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方昕的电话又响了。她看到那个号码后,神色显得十分烦心。然后,她又出去接电话了。

这一次她的电话时间很短,似乎还争执了几句,而后脸色晦暗地回到座位。

“你先回去吧。”行崇宁说。

“您什么时候走?”方昕问。

“我吃过晚饭,就叫小唐送我。”

方昕得到这个允诺后,也没有过多推辞,和叶佳楠道了别就匆匆离去。

叶佳楠看着方昕充满心事的背影,不禁问道:“她家里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

“你也不关心一下?”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跟人倾诉。”他说。

叶佳楠想了想,这话也有道理。

她又吞了一口蛋糕,想起方昕刚才说他们生日差一天的话,好奇地问:“你是哪一天?”

“十月二十一日。”他答。

叶佳楠轻轻地发出“哇喔——”的一声感慨。

行崇宁狐疑地看着她。

她说:“我和你正好就是阿布辛贝神庙这三千三百年的误差。”

若旁边换成其他人,也许任谁也搞不明白叶佳楠这么无厘头地冒一句话出来,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

但是,行崇宁却听懂了。

因为这个时间误差的来历,原本就是他告诉她的。

待她一说完,行崇宁就勾起嘴角浅浅地笑着。

他笑的时候,仿佛眉峰也变柔和了,眼睛微微一眯,将目光调向窗外,然后端起手上的那杯普洱茶放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那黑森林蛋糕甜腻的味道还留在舌尖,而她的心却有点恍然。

三千三百年前的十月二十一日到三千三百年后的十月二十二日,清晨太阳的第一缕阳光照到法老神像上的那二十四小时零一分钟的延迟,居然就是他和她之间的误差。

如果按照他之前说的,一秒钟是铯原子放射的9,192,631,770个时长的话,那这总共是多少次铯原子的振动?

她想起撒哈拉沙漠的凌晨他戴着鸭舌帽熟睡的侧脸,想起他在帝王谷的墓室里回身看自己的那双眼睛,还想起他用他低缓慵懒的嗓音轻轻说出的那四个字——你的城市。

她的思绪在回忆中转得那样快。

这个过程,甚至花了还不到一秒钟的时间。

窗外的风仿佛凝固了。

他的上唇还留在雪白的骨瓷茶杯的杯口。

连落在彼此手上的阳光也没有丝毫变化。

但是嗡的一下,她的耳朵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的唇离开茶杯,茶从口中咽下去,喉结微微一动。

他放下杯子。

他的杯底碰到桌面的玻璃,发出细小的一声“咚”。

这个碰撞好像是一个能陡然解开时间咒的秘语。

然后,她的时间才脱离了他的掌控,再一次和这个世界恢复了同步。

西餐厅的背景音乐终于又能进入她的耳朵。

风继续吹拂着树枝。

她又开始可以顺利地呼吸。

可是从这一刻起,她的整个世界却好像和刚才,有点不一样了。

22

叶佳楠突然心慌了起来,甚至已经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猛然起身,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我不吃了,我要回房间。”

然后,她拿着自己的包,逃一般地离开了座位。哪想到刚走了七八步,就听见行崇宁叫她。

“叶佳楠。”

她惊慌失措地止步,回首看他。

他懒懒地侧着头,似乎在斟酌着用词,缓缓说:“你没拿你的……日用品。”然后用眼神朝她示意了下她落在座位上的透明袋子。

叶佳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个装着价值三十块钱的一次性内裤的塑料袋被她忘了。

她闭上眼在心中哀号一句“Oh shit”,飞速地折回去将东西攥在手里,然后撒腿跑掉了。

叶佳楠如无头苍蝇一般在酒店里绕了半圈,才发现自己压根儿不知道房间在哪里,于是回到前台求助。

行李生问了她的房间号,一边保持着笑容给她引路,一边给她介绍着酒店和房间里的设施。

可是,心乱如麻的她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这里所有的房间都是独栋的别墅。

所以她和小肖要住的那一间也是。

别墅有两层,两间卧室,两个人正好一人一间。

一般人都喜欢住楼上,所以她将楼上留给了小肖,自己则进了一楼的那间卧室,打开柜子找到酒店赠送的平淡无奇的连体女式泳衣。

她在房间里换上了泳衣,然后裹着浴袍,冒着寒冬夕阳的风,走到别墅院子里的温泉泳池旁,整个人一股脑地钻了进去。

憋在温暖的水底下,她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她活了二十二年了,期间不是没有谈过恋爱。

从中学开始,她也是学校里同龄异性目光追逐的焦点之一,曾经有那么一个她觉得长得顺眼,又十分有趣的男同学,和她是中午一起吃午饭、下午一起放学回家、周末一起约KFC的关系。

她从小是个独立又懂事的人,比妹妹让人放心多了,所以母亲在家门口偶见她和那个男同学,反倒邀请人家进家里坐。

后来到了美国,很多欧美人都是亚洲控,何况她这种鲜艳的亚洲少女。

可是她不喜欢外国人,他们体毛多,皮肤糙,身上要么有体味,要么就是让人窒息的香水味。

所以她前后只和两个人交往过,都是中国的留学生。

她这人脾气不太好,性子很急,像个鞭炮,被人一点就炸,和男朋友的关系一般维持不了多久。

最长的也就半年。

两个人牵过手,接过吻,没再进一步。

有段时间,她甚至觉得恋爱挺没劲的,好像就是因为人是群居的社会动物这个特性,所以当你一个人离乡背井的时候,就需要一个伴侣来排遣孤独寂寞而已。

但是,从刚才耳边的那一声“嗡——”开始,她的生命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

行崇宁,他是个美人。

她每一次见到他都会有这个结论,毫无疑问。

可是,她觉得自己应该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过了会儿,小肖回来了。

小肖看到房间里亮着灯,知道叶佳楠在房间里,可是却没找到人,看见客厅通往室外的玻璃门打开了,于是走到池边,发现池子里沉着一个人。

小肖被吓得顿时魂都没有了,连着大喊了几声叶佳楠的名字。

叶佳楠这才从水里浮出来喘气。

小肖差点上前去踹她的头:“你这是诚心来恶作剧的吧,吓死我了!”

“我需要泡水冷静一下。”

“怎么样?好了吗?”

叶佳楠顶着一张生无可恋脸,回答:“恰得其反。水真是热,脑子更烫了。”

她说着从池子里起来,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浴袍穿在身上,跟着小肖进了屋。

小肖将自己刚才新买的泳衣拿了出来拆掉标签,又看了看叶佳楠,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口。

叶佳楠散开自己的长头发,拿毛巾擦着,她觉得小肖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怎么了?”她问。

“你这泳衣也太土了。”小肖说。

她闻言扑哧一笑。

叶佳楠回房间换衣服,然后又开始用吹风机吹头发。她让小肖等她一起去吃饭。小肖却说自己要先去找另一个同事,然后就走了。

天还没黑,但是湖边的BBQ已经开始。

晚餐是中午就约上的,不同于中午只有领导们参加,此刻是两个公司在场所有人的集体联谊活动了。

少了会议室的剑拔弩张,大家都显得很放松。泊灵表业的总部还在瑞士,所以团队里有好些老外,平时板着个脸,如今却十分嗨。

其实,这个季节并不是BBQ的好时节,湖边夕阳下的风吹着很冷,只是音乐开着,自然风光很美,气氛也很不错。酒店给他们搭了好几个野餐帐篷,可以避避风。

大部分女性都早做准备,换了身打扮,要么浓妆要么淡抹,大概只有叶佳楠草草涂了点口红,顶着一头半干的头发,穿着白天一样的衣服。

她唯一的优势就是一点也不觉得冷,因为温泉泡过头了,感觉自己好像一只煮熟的虾,吹着冷风都在流汗。

几个同事忙着对着湖面的落霞拍照。

行崇宁正在湖畔的草地上,和自己团队里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瑞士人在用德语聊天。要是法语和俄语,叶佳楠还可以勉强听懂几个词,德语她就完全没辙了。

行崇宁察觉到她的视线,于是转头看向叶佳楠。

叶佳楠急忙转身,背对着他。

她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让自己的时间瞬间错位的男人。

这时候,刘总监安排酒店的工作人员,说要把桌子凑起来摆成长条形,然后又招呼大伙去帮忙。

女同事很多穿着短裙子,不方便弯腰,于是刘总监环视了一圈,叫住叶佳楠:“小叶,你过来,别傻愣着。”

其实她想起自己脱臼的左胳膊,还有点心理阴影,平时也不敢用力。

可是,她又懒得解释,就跟着过去了。

绝大部分人都凑过来帮忙。

男的移桌子,女的就摆一下椅子,放放餐具。

有位泊灵表业的大哥,一手拎了一把椅子从旁边走来,走到叶佳楠跟前的时候,因为人手多,障碍物也多,有点挤不过去,于是递出椅子说:“小姑娘,搭把手,把这个放在你后面。”

叶佳楠嘴里答应着,然后伸出右手一把接过来。

不知道那把椅子是什么木头做的,重量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一口气没举起来,眼看椅子腿就要砸在自己的膝盖上,她下意识地想要用自己不敢出力的左手去帮忙。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先于她将椅背拎住了。

叶佳楠转过头,发现手的主人是行崇宁。

叶佳楠想说谢谢,可是她觉得自己嗓子很紧,在他面前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面无表情地提起椅子,放好后说:“肩上的伤要是还没好,就去旁边待着,这里也不缺你一个。”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也没有刻意压低。旁边忙活的其他人几乎都能听见,好几个人停下手里的动作,打量叶佳楠。

叶佳楠觉得自己的体温又升高了一摄氏度,脸和脑子更烫了。

这倒不是因为旁人目光中的试探和好奇,而仅仅是因为行崇宁突然的靠近。

他离她那么近。

声音就萦绕在她的耳边。

她神色呆滞地退到了一旁。

如今一旦靠近他,她就觉得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都要蹦出来了,手脚都不听使唤。

然后,小肖来找她:“我还以为你去哪儿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叶佳楠去摸自己外衣的口袋,果然手机不知道放哪儿去了。

“我回去找下手机。”她说。

从湖边的草地回到她和小肖的房间,需要翻过一个小山坡。正好还能看到些落日的余晖,偶尔能遇见从房间出来朝湖边走去的客人。

回到房间后,叶佳楠翻了一遍,在刚才的温泉池边找到了手机。刚解锁屏幕,就见小肖来电催她:“就差你了,刘总监叫我催催你,再不来我们都吃光了。”

“哦。马上。”

叶佳楠挂了电话,拿上房卡,紧接着出门。

此刻,天色已经很暗了。

这样的时节,天黑得十分快,天边刚才还鲜艳的落霞瞬间不见了。

她翻过一个小坡,继续朝湖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