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店出来,两个人去吃午饭。那是一家人气颇旺的港式茶餐厅,叶佳楠这人喜欢吃肉,点了一大份烧鹅饭外加一碗鲜虾云吞。

“能吃是福。”何茉莉哀怨地说。

叶佳楠看着她面前的一堆素,扑哧一笑:“你要辟谷修仙?”

“徐庆浩嫌我胖。”

“得了吧,你还没我重。”说着她又朝自己嘴里塞了块肉。

“我有时候晚上多吃一点,早上起来一称就重了,开始还不在意,后来真是一发不可收拾,徐庆浩还嫌弃我来着。”

“至于嘛,他敢嫌弃你我就揍他。”

“你们家行先生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叶佳楠瞪圆眼睛,本想怒喝一声“他敢”,“他”字倒是气势很足,“敢”字还没说出口就已心虚,垂头看了一眼盘里的肉,“他应该……不是这么肤浅的人吧。”

“不肤浅,不肤浅,他只是喜欢你长得美。”何茉莉以牙还牙。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吃完饭,临走时,叶佳楠看了眼座位上自己刚才买的那本绘本,手刚伸过去一半,又缩了回来,最后还是将其留在了座位上,和何茉莉一同离开了。

却不想,他们都进了电梯了,餐厅的服务生却喘着气追上来:“美女,你们的东西忘记拿走了!”

何茉莉转身接过那个塑料袋,一边道谢一边数落叶佳楠的粗心。

叶佳楠冲她做了个鬼脸,笑了笑。

何茉莉直接和男朋友约会去了,叶佳楠不想一个人回家,于是找了家星巴克坐了会儿。

她端了杯咖啡,坐在座位上,看了下表。行崇宁那边还是清晨,她实在不忍心叫醒睡梦中的他。犹豫中,她还是拿起了那本绘本。

她从小就喜欢画画,不然后来也不会去美国学设计。

很简单的一本给孩子看的绘本。

书里讲述了一个孩子失去自己的妈妈之后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故事。

上面有一句孩子的话——我拼命记住妈妈身上的味道,可这味道还是想跑。于是我把所有窗户都关起来,不让它逃走。

读到这里,独自坐在星巴克的叶佳楠已经泪流满面。

她早就完全忘记亲生母亲的长相,林曼仪已经完全取代了“妈妈”这个词。可是对于亲生父亲,她还记得一点。她经常都要在自己心中默念一下生父的名字,生父的长相,就怕自己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记。

妹妹不在乎那是因为当时太小了,对生父没有任何印象。

可是,她还记得。

正因为她还记得,所以才放不下,不甘心。

周末的星巴克人来人往,斜对面的一对情侣不禁对叶佳楠频频注目,其中那位女生还盯着叶佳楠看了好久。

她拿起包,去洗手间狠狠地洗了一把脸,又补了一下口红。

叶佳楠平静了一些,站在厕所里就拨了行崇宁的号码。

但是,电话没通。

等她从洗手间磨蹭了半天出来,那对情侣已经离开了,而她剩下的半杯咖啡和那本书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面上。

她坐下去,又重复读了一遍那本书。

这一次,她虽然眼角仍然含着泪,心情却平静多了。

她拿出手机给陆剑打了个电话。

不到一个小时,陆剑来了星巴克。

“给你添麻烦了。”叶佳楠起身说。

“你再这样说就不是朋友了。”陆剑笑。

叶佳楠不好意思地扯出一个笑脸。

“好了,说正事。”陆剑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本记事本。

“需要这么正式吗?”叶佳楠诧异。

“我先把情况记一下,如果以后有必要,还需要你去局里一趟。”陆剑说。

“哦。”叶佳楠有点窘迫地点点头。

“开始吧,你把你还记得的事情都说一说。”陆剑拔开笔帽。

“我的生父叫谢小勇,具体怎么写,我不太确定,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读书,所以不识字。姓谢的谢,‘小’这个字就不知道了,‘勇’大概是勇敢的勇。当时我六岁,妹妹比我小两岁半。”

“母亲呢?”陆剑问。

“不记得了。她在我们被遗弃前就已经不见了。”

“一点印象也没有?”

“没有。”叶佳楠摇了摇头。

“家里的地址还记得吗?”

“没有家。老家不记得了,记事起就和父亲在A城,好像住的是工棚,只是我当时喜欢画画,我记得附近有个教画画的老伯伯经常教我画画,我还记得工棚附近是个菜市场,门口有一根电线杆。”她平静地回答,“还有,我当时叫谢佳佳,我妹妹好像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二妹。”

“佳佳就是佳楠的那个佳吗?”陆剑一边记,一边问。

“我不知道,只是平时是这样叫我的。”

“走丢的情景还记得吗?”

叶佳楠思绪一顿,在脑子里好好地整理了一番,然后将那天的情景讲述了一遍。

此刻的行崇宁正在日内瓦飞德国杜塞尔多夫的飞机上,忙着赶一个与PYC的会。他之前要回日内瓦,就是要洽谈关于PYC的并购项目。PYC是德国一家闻名百年的制表厂,可惜那厚重刻板的德式腕表风格在市场上日渐萧瑟,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行崇宁却对他们那条生产线十分感兴趣,一心想要拿下来。

飞机已经停了,等着下飞机。

机舱外很冷。

行崇宁一边起身穿衣服,一边打开手机。

他还没法抬胳膊,所以穿外衣的时候,需要旁人协助。

方昕已经走到身侧给他帮忙。

袖子穿上去的时候,他细微地皱了皱眉。

“是不是碰到伤口了?”方昕察觉。

“没事。”他说。

打开手机,方昕看了一眼屏幕,提醒说:“有一条叶小姐的来电提醒。”

他“嗯”了一声,自己用单手扣好纽扣,然后开始回叶佳楠的电话。

陆剑仔细地听着,一直没有打断叶佳楠,偶尔把一两个关键点记下来。说到被收养的地方,叶佳楠的电话就响了。

叶佳楠接起来。

“是我。”行崇宁说,“刚才我在搭飞机。”

“这么早。”叶佳楠算了下时差,他那边才九点多,“我还以为你在睡觉。”

“今天要赶着参加一个十一点的会。”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停机坪上,身边的风声简直刺耳。

叶佳楠听见风声,本想叫他好好养伤注意休息,可是想着陆剑在身边等着,也不好多啰唆,只好说自己在忙,简单告别收了线。

她放下手机,对陆剑说:“就这些了,你觉得怎么样?”

陆剑点点头,将笔记又重新整理了一遍,然后才说:“如果只是这些,要找到你父母的希望很渺茫。就拿你父亲谢小勇的名字来说吧,都是大海捞针。”

“嗯。没关系。”她也许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接下来的几天,叶佳楠在公司也忙碌了起来。

由于上次从蒋总饭桌上传出的风言风语,有些本不熟悉的同事开始对叶佳楠频献殷勤,而另一些原本熟悉的同事表面上看着什么事也没有,但是与叶佳楠之间的相处明显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并且,那些鸡毛蒜皮又讨不着好的事情很少有人再找她了。

小肖说:“原本觉得你不过是个新人和你嘻嘻哈哈,还随时可以使唤你加班干活儿,结果却陡然发现你大有来头,当然不好意思起来啦。”小肖和叶佳楠差不多,也是个洒脱的直肠子,跟叶佳楠和好后,两个人基本又恢复了之前的师徒情深。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那是狐假虎威。”叶佳楠头疼。

两个人在公司附近一家窄小的日本拉面馆里吃午餐。

“对了,你和我们厉大老板到底有什么关系?”小肖嚼着面,又用勺子舀了一勺骨汤喝了起来。

“我和大老板没什么关系啊。”

“那就是和行家有关系?”

“必须要说实话吗?”叶佳楠问。

“废话!”

叶佳楠在心中犹豫稍许之后,坦白说:“行崇宁现在是我男朋友。”

“噗——”小肖嘴里的汤一口喷了出来。

46

三月底,有一场腕表业的重头戏,便是日内瓦国际高级钟表展,全球各大钟表品牌都竞相在此期间推出自己的新款。

泊灵表业也不例外。

这一次的表展还敲定了一个与天文有关的主题——A Child of Astronomy。

叶佳楠的公司因为初涉高级制表行业,所以安排了相关人员去瑞士观摩。这种事情自然是轮不到新人的,所以叶佳楠压根儿都没有奢望可以公费与行崇宁见面。

晚上,叶佳楠接到陆剑的电话。

“怎么样?”她问。

“佳楠,我很抱歉。”陆剑说。

叶佳楠怔忡片刻,急忙拿着电话摇头:“你不要这样说。我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还是怪我自己能提供的线索太少了。”

“方便见个面吗?还是当面和你说一下情况比较好。”陆剑问。

“好。”

两个人约在叶佳楠小区附近的一家安静的西餐厅见面。

陆剑坐下后,拿出上次那本记事本,写下了“谢晓勇”和“谢小勇”两个名字。

“你生父有可能的这两个名字,我们也查了一下,十多年前没有现在这么详细的身份记录,所以仅凭他十多年前在A城当过建筑工人和姓名这两个信息,完全无迹可循。我还做了最坏的打算,查过这两个名字里留有犯罪记录的,符合你生父大致年龄的男性,”他说,“也没有。”

“嗯。”叶佳楠说。

陆剑继续在谢小勇的下方又写了几个名字——谢佳佳、谢家家、谢加加、谢嘉嘉。

陆剑拿笔指着上面的文字:“按照你说的,我们把同音的几个字,外加由这几个字排列组合出来的名字,比对了A城和B城十多年来走失儿童的信息,里面都没有符合你们姐妹俩条件的。”

叶佳楠接过那本本子,看着上面的几个名字。

“所以有可能是时间太久,你当时年纪太小,记忆发生了偏差。”

叶佳楠默然不语。

陆剑迟疑着补充:“不过,也还有一种可能性……”

叶佳楠苦笑:“就是他们并没有报案找过我们,是不是?”

陆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然后服务生端来了之前叶佳楠点的一壶茶。

叶佳楠摆上茶杯,静静地给陆剑斟了一杯。

“对不起,佳楠,我很抱歉。”陆剑看着她说。

“谢谢,谢谢你,陆剑。”叶佳楠说。

“如果你还有什么线索又突然想起来了,还可以跟我说,我们再试试。”

“不用了,谢谢。”叶佳楠重复。

“我一遇见与工作有关的事情,说话就比较直接,你不要介意。其实,也许还有希望。”陆剑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些不好受。要不要我陪你多坐会儿?”

“没关系。”叶佳楠笑了笑,“你要吃点什么?”刚才她先到,直接要了一壶茶,陆剑来了之后,一坐下就开始说正事,都忘记问他要不要点些别的东西。

“我们能力有限,现在有很多寻找走失儿童的志愿者机构,还有媒体,可以让他们帮帮忙,网络媒体也很发达,说不定会有收获。”

叶佳楠急忙摇头:“不需要,我不需要太多的人知道。我妹妹不想这样,而且还会让我妈妈尴尬,她会伤心。还有……”

她顿了一下,却没继续说了。

还有她自己也不想更进一步。

那颗心,已经冷了。

十多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是生父遗弃了她们,可是她又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不是的,也许她当时真的是不小心和父亲走散了,只是因为怀着对妹妹的愧疚,所以才下意识地觉得是父亲故意的。所以她活得远没有妹妹那么轻松。

也许她也应该完完全全地忘记过去的一切。

叶佳楠的手指抚过那几个名字,最后落在“谢加加”上面,自语一般地轻轻说:“我觉得我有可能是这个‘加加’。”

“那我回去再比对一遍。”

“不用了。”

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段时间,她都在煎熬之中,怕没消息,又怕有消息:怕找不到,又怕找到。就在刚才,在电话里听见陆剑公布结果的时候,她居然觉得心中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