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在睡觉。

而且听呼吸声清浅温缓,显然是……睡着了。

杜若也说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在那边睡觉。

整个巴黎都是何衾生的影子。

他们手拉手步行过整个小巴黎,一起玩儿刺激逃过地铁票,学过电影的男女主角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她放下马尾辫,让风把长发吹到他脸上。公寓里他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装文青背靠背一起读书,从一个卧室嬉戏打闹到另一个卧室。学校里也是他的影子,他在校门口等过她,跑到教室门口吓过她,公共课装作他们学校的学生一起听课,在课桌下偷偷拉着她的手。

她的很多同学认识他,所有朋友都认识他,甚至很多她不认识的人也认识他。他们在她背后议论,说灰姑娘终于被王子抛弃了。说她本性暴露,三天换个男朋友,跟数不清的男人牵扯不清。

她无处遁形,除了乔靳南那边。

像是一方净土。

他不认识她,看不见她,不会问她:“杜若,你最近怎么样了?”也不会劝她:“杜若,何衾生不值得你这样。”

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没有何衾生的影子,也没有人强迫她说话,没有人打扰她。

她在出租屋里整夜整夜的失眠,在这里反倒能不知不觉地睡着。虽然时间不长,但每天能有两三个小时的深度睡眠已经比之前的日子好过很多。

一开始她就没把在那边当成一份工作,更像是dr.brown给她的一种治疗方案,效果还不错。

工资按时薪算,现金日结,但她没打算拿。

她发现每到下雨的日子,那位姓乔的先生就格外烦躁,那种由内而外的烦躁是从气息和表情就能判断出来的。因为医院年代久远,公寓也都是老式建筑,门窗隔音效果都不太好。她写邮件给医院反应了这个问题,表示愿意自己出资,把公寓的窗子换成隔音玻璃。

联系人来施工之前,她跟乔靳南说了一声,乔靳南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反感的神情,她就当他是默许了。

施工当天,势必会很吵,而且会有比较大的灰尘,杜若知道他喜静也喜净,就问他:“乔先生,要不我带你出去散散步?”

从她过来这半个月,都没见他出过门,她也只是问着试试看,却想不到他答应了。

于是换窗的时候,她就带他出门了。

四月底的天气,如果没下雨,是很舒适的。不冷不热,阳光温度适宜,风也带着春天特有的和煦。

既然出门,就比不得在公寓里可以逞强,杜若还是扶着他。但他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异常,不愿意让她像搀老佛爷似得,转而拉着她的手,因为缺乏安全感,用的力度很大。

“你放心,我看着路。”杜若说。

拉着她的手就松了一些。

这种拉手是很纯粹的,没有男女之情,只是病人和看护之间必要的接触,杜若并不觉得不对劲,带着他在医院附近逛了一圈,然后在一个小公园的草坪上坐下,晒晒太阳。

天气好的时候,出来晒太阳的人很多,附近都是嬉闹声。他们之间还是惯有的沉默,一直到太阳下山,杜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牵着他回去。回去的时候不时有人回过头看他们。

杜若不由得跟着回头看乔靳南。

她很少注意他长什么模样,夕阳昏黄,显得他冰冷的脸上有了些许温度。即使和欧洲人比,他的长相也算是精致的,如果不是双眼没有光彩,应该会是个更加夺目的男人。

这样观察的眼神也就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她收回眼,跟他说:“乔先生,到了,我带你上楼梯。”

换了窗,公寓里果然不再那么吵了。

即使下雨,也听不到杂乱无章的细雨敲打窗子的声音。乔靳南对此很满意,满意的表现在“看”杜若越来越顺眼。身边的人顺眼了,心情也跟着顺起来,心情顺起来,工作都顺了,虽然他没出面,但有些项目还是进展顺利,只是需要他签字。

助理把文件拿过来,因为之前吃过亏,不敢进屋子,直接交给杜若,让她拿进去,他在外面等着。

杜若这些日子也知道这位乔先生应该是个很忙碌的商人,生病了还要每天花几个小时电话处理事情。她没多问什么,直接把文件拿过去,帮乔靳南打开钢笔递到他手里。

“这里。”她指了下需要签名的地方。

但乔靳南并不能从她的声音判断“这里”到底是哪里。

杜若稍作犹豫,就弯下身子,握住他的手,放在需要签名的地方,“这里签。”

这之后许多年,乔靳南回想起当时的杜若,首先进入感官的就是这一幕。

温软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清新的体香,一捋碎发落在他的脸颊,有点痒,仿佛隔着皮肤挠在他心上。接着一只柔嫩的手搭上来,指尖冰凉,手心却是温热的,握着他的手移动,“这里签。”说话间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芳香落在他耳边。

他清晰地听到心头“砰”地一声。

——砰砰砰。

心猿意马。

Chapitre73

杜若觉得沉默寡言的乔先生,心情似乎在逐渐回炉,慢慢好起来。

他不再经常绷着脸,讲电话的声音也温和很多,关键他不再整天闷在屋子里,让她带他出门散步的时候越来越多。

尽管话还是不多,但两个人之间渐渐有了默契,他一个动作她就猜得到他想要干什么。

五月,杜若的工资涨了。

她每天拿着现金,无奈得想笑。

她对那位乔先生算不上用心,甚至还有点冷漠。但从工资涨幅看,他不像表面看起来有点讨厌自己,看来是天生的外冷内热。

她本来就不打算拿工资,所以想尽量花在他身上。但除了上次换窗子花费一笔,她观察了一下,他似乎也没有其他什么喜好了。

唯独有一次他问她:“你用的什么洗发水?”

她第二天就买了一瓶过去,帮他把洗发水换了。

剩下花不掉的工资,她都留了下来,打算等结束的时候还给他。

转眼五月已经过去一半,早在发现在这边心境平和之后,杜若就开始把专业书往这边拿。她并不是有意不去上课,只是受不了随时触动记忆的人和物,也受不了别人看她的眼神和背后议论的声音。

没什么事情干的时候,她就自己看书。

所以乔靳南对她的印象一直是乖巧。安安静静的,从来不多话,也不多事,后来更是在他身边看起书。

窗子的隔音效果更好,屋子里就显得越发安静,对身边人的气息和味道也更加敏锐。气息很温和,味道很好闻,连翻书的声音都——很好听。

某天电话会议结束,比平时早了半个小时,挂掉电话乔靳南就开始寻找她的气息,还在睡觉,没醒。

他一个人默默坐了会儿,突然就有点好奇,她长什么模样。

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想到什么马上付诸行动。

这间卧室他早就熟悉,很顺利地走到杜若常坐的单人沙发边,蹲下身子,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伸出手,轻缓地放下。

正好落在她的脑袋上。

原来扎的马尾辫。

手往下。

小脸,柳叶眉,睡得这么沉还微微皱起,他的拇指滑过,那褶皱就平了,鼻子小巧,微挺,和他想象中的模样似乎差不多,再往下,双唇……

喉咙突然有些发干。

他收回手,却勾到一条线,摸到尽头发现是耳机线,塞到耳朵里,是钢琴曲。

意外的也是他喜欢的一个意大利钢琴家的作品。

难怪他电话那么吵,她都能睡得着。

下意识就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把耳机放回她身上,正好她的手机开始震动。

杜若怕自己睡过头,知道乔靳南每次电话会议至少要两个小时,就设定了闹钟,怕吵到他,所以没有铃声,只设了震动。

乔靳南准确地找到震源,关机。

于是这天杜若醒来的时候,外面天都黑了。

“真是抱歉……”杜若尴尬极了,不停道歉,“下次不会这样了。”

虽然她没打算拿工资,但这样堂而皇之的在人家这边睡觉,实在是不太好。

却没想到此前脾气不太好的乔先生扬着眉头就说:“没关系。”语气还算得上温和。

这让杜若更觉得不好意思了,开始反省自己这种状态。

明知道只要搬出她和何衾生的那间出租屋,不用每每触景伤情,情况或许会好一些,但她始终没有行动。说到底,还是心存希望。

希望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

这天之后她开始留意房屋信息,照规矩提前跟房东打了招呼,说打算搬走了。

她知道程熹微也在找房子,一直给她留言,却没有回复。她想找个像乔先生那样的地方,没有任何一点何衾生的影子,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五月底,天气转暖,房子找好了,她听乔靳南的助理说,合适的眼角膜也找到了,难怪他近来心情越来越好,越来越喜欢找她说话。新找的房子离医院有些远,她打算干脆等乔靳南做完手术再搬家,前后也就三五天的时间。

她开始陆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只是越收拾,稍微平静的心又开始翻滚。

她来巴黎不到一个月就认识何衾生,到现在将近两年的时间,她在这里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个回忆,都跟他有关系。收拾起行李,大部分的衣服鞋子包都是他送的,床单被套都是一起去买的,屋子里每个角落的东西,她似乎找不出一件完全和他没有关系的。

她恨不得把这所有的一切全部扔掉,连同她这个人一起。

她坐在行李箱前哭。

不为何衾生的抛弃,而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不知道到底要多久,她才能彻底把何衾生放下,不再为他伤心难过。

她在冰箱后面发现一箱藏起来的啤酒。

何衾生喜欢喝,她总不让。

她把啤酒拖到天台,自己靠着天台的栏杆坐下,一瓶瓶地喝。

这个公寓最初是何衾生一个人租下的,位置很好,离埃菲尔铁塔非常近,在天台上就可以看到它挺拔的身姿。那时候程熹微过来玩,还打趣说以后他们的故事可以写成一本言情小说,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铁塔下的恋人”。

杜若抹了一把眼泪,瞧,只要她回到这里,无论干什么,都能想到何衾生。

大门有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杜若怀疑自己酒喝多了,都开始幻听,但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何衾生的人。

他又回来了。

皱着眉头朝她走过来,“若若,下雨了你怎么还坐在外面?”

语气亲昵得好像他们并没分手。

他一手夺过她手里的啤酒,扔到地上,“走,进屋去。”

杜若抓着栏杆不肯放手。

“杜若!”他低声呵斥,尽管大半张脸都埋入夜色,还是能看到他双眼微微发红。

杜若的眼泪却是直直掉下来,狠狠甩开他的手,嚷道:“我淋不淋雨关你什么事?喝不喝酒关你什么事?你为什么又要跑回来?你能不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何衾生的脸色暗淡下去,声气也收敛许多,缓缓道:“你要搬走了?”

“嗯。”杜若没看他的眼睛。

两相沉默。

只有细雨落在肩头。

许久,何衾生又喊了她一声:“若若。”

杜若下意识地抬头,还是看到他那双眼睛。永远温情脉脉,似乎含着说不完道不尽的情意,干净又清透,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仿佛从心里透出来。

“好好照顾自己。”何衾生凝视她,深深地凝视,“再见。”

接着转身。

那一瞬间杜若脑中滑过很多念头。

何衾生回来找她了。何衾生担心她淋浴,在意她喝酒。何衾生还是温柔得看她,和从前一模一样。何衾生没有挽留,没有让她不要走。何衾生说“再见”。

是再也不见还是别后再见?

人在绝望之前总会做最后的挣扎,就像濒死的困兽,拼尽全力试图博得最后的生存机会。说不清是酒精把她的情绪放大,还是压抑了这么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在何衾生转身那一刹那,杜若抓着他的手,泪如雨下,“何衾生,你不要走。”

她死死地抓着他,就像他是溺水时最后一根浮木,“你还爱我的对不对?为什么一定要说不爱了?为什么一定要分手呢何衾生?我知道我做得不好,我以后都不管你那么多,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好不好?我还有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都改好不好?”

何衾生没有回头,只是被她抓着的手握成拳。

“何衾生你不要走,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好害怕……”杜若越哭越大声。

何衾生开始挣她的手。

每挣一下,就像拿着一把刀,在她心头桶一下。

到最后,仅剩的一点理智都抛到九霄云外,她一心只想留下他,只想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想这剜心刻骨般的疼痛快点过去,她拉着他的手,跪下来求他:“何衾生,我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即使是六年后重新回忆,那时候的疼还是揪得她无法忍受,眼角的濡湿连绵不断,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不停说:“du,不要难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du,你再往后看看,看看后面还发生了什么。如果没有,你就安心地睡吧……”

她有点回过神,挣扎着想问为什么没有忘掉的事情还要重来一次,最终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又回到六年前的世界。

何衾生心软了,抱着她怜惜地说:“好,若若,我不走,我们不分手。”

“若若,我爱你。”

第二天,她照旧去乔靳南那边。

乔靳南并看不到她因为哭了一宿红肿的眼睛,只是从她的脚步声和细微的异样里觉得,她今天,似乎很开心。

这的确是这段日子以来,杜若最开心的一天。

她又和何衾生和好了。

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他们和好了,再也不用吵架,不用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不用因为挂念和难过伤神了。

她要重新开始积极地面对生活,好好珍惜她和何衾生的这段感情。

“心情不错?”乔靳南问她。

“还行。”杜若笑起来。

“过来。”乔靳南突然想知道她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杜若过去,“乔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又是这股温软的气息,乔靳南敛了敛五指,“想喝杯咖啡。”

杜若难得地拒绝了他,“乔先生,你过两天就要手术了,医生叮嘱过不要食用刺激性的东西。要不我给你倒杯果汁?这个季节吃草莓正好呢,草莓汁怎么样?”

难得的话多,而且语气轻快。

乔靳南似乎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可以。”

杜若帮他打好果汁,端过来送到他手上,又问:“乔先生,我今天下午想早点走,可以吗?”

乔靳南眉头微不可见的轻轻一蹙,“有事?”

“嗯!”杜若带点儿期盼地说,“我去13区买烤鸭。13区是华人区,很多国内特产在那边才买得到。你有什么需要或者想吃的吗?我可以给你带!”

乔靳南似乎已经忘记杜若最初引她注意的特质是安静,面对她雀跃里带着期待的要求,心里不愿意也没法对她说“不”。

告假成功的杜若更加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