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在发抖?”吴媛媛又抓得用力了一些,“你……很冷么?”

“不是冷。它只是在发抖。”思晨冷静的抬起手,手指在灯光下缓缓的张开,纤长、苍白、没有血色,“自从它变成这样之后,我就再也不能握住画笔了。”

她还清晰的记得,那是两年前的平安夜。

乔远川的生日亦是在这一天。一个月前,他便再三的告诉了思晨,他希望她能回来,见他的家人和朋友。

对于当时两人已经如履薄冰的关系来说,思晨并不是不想去的。然而敦煌壁画病害实验即将要得出一个重要的实验参数,她作为一直参加研究的工作人员,无论如何都走不开。在电话里对乔远川说了以后,那个从来都是宠她让她的男人,头一次,在千里之外摔了手机,思晨的耳边,只剩下难听的忙音。

到底还是将工作挪开的挪开,请假的请假,思晨订了机票,赶在他生日的当天,坐飞机回文岛。

飞机没有坐满,思晨打开了遮光板,苍白的光落进来在手背上晕开。她迫不及待的想回去,不是因为吵架,甚至也不是因为所谓的生日,只是因为忽然间很想见他……她悄悄的赶过去,这份惊喜,能不能让他稍稍的……浇熄怒火呢?

到达文岛的时候,已经是灯火阑珊。

从窗外望出去,黝黑的土地上流光四溢,仿佛是金色的棋盘,思晨围着围巾,掌心攥着手机,却迟迟没有将那个号码拨出去。

其实她知道今天生日聚会的地点。

半城酒店。他惯常爱去的那里。

甚至连行李都没有带,她穿着羽绒服,肩上犹自带着风沙,坐在出租车里给乔远川打电话。

电话响了许久,那边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喂。”

“是我。”她按捺下心口的狂跳,“乔远川,你在哪里?”

“你是谁?”

接着电话挂断了。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声音呢?思晨一愣,他……是醉了吧?

窗外的风拂过长发,思晨听到前边的司机有些不满的说:“小姐,把窗关了吧,车里开着暖气。”

她仿佛没听见,唱反调一般,又将车窗摇下了一半。

马路对面,一群男男女女拥簇着从酒店门口出来。

“是这里吗?”司机又重复了一遍,回头看着这个女孩子,“半城酒店?”

夜色之中的女孩,轮廓清晰,她紧紧的抿着唇,眼睛睁得很大,纤长的睫毛仿佛是用线条一笔笔画出来的,又细细的黏上去……仿佛是雕塑,一动不动。

他有些害怕,声音放得柔缓一些:“小姐,到了。”

思晨一句话都没说,拉开车门就下车。

“小姐,你还没给钱呢!”

那道纤细的身影折回来,扔给他一张纸钞,又直直的冲着马路对面去了。

绿灯跳亮,她却终究没有追上那群人。

他们前后上了七八辆车,接着便消失在城市的车流中了。

只有她一个人,像傻子一样,呆呆的站在酒店门口,有些木然的拿出手机。

“乔远川,我在文岛。”这一次她十分直接的说,却只听到电话那边一片噪杂的声音,有个女孩声音在说,“远川哥哥,是谁?”

她的心一分分沉下去,刚才隔着马路,她一眼就看到他。

铁灰色的风衣,笔挺修长的身影,衬得他身畔那个同样纤长的女孩……竟然也较小可人。他微微侧头,俯身在那个女孩耳侧说了什么,寒风掠起她微卷的长发,他便有些不耐的,伸手替她拂在一边,那样的亲昵……思晨几乎能肯定,他的薄唇从她的脸颊边擦过,那是一个亲吻。

“嗯?”乔远川的声音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带着低笑,“这个玩笑好笑吗?”

思晨抿唇,鼻音还带着微颤:“我会在你家等你回来。”

她不管对方有没有挺清楚,啪的挂了电话,站在酒店门口,用力的闭了闭眼睛,一再的克制自己的情绪,直到风声让自己从头至尾的……凉得彻骨,才往马路对面,迈出了第一步。

对面的红灯刚刚转换为绿灯,而唐思晨去追赶那辆显示着空车的出租车。

一道惨亮的白光晃过,然后是急刹车的声音,手中攥着的手机在空中抛出半个润滑的弧度,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身子被弹出去的时候,思晨还没有任何感觉。又是一道急刹车的声响,仿佛电锯硬生生从手臂上碾过,或许在那一刻,唐思晨才明白,什么才叫做剧痛。

“然后呢?”

吴媛媛追问,她努力握着唐思晨的手,试图让两个人都暖和起来。

可是没用,彼此的手心都是腻腻的,全是冷汗。

“后来啊?我的手就不能画画了。”思晨笑了笑,转过身,表情却一僵,低声又迅速的说,“就是这样。”

她们的身后,乔远川定定的看着她,那双黑色的瞳孔似乎骤然间缩小了。

没有嫉恨,没有嘲讽,没有志在必得……什么都没有,他只是盯着她看,那道目光遥远、悠长,彻底的哀凉。

25

5下...

思晨莫名有些惊恐起来。房间里那一幕让她觉得陌生,她不认识这样一个会强迫自己的乔远川;可如今他的目光,却又熟悉得可怕,那些柔软的情感,他曾经毫无保留的给她……他终于还是知道了么?徐泊原告诉他了?

紧绷的神经仿佛是一只玻璃杯,在热水与冰水间反复的浸泡,细碎的裂纹渐渐爬满杯身,或许只是在等待碎裂的那一刹那。

她后退半步,抿紧了唇,用最防御的姿态转开了目光。

乔远川仿佛没有注意到吴媛媛的存在,跨上了一步,伸手握住唐思晨的右手手腕,慢慢的举至身前,一字一句的说:

“唐思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几乎从不叫她的全名,哪怕他不再叫她糖糖,哪怕他曾绝望到再也找不见她,哪怕她再出现时她冷漠的称呼她“唐小姐”……可是爱与恨之间,她总是站在那里,从来都是与众不同的,他的思晨。

思晨微抬眼眸,她的唇在发颤,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们这样对峙着,谁也没有打算先放手,直到一道低沉的男声插进来:“远川,今晚大家都够了。”

徐泊原走至他们身边,缓慢又不失坚定的将思晨的手从乔远川的掌控中拉出来。

他只穿着白色衬衣的身影,突如其来的,让唐思晨觉得安心下来。仿佛有了他在身前,至少现在,自己不用直接的再去面对乔远川,再去面对过去的一切。

“远川,你冷静一晚,好么?”

徐泊原慢慢的踏上半步,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他们的身高相仿,走廊的灯光落下来,彼此间的轮廓也有几分相似。

乔远川怔了怔,或许是因为唐思晨的神情僵直的可怕,他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拳,终究还是没有阻拦他们。

“他们走了。”吴媛媛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隔了很久,才低声提醒他,“远川哥哥。”

乔远川嗯了一声,依然站着未动。

“你——”吴媛媛犹豫了半晌,慢慢的开口说,“原来是这样。”

“刚才发生的事真的很对不起。”乔远川匆匆打断她,“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要说……媛媛,下次好么?”

他素来俊朗的眉宇间毫不掩饰的浮着一层倦涩,脸色亦是铁青,侧脸望过去,前所未有的严肃。

吴媛媛忽然语塞,她知道他在为什么道歉,是为了在房间里那一刻的意乱情迷,也为了……从今往后,就连他那些心不在焉的温柔……也不再属于自己了吧。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微微仰头,将视线匆忙的转移到窗外。

屋外的雪花依然如同被人撕裂般,大片大片的往下洒落,而西风拂过落满雪,将行人稀疏的脚印掩藏不见。她听到耳边一声轻轻的叹息,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一个男人离开的声音。

乔远川重新站在徐泊原房间外边的时候,已经彻底恢复了冷静。中指指节扣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又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有人将门打开。

徐泊原站在门口,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表情亦未见异常,只是不疾不徐的开口:“还有什么事么?”

“有些话我要亲自听她说。”乔远川微微抿了唇,“你放心,我不会像刚才那样。”

徐泊原反手轻轻扣上门,语气平和:“她已经睡着了。”他依然沉静的盯着乔远川,眼神的深处带着一丝审量,不动声色,却依然没有让步。

“睡着了么?”乔远川重复了一遍,眉峰微微蹙了起来。

徐泊原淡淡的笑,他几乎能预见乔远川的倔强与坚持,而他自己也同样有把握,此刻将他说服离开。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阿原。”乔远川低头想了想,似乎想要让自己忘记这是徐泊原的房间,而她会呆着里边,让眼前这个男人陪着,整整一个晚上。

最后一句话有些艰难,可他终于不再坚持:“我明天再来找她。”

灯光下,徐泊原看着乔远川离开的背影,表情微微有些复杂。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年轻气盛,仿佛只是因为这样一句话,被消融得彻底。明天,自己大概就无法阻止唐思晨,去见到一个已经改变的……乔远川了吧。

他反身推开门,房间里静悄悄的。

其实唐思晨并没有睡着。她手里捧着一杯热水,安静的凝望着电视,敦煌本地的电视台不厌其烦的播放着莫高窟的旅游纪录片,仿佛这一场循环永远不会停止。

徐泊原在她身边坐下,并肩靠着床,有些怜惜的替她拢了拢被子。

“睡不着吗?”他微笑着问,“远川已经走了。”

“我听到了。”唐思晨有些难堪的说,“我以为他不会走。”

徐泊原笑了笑:“好了睡吧。天塌不下来的。”

他站起来关上电视,又在桌边坐下,并不回头:“睡吧,我陪着你。”

其实徐泊原并没有多少公务要处理,即便要处理,也不用窝在这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可他知道,如果想让另一个人安心的话,最好的方法不是说话、聊天,只要静静的在一起,让人知道,她不是孤单的,就好了。

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

低着头,目光一行行的从手边的文件上移过,他翻过一页又一页,或许还混合着空调暖暖的送气声音,直到身后的呼吸声逐渐变得轻柔和缓。

再一次回头的时候,原本以为思晨已经睡着了,却有些意外的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徐泊原摇摇头,借着灯光仔细的看她的脸色,低低的问:“还是睡不着吗?”

唐思晨盯着他的眼睛,有些突兀的说:“你不该告诉他。”

“不要让他知道……”徐泊原左手微微抚额,淡淡的说,“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的语速并不如何快,却极沉稳:“不管你承不承认,今天——或者说这两年发生的事,你看到了,你处理的方法,并没有让两个人都觉得舒心。”

思晨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很快,她告诉自己冷静,大口的呼吸,可是这整个晚上,那种近似于灰色的情绪一直笼罩着自己,直到天昏地暗,再也无法呼吸。

她一下子的坐了起来,抿紧了唇:“所以,今天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她并不知道自己声音在渐渐的提高——

“我是没有告诉他——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呢?我看着他搂着别的女孩,以前的信任感还能回来么?那场车祸就不会发生了?我能重新拿稳画笔么?”

思晨的手指抓着被褥的衣角,微微的发抖:“我躺在医院、失去一切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他,是因为我不想见到他。没错,我就是再等这一天,让他后悔和愧疚的一天——这样你觉得满意了么?”

其实这一刻,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或许只是口不择言,又或许是那些恶毒的想法曾经真的存在过吧?以至于激动的时候,她将自己说过的那句话、那些温柔的心境全部忘了。

房间突如其来的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

隔了很久,徐泊原看着她近乎惨白的脸色,低低的叹了口气:“我将终生用一种温柔的心境来守口如瓶——你知道每次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有多么羡慕远川么?”

思晨睫羽轻轻一颤,那丝柔软的情绪泛起来,直到眼眶的地方,酸涩得难以承受。

他带着一丝怜惜看着她:“上次说了一半的话……我帮你补全了。小丫头,想要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委屈,缅怀,哀凉,痛恨……其实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情了,思晨慢慢的开始抽噎,将脸埋在厚实的被子里,仿佛这是一个深洞,可以将自己无限制的隔绝起来。

徐泊原的手指慢慢的勾住她的,不顾她的反抗,一点点的将她微凉的掌心握在手里,却只是说:“屋里这么暖和,为什么手还是这么凉?”

而顺应这句话的,是他的怀抱,带着极淡的薄荷香味,将那个空洞一点点的填满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我要说的是,这个月的积分送完了……然后我仔细的看了你们的留言……该送的下个月初再送哈……不好意思。

另外就是大多数同学和我的想法一致,糖糖是个好姑娘,她只是选择离开,也算是一种妥协。人都在成长,你看我以前写《尘尘三昧》的忆玮,如果是她的话,大概直接就去拼命了。

觉得失去了理想也无所谓、理由很牵强的童鞋,大概是因为你个人将情感看得更重要吧。

另外,推荐许巍的一首歌《悠远的天空》,是纪录片《敦煌》的主题曲。其实这篇文最开始的名字是叫《天空》。后来觉得实在不太言情,就改成《值得》了。

26

6...

思晨醒过来的时候,还带着微薄的记忆……徐泊原被自己蹭皱的衬衣,小心翼翼的动作,和轻轻的关门声。

她揉着红肿的眼睛坐起来,打量这个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再拉开窗帘,还没有天亮。自己的行李堆在床边,想必是徐泊原去取来的。她独自一个人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跳起来,飞快的收拾行李,然后谁也没惊动,悄悄的离开。

或许只是不负责任罢了。

思晨坐上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有些疲倦的将头靠在了车窗上。

窗外的世界似乎起了沙尘,淡黄的一片,朦胧间将昨晚遮蔽起来。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有些出神的想着,那算是好事么?

她不想为这些事负责,所以现在,她要走了。至于乔远川……她还没做好准备,开诚布公的和他谈一谈。

候车大厅的一角有一个旅行团,二三十个人聚在一起,似乎在打牌。除此之外,一切都冷冷清清。

广播里的女声在寂寥的大厅里仿佛被放大了,思晨随着人群一起走向检票口,手里的拖箱似乎有些沉重,她停下脚步,回头微微检查了一下。

拖箱其实安然无恙,只是有斑驳的光线从屋顶落下来,拉成很长的一道剪影,尽头站着一道人影。

思晨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她发誓自己下楼的时候,酒店里还静悄悄的,就连前台的小姐都带着倦意,没有多打量她一眼。可他还是跟来了。

乔远川右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光影的明暗让他的脸颊更显得瘦削,他默然的凝视她,良久,低低的说:“又是一个人坐硬座去兰州吗?”

坐硬座……那是以前,他第一次对她大发脾气。因为心疼她的身体,也因为她的任性。

思晨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里充满了雾气,她看见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一张红色的车票,他带着几丝黯然凝视她:“糖糖,我陪你回去。”

他们站在两年时光的背后,以前的伤痕累累一层层的揭开,他却只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她何尝不知道这句话的意义,远胜于一句“对不起”呢?她又何尝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没有了昨晚的暴怒和冲动,他只是想弥补,用他所能想到的任何方式,来弥补。

如果是两年前,她会站在这里,看着这个自己最爱的男人,放声大哭吧?

可是已经不是两年前了。

唐思晨右手用力的握住拉杆,她告诉自己不要发抖,她一瞬不瞬的回望乔远川,她努力的在嘴角露出微笑,然后一字一句的说:“谢谢。可是不用。”

乔远川抿紧了唇。

她深呼吸:“不管你昨晚听到了什么,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当时那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不用自责,也不需要内疚。”

思晨在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转身,她希望自己的背影看起来是挺直的,不要拖泥带水,也不需要给彼此留下希望。

可还是被人从后边抱住了——他的手臂牢牢的扣着她的腰,他将头埋在她肩胛的地方,声音穿透发丝,一直钻到她耳中。

“我做了很多错事,我嫉妒你和阿原在一起,我赌气,我故意气你,我是混蛋。可是……”他喃喃的说,“唐思晨,我只是爱你。一直到现在。”

“我只是爱你”——这句他隐忍了两年的话,此刻说出来,乔远川忽然觉得轻松,却又莫名的哀凉。

为什么总是要彼此逼到绝境的时候,真正的心意才会脱口而出呢?

假如没有昨晚的一切,他是不是还在和别的女孩暧昧纠缠,还要残忍的逼她旁观?

假如没有昨晚的一切,哪怕他做了这样多的事想要挽回,可是永远不会让自己迈出第一步,而只是自欺欺人的等她回应?

乔远川,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这样自私,又这样懦弱?

广播一遍遍的催促旅客开始检票,可他依然抱着她,没有在意旁人的怪异的目光,只想挽留,哪怕只有这么一刻。

他想起那一晚,他生日的那一晚,她遇到车祸的那一晚,那么多的蛛丝马迹,可他没有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现。那时他和别的女生一起喝酒,和朋友转战了一个又一个酒吧,他在车里接到她的电话,用刻意的、不在乎的声音告诉她,即便她不回来,他也过得很开心。

那一天之后,她终于彻底的销声匿迹。

哪怕是笃定如乔远川,也开始觉得不安——在这之前,冷战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星期。他给她打电话,永远是无人接听。直到一个月之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飞到敦煌,直接去她的宿舍,却被住在对面的同事告知:“小唐吗?她请假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