她不是道德沦丧,也不是愚钝无知,她只是天生就像飞蛾,注定了要去扑火。

后来我认识了那个叫黎朗的男人,他在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

“初微,你和筠凉,都是通过被伤害这种方式来认识这个世界的。”

就像这次,明明不缺高跟鞋,但因为真的很漂亮,她又再次上演了过去无数次的戏码:“小姐,我要海报上那双,36码!”

专柜小姐抱歉地笑笑:“这个款,36码的只有一双了,这位小姐正在试。”

筠凉顺势看过去,灰色的沙发上那个穿着白衬衣的女子也正好抬起头来看着她,是错觉吗?对方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在四目相对时,筠凉也有微微的震动。

从前每次看到书上说谁谁谁的眼睛像星星,她总会对这种陈旧的比喻嗤之以鼻,但直到她的目光对上这个女子,她才明白,世上真的有人,目若寒星。

那是泛着清冷的一双眸子,似乎有点深不可测,可是就在下一秒,筠凉看到她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像是夏日枝头盛开的栀子花,清新洁白。

她说:“你很喜欢吧,那让给你好了,我看看别的。”

筠凉一愣,回过神来之后连忙摇摇头:“不不不,君子不夺人所爱。”

对方莞尔一笑:“真要做君子吗?那我开单了?”

虽然是很遗憾,但筠凉还是维持了一贯以来的风度,微笑着点点头。

看着那个白衣女子翩然远去付费的身影,筠凉几乎要憋出内伤,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女子付款回来之后竟然把专柜小姐包好的那个纸袋递到她眼前:“小妹妹,送给你。”

师太教育我们,当你觉得一件事好得不像真的时,它确实不是真的。

筠凉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不过交谈了两句话的陌生人,心里暗想:她该不是LES吧!

对方仿佛看穿了筠凉的心思,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的形状:“放心吧,我喜欢异性,既然你说君子不夺人所爱,那我就也做一回君子,成人之美好了。”

筠凉连连摆手,还是不肯收,实在没有道理啊,如果对方是个男生或者男人,这还说得过去…但她自己明明也是个很美貌的女性啊。

怎么想,筠凉都还是觉得不妥。

看筠凉迟疑的样子,她倒也不勉强,抽出一张名片:“呶,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一个礼拜之内没跟我联系,我就自己穿了。”

那张素雅的名片上写着她的名字:沈言。

周一中午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筠凉把这件事告诉我,我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过了片刻,我恼怒地把筷子一扔:“靠,凭什么好事都让你给占了啊!怎么没路人送我Burberry啊!”

筠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请问这两个牌子是一个档次的吗!”

说得也对,我气呼呼地捡起筷子夹了一块土豆送进嘴里:“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像兔斯基一样晃了两下头:“我还没想清楚,再说吧,你和顾辞远呢?”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好像被人戳断了脊梁骨,继而装聋作哑继续喝汤。筠凉用汤匙敲我的头:“喂,问你哪!”

我无可奈何地抬起头来:“姑奶奶,我承认,我妥协了。”

周末,顾辞远陪着我一起去了一趟敬老院,在休息室里看到奶奶和一大群老人围着一台电视看着不知道哪个烧饼剧组拍的清宫戏,女主角涂着绿色的眼影,简直笑死人。

但他们不挑剔,他们无非只是要看个热闹而已。

奶奶看到我们的时候很高兴,她一笑起来面孔就像被风吹过的湖面,皱纹如同波浪一样向四周晕开,漏风的牙齿也暴露在我们眼前。

顾辞远看着休息室桌上陈列的那些红豆黄豆绿豆感到非常震惊:“她们还能吃这个?”

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还可以蠢一点吗?你咬得动啊?这是给她们活动手臂的,拣豆子,懂不懂?”

他朝我竖起了大拇指:“好渊博!”

其实我也受之有愧,但我绝对不能告诉他,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比他还蠢,我还以为那些豆子是敬老院用来招待客人的,我当时还想说,干吗不放点好吃的?瓜子核桃话梅什么的,这豆子谁会愿意吃啊!

整个下午我们一直陪着奶奶,其实她听不太清楚我们说什么,不过我想她也不需要听,只要我们陪着她,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的就足够了。

我曾经看到隔壁一位瘫痪的老人躺在病床上等着护工替他换洗的场景,过去很久很久我都忘不了当时那种感受,那种丧失了意识、思想甚至尊严的状态,行将就木的状态。

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奶奶也变成那样,虽然她以前因为我背不出诗惩罚过我,但长大之后来看,那点小事根本就不算什么。

临走的时候,我紧紧握住奶奶的手,那双布满了茧的粗糙的手,久久舍不得放开。

一直以来,我并不是擅长表达情感的那一类女孩子,但某些时刻,总还是会有些刻意掩盖的情绪流露出来。

顾辞远哄得奶奶很开心:“我们下次还来看你,给你带风湿膏药!”

出来的时候他伸出手把我的脸颊拉得好痛,自己哈哈大笑:“哈哈,大脸猫,开心点嘛。”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很多很多力量被注入我的心脏:鼓励、坚持、偏执、盲目、激烈、疯狂。

它们融合成一样东西,叫作爱情。

为了惩罚我这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筠凉非要我在周末推掉顾辞远的约会,请她一顿下午茶。

顾辞远厚着脸皮想要跟去,甚至不惜使出撒手锏:“我可以帮你们拍照嘛。”

说真的,我确实心动了一下。

想想看,我们两个美女如花似玉地坐在咖啡馆的露天阳台上小酌,旁边一个大帅哥架着尼康第一款全画幅的单反殚精竭虑地为我们拍照,这真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之一!

但最终我还是没有变节,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在我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我不耐烦地挥挥手赶他走:“去找你那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玩儿去吧!”

下午茶时光在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中缓慢流逝了,我仰头看着天际流云,由衷地觉得这一刻真是良辰美景。

我和筠凉都是那种第一眼喜欢的东西就喜欢一辈子的人,所以除了抹茶拿铁和曼特宁之外,我们不会给出服务生其他的答案。

这个时候的我们,还很年轻,因为生活中没有太多难以承受的苦难,所以会迷恋味蕾上那一点香醇的清苦。等到后来我们在现实世界里摔了跤,磕破了头,蹭破了皮,又会自欺欺人地用甜腻的食物来取悦唇齿。

结账之后我和筠凉一起去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伸手在那个对着镜子补妆的辣妹屁股上捏了一下。靠,在公共场合也要稍微注意一下影响吧,我和筠凉不约而同地投去了鄙视的目光。

没想到那个辣妹反手就是一耳光:“操你妈!”

那耳光声特别响亮,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我以为我和筠凉就已经算是够极品的了,跟这个辣妹一比,我们简直称得上是淑女!

那个男人在回过神来之后破口大骂:“摸一下怎么了?就你这样的货色,怕是几个月都没开张了!”

这话也太不堪入耳了…我和筠凉默默地低着头洗手,在镜子里交换了一个眼神:此地不宜久留!

结果那个女生的嗓门比这个男的还高:“是啊,老娘生下你之后就再也没开过张了!”

我和筠凉简直要流泪了,这女的真是一朵奇葩啊!

果然,这句话把那男的彻底激怒了,眼看他揪住那个女生的头发就要动手了,我骨子里那种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又发作了!

后来筠凉说,那一刻仿佛天地陷,风云变,只听见我一声怒吼:“你怎么打女人呢!”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我就冲上去抓住他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扇在那个女生脸上的手!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让我们都崩溃了,那个辣妹不顾超短裙走光的危险,抬起穿着那款筠凉十分心仪的五厘米的高跟鞋的脚,对准那个男人两腿之间,狠狠一脚。

全世界都静止了…

只有那一声惨叫,久久地回荡在空气里。

我们三个人坐在料理店的榻榻米上,我表情十分尴尬:“你真的不是…”

这个在几分钟前对我们来说还是陌生人的林暮色一边飞快地翻看着菜单一边回答我的疑问:“我真不是做鸡的…”

筠凉讪笑着圆场:“那你的穿着也确实很容易让人误会啦!”

林暮色从菜单后面抬起那双睫毛刷得跟扇子一样的眼睛看了我们几秒:“我的穿着有问题吗?都是真货呀,我在国外买的。”

她傲人的胸围在那件性感的黑色的深V领下若隐若现,见我们都盯着她那里,她把菜单一合:“有乳沟,才能没代沟!服务员,点单!”

我的脑海里迅速飞过一群乌鸦,这个女生真的真的太令人大开眼界了,老天,收了我吧!

那天我们吃了很多,大麦茶甘醇的口感不过瘾,林暮色叫来了清酒,我最喜欢吃的是鳗鱼饭,而筠凉就一直在不停地烤着牛肉。

林暮色喝了一点酒之后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戴着美瞳的眼睛看上去更加流光溢彩:“喂,敬你们一杯吧,感谢你们拔刀相助。”

筠凉是酒精过敏的体质。虽然很想留着肚子好好享用端上来的三文鱼寿司,可我还是端起了酒杯仰头灌下。

沙拉上撒着鲜红的鱼子,林暮色戳起一块毫不顾忌吃相,笑得有那么一点暧昧:“你们是不是…”

我还没反应过来,筠凉连忙否决:“不是啦!她有男朋友的,你别乱想!”

一听到说我是有男朋友的人,林暮色两只眼睛都要放出光了:“真的假的啊?手机里有照片没?拿来看看啊!”

我的手机里…还真有一张顾辞远的照片。

作为摄影班的学生,他非常鄙视对着手机摄像头自拍的那些人,可是我偏偏就是他鄙视的那种人啊!

不食人间烟火的富二代,你以为每个家庭都能拿出一万多块钱来买个机身,再拿出一万多块钱来配个镜头,最后再拿出几千块钱来买三脚架和《国家地理》记者专用的摄影包吗?

顾辞远被我一顿抢白之后举手认错:“好好好,我是个败家子,我是个玩器材的,你牛,你用手机摄像头就能拍出震撼人类灵魂的照片来,好吗?”

我承认,其实我是有那么一点,一点点,仇富。

要不怎么说人都犯贱呢,他看我不说话了,又来哄我:“好吧,那我牺牲一下形象,让你用手机拍一下吧!”

我大怒:“你想死啦!”

最后迫于我的淫威,他被逼着拍了一张貌似在挖鼻孔的照片,我对自己的作品感到非常满意的同时,他作为我妈的学生为老师这些年来的教育感到悲哀:“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我是都没做到啊!”

我横了他一眼:“你淫什么了,我清清白白的好女孩,跟你这个纨绔子弟在一起是便宜你了!”

顾辞远叹了一口气:“宋初微啊,你什么时候肯温柔一点对我说话啊,这么多年了,你总是这个德行。”

温柔在我的概念里等同于矫情、做作、肉麻,这些都是我最反感的女生的特质,他居然叫我温柔?

等到眼神留下经历爱情过后浅浅的伤痕时,我才会反思:也许是太年轻的缘故,我还不懂得怎样温柔地去爱一个人。

从那次之后,顾辞远无论带我去哪里玩儿都会不辞艰辛地背着他的相机,用他的话说,他一看到我拿出手机就会想起自己那副蠢样子,那是他从小到大拍过的最丑的一张照片。

可是这张最丑的照片却让林暮色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哇噢,是我的菜,借我玩儿两天?”

我一口寿司卡在喉咙里都快要窒息了,筠凉一边忙着给我倒水一边打消她的邪念:“人家高中就见过家长了,一人攒了四块五,到了法定年龄就要去领证了,你想都别想啦!”

林暮色挑了挑眉头,那算了,吃饱了吧,吃饱了埋单!

这个豪放的辣妹在我们离开料理店的时候再次语出惊人,墙上悬挂着的电视里正在播放娱乐新闻,着手拍摄《鹿鼎记》的大胡子张纪中正对着镜头侃侃而谈。

林暮色瞟了一眼之后惊讶地说:“靠,马克思复活啊!”

筠凉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走吧!”

其实不得不承认,林暮色真的很漂亮,如果说筠凉是春天里一抹清新的绿,那么林暮色就是夏日里一把燃烧的红。

她是张扬的、高调的、活色生香的、令人垂涎欲滴的。

而我,我是一无所有的,白。

后来,我看到她的网络相册里,那些参数标识为尼康D700拍摄的性感的照片,那些对着镜头妩媚舒展的笑脸,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双大手狠狠撕裂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我们第一天认识的时候的场景。

原本只是萍水相逢的,原本是不会有交集的,原本是跟我的喜怒哀乐毫无关联的,原本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想起是我自己主动去招惹的她,就会有一阵冷风往我的身体里灌。

我只是一个愿望微小而谦卑的小角色,我只是希望家庭和睦,父母恩爱,将来遇到我喜欢的人,而他恰好也很喜欢我,这就可以了。

可是就连这么简单的梦想,也被命运剥夺了。

我们三个人逛了一会儿街之后筠凉的手机响了,结果居然是顾辞远打来的:“你跟初微在一起吗,她手机怎么关机啊,偷情去了啊?”

我一边鄙视这个粗俗的人一边手忙脚乱地翻着包包,真的好奇怪,刚刚明明还拿出来过啊!

顾辞远一边在电话里叫我别急,一边往我们这边赶来,我的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我想我完蛋了,我妈肯定不会给我买新手机了,我以后只能养一只鸽子用来做通信工具了!

筠凉和林暮色也在一旁帮我回忆,电光火石之间,林暮色一拍额头:“该不是你出来的时候,撞了你一下的那个外国人吧?”

外国人?我和筠凉都愣住了!

林暮色瞪着我们:“是啊,就是外国人啊!”

我靠在筠凉的肩膀上,双眼无神地看着一只沙皮狗跑了过去,林暮色说:“要不你也养一只吧,以后把手机藏到它身上的那些褶皱里就不怕外国人了。”

而筠凉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林暮色那双银灰色的高跟鞋上。

[2]

也许是因为那双鞋太漂亮了,筠凉在反复的犹豫之后最终还是翻出了当日沈言给她的那张名片,按照上面那一串数字拨了过去。

沈言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愉悦的样子,她调侃筠凉:“你还真有耐性啊,今晚再不打来,我明天就穿去上班了。”

筠凉也十分不好意思:“不要你送,我原价买吧。”

不知道为什么,沈言却十分坚持:“我不差这么几百块,说了送你就送你,小妹妹,就当我们有缘吧。”

当时以为事情真的很简单啊,当时以为一切都可以用“缘分”这个词语来解释,只是那时候没想过,缘分也有良缘和孽缘的区别啊。

筠凉想了一下,终于妥协了,但她仍然坚持不能白收礼物:“那周末我请你吃饭好了。”

沈言是个很干脆的人:“也行,这样你也安心啦!”

约好沈言之后,筠凉跑来跟惆怅的我说:“到时候跟我一起去吧,我怕人少没话说会尴尬。”

我耷拉着脸看都懒得看她:“我手机丢了很忧伤,你不要理我,让我自生自灭吧。”

她继续循循善诱:“哎呀,又没叫你今天去,周末呢,说不定周末你心情就好了呢!”

心情好?以后走在街上只要看见外国人,我的心情就不可能会好!

我冲着筠凉大声喊:“不去!周末我要去市中心找那个人!”

没有手机的日子我真的好难过,碰到那种讲课让人昏昏欲睡的老师我就真的只能趴在课桌上睡觉,连发短信骚扰顾辞远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没有手机,就不知道时间;没有手机,就不能自拍;没有手机,我就活不下去了!

中午在食堂里顾辞远被我念叨得终于崩溃了:“姑奶奶,下午的课管他点不点名,老子不去了,老子带你买手机去!”

我吓一跳,紧接着我一脸悲痛和仇恨地看着他:“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以为我是为了你的钱才跟你在一起的吗!我告诉你,不是!我不是那种人…”

一堆废话还没落音就被他痛扁了一顿:“宋初微,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多废话!送个手机给你,屁大点事,用不着升华到那个档次去!”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在做剧烈的斗争:去,还是不去?

莎士比亚说过,这是一个问题!

这是一个大问题啊!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我要是收了他送的手机,他趁机对我提出非分的要求,这可怎么办啊…可是我宁死不受嗟来之食,这与世隔绝的生活又实在太煎熬了…

左思右想还是很矛盾,顾辞远也明白我的重重忧虑,他想了一下说:“那我们先去看看总还是可以吧?”

嗯!看看当然可以,看看又不要钱,我连忙小鸡啄米般狂点头!

可能我那个样子太蠢了,顾辞远脸上浮起一个“拿你没办法”的笑。哎呀,其实我的男朋友,真的还是蛮帅的呢!

于是下午我也没去上课,顾辞远也没去上课,奇怪的是我们竟然一点负罪感都没有,他叹息着说:“我们真是狼狈为奸啊!”

不对,我纠正他:“我们是金童玉女呢!”

坐在公车上一路摇晃着,我想起刚刚开学的那天陪他去看单反时在公车上发生的事情,没来由地心里一阵暖流,我想不知不觉中,可能我真的喜欢上这个叫顾辞远的家伙了吧。

小时候看那些言情小说少女漫画,里面总是有这种两个人吵着吵着吵出真感情来的桥段,当时觉得,真荒谬啊,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明明那么看不顺眼的人,怎么就喜欢上了?怎么就爱上了?

我把这个疑问抛给他:“喂,那天你看到那个猥琐男拍我,是不是有一种看到圣洁的女神被亵渎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