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很想给我妈打个电话,说不清楚,就是特别想听听她的声音,哪怕是挨骂都没关系。

可是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就算她肯接电话,我也不一定能找到公用电话打给她。

就这样茫然地走着,上了的士,木然地报出一个地址,到了下车时才发现,我竟然来到了几天前陈芷晴入住的这家医院。

站在病室外,里面一片漆黑,我看不到她,也无从得知她的现状。

她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静谧的深夜,抢走她男朋友的人的最好的朋友来看过她。

其实我知道这件事情与我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可是我就是很想很想代替筠凉对她说声对不起。

陈芷晴,这个世界上只有王八蛋,没有王子。

第二天清早我就借唐元元的手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也许是昨天晚上目睹了我的惨状而心生同情吧,平日里很节约的唐元元非常慷慨地把手机给我:“随便打。”

我妈一大早接到我电话明显有些惊慌,她还以为我那个破性格又捅出什么天大的窟窿来了,结果一听是手机丢了明显松了口气:“行了,破财免灾,回头我去给你打钱再买一个就是了。”

我“嗯”了一声之后就挂掉了电话,唐元元有些奇怪:“我又没催你,多说两句啊。”

“不用了,没什么别的好说的。”我微笑着摇摇头。

多年来我的叛逆、她的无能为力让我们之间始终横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不知道在她有生之年,或者在我有生之年,有没有彻底握手言和的可能。

不只是跟她,还有跟筠凉…想起筠凉,我又陷入了沉默。

前一天晚上我在医院的时候,筠凉跟杜寻正陪着顾辞远在一家清吧喝酒。

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的顾辞远看到筠凉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时,气得仰起头干掉了整整一瓶虎牌啤酒。筠凉落座之后,借着光,杜寻看到她脸上一片潮湿。

其实在关上宿舍门之后,她也哭了。

曾经最贴心的朋友用那么尖锐的、刻薄的话语来说她,曾经以为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边的人居然声讨她。

居然要像刺猬一样竖起一身的刺扎向曾经最亲密的朋友,这种痛彻心扉的感受,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

杜寻长叹一口气,不知道是该先关怀一下女朋友,还是安慰兄弟。

“哐啷”一声,一只酒瓶子砸在地上,顾辞远红着眼睛冲着臆想里的宋初微吼:“你真是个脑残啊,早知道你连解释都不听就分手,老子那天晚上还不如把她上了!”

古镇之夜,林暮色挂着眼泪的脸,像火红的玫瑰盛开在湿热的原野。

她靠近他,拉下外套,却在最后关头被他的双手制止了。

他拉住她一点一点下滑的手,轻声说,不可以。

那天晚上他站在走廊里,touch里一直循环播着小红莓在1992年发行的第一张专辑里的那首歌,名字很长:Everybody Else Is Doing It,So Why Can"t We?

翻译成中文是:别人都那样做,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歌播放到最后,顾辞远心里将那句话后面的问号改为了句号:别人都那样做,我们不可以。

杜寻和筠凉听完他的叙述之后都瞪大了双眼,忽然之间,他们两人也有点自惭形秽。

顾辞远没注意到他们脸上一闪而过的微妙的表情变化,他捶胸顿足地号叫:“宋初微那个白痴,蠢货啊…”

一直没出声的筠凉忽然端起桌上那杯血腥玛丽,一仰头,悉数灌下。

有些情绪在她心里真的压抑得太久了,纵然她再清醒,再理智,也有负荷不了的极限。

从六楼跳下去毫发无伤那只是武侠小说里的情景,事实上,陈芷晴伤得非常严重。

虽然不是头着地,但是脊椎摔断导致下半身终身瘫痪这个后果,简直是生不如死。一夜之间,她的父母仿佛老了数十岁。

陈芷晴的父亲是教授,接到电话的时候,正有学生在他的办公室请教一些问题,他原本慈祥的脸在听闻噩耗的第一秒就变得惨白。

等他慌慌张张赶到医院的时候,陈芷晴的母亲已经因为极度的悲痛而晕厥过去。

原本守在急救室外面的杜寻看到他走过来,一语不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筠凉站在杜寻的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震怒的陈教授掌掴,除了捂着嘴痛哭之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陈妈妈在苏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杜寻拼命,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惹来了很多病友和医护人员的围观。

带着屈辱的心情,杜寻从那些指指点点的人中间走到陈妈妈的病床前,还没靠近,就被她顺手操起旁边病友的杯子砸中了头。

血一点一点顺着他的脸往下滴,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萎缩了,甚至,不见了。

是筠凉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挡在他的前面,昂首挺胸地对着陈芷晴的父母说:“有什么就冲我来,有什么事情你们冲我来啊!”

陈妈妈被她口中“没有教养、没有道德的小婊子”气得再度晕了过去,已经恢复了神智的陈教授把杜寻和筠凉赶出了医院,杜寻看着他仿佛在一瞬间变得佝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筠凉拿出纸巾给杜寻,又返身去路边的便利店买来两瓶矿泉水给他洗伤口。

伤口并不深,但筠凉的动作却很用力,杜寻龇牙咧嘴地想要躲避她重而粗糙的手,却发现她一直在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原来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苏筠凉,不准哭,不准哭…

杜寻鼻腔一酸,伤口也不洗了,紧紧地把筠凉搂在怀里,怕被他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睛。

尽管眼泪已经铮铮地砸了下来,筠凉还是紧绷着神经,字字铿锵:“杜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结婚,我们明天就结婚,去他的…”

那么倔强而骄傲的筠凉,终于也被这残酷的人生一点一点吞噬掉了骄傲和从容。

喝下去的血腥玛丽像火焰一样炙烤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忽然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杜寻追上去,她却摆手笑笑:“我想回去休息一下,你陪陪辞远吧,我没事的。”

那边顾辞远已经明显有些醉了,没人看着还真不行,杜寻叹口气,只得任由筠凉伸手拦了一辆的士,扬长而去。

坐在出租车上,筠凉掏出手机来想打给那个被她深深刺伤的好朋友说声对不起,却又忽然想起来她的手机已经砸碎了,手指无意识地一路顺着电话簿拨下来,最终停在了沈言那一栏。

她想了想,拨了过去,三声之后一个温和的男声接通了电话:“喂?”

“啊…”筠凉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啊…我找沈言。”

“她手机忘在我这了,你有事可以跟我说,我一定转告。”

“你是…”筠凉突然想起,曾经听宋初微说过,沈言现在有男朋友了,下一秒,她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而对方正好也自报家门:“我是黎朗。”

中午下课之后我把卡插进ATM机,上面的数字让我心里难受了一下。

原本我是做好心理准备以为她明天才会打钱给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到账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她这样做反而令我不好受。

我真是生得贱,看着出钞口吐出那一叠钞票,原本已经很沉重的心情,似乎又更加剧了几分。

坐在公车上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袁祖域,自从那天不欢而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那小子也很有骨气,也没联系过我。

也对,人家也说了,我又不是他什么人,干吗要联系我?

我就是这么无耻,明明这句话是我先说出来的,可我就要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

只是在查看林暮色的相册那天,无意中看到袁祖域的签名档上说他的手机出了一点问题,信息全是乱码,大家有事的话直接打电话。

在他上班的地方,我没有看见他,随便选了一款手机付款之后,我问那个上次帮我修手机的人:“袁祖域呢?”

他一脸的坏笑:“你问我啊?我们还想问你呢!”

想起上次袁祖域开的那个玩笑,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靠,真受不了我自己,又不是什么纯情少女,居然会脸红!

我刚要走,那个人又对我说:“他这几天好像病了。”

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我看着对面的灯不停地换着颜色,身边的路人过去又过来换了好几拨,可我就是挪不动脚步。

世界这样漠然地汹涌着,却都跟我无关。

握着新手机,想了想,第一条短信发给袁祖域吧,也当我自欺欺人,知道他看不了短信才敢这样做:“听说你病了,现在应该好了吧,其实我知道你看不了短信,所以才对你说这些…上次是我不对,我就是讨厌你那么犀利地拆穿我…我现在很不开心,我跟他分手了,他真的背叛了我…”

编辑到这里,我真的难过得一个字都打不出来了,索性直接按了发送。

发完这条短信,我深呼了一口气,准备去超市买些生活用品,刚走出几步,手机响了。

袁祖域咳了两声之后,很尴尬地说:“我自己会刷机,已经弄好了。”

再见面两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自然,好在他性格一向爽朗,调侃了我几句之后很快就缓和了气氛,可我还对自己莽撞的行为感到闷闷不乐,他拍拍我的头:“好啦,在我面前丢脸又不是第一次了,别装了。”

说得也是,命运为什么总是要安排他目睹我不那么美好的一面呢,我偶尔也是光彩照人的呀!

他耸耸肩:“今天不去麦当劳了,今天去吃饺子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服务员的嗓门太大了,而饺子馆里的空间又比较小,总之我的耳畔好像有无数只苍蝇在发出嗡嗡的声响。

袁祖域拿着菜单翻来覆去地看,问我想吃什么馅儿的。我说我什么都不想吃,他拿起筷子敲了一下我的头:“装什么肝肠寸断啊,你不知道一句话啊,好玩不过嫂子,好吃不过饺子,吃!”

他敲的力度很有分寸,说真的,那一下我真的有点感动。

饺子端上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他用辣椒、醋和酱油替我调好了佐料推到我的面前,自己扬扬得意:“靠,完美的比例!”

第一口饺子咬下去,我的眼睛忽然像两口清泉一样汩汩冒出泉水来,袁祖域一看我这个鬼样子,大概又以为我想起了顾辞远吧,所以做出一副要拿筷子敲我的头的样子──“慢着…”我挡住他的手,“我不是为了那个贱人,我是…想起…我爸爸了。”

这是多少年来第一次对一个人提起这个称谓,别人说得那么顺畅的两个字,为何我说起来却需要这么大的勇气。

我盯着盘子里雪白的饺子,眼泪不能自抑:“袁祖域,你不知道吧,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吃过饺子这种食物了。”

那是速食食品还没有风行的年代,在Z城那个小地方,连“超市”这个概念都还没有被引进,那时候,我们去买东西都说“去商店”。

在那个年代,很多人都是买了搅碎的猪肉和面粉,自己回家包,而对于小孩子来说,能够被长辈允许参与包饺子这个活动,就已经是无上的快乐。

我记得那个时候奶奶的身体还没有很差,她总会装腔作势地把几枚硬币包进饺子里,然后故作神秘地跟我说,如果吃到包有硬币的那些饺子,就会有好运气。

我妈对她这个做法非常无奈,她总是跟老人说:“钱很脏的,有细菌。”

奶奶会白她一眼:“洗干净了的!”

我和爸爸谁都不搭腔,婆媳关系难处理嘛,我是个聪明的小孩,我只关心饺子什么时候熟,什么时候可以吃。

负责煮饺子的是爸爸,每次我眼巴巴地站在一旁垂涎欲滴的样子都会惹他发笑:“初微啊,急不得,加三次凉水之后煮出来的饺子才最好吃啊。”

我的眼泪跌到油碟里,袁祖域神色凝重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爸爸在我的生命里失踪了。有一次我去超市买了速冻水饺,像他那样加了三次凉水煮,可是全都煮烂了,我看着那锅糊糊哭了很久很久…

从那之后,我很少、很少再吃饺子了。

第五章 残月

[1]

我一直只想和你们好好在一起,有你们在我的身边,倾听我的快乐和悲伤。

却没想到我迎来的,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和那么多人的刻意的离间,这些错误和误会将我们慢慢地隔开。

我终于明白,所有的悲欢都是我一个人的灰烬,世间道路何其多,但我始终只能踽踽而行。

那天晚上我整个人近乎麻木地删掉了相册里所有跟顾辞远和筠凉一起的合影,鼠标每点一下,身体某个地方就好像被清空了一点…

唐元元这段时间变得很和善,以前看我不顺眼的地方好像一下子全都消失了,甚至还主动邀约:“宋初微,你周末有空没,陪我去做个小手术?”

我骇然地看着她,一时之间竟然不晓得要作何反应。

看着我的表情她也明白是我误解了她的意思,一声娇嗔:“你要死啦!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是祛斑!”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这种时候能被人以友好的态度对待,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一种安慰,于是我点点头:“好啊。”

离周末还有几天,我忽然变成了那种早早去教室占座的好学生,连梁铮都对我刮目相看,但每当他想要靠近我跟我说点什么的时候,我总会找借口溜走。

我实在是不晓得怎么解答他的疑惑,经历这么多事情,我的价值观已经被弄得很混乱了,我之前一直所坚持的、自以为是正确的那些信念,通通变得很模糊很模糊,我没有勇气向他转达唐元元所说的那些话,况且,筠凉说得也有道理。

我那么能说会道,也没见我幸福到哪里去。

除了梁铮之外,我还躲着很多人,顾辞远一开始还在教室门口和公寓门口堵我,可是在好几次我把他当作空气忽略掉之后,也就没见过他了。

某天收到他发来的一条短信:“等你气完了,就回来吧,我等你。”

我握着手机发了很久的呆,我以为我会哭的,可是没有,真的一滴眼泪都没有。

另外还有一个人,就是袁祖域。

不知道是因为那天在饺子馆里我突然对他敞开心扉谈起我的身世,令他产生了某种错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后来的表现实在叫我不知所措。

我们出来之后照例在路上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忽然正色:“好像我们每次出来都是吃东西,下次做点别的事情好了。”

“啊?”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意思呢?

“比如可以去看电影啊。”他并没有看我。

我还是很木然的样子:“可是那是谈恋爱的人才去的地方啊…”

是我脑子转不过弯来,谁说电影院只有情侣才可以去呢。其实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想明白了,你知道,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思考问题的能力也不怎么样。

没想到,死都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句话:“那我们就谈恋爱好了。”

其实那天我几乎是落荒而逃,顾不得他的阻止,我拦了辆的士匆匆忙忙就跑了,好像不是他对我表白,而是高利贷债主来找我讨债。

坐在车上我还惊魂未定,袁祖域,你玩儿大了,我很容易当真的!

接下来那通电话更无疑是雪上加霜:“喂…你用得着跑得那么快吗?你再想想呗,我又没要你今天就答复我…”

“啊!没电了!”这么蹩脚的借口我只在那些三流的偶像剧里看到过,没想到有一天我自己也要拿来搪塞别人。

他以为他打这个电话来能安抚受惊的我吗!这跟拿汽油去灭火有什么区别啊!

从那之后,他的名字跟顾辞远的名字一起老老实实待在我的手机黑名单里,至于哪天解禁,我自己也没想过。

在我纠结得跟团麻花一样的时间里,筠凉终于见到了沈言的男朋友黎朗。

他们三个人在饭店碰面,沈言本来想装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样子好好跟筠凉吃顿饭,却没想到见到筠凉的第一眼时就失态了。

“我的天啊,你怎么憔悴成这样了!”沈言的惊呼让黎朗忍不住皱了皱眉,也让筠凉一时之间有点难堪。

好在筠凉的情商高,很快就自己打了个圆场:“当然不比你有爱情滋润这么神采飞扬啦!”

黎朗伸出手:“你好!”

筠凉犹疑了一秒钟,很快伸出手去象征性地握了握,完成了这个成人之间的礼节仪式:“你好!”

沈言在一边掩嘴笑道:“真受不了,搞得这么正式。”

那天筠凉吃得很少很少,不管沈言和黎朗如何热情地招呼她,她就是吃不下,到最后沈言自己也觉得无趣了:“你跟初微,你们两个都是这个德行,等你们年纪再大点就知道了,身体最要紧,健康都得不到保障,哪里还有资格谈别的?”

听到宋初微的名字,筠凉的表情有那么一点僵硬,这一点连沈言都没有捕捉到,却被目光如炬的黎朗看进了眼里。

这顿饭吃到后来,场面渐渐冷了下来,沈言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那个女孩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筠凉像是猛然被什么利器扎到了似的弹起来,狐疑地盯着沈言的面孔,潜台词是—你怎么会知道?

沈言眉目不惊:“难道你自己不打算对我说吗?”

说不清楚什么原因,筠凉忽然悲从中来,一种悲愤的感觉油然而生,似乎全世界都站在她的对立面等待着一个谴责她的机会,宋初微是这样,沈言也是这样。

全世界都看她的笑话,全世界都在等着看她的报应。

生平第一次,当着外人,眼泪涔涔地落下来,那种不被理解的孤独感,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感受到的强烈的、剧烈的、浓烈的耻辱感,暌违多年,终于再次感受到了。

她提起包,欠一欠身:“我先走了。”

沈言把筷子“啪”的一声扣在桌上,气冲冲地看着追着筠凉出去的黎朗的背影,久久、久久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