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所有设计都应该以行崇宁马首是瞻,但是小肖却对自己公司的建议有些执拗,有时候一碰到和设计有关的地方就会钻牛角尖。

此刻的小肖已经忘了之前教导叶佳楠要将对方供起来的言论,也忘记了看刘总监的眼色。

行崇宁靠在椅子上,双臂抱胸,冷冷说:“正面表盘我们已经预留了一个副表盘的透视效果,本来机芯没有正面表桥,陀飞轮运行的精准度就已经难以把控了,虽然你们对精准度的预期效果是日差2到+8秒以内,这在业内已经不算低了,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对我的每一款表的要求是希望能够达到0到+4秒。”

他说话的语气冰冷又坚决,几乎是不容他人质疑的,甚至在结尾的时候略讽刺地说:“要知道,这是一款腕表,不是一件单纯的首饰。”

叶佳楠于公于私都应该站在小肖那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后,插嘴道:“行先生,我想说句话。”

行崇宁不置可否,只是抬眼看她。

叶佳楠看着展示画面中,依旧在旋转着的陀飞轮。那样悬浮在机芯中的效果,展现着别具一格的轻盈美感:“正因为机芯的精妙,所以如果它能透过底盖露出来,才能让整个设计更加赏心悦目吧。”

方昕代答道:“所以行先生在正面的表盘上设计了一个透视的副表盘。完全镂空的设计会十分影响腕表整体的稳定性,那需要将我们之前结构上的预案都推翻。”

叶佳楠说:“之前千重珠宝决定用二十颗红宝石做承轴的方案,如果不能直观上展现内部承轴上镶嵌的宝石,消费者不会为此埋单,也许就达不到全球限量三十八只的珍藏价值标准。”

她说完之后,行崇宁改换了一下坐姿,身体略微前倾,将两手的手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凝视了她两秒钟后,开口道:“叶小姐,一款表是否有限量级别的珍藏价值,并不是靠它外表镶嵌了多少宝石而决定,而是一个品牌长年累月的不懈追求,也是制表师和设计师心血的结晶。”

他继续说:“有的人认为时至今日腕表的技术都只是在重复一百年以前做过的事情,我承认这基本上是真的。但是这丝毫不妨碍我们的想象力和将它付诸现实的热情,而这一切的元素融汇在一起才是一款表真正的价值所在。”

叶佳楠也和他杠上了,又说:“行先生也许在男表领域有十分令人崇敬的地位,可是,这是您第一次参与女表设计,也许您并不了解女表以及女性消费者的心态和审美,而这恰恰是我们的专长。”

她说完这句话,包括小肖在内的其他人都惊呆了,几乎大气也不敢出,空气中仿佛有一种在等待暴风雨来临的凝固感。

行崇宁听完后,却没有当场发怒,只是透过椭圆的会议桌将视线静静地放在叶佳楠的身上,然后挑了挑眉毛,突然问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叶小姐,我刚才注意到你手上戴了一块月相表?”

随着他的话,叶佳楠点了点头,然后将袖子遮住的表盘露了出来,示意给大家看。

这是前年她满二十岁的时候,妈妈送给她作为生日礼物的腕表,上面除了长短指针以外,六点钟附近还有一个下沉的小表盘,每天会根据月历来显示月亮的盈亏状态,据说这种浪漫的视觉感受,极受年轻女性消费者的喜爱。

“叶小姐戴了它多久了?”

“两年。”

“那你使用它两年了,知不知道上面月亮的旋转周期?”行崇宁将手放在了桌面上,十指微微卷曲,左手的中指和食指轻轻叩着。

叶佳楠顿时怔忡,然后想了一想,回答道:“大概二十九天或者二十八天。”

行崇宁盯着她,纠正道:“既然叶小姐很推崇自己对女表的看法,那这么受女性喜爱的东西也应该多了解了解。如果按照现代精确的定义,一秒钟是铯原子放射的9,192,631,770个时长的话,那么月球平均公转一个周期就是二十七天七小时四十三分钟十一秒。”

叶佳楠被他讥讽得尴尬极了,脸色一红。

行崇宁继续说:“女表不像男表要考虑很多防震和防水的问题,但是经常出现在女包上的磁铁扣和电子设备这些东西,都是机芯精准度的大敌。不透明的底盘不但可以加固稳定性,还可以提高防磁效果。要达到我们追求的日差精准度,那么必须要有取舍。刚才我说过的,它首先是一个精密的计时仪器,其次才是饰品。”

叶佳楠和小肖一起各自准备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行崇宁却直接用行动打断了她们。

只见他一面起身,一面扣起西服上的纽扣,发话终止了双方的会谈。

“叶、肖两位小姐,我佩服你们初生牛犊的勇气,也觉得假以时日,两位在自己的领域也许能成大器。但是今天,对于给我提出的这些东西,我的态度只有一个字——不。”

6

受挫的叶佳楠半路上下了公司的车,转而搭地铁回家。

坐上地铁后,她摸了摸头顶,发现被雨淋湿的头发因为一直捂着,总也干不了,于是拆开发髻,用手随意拨弄了下头发,她肤白高挑,眉眼浓密,一头乌黑的长鬈发放下来,引得旁边的小伙子一个劲地用眼瞄她。

这是地铁的起点站,乘客十分少。

她靠在座位上看着对面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突然想起了妹妹。

于是,她拿出手机写了封短短的邮件。

亲爱的优优,见信好。

上次你说你在加拿大,后来又说等天冷了就要跟队去澳大利亚训练,不知道你现在在地球上的哪个地方。微信也不见你回复,大概是手机又被你们汪教练收走了。有点想你。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确切地说是十一个月吧,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你以前常说这是个看脸的世界,哪知今天我遇见了一人看起来不错,可是相处起来真是糟糕透了。突然很想念你和妈妈,我回来了一个月她也不知道,我没敢声张,你也懂的,我要来A城,谁也阻止不了我,所以你要帮我一起保密。

就这样吧,我今天心情真是很差。

姐姐

没坐多久,小肖就打电话说刘总监通知她立刻回公司针对泊灵表业的意见再开个会。

“他大爷!”叶佳楠突然压低声音来了这么一句,引得刚才对她目不转睛的那个小伙子立刻又看了她一眼。她挂了电话干脆直接朝对方笑了笑,那人才有些尴尬地转过头去。

地铁到站后,她准备立刻原路返回。

她挤到门口,迎面急匆匆地走来一位拎着个蛇皮袋子的阿姨。那蛇皮袋子正巧从叶佳楠今天被烫伤的手上重重地刮过。本来没有起泡,就是皮肤有点红肿,她也不是个娇气的人,便自己用自来水冲了下,哪想现在被这么狠狠地擦了几下,又开始火辣辣地疼。

她不禁又在心中骂了一遍行崇宁,才稍稍觉得解恨。

半路上,叶佳楠打了个电话给室友何茉莉。

何茉莉是她中学时候的好友,因为她临时到A城还没租到合适的房子,便和她挤在一起。何茉莉一接电话就问:“今天怎么样?”

“我去,别提了,遇见一极品。”叶佳楠在闺密面前压根儿没有淑女形象。

“极品帅,还是极品讨厌?”

“都有,烦死。”叶佳楠又说,“我不回家吃饭,睡觉不用等我。”

“你约会?”

“加班——”叶佳楠哀号。

次月的周末,叶佳楠和何茉莉一起去参加中学同学会,其实就是一个极小规模的饭局。因为高中的班长来到A城出差,何茉莉便多约了几个在本市的同学一起聚了聚,有同班的,也有隔壁班的。

其中一个叫朱小蓝的因为还没来,大家便一边聊着一边等着她开饭。

同学A说:“说起咱们班朱小蓝,就想起一件事情。”

同学B笑道:“哎哟,我前段时间遇见一个别班的校友还八卦那个了呢。”

何茉莉瞅了叶佳楠一眼,阻止着那两人说:“别八卦了吧,这么多年了。”

班长却好奇地问:“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同学A说:“老班长,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当然什么八卦都不知道。”

同样不知情的校友C说:“快点,趁她没来,我们说说。”

同学A娓娓道来:“当年,朱小蓝特别喜欢十九班的班草。有一天,她终于跟那男的告白,写了封情书。然后——”

说到这里,同学A和同学B憋不住相视一笑。

班长问:“然后怎么?别卖关子。”

叶佳楠替她们补充道:“然后,那人渣把朱小蓝给他的那封情书印了几百份,在走廊上见人就发。”

班长听完后惊呆了。

“关键是这事还没有完。”同学A说,“人渣复印的那几百份情书的最后,还被他加了一行红字:对不起,小蓝,十三班的叶佳楠才是我的真爱。”

班长和同学C差点一口茶喷在坐对面的叶佳楠脸上。

叶佳楠听完,挥了挥手说:“但是,你们知不知道,后来读大学了,有次过年,我回国在电影院遇见他,他跟一个男的手牵着手,还主动对我介绍说:‘叶佳楠,这是我的boyfriend。’我的自尊心当场就碎了一地!”

“扑哧——”班长嘴里的那口茶这回终究没忍住,直接喷了出来。

“为什么偏要让我背这个锅?”叶佳楠愤愤不平地说。

同学A说:“壮士,您辛苦了。”

“谁叫你当时是我们男同学的梦中情人,反正背后也被插很多刀了,也不介意加这一把。”

那个时候的叶佳楠模样好,而且还代表学校得了好几个数学竞赛奖,他们年级主任正好是数学科的骨干教师,一提起叶佳楠就笑开花,每去一个班上教育课,总把叶佳楠当作正面典范挂在嘴边,替叶佳楠俘获了不少少年的心。

同学A说:“我还记得情书的第一句,”随后深情吟道,“亲爱的智,初次见到你,你那和煦温暖的笑容就瞬间感染了我……”

说到这里,何茉莉的手机响了。

何茉莉一看屏幕,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接起电话:“喂——小蓝啊。我们都到了,就差你了,二楼雅六,你直接进来就行了。”

等何茉莉一收线,同学A忙正色说:“来了来了,大家注意收敛一下表情,换个话题。”

两分钟后,朱小蓝婀娜的身影出现在大家眼前。

“不好意思啊,迟到了。”

叶佳楠旁边的同学A连忙起身招呼道:“来来来,朱小蓝,坐我这里。”说完,拉起自己的包,挪到了里面的位子。

朱小蓝一坐下,看到右手边的叶佳楠,眼睛里几乎要喷出仇人见面的火花,冷笑着问一句:“你现在住哪里?”

“住茉莉家里啊。”

“她那里那么窄,你俩怎么睡?”

“挤一张床呗,等我找到合适的就搬出去。”叶佳楠说。

过了会儿,等何茉莉去叫服务生的时候,朱小蓝又八卦地问:“你们住一起不尴尬吗?”

“为什么?”

“徐庆浩,你不认识吗?”朱小蓝问。

徐庆浩是何茉莉的新男友,也是朱小蓝的同事。何茉莉跟徐庆浩能谈恋爱,也全靠朱小蓝牵线搭桥。

“他们又没同居。”叶佳楠很想翻她一个白眼。

朱小蓝不置可否,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先不说以前那封情书的事情,是谁欠谁的。叶佳楠本来就一直讨厌这人,老是不阴不阳的,要不是因为她和何茉莉要好,叶佳楠才懒得和她有什么联系。

饭局结束后,何茉莉的男友徐庆浩如约来接她俩。

何茉莉坐在副驾驶,叶佳楠则坐后面。

她因为连续加班,体力实在有些透支,坐在车里眯着眼,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她醒来,抬手一看表才不到十分钟,车还在路上走走停停。

何茉莉坐在前排正在和徐庆浩聊天,大概因为发现她睡着了,所以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

“下周要降温了,你得多穿点。”徐庆浩说。

“嗯。我准备明天去买冬装。”

“我陪你。”

“好啊,晚上要不要看电影?”

“那白天逛街、吃饭,然后看电影。”徐庆浩总结说。

“对了,不行不行,我本来是和佳楠约好去买衣服的。”

“那怎么办?”徐庆浩委屈地问。

“一起吧。”何茉莉说。

“OK、OK”徐庆浩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着,又抱怨道,“我的神,行走的电灯泡。”

何茉莉佯怒拍了他一下。

叶佳楠想起饭桌上朱小蓝暗示她不识时务的话,一直靠在原位没有动,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第二天,她故意找借口说自己还有工作没做完,避开了何茉莉和徐庆浩的活动,然后一个人在家偷偷地上网找房子。

其间,网上遇见老妈,还说给她寄了吃的。她也不敢说实话,只好装着很欣喜的样子。然后跟在纽约的前室友打电话叫人家帮忙代收。

一个星期转眼就过去了,她根本没时间去实地看房子。

周五,叶佳楠加班到天黑才回家。

她用钥匙打开门,徐庆浩正将何茉莉整个人压在沙发上接吻。沙发斜对着大门,这个暧昧又火热的拥吻站在门口便一目了然。叶佳楠还没来得及换鞋,在原地愣了一下。

何茉莉第一个发现门口的动静,推了一下徐庆浩,哪知徐庆浩置若罔闻,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何茉莉只好使劲扭头,避开对方,然后红着脸对叶佳楠干笑了两声。

叶佳楠尴尬地笑着,挑着眉说:“你们可以……继续。”

“啊呸——”何茉莉推开徐庆浩,立刻起身。

徐庆浩带着怨怼的情绪瞄了叶佳楠一眼。

叶佳楠立刻明白其中的含义,她移开视线,假意翻了下自己的包说:“哎呀,我刚才说回家前去超市买点东西的,接个电话就给忘了,我现在去还来得及。”

“明天我和你去吧。”何茉莉劝道。

“不用啦。”说完,叶佳楠便转身出了门。

她拿着包,在超市里逛了一圈,实在觉得累,便在商场底楼的咖啡馆消磨时间,直到手机都玩得彻底没电了,杂志也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

最后,服务生告诉她还有十分钟打烊。

此时已经是深秋,夜里的冷风吹得人直哆嗦,她一个人走回小区,在楼下看到徐庆浩的车还停在那里,她抬头看了眼二楼的阳台,灯影有些暗。

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在楼下踌躇了半晌,最后选择了离开。

7

叶佳楠既不是本地人,也没有在这里念过书,除了公司同事以外,放眼整个A城,她认识的人屈指可数,就算加上小区门口卖豆浆的大婶,也不会超过十个。

她这人因为从小离家在外求学,懂事早,性格独立又好强,也不喜欢服软求助。她晃晃悠悠去了小区附近的酒店,却发现自己没有带身份证。无论她怎么解释,前台都是那句话:“对不起,小姐,这是公安机关的规定,我们也没有办法。”

过了会儿,经理来问了句:“您还可以去派出所开个证明。”

“算了。”她有气无力地答。

叶佳楠这人从来都不傻,一条路没走通,马上又有了第二个主意。她出门打了辆车,下一站直奔洗浴中心,她知道这种地方,可以洗澡、吃饭,还可以过夜,就是条件寒碜了些。

她存了包,冲了个淋浴,换上浴袍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瞅着周围的大叔们,自己突然有了种已提前迈入中年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