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有人细心,会看出背景长卷是一丝不苟的照着276窟的赭红山岩临摹的,而这只是其中一幅场景罢了——哪怕有人再不懂敦煌文化,细节上这样精妙的美感,亦叫人惊叹折服。

时间过得极快。一个半小时的演出,最后一幕定格在一叶扁舟上。那是323窟南壁的场景。

“左豁平陆,目极远山,前流长河,波映重阁”。

主角仿佛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坠入水中。

白云苍狗,世事变迁,清淡水墨亦渐渐为黄沙所掩去,

终场的那一刻,全体起立,掌声如雷。演员谢幕,一次又一次,直到有人离开时时,林荟文一直有些恍惚,她想起了什么,往身后一望,却发现那个座椅上早就没有人了。

主角真美……她有些黯然的随着人群往外走,又想起同事的话:“啊呀我就说乔总会有票的……没拿到的也别急……搞不好他会包个专场啊……啊你问我为什么?”接着那串笑声就意味深长了:“那女孩超级漂亮的,我上次还在咱们这里见过呢……”

站在二楼的包厢里,这个女孩忽然叹了口气,莫名的有些伤感起来。

乔远川看着观众一波波的涌出来,他的母亲,徐泊原,很多他熟悉的人大概都在这人群中。

这是剧院的北门,门口有着公交车站,其中有一条线路是直通海大的。

人群哄闹,乔远川倚着墙,凝睇着那道单薄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来。

唐思晨并没有看见他,或许是因为挤在人群中,脚步很慢。他却透过纷纷扰扰的人影,画面清晰可见:她戴着眼镜,或许是为了掩饰昨晚的嚎啕大哭;而围巾将大半张脸埋起来,低着头,神色略有些匆忙。

或许是怕遇到自己吧?就像刚才走错包厢里一样,眼神闪烁,一触即离。

她几乎走到与他平行的位置,却微微一侧头。

乔远川觉得自己心跳失律了几拍,薄唇轻轻一动,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她的视线错开在另一个角落,犹豫了一会,继续往前走了。

说不清是不是失落,乔远川怅然笑了笑,直到手机响起来,他有些疲倦的接起来,简单说了两句之后,点点头:“那你等着。”

他依然在墙上靠了一会儿,微微皱着眉,一手插在口袋里,似乎要掏出什么东西。过了几十秒钟,才慢慢的站直身体,往后台走去。

休息室拥簇了很多人,演员、工作人员、记者……乔远川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见吴媛媛拨开人群走过来,似笑非笑的扬起眉:“一个人?”

“很完美。”乔远川拍拍她的肩膀,“恭喜你。”

“我已经收到你的花了。”吴媛媛往后指了指,“谢谢。”

不过乔远川略微一怔的眼神让吴媛媛抿唇笑了笑,补充了一句:“你还真找了个礼数周全的秘书。”

她还化着妆,笑意盈盈,容颜亦是光芒四射,可唯有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带着淡淡的寞落,或许是想起了以前那些妥帖的礼物,又或许记得他带她去的一般人看来很难预定的餐厅。衣香鬓影,过目繁华,可从来不是他自己的心意……一个人的心看似很大,大到能将社交风度做到翩然无暇;可又很小,小到他只记得一个人爱吃的甜食和钟情的口味。

“可以走了么?”乔远川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

“走吧。”吴媛媛用手给自己扇风,一边出门,一边不经意的说,“碰到唐老师了么?”

乔远川一言不发,连脚步都没有停下。

“我没有别的意思……”吴媛媛有些尴尬的顿了顿,“她说有点尴尬,所以我特意给了不一样的票……”

“所以呢?现在来问我的感受?”乔远川的反应却很淡泊,语气中甚至带了丝无奈,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吴媛媛“哦”了一声,瞅瞅乔远川:“你说我怎么还不讨厌你?明明你不是我的,现在不是,将来也不大可能是……”

乔远川开了车门,恰如其分的打断她:“好了,上车吧。”

吴媛媛坐在车上,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时不时觑一眼乔远川,可是又似乎找不出什么话题。

“有什么事,你直说吧,媛媛。”乔远川目不斜视的望着前方,终于慢慢的说。

车子飞驰在一座桥上,江景漫漫,吴媛媛犹豫着说:“糖糖谁都没告诉,除了我……我也不知道要不要说。”

乔远川放缓了车速,有些疑惑的看她一眼。

“她马上要出国了,你知道么?”

车子最终还是停下来。

气氛稍稍有些压抑,暗夜衬着乔远川的侧脸线条愈发优美流畅,而他只抿了抿唇,一言不发,过了很久,他将一只手支在方向盘上,似乎有意不让媛媛看见自己的脸色,只是低缓的喘气。

“你没事吧?”媛媛显然有些害怕起来,“胃病犯了?”

隔了很久,乔远川才抬起头,勉强对吴媛媛笑了笑:“没事。把我后座上外套里的药拿过来。”

他吞了几粒下去,似乎好一些了,又看了脸色苍白的媛媛一眼,抱歉的说:“吓到你了,我让人来接你。”

一直到有车灯晃过来,乔远川都没有再说话。

然而来人推开车门的时候,乔远川却怔在那里,吴媛媛倒是很快的喊了声“阿姨”。

徐泊丽吩咐司机先送媛媛离开,才低声叹了口气:“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这么不在意?”

“妈,你怎么来了?”乔远川稍稍有些意外,“小舅舅呢?没和你在一起?”

“舅舅就是舅舅,什么小舅舅?从小说你到大,怎么还改不过来?”徐泊丽有些无奈的叹口气,“你差他两岁,怎么就不能像他一样……”

“像他什么?”乔远川打断了母亲的话,带着轻轻的嘲讽,“懂事?还是冷静?”

这句话带着淡淡的敌意,徐泊丽却并未生气,只是驻足,眼神莫名的有些复杂。

司机将车开了出来,乔远川替母亲扶着门,看着她坐进去。直到关上车门,在汽车的启动声音中,徐泊丽才静静的说:“从小到大,你们关系都很好——我不希望你和泊原因为……别人而心存芥蒂。”

“你真的放不下吗?”徐泊丽等了一会儿,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之前去甘肃做工程,也是为了她?”

乔远川向后座靠了靠,低低的说:“妈妈,连你都没放下,你说我放下了么?”

一直牢牢盯着儿子每一个表情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将他放在自己膝上的手握在掌心,缓缓的说:“上次我和她见面,最初的确是想要劝她,告诉她你们不合适。可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

乔远川摇了摇头。

“她说,有些事虽然发生了,可是并不打算让你知道。因为已经过去了,她也不会回头。让你知道了,你会不好受,甚至还要再纠缠一段时间,这样对彼此都不好。”

“我呢,明明知道那个时候是你轻率任性,明明知道有些事应该负责任,可还是被她说服了——与其说是被她说服,不如说是被自己说服了。因为我是你的妈妈,所以宁愿受伤害的是别人,而不是你。”

徐泊丽最后微微叹了口气,“后来我和阿原谈过一次。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希望他能够帮帮小唐,也算是弥补。”

乔远川轻声笑了笑:“妈,你说的弥补,就是让阿原代替我,再想办法送她出国?”

徐泊丽蹙眉,仿佛有些意外。她的仪态从容不迫,反应亦是淡泊,只是抽出手,探了探乔远川的额头:“你这孩子,是在低烧么?”随即拨了电话,大约是找了医生。

乔远川靠在后座上,缓缓阖上眼睛,这一晚,他似乎真的筋疲力尽,再也没有说话。

车子开过江边的时候,月色静好,一直沉默的乔远川忽然开口:“停车。”

司机下意识的踩了刹车。

他便拉开车门,径直对林荟文说:“打不到车么?”

月光下女孩的眉目温婉,因为惊讶,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乔总?”

他皱了皱眉:“太晚了,我送你吧。”

“我不是打不到车……”她才想解释,看到乔远川的脸色,吞下了半句话,乖乖的坐了副驾驶座。

司机转了方向,先送林荟文。

车子停下的时候,徐泊丽极难得的,对一个陌生人微笑起来:“以后见了,林小姐。”

乔远川淡淡的看了母亲一眼,眼神中似乎有了然,又似乎是倦漠,最后终究还是一言不发的将视线挪开了。

33

四——3...

这个时节,这座城市,背景是暗铁灰色的,低调内敛。落地窗外正在下雨,街道却仿佛因为被冲洗过了,愈发显得安宁整洁,偶尔有人拿着一把色彩鲜艳的伞经过,仿佛是寂寥大地上迸开的花朵。

这个时间,咖啡馆里人不算多。服务生送上饮品,有些好奇的觑着眼前这个棱角分明的东方男人。他的身材削瘦,挺拔,深咖色的风衣微微敞开,显得整个人的气质极为硬朗。他的心思似乎并不在小小一杯咖啡上,偶尔翻几页报纸,又将目光投向窗外的街道。

窗外恰好有个东方女孩走过,双手插在厚绒的卫衣口袋里,似乎也没那么顾忌这场雨,只是随便的将帽兜遮在头上,脚步很随意。

静谧的咖啡店里,那个安静如同一幅素描的男人忽然站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服务生起身去收拾杯子,目光还是不自觉的往外掠了一眼。

那个男人追上了之前那个女孩儿,十分妥帖的将那把伞遮在了那个女孩的头顶。

女孩侧过了头,似乎因为惊讶,连帽兜都落下来,露出线条柔美的侧脸。

至于那个男人,抿着唇角微笑,又像是有些紧张,眼神却是深邃而专注的。

这是一个随时能遇到故事的工作呢……服务生将桌面收拾干净,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冰凉的雨丝落在脸颊上,终于把唐思晨拉回到现实中。

有的人数月甚至数年未见,可再一转身,他就立在你身后,连声音都清晰可闻,就像在做梦一样。

见到徐泊原的瞬间,唐思晨竟有一种熟悉的恍惚感,仿佛很早之前,他总是出其不意的出现,却又让她觉得理所当然,像是理直气壮的告诉你,这一刻合理的完美。

徐泊原的眼神中滑过一丝异样明亮的笑意:“我以为你至少也会让我抱一抱。”

“好啊。”思晨笑了笑,很主动走上前一步,双手揽在他的腰侧,“好久不见。”

是一种很清透的、湿润的感觉,徐泊原心底有一根弦轻轻颤了颤,忽然有些懊恼,因为撑着伞,只用单手回抱着她:“是啊,好久不见。”

舞剧《敦煌》首映之后,文岛市的报纸曾经开玩笑说:“因为舞剧《敦煌》,连带着去敦煌旅游的报价都涨了不少”。

过眼繁华总是转瞬,而内在的文化奠基,却是需要踏踏实实去做的。

另一个项目确实消无声息的在进行。

长久以来,因敦煌经卷流失海外,国内若要统一出版,难免会出现无法整理完全的情况,更何况这其中还涉及与别的国家图书馆交涉版权的问题,从来都是学界的一项心病。更让学者们担忧的是,流失在海外的经卷并没有得到重视与保护,譬如藏于俄罗斯国立埃尔米塔什博物馆的一些经卷就常年堆积在阴暗的仓库,无人看管保护。项目落实了资金之后,进程立刻加速了,海大的历史系负责与伦敦大英图书馆对接。

而唐思晨从导师那里接到了通知,最后参与这个项目,来到伦敦已经近一个月了。

徐泊原放开她,微微眯起眼睛,尽敛起笑意,用一种严苛的审视态度说:“你瘦了很多。”

唐思晨的表情有些尴尬,讪讪笑了笑:“有吗?”

“吃不惯?”

“也不是。”思晨的表情有些无可奈何,“只是……我对黄油过敏。”

徐泊原忍不住皱了皱眉:“那你在这里吃什么?”

“来的时候有把电饭锅带来啊,煮饭煮粥。”她的表情很随意,似乎很不当一回事,“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这丫头瘦虽瘦,神色却比之前在文岛见到的时候更好一些,黑眸湛湛,神色亦是充实满足的。徐泊原眸中带了笑意:“每天做些什么?”

“很多啊。筛选,临摹,拓印,测绘……”说起工作的时候,思晨立刻神采飞扬起来,“现在的条件真的比起以前好了很多。大部分的经卷都可以通过扫描上传了,进度也很快,要是在以前的话——”

她的话没有说完,只是略微脸红的顿住:“你在听么?”

“在听。”徐泊原微笑着转开眼神,她的脸颊上果然还残余着一小块一小块的红斑,脖子上也有,果然是过敏了,“以前怎么样?”

敦煌文选的筛选是项浩繁而艰巨的工程。因为是千年古纸,脆薄易碎,所以接触的时候要非常小心。上一次整理在英国的藏卷,还是在几十年前。当时的学者花了一年时间遍览,摄影师在半年时间拍了7000多张照片。基本重复的程序就是白天拍,晚上印,翌日重拍。那些学者大都是默默无闻的,可是思晨至今还记得那些名字,王抒先生宁可先生……如今自己在做着同样的工作,只要想起来,还是觉得满心钦佩。

徐泊原若有所思的问,“你们有休息日吗?”

“又不是长期项目,当然是越快做完越好。”思晨轻松的说,“你怎么来这里了?”

“出差。顺便来看看你。”徐泊原忍不住揉揉思晨的头发,关照说:“以后一定要记得随身带伞。”

在他身边的时候,全身心都能放松下来,只要应答一句“哦”或者“我知道”就好了。她就笑着点点头。

雨下得愈发大了一些,颇有些瓢泼的意味。路上行人寥寥,街角一辆黑色轿车拐了个弯,溅起一大片水雾。徐泊原眼疾手快的将她一拉,恰好用背替她完全的挡住了。

与刚才那个礼节性的拥抱截然不同。这一次,他很用力,甚至有着隐隐的侵略的气息。

思晨觉得自己的脸,唰的就红了。

究竟是自己的反应太慢,还是他的反应太快呢?

不过在唐思晨开口之前,徐泊原已经低声说:“没事吧?”

声音是从他胸口的地方传来的,带了隐隐的震动,仿佛触手可及。

她很快将他推开一些:“没事。”

他看得出她的不自然,只是笑了笑,问:“什么时候休息?”

思晨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他的笑容柔软,在硬朗的风衣对称之下,有一种微妙的晕眩感:“我想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思晨用力的看着他,努力的想着拒绝的理由。

她跑到国外,为什么还要和过往纠缠?她不是来玩的,是来工作的。她的假期,和同伴约好了。

很多。

徐泊原却仿佛能看清她的心思,懒散的笑了笑,漫不经心的说:“说吧,想去,还是不想去。”

她目瞪口呆了一阵,不知该回什么话。

“相信我,我没打算千里迢迢来破坏你的心情。而且……运动很减压。”他微微舒展了身体,“一起去试试吧,小乌龟。”

思晨顿了顿,才明白最后三个字的含义,想要辩解,却又被他的目光瞧得很尴尬——仿佛是在说:如果不是,你可以用行动来证明。

像是回到初识,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她有些挫败的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的开头,其实是构思里《咖啡》里的某一幕。

不过后来一直没用上。就挪到这里啦~~~

四——4...

徐泊原带她去法意边境的一个滑雪场。阿尔卑斯山脉沿着边境线起伏,山下散落的是数个村镇。赶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徐泊原轻车熟路的找了一家家庭旅馆安顿下。

店主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将房间与餐厅收拾得干净整洁。简单吃了晚饭,思晨有些发愁的看着那一堆专业的滑雪装备。

黑色的滑雪服是徐泊原挑选好带来的,很合身。至于滑雪靴……思晨用手掂了掂,有些发愁的说:“很重。”

徐泊原很快蹲下来,尽数打开了靴子上的卡子,然后示意她将脚伸过来。

他的动作自然而娴熟,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思晨蜷着腿坐在沙发上,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自己来。”

“第一次穿会觉得不习惯。”徐泊原没有理会她伸出来的手,“你自己用不上力,还是我来吧。”

他扣住她的脚腕,轻轻松松的就将厚实的鞋子给她穿上了,又咔咔两声扣紧:“起来走走?”

滑雪靴是固定脚腕的,穿上之后就不大能走路。思晨几步迈到窗边,有些胆战心惊:“我真的不会滑哎……”

他斜倚在壁炉边,闲闲的说:“我可以教你。”

思晨眨眨眼睛,侧头望向窗外。

这个时候的小镇,已经入夜了。来滑雪的游客们聚集在三三两两的小酒吧里,数盏橘色的灯光,映着木质金属链的酒吧招牌,间或几支藤蔓野花点缀着,远山融融,宁静安和。远离了城市喧嚣、红尘烦扰,就连眼前这个男人——哪怕他和过去有着牵连不断的羁绊,此刻看来,也不过是个结伴出行的朋友。更何况,他闭口不提过去发生的一切,只是兴致勃勃的与她讲述滑雪的趣闻。

的确如他所说,是有趣的旅行。

夜间分享了半支葡萄酒,又因为舟车劳顿,思晨睡得很好。早上醒来的时候,霞光漫天,她想起徐泊原昨晚懒懒的说过:“这样的天气,就算不会滑雪,去看看阿尔卑斯山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