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那么多女人想要靠近他,环肥燕瘦,明眸善睐。他却始终不太适应任何陌生人的靠近。甚至旁人递过来的东西,他都不轻易伸手去接。

是不愿意,还是不敢。

他不知道。

十多年来他一闭眼就想起那一幕,那个人和他一起从楼上摔下去,脑浆和血都溅在了他的身上,他记得自己的眼睛、鼻子、嘴里都是对方的血,然后下一瞬迎接他的就是好像死亡一样漫长的黑暗和窒息感。

那种感觉就像是你被人活活埋葬在泥里,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没有空气,只有无尽头的时间。

一直到他醒来,母亲告诉他,他躺着的这些年,哥哥结了婚又离了,他中意过的那位家教女教师已经嫁作人妇。

还有——父亲去世了。

对,就是叶佳楠所说的金字塔的故事。

他从金字塔里走出来,站在阳光下,发现在金字塔里的恍然一瞬,外面世界的时间却已经过了很多年,物是人非。

所以,他带着讥讽问她:“你喜欢我什么?”

一个对他什么都不了解的人,居然可以轻易地将“喜欢”这个词用在他的身上。

他觉得十分可笑。

直到后来,他遇见餐馆里的那对念餐单的老夫妻。

所以从屈医生办公室坐车回家的路上,那句“试试看”一直萦绕在他耳边,他不由得想起午后阳光下,自告奋勇地替他念菜单的那个小姑娘,还有她那只被阳光穿透的耳朵。

此后的几天,他路过茶水间偶然听见方昕正和一个小助理小声地说:“你应该试试看。”

他一愣,不由驻足。

倒着茶的方昕并没有发现行崇宁,继续对小助理说:“有些衣服看着不怎么样,穿在身上特别合适,所以一定要试试看。”

他松了口气。

周日,回到老宅,看见厉娴静预约了人来家里做全身的保养和按摩。他进客厅时,厉娴静正被上门服务的人哄得心花怒放,说她显年轻,皮肤好,还给她推荐了一款桃花颜色的指甲油。

厉娴静直摇头:“不不不,我涂上就成老妖妇了。”

那人笑盈盈地说:“我帮您先涂一个指甲,您试试看啊,很好看的。”

厉娴静嘴角扬起来:“那就……试试看?”

行崇宁不想再听到这三个字,免得一听到就想起叶佳楠。

第二天在公司,负责和千重珠宝合作基本款设计的Toms,拿着设计图来找他,问他要不要把表盘的万年历形状再调整一下。

行崇宁看着图正在迟疑的时候,长着一张猕猴桃脸,一直都说德语的这个Toms陡然冒出一句蹩脚的中文:“干脆我们试试看?”

行崇宁听见这三个字,顿时觉得窝火,只想立刻撕一张胶布将他的嘴封起来。

他真的是被这些人逼疯的。

行崇宁洗了澡,站在屋里穿衣服,听见叶佳楠正按照他的要求在跟服务生交代工作。他吹干了头发以后,坐在落地窗前看着远处漆黑的大海。

可是室内的水晶灯映在玻璃上,他抬眼一看,玻璃里照出自己的样子。

从那次事故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极安静的人,可是此刻,他的心里却有点乱。行崇宁起身打开门,走出卧室。

叶佳楠正盘腿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里的游戏。

她听到开门声,抬头见行崇宁手里拿着外套:“你要出去?”

“嗯。”

行崇宁却没立刻走,直到等着那个服务生打扫完毕之后,随后才离开。

他锁了门,走过长长的走廊进了电梯。

酒店附近有不少咖啡馆,他坐了会儿,又在海边转了一圈,等他再回到房间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

客厅的电视还开着,叶佳楠就这样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并没有开灯,所以电视屏幕上明暗交替的光线一闪一闪地映在她的脸上。行崇宁站在门口呆立了几秒钟才走进去。

行崇宁缓缓地绕过叶佳楠睡着的沙发,推开客厅的玻璃门,到露台上点了一根烟。他站在栏杆前,对着星空和大海。

随着情节,电影低缓的背景音乐传来。

电视里放的电影大概是叶佳楠自己通过酒店的系统点播的。

电影的名字叫《坠入》。

他从摩洛哥回来那次,正好遇见她在客厅里看这部电影,整个人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待在美国做苏醒后的复健治疗和心理矫治,途中,医生找了许多电影给他打发时间。

他很少看画面,只是听声音听台词。

其中就有这部电影。说实话,这部戏大部分都是寂静的,所以第一次播到它的时候,让人感觉十分乏味。

后来,在每一个漆黑无人的夜里,他总是习惯开着电视睡觉,偶尔也拿出那些碟片来继续放。有那么一两次,会碰巧抽到这张碟。所以他几乎可以背出里面的情节。

男主角意外失去了双腿,绝望地活在病床上,被病痛和尊严折磨得如一具行尸走肉。直到医院里一个带着奇怪口音的小女孩闯入他的世界。

她拯救了他。

电视里,连影片的尾曲都播完了,周围变得十分安静。

行崇宁双手撑在栏杆上,指间夹着烟蒂。

海风吹着那半支烟,让它明亮而快速地燃烧着,最后又渐渐熄灭化作灰烬,被吹散在黑夜里。

他回到客厅,将叶佳楠从沙发上轻轻捞起来,小心地抱在怀里,然后将她放回自己的床上。

安顿好她,他又回到客厅去关电视,结果看到沙发扶手上搭着叶佳楠的外套。

红酒将她的外套染出几大片酒红色的污渍,几乎没法穿出门。

行崇宁本想给前台打电话,又怕一会儿门铃太吵,于是拿上脏衣服直接出门去找服务生。

第二天清晨,叫醒叶佳楠的是她自己手机的闹铃。

听见那熟悉的音乐声,她开始以为是自己做梦,坐起来以后发现自己居然睡在自己的床上,而后,她揉着眼睛去找手机。

最终,她在客厅沙发找到它。

她刚一放下,手机又响了,是她调的备用闹钟。

这是她之前怕错过航班调的闹铃,此刻简直变成了夺命连环呼,难怪昨天行崇宁拿着她手机,那么大的起床气。

她正要松口气,行崇宁已经打开了房门。

“早上好。”她干笑了一声,有一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感觉。

行崇宁脸色倒还好,瞥了她一眼。

叶佳楠开始继续在客厅里四处搜索。

“你找什么?”行崇宁问。

“我的外套。”叶佳楠头也不抬地说。

“你那衣服还能穿?”

“可是我只有一件啊。”

“我昨天拿给他们洗了。”说完,行崇宁就拿起桌子上的座机给洗衣部打了电话,叫他们把外套送来。

手机又响了一声,这次是提醒低电量。

“噢,马上就没电了。”叶佳楠哀号。

“谁叫你晚上不关机。”他说。

“我手机晚上本来就从不关机。”

“为什么?”

“以前我过的美国时间啊,怕半夜妈妈或者妹妹有事找我,后来就习惯这样了。”她说。

没一会儿,门铃响了。

叶佳楠蹦起来去开门,她发现门口除了来送衣服的服务生还站了四个陌生男人以及小唐。

“嗨。”叶佳楠打招呼。

“叶小姐早。”小唐说。

叶佳楠瞄了瞄小唐旁边那四个穿着紧身外衣的壮汉,想起厉娴静在电话里说要找安保公司的话,拎着自己的衣服,转头对行崇宁说:“找你的。”

她回去刷牙洗脸,听见外面行崇宁对小唐说:“但是,我才是你的老板。”

“行先生……”

“你可以留下,叫他们回去,跟老太太说这是我的底线。”

等叶佳楠洗漱完毕,回到客厅,发现一个人都不见了,行崇宁正在自己房间里洗脸。

“人呢?”叶佳楠问。

“他在大堂等我们,现在去吃早餐?”

“好啊。”叶佳楠答。

早餐特别丰盛,叶佳楠要了两个煎蛋之后,看到行崇宁一边吃着小蛋糕,一边给咖啡杯里加糖。

“你要少吃点糖,对身体不好。”她说完又后悔,怕触了他的逆鳞质问她算哪根葱,又闹得彼此火冒三丈。

哪想行崇宁却没有生气,抬眼看她:“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糖?”

“你不是喜欢吃糖,是喜欢吃甜的。”她解释。

“你还没回答我。”

“偶然注意到的,因为很不常见。”一个高冷的人居然和小朋友同一爱好。

“我小时候在瑞士长大的。”他说,“家里有个阿姨,特别喜欢做甜食。”

“那你中文说得不错。”她说。

“在家只能说中文。”

早餐后,行崇宁退了房间,而昨天的那位络腮胡司机大哥已经开着车在酒店门口等着他们了,只是多了一个乘客——小唐。

在最后离开亚历山大前,他们驱车去了屹立在地中海边的凯特贝城堡。

那是几百年前埃及国王在亚历山大灯塔的遗址上修建的。

古堡是淡黄色的中世纪风格,雄伟又美丽。

小唐和司机在一起,并没有跟着他们逛。

叶佳楠跟行崇宁从古堡出来,绕过一个广场,顺着堤坝,走到附近的海边。这里没有沙滩,人工堆砌而成的堤坝阻挡了海水,很多本地人正坐在堤坝前的石块上垂钓。

海浪澎湃地击打着堤坝。

湛蓝天空下的古堡,就像是一幅油画。

她惊叹着掏出手机,猛拍了一阵,直到完全没电。

一放下手机,叶佳楠又遇见了昨天的情景,很多人主动上前问她可不可以合影。她笑着摇头拒绝,却仍然有对不肯放弃的父母,竟然将自己家的小孩子塞到她怀里,趁机合影,那婴儿就跟条小美人鱼似的,嘴里对着她不停地吐泡泡,将叶佳楠逗乐了。

行崇宁站在旁边看着她。

有人找行崇宁合影,他大概板着一张脸,摆了摆手,就没人敢继续纠缠了。

这里大概也是本地人喜欢来的地方,有很多小商小贩。

一个手里捏着一大把彩色气球的小伙子,大概不到二十岁,之前一直在旁边卖气球。他在附近围观了一会儿,也蠢蠢欲动地想要跟叶佳楠合影,于是腼腆地朝她走去。

叶佳楠被他那一大把飘着的彩色气球给吸引了,答应他说合影可以,但是她也想借他卖的气球照一张相。

小伙子咧着两行大白牙笑了,忙不迭地点头同意。

合影完,小伙子很爽快地就将一大把系着彩色气球的绳子给了叶佳楠,教她拿好。

叶佳楠屁颠屁颠地将行崇宁叫到跟前,把手机交给他,拜托他替她照相。

可谁能想,她刚一站定,一个巨浪拍到岸边的石块上,陡然激起几米高的水花,叶佳楠最先发现,一边大声提醒着旁边的人,一边往前跑,却比不上浪花的速度,还是被浇了个透心凉。

包括小伙子在内的好几个游客,也都没躲掉,一起被淋湿了。

叶佳楠垂头打量了一下狼狈的自己,实在觉得好笑,再回头一看其他几个人,更忍不住乐得哈哈大笑。

行崇宁隔得远,幸免于难,手里握着叶佳楠的手机,蹙眉看着她那一头湿发和湿漉漉的衣服。

她的外套并不厚,薄薄的几层,被打湿后,立刻贴在腰身和胸口上,让她上半身的那道曲线顿时显露无遗。

他的眉拧得更紧,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跨着大步朝她走去。

叶佳楠本人却毫无察觉,反而小心翼翼地护着少年借给她的气球。见行崇宁过来,她继续笑着问:“怎么办?这里太阳这么大,我是不是躺在地上等着晒干就好了,你说先晒正面还是先晒背面?”

他没接话,将自己脱下的那件衣服罩在她的外面。

她仰着脸,朝着他笑。

他垂头看着她。

他们的脸隔得很近。

她那双眼睛笑起来亮得和这阳光一样,让人觉得炫目。

行崇宁本来要松开衣服的手,微微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