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会所出来,阮眠的心情莫名轻松了许多,车也一路骑得飞快。

快到家时,天边已涂抹上一层淡淡的暮色,前边有一棵被雷劈倒的树,横在路中间,叶子散了一地。

树和人一样,伤了根本,一倒下就算完事了。

不知为什么,阮眠突然又不想那么快回家了。

她下来牵着单车慢慢往回走,不知不觉,月亮就出来了。

月光被揉碎,扔在地下的积水团里。

阮眠磨磨蹭蹭走着,到家时已天黑,她放好车,刚踏上门槛,冷不防被柱子后方一团时不时动一下的黑影吓了一跳。

心跳几乎压在喉咙口,她声音发紧,“谁在那儿?!”

半晌后,一个矮矮小小的男孩终于走了出来。

那张团团的小脸上,不知道沾了什么,脏兮兮花成一片片,他怀里抱着个旧旧的小皮球,咧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小嘴儿冲着她笑,乌溜溜的眼睛里似乎流转着一丝压抑的期盼。

陌生的姐弟俩第二次打了照面,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

阮眠很快反应过来,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推门进去。

阮眠,不要理他。

不要理这个讨人厌的小哑巴。

回到房里,阮眠拉开书包拉链,小心地把里面用纸巾包住的一小团东西拿了出来。

“叽。”

一只小鸟正仰着脖子,张大嘴巴对着她。

树倒巢毁,鸟儿四处纷飞,不见踪影,唯有这一只羽翼未丰,瑟缩在树叶堆下,大概是同病相怜,阮眠便把它带了回来。

可惜她并没有养宠物的经验,也不知道该喂这个小东西吃什么,只是简单喂了些清水和几粒米。

窗大开着,风来,灯影重重。

阮眠写着作业,鸟歪着脖子在睡觉。

夜静悄悄的。

写完作业,阮眠又找出一个带密码锁的小本子,翻开第一页,上面只有一句话——

4月23日,欠周院长3278块。

她看了一会,慢慢写下:

8月11日,欠爸爸……

她又把后面那行字划掉,重新一笔一划写上:

欠应浩东400块。

第二章

“齐先生,接下来去哪里?”

后座的人没有回应,久到助理以为他睡过去了,没想到一回头,就撞入一道无波无澜的视线里。

那目光也清凌凌的,看起来仿佛并无醉意。

助理稳了稳心神,又问一遍,然后安静等着。

一会儿后,后边才有淡淡的声音传来:“回家。”

司机点头,开始启动车子,迎着路灯驶向夜色深处。

助理又回头看一眼,只见他大半张脸都陷进了阴影里,偶尔车窗外有灯光钻进来,从那挺直的鼻梁上一跃而过,连苍白的脸色也被映照出来。

他心里暗暗叹口气。

进入市中心,城市的繁华和着夜晚凉风扑簌而来。

外边车流不息,热热闹闹的,车里却安静得过分。

一阵铃声突然打破沉默。

“齐先生,常医生的电话。”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接过手机,接通。

那边的人先开口,“怎么样,回来还习惯吗?”

“要不要把哥几个都找出来聚一下,顺便给你接风洗尘?还有啊……”

“常宁。”语气平淡。

“好吧,说正事说正事,”常宁慢悠悠地说,“你不是让我盯着你家老爷子的一举一动吗?前几天我在他办公桌上看到一份很不寻常的资料,我相信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齐俨从窗外收回视线,“什么资料。”

那边说了什么,他眉心皱了一下,很快松开。

通话结束。

他依然握着手机,收紧,指腹从屏幕左边滑到右边,来回几次后,心情才稍稍平复。

“帮我查一个人。”

助理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以为是和工作相关的重要人物,甚至调出手机备忘录。

严阵以待。

后边的人却似乎再没有了下文。

他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三个字:“叫阮眠。”

“阮”说得字正腔圆,只是这“mian”……助理看着屏幕上一溜儿排开的“绵、棉、眠……”犹豫。

“睡眠的眠。”

他点头,迅速录入。

半个小时后,车子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前停下来,听到动静,门边小屋“啪”一声亮了灯,很快有人出来。

是个独臂老人,正边打呵欠边走过来。

助理从车里探出头,“王伯。”

老人点点头,单手飞快开了门,然后站在一边等车子进去。

几分钟后车子开出来,他这才利落地关门,落锁。

又抬头望了一眼二楼某个开灯的房间,转身钻进自己的小屋。

齐俨先去洗了个澡,冲干净身上的酒气,头发擦了半干就来到书房,拉开椅子坐下。

他面前有三台电脑。

一台屏幕上显示着整栋楼的监控画面。

另一台屏幕左侧是股市曲线图,右侧是密密麻麻还在不断更新的数据。

正对着他的那台屏幕暗着,待机状态。

他静坐着,犹如一座木雕。

屋外起风了,有树叶“沙沙”的声响。窗上树影摆动,像过着一场黑白电影。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满室静寂。

随着一声提示音,屏幕亮了,有新邮件进来。

一份很齐全的资料。

个人基本信息、证件照、生活照,甚至是从小到大的成绩单,入团申请书的复印件……一应俱全。

齐俨先看了一眼右上角的红底小照片,女孩面色白皙干净,抿唇淡笑着。

他眸色渐渐转深。

几个小时前,他见过她,在那家会所,他还从她手上接了一块纸巾。

不会错。

他在识人这方面向来过目不忘。

齐俨的视线慢慢扫下来。

姓名:阮眠。

出生年月:199x年9月

籍贯、家庭住址、家庭成员……继续往下。

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照片上。

半晌后,那双狭长的眼睛深处蓦地涌起一股复杂,如同墨色翻滚。

原来是她。

竟然……是她。

静默良久后,他又重新将所有的资料细细地过了一遍,天色蒙蒙亮时分,才回房睡觉。

天色大明。

阮眠起床洗漱,准备上学。

她比以前起得要晚,背着书包匆匆下楼,却被客厅里传来的对话截住脚步。

“这次金融危机来势汹汹,公司虽然不至倒闭,但也元气大伤……”

阮眠贴着墙壁听了一会儿。

她听见女人在问,“你昨晚说的那个齐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就……”

男人的重重咳嗽声盖过了她后面的话。

阮眠知道父亲烟瘾重,早年伤了肺,一咳起来就没完没了,眼看就要迟到,又不想从客厅经过,只好从后门绕出去。

没想到还是迟到了。

班主任正逮着一个男生在训话,阮眠偷偷从后门进去,回到自己座位。

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高二期末又进行了一次分班考,她发挥不太好,从原来的文科重点班掉到了次重点班。

新班级的座位是按照分班成绩排的,阮眠现在坐在第四组最后一排。

她同桌曾玉树,也就是走廊里挨骂的男生,是全班倒数第二名。

阮眠拿出英语课本,瞄了一眼前面的潘婷婷,书高高竖着,果然又是雷打不动地抓着一把瓜子在嗑,膝盖上还放着一本摊开的言情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胆子也真是够大的。

这时,讲台上的英语老师朝角落这边看过来,她立刻低下头,“—d……”

下了早读,阮眠到办公室找班主任,准备先把练习册费补交上。

没想到刚踏进门,就听到自己的名字。

“我记得现在你们班那个阮眠,入学考试好像是全级第一名吧?怎么就……”

“成绩掉这么快,该不会早恋了吧?”

听到这里,阮眠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阮眠?”

班主任已经发现了她,轻咳一声,问,“有什么事吗?”

“我来……交费用。”

班主任收了钱,在核对本上她的名字旁边打了个勾,看着眼前这个拘谨又纤细的女生,温和地问,“最近学习上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和之前走廊训话时脸红脖子粗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阮眠摇头,声音小小的,“没有。”

“以后有不懂的问题都可以来问老师。”

意识到班主任正看着自己讲话,她挺直腰,很认真地听着。

“现在高三了,时间紧迫,什么事都没有学习重要……知不知道?”

“……知道。”

班主任满意点头,“回去吧,快上课了。”

阮眠回到教室。

曾玉树趴在座位上,一头又烫卷又挑染的头发,像顶着一朵七彩蘑菇。

潘婷婷正回过头嗑着瓜子和他说话,“这新造型不错啊,怪不得老陈一逮到你就刹不住使劲往上吐唾沫星子呢!”

老陈是他们班主任。

“不过,你不是自封班树吗?你这是什么品种?夏天的树不都是绿色的……”

曾玉树嘴角抽了抽。

余光看到阮眠,又连忙坐直身子,空出一点位置让她进去。

潘婷婷又“啪嗒”咬开一个瓜子,笑得合不拢嘴,“阮眠,你得谢谢你同桌,早上要不是他打掩护,你估计也要去老陈那感受一番唾沫洗礼了。”

阮眠其实和新同桌不熟,不过还是说了声“谢谢”。

潘婷婷原本只是打趣,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再一看被谢的那人,也是窘得四处乱瞄,她乐得拍桌大笑。

“对了阮眠,”潘婷婷又问,“你现在还画画吗?”

她知道这个初中同学以前不仅是学霸,画画也很厉害,拿过很多奖。

阮眠拿书的动作一僵,沉默一会,“不画了。”

根本……画不了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潘婷婷把瓜子壳倒进垃圾桶,然后将垫着的纸抽出来,“你看,市里组织的绘画比赛,一等奖有一万块奖金呢!”

潘婷婷父母在东莞开服装厂,她一个人在z市读书,以前每个月零花钱都很阔绰,可自从金融危机后,每个月打进卡里的钱就大大缩水了。

偏偏她的两大爱好还都需要金钱支持……现在一看到钱都眼冒金光。

阮眠看了看手表,还有三分钟上课。

她抿抿唇,“婷婷,你知道鸟吃什么东西吗?”

早上出门前,那只小东西连米都喂不进去,她担心养不活它。

“要看是哪种鸟咯,”潘婷婷嘿嘿笑了笑,“有些鸟吃虫子,”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有些鸟专门吃女人……”

阮眠若有所思,“虫子吗?”

潘婷婷见自己重点被忽略,叹气,摸摸她的手,“软绵绵,在你十八岁生日之前,请和我保持距离,我不能把你带坏,乖。”

阮眠想问她是什么意思,恰好上课铃响了,走廊上三三俩俩成堆聊天的同学都陆续走进来,语文老师也拿着一叠卷子出现在门口,于是就没问。

老师一站上讲台就直奔主题评讲起试卷,阮眠只是呆呆看着她不断张合的嘴唇,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这种状态从高二那年母亲旧病复发时就出现了。

虽然人在上着课,可心是焦灼焦灼的,恨不得飞到医院守着母亲,根本没心听讲。阮眠也知道这样不好,很不好,可就是听不进去,怎么都听不进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墙壁上时钟的短针连续走了七圈,窗外天边压的乌云也越来越重,一只红色塑料袋装满了风,正四处飘着。

随着一声“下课”,阮眠懵懵然跟着其他同学站起来,微微弯腰鞠躬,“老师再见”。

咦?

讲台上的地理老师竟然换了一张脸,她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

那严肃板着脸的人分明是历史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