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俨正咬着一支烟,低头,淡蓝色的火光从他指间跃起,红光微闪,他吸了一口,仰头吐出白色烟圈。

他就在这朦胧的白烟后眯眼看站在厨房门口怯怯张望这边的她,“怎么?”

“你家的水壶,”她的声音低下去,“我不会用。”

那份说明书不知道是哪国文字,她根本看不懂。

他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定定看了她几秒,这才起身走过去。

阮眠把说明书给他,他简单扫了一眼就放下,她弯腰凑过去,见他不紧不慢地按了几个键。

“滴”一声后,水壶开始运作。

刚刚一缕微湿的长发拂过手背,那处仿佛还留着痒意,齐俨抖掉一截烟灰,斜倚在流理台上看她。

大概是烧得厉害,那截细嫩的脖子铺开了一层浅浅的绯红。

“等雨小了,再送你回去。”他嗓音淡淡的。

“……谢谢。”

话声一落,眼泪不知怎么也跟着掉出来,阮眠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立刻转过身,胡乱抹了一把脸,越抹越多……

或许是来自亲人的温暖已成了奢望,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便被无数倍放大,又或许是她生病了,格外的脆弱……

长久以来累积的所有委屈几乎在这一瞬间溃了堤,怎么都止不住。

齐俨看着她颤动的双肩,微抬起的手放下,他转身出去,留给她一个独立的私人空间。

阮眠一边哭一边等水开。

等热水变成温水,她也慢慢止住哭泣。

将药片塞进嘴里,灌一口水,仰头一起吞下。

她洗好杯子,走出去,客厅空荡荡的,窗帘全拉上了。

在沙发上坐下,看到烟灰缸里的烟头又多了两个。

药效上来了,她脑子更是昏沉,歪着身子就睡过去。

窗外雷鸣电闪,风雨交加,阮眠窝在沙发里安静睡着。

一道修长的身影在沙发前蹲下。

她蜷缩着身子,呼吸细细的,像只柔软的小奶猫。

男人的视线逡巡而下,落到她沾泪的长睫、莹白泛粉的脸颊……最后停在纤细的手臂上。

他轻轻卷起她的衣袖,三颗黄豆大小的疤便露了出来。

他盯着那处看了足足有十分钟,神色讳莫如深,目光却渐渐放软……

不知道睡了多久,阮眠醒过来,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往下滑,她下意识去抓——

抓到一张深灰色的薄毯。

真奇怪,她不记得沙发上有这样的东西。

正疑惑着,门口突然有了响动,她立刻坐直身子。

老人探身进来。

阮眠也说不清那刻心里是什么感受,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王爷爷。”

“烧退了吧?”

老人伸手探她额头,“估计待会还有一场大雨,我先送你回去。”

阮眠看向窗外,雨还在下,不过已经比较小了。

收好东西,她又看了一眼楼梯处,乖巧地跟着走出门。

老人带她走的是老屋的后门,阮眠以前从没走过这条路,穿过一小片积水的密林,又走了大概十分钟,她惊讶地发现前面不远处正是家里的后门。

原来竟离得这么近。

老人临走前又嘱咐她多注意身体,阮眠不停点头,目送他走远后,这才进屋。

应浩东和那女人不在,家里只有保姆和小哑巴。

见她进来,保姆冷淡地扫了一眼,继续扭过头去看电视。

小哑巴在吃饭,咧嘴冲她笑,鼻子上还沾着饭粒。

阮眠中午只吃了一个苹果,此时已是饥肠辘辘,直接进厨房煮面。

她不挑吃,往面里扔了几根青菜,撒了油盐,搅两下就算好了。

刚准备盛出来,门外有脚步声靠近,她侧头一看,小哑巴正捧着自己的小碗,眼巴巴地看着她。

……

阮眠犹豫许久,最终倒了大半碗面汤,锅里还留了一小半。

她捧着碗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吃完面,又冲了个热水澡,总算恢复了点力气,她从书包最里面的夹层拿出早上买的sim卡,拆开手机盖,将旧卡取出来,新卡推进去。

很快,手机震了震,中国移动的信息一下来了几条。

她把旧卡放在手心里,反复看了又看。

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并不多,如今又少了一样。

阮眠把卡收好,用纸包了一层又一层,锁进抽屉。

她拿起手机,按下一串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号码,等待的过程中,她屏住呼吸,无意识地捂着心口。

通了。

真的通了。

是个男人的声音。

阮眠却忽然失去了勇气,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只好掐断通话。

他会愿意把号码还给她吗?

如果是她,会愿意把自己名下的号码让给一个陌生人吗?

不愿意的。

可如果这个号码对那个人很重要呢?

她……愿意啊。

删删减减,阮眠花了很长时间才编辑好信息,按下发送键。

发送成功。

她整个人都陷入焦灼不安中。

——

半个小时前。

齐俨垂首坐在书桌后,面前摊着一张画。

画纸很旧,边角都有些泛黄,内容也很简单:

一道用七色水彩画成的彩虹。

被歪歪斜斜而稚嫩的字体命名为——《希望》

这幅画出自一个女孩之手,成画于九年前。

那是他人生中最灰败最绝望的时候。

她送了他一幅《希望》。

手机震了一下,两下……

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的号码。

连续的震动打破沉寂,他眼底那丝黯然都来不及藏起,一种隐隐的预感又浮现。

果然,接通后,他感觉到从那端传来的紧张,并不陌生,于是安静等着。

一秒,两秒,三秒。

通话结束。

齐俨神色未变,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他又拿起那张画纸,红橙黄绿青蓝紫,像彩虹,也像一座弯弯的桥。

他的指尖轻摩挲着右下角某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过还是隐约可以看出是两个字母:rm。

手机屏幕闪了一下。

长指一划,新进来的信息被点开。

“您好。我知道这条短信很冒昧……”

“这是我妈妈以前的号码,她已经不在了……”

“……打扰您了。”

内容很长,齐俨从头到尾看完,以前所未有的耐心。

他看向窗外,眸色比夜色还深。

直到指间的烟燃尽,烫了手指,他才回神——

将这个陌生号码存为手机的常规联系人,并在旁边备注——阮眠。

第六章

大雨连着下了一整夜,直到次日天色微明时才停下来。

阮眠夜里睡得不太安稳,被雷声惊醒好几次,后来干脆抱着被子坐起来,额头压着膝盖,长发垂落两侧。

想妈妈,好想她。

可心里太清楚,她不会回来了。

手机发出的短信如石沉大海,看来也是希望渺茫的了。

所有的一切,都和窗外的夜色一样,拨不开的浓稠。

后来思绪慢慢混沌着,她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

醒来时,时针正指着九点,阮眠有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手忙脚乱洗漱完,抓着书包就往楼下跑。

单车不见了!

她急得原地打转,怎么会……不见呢?

昨天,昨天……

她是走着回来的,单车被丢在半路了!

阮眠只觉得天又塌了一重。

她这样的年纪和处境,丢了单车意味着什么,光是父亲的冷眼……

她不敢去深想。

如今唯一能指望的是,单车还丢在原地,没有被人捡走,可是,有可能吗?

门把生了锈,阮眠拧了几圈也没拧开,手心沾了一把红色碎屑,她咬牙下了狠力,一拧一拉,震落的水珠扑了她满头满脸。

她顾不上去擦,心里只想着自己的车,刚跨出门槛,差点就和人撞上。

她一边道歉,一边匆匆往外走。

那人却叫住她,“请问是阮眠吗?”

她停下来,诧异地抬头看去。

眼前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穿着一身正式的黑色西装,看起来一副干练的精英模样。

阮眠的眼睛突然亮了。

她看到男人身后停着自己的白色单车。

忽然间一颗心就落到实处。

“我是齐先生的助理,这是他让我送过来的。”

阮眠轻声重复,“……齐先生?”

“不记得了?”助理笑着看她,“就是昨天接你回来的那个人。”

怎么会不记得。

阮眠摇头,“记得的。”

“今天周六,还要补课?”他指着她的书包问。

阮眠脸颊爬上一缕羞窘的微红,忙摆手,“不用。”

是她急糊涂,记错了。

助理扶着门框,又笑起来,嘴角边隐约有一个浅浅的酒窝,“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阮眠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些什么,可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一片空白,水沿着脸颊流下来,她用手背擦去。

最后只是说了两个字,“谢谢。”

“不用客气,应该的。”助理微颌首,“再见。”

他转身走开,上了一辆停在不远处的车,等车子走远,阮眠这才推着单车回屋。

原来那个人就是齐先生。

那晚的会所里,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他是连父亲都要折腰奉承的人,他能挽救濒临破产的应氏实业……

想到这点,她的心莫名地跳得乱了节奏,甚至控制不住自己产生某些不太好的念头……

进了客厅,保姆手里拿着听筒,一点都不客气地喊住她,“喂,找你的。”

然后,又用不怀好意的眼神上下瞅她,“是个男人打来的电话。”

阮眠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接过听筒,“你好,我是阮眠。”

“你好,我是圣科医院的院长助理,请问你下午有空吗?”

阮眠捏着呼吸,缓声问,“院长要见我?”

那边给了肯定的回复。

一通电话好像抽走了阮眠的半副心神,连上楼的脚步都轻飘飘的,仿佛踩在棉花上。

院长为什么突然要见她?

难道是要她……还钱?

好像想不到其他可能性了。

花布钱包掏了个遍,最后也只是凑出136块5毛,连零头都还不起,阮眠趴在书桌上,脑子阵阵发蒙。

小东西抖着翅膀,蹦一下,跳一下,开心地仰头“啾啾”几声,寂静的房间里,像突然就有了某种生气。

阮眠轻敲桌面,它像收到某个信号,立刻张大嘴巴追过来,她拍拍它脑袋,它低头轻啄她手指。

喂它吃过几条虫子,她去洗了手,把桌上摊开的钱按照大小数额叠得整整齐齐,放进钱包,顺手取过一把伞。

关门,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