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镇长听霍寒简单讲了事情的经过,轻叹一声,“你说的这些镇政府当初不是没有考虑过。那些建筑是很有些年代了,肯定也有一些研究价值,但你要知道,只有纳入文物保护范围的古建筑才能申请财政资金,也不瞒你说,我们镇还在起步阶段,在某些方面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黄镇长,”温千树抛出了他应该比较感兴趣的条件:“按照贵镇的实际情况,不一定只有工厂和商业才能拉得动经济发展,作为新兴第三产业的旅游业现在也很吃香,如果古建筑群保存完好,想必也是很好的宣传手段。”

每个人都有责任和义务去保护文明的痕迹,哪里用得着披上这样的外衣?后部分的话她说得有些违心了,但眼下只能这么说。

黄镇长透过厚厚的眼镜看她,“你说的也在我们的考虑中,还是回到了老问题,老建筑破损严重,修缮资金对政府财政而言是很大的压力。”

温千树淡定地接回了这颗被踢回来的皮球,亮出最后的底牌,“如果黄镇长您属意修缮保护古建筑,资金不会是问题。”

好大口气,要换做别的人在跟前说这种话,黄镇长早就委婉送客了,但他脸上丝毫没有不悦,反而重新换了另一种审视的目光去看温千树。

这姑娘年纪看着不大,但眉眼间的风神却很有些味道,不像是不经事信口胡说的,何况处事多年,眼光也不错落,不至于凭表皮的东西去断定一个人。

再者说了,还真没有听过敢挑战政府权威的诈骗集团。

“不知道你的意思是……”

温千树说:“保护性开发,两全其美。”

这当然是最理想的方式。

之前去县里开会,领导还特地强调,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黄镇长也是土生土长的山城人,小时候还在古屋里住过,前屋后院,绿树成荫,天井秋千,藤椅繁星,你追我闹……可惜的是,后来老屋破损严重,再也不能住人。

那段无忧无虑的孩童时光,现在想起来也是会嘴角微微含笑,如果不是碍于现实因素……

“目前还有个重要的问题,我们已经和开发商签过合同,这……”黄镇长欲言又止。

“黄镇长不用担心,”温千树说,“这事交给我们去办。”

“我们需要时间和开发商谈,”霍寒接上去:“工程方面,还请黄镇长多多费心。”

“一定一定。”

黄镇长亲自送他们出门。

温千树和霍寒走在前头,盛千粥跟在后面,“行啊,千树姐。”感觉走路都带风了。

温千树眨了两下眼。

霍寒说:“你打算以什么身份去和开发商谈?”

按常理推断,北雁南归这条路既然是白夜指的,这山城肯定已经有他的耳目,时时刻刻盯着,躲也躲不掉,只能水来土掩,见招拆招。

温千树好笑,“怎么是我去谈?不是有你吗?”后面的四个字说得不知道有多娇软,“小霍老板。”

她说得有道理。

可“小霍老板”是个空壳子,没有钱。

“开玩笑的,”她说:“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开发过度也不是好事,治标不治本,干脆成立一个古建筑保护基金会好了。”

这只是初步想法,后续还很复杂。

霍寒“嗯”一声,这计划确实可行,但此时他更担心的是:“你如果表明身份,你姑姑那边……”

“没事。”

他倒是提醒了她,等事情告一段落,该回去看看姑姑和表弟了。

“我爸爸……后,千氏的某些产业也托周暮山分割到国外,影响力没以前那么大了,可能要想别的办法。”毕竟做的是这种从别人嘴里抢肥肉的事,加上对方实力也不容小觑,目前的千氏怕是吃不下去。

温千树说:“我们先回去吧。”

盛千粥问:“不去找开发商吗?”

温千树轻咳一声,“昨晚没怎么睡好,有些累了。”

工程那边有黄镇长帮忙,基本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而且也要给对方一点摸底牌的时间,不能逼太紧了。

还能是怎么没睡好?盛千粥看霍寒,戏谑的意味不要太浓。

霍寒给他联想力丰富的脑袋赏了一个爆栗。

盛千粥抱头求饶。

上了车后,温千树眯了会,又吃过午饭,精神恢复了大半,于是跟着霍寒去了北雁塔。

北雁塔高高耸立在林间,几乎可以说是山城最大的标志。

关于这点,墙壁上也有记载:北雁塔高可入云。可能因为时代久远,下陷了不少,但看着还是很高。

三人在塔内上下转了两三圈,以塔为中心的周围一千米的地方也走了个遍,但还是一无所获。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挂在树梢上了,没一会儿,就缓缓地消失在青山外。

暮色像块黑色绸布,把整个山城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在外吃过晚饭,回到“天上人间”时,院子里搭起来一个高台,一个画着浓妆的女人,声音凄凄地在唱着戏曲。

估计这也是用来吸引游客的噱头,可惜的是,看的人并不多。

更多的是男性游客暧昧的笑声,“台上这妞儿身材不错,不知道腰软不软……”

他的两三个哥们会意地笑起来。

“不知道多少钱能包夜?”

“你们小声点,大家都看过来了。”

“怂包,装什么正经?这‘天上人间’可不能白来啊。”

“就是就是!”

温千树脚步未停,霍寒拉住了她的手,“你听听。”

盛千粥也好奇地凑过来,“听什么?”

温千树凝神听那女人眼眶含泪地唱着——

“西风东去,北雁南归,秋叶起,相思落……”

第五十七章

“西风东去,北雁南归,秋叶起, 相思落。”

最凄美的唱腔, 最悲恸的神情。

那女人的声音幽远空旷, 余音化作缕缕银丝,猝不及防, 如春风化雨般袭向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四周再无杂声,观众们陷在一片安静中,盛千粥喃喃了句, “下雨了。”

往脸上一抹,却是眼睛流下的泪。

他有些尴尬地背过身去擦。

温千树晃了晃霍寒的手, 他偏过头,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

大叔正好端着一盘瓜子走出来,见他们三人听得一脸入神,感慨了句:“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

这出戏他从小看到大, 一样的台词唱法, 只是唱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也不觉得有什么新鲜的,倒是更喜欢看大城市里来的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哭红的眼眶,没想到这次姑娘没哭,反而是一个小伙子中了招。

他往手心里吐了瓜子壳:“小伙子是个性情中人啊。”

盛千粥吸吸鼻子,瞪大眼睛看他。真是玄乎了, 平时也是硬汉一枚,怎么好端端地说哭就哭了呢?

其实也是被勾起了心事。

这条路估计比这一生还要漫长,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归处呢?还有多年音信全无的周大哥,他向镇上的老一辈打听,谁都没有印象见过这个人。

虽然来之前已经清楚会面对什么,但心里还是很难受,难受得要命。

霍寒问:“大叔,我想问一下,这出戏有什么典故吗?”

大叔浓眉耸动,一口白牙在月光下仿佛会发光似的,“这你可就问对人了。”

霍寒做出“愿闻其详”的认真表情,大叔兴致更高了,甚至捋起袖子,“它啊讲的是一对相爱男女的故事。男的是个穷书生,女的是富家小姐,两人爱得如胶似漆,可女方父母竭力反对,你们都知道的嘛,当时最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

盛千粥看了霍寒一眼,悄悄在心底嘀咕,谁说的,现在也讲究门当户对啊。眼前不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

大叔继续说:“后来小姐就跟书生私奔了,两人还在北雁塔私定了终身,就是我们山城北边的那座北雁塔,这塔可有名了,传说……”

盛千粥见他有把话题兜远的趋势,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句‘西风东去,北雁南归,秋叶起,相思落’是什么意思啊?”

“我这不正要说到吗?”大叔往嘴里抛了个瓜子,嘎哒一声咬开,吐出壳来,“书生上京赶考,小姐就把值钱的珠钗手镯典当了给他当路费,没想到后来埋下了祸根。”

盛千粥:“什么祸根?”

“年轻人就是心急,”大叔说:“书生在半路遇到了土匪,不仅路费没了,命也赔上了,尸体被丢弃在一间破庙里。”

书生死了,那位小姐一个人孤苦无依,这也太惨了吧。

“其实这‘西风东去、北雁南归’讲的是秋天,也就是书生回来和小姐团聚的日子,到了约定之日,书生没有出现,又过了半个月,还是没有音信。”

“某天夜里,那小姐从梦里醒来,见门开着,她走出去,一直走到北雁塔,看到满天的红叶,你们说神不神奇?秋天叶子本来就是要掉的嘛,可那红叶呢,非但不掉,还挂在半空。”

温千树眼里浮现一丝亮光,一瞬间又黯淡下去了,“后来书生是不是出现了?”

大叔惊讶:“你怎么知道!?”

盛千粥感觉到身后好像有股凉风,忍不住向霍寒那边靠了靠,不是说那书生已经……

“书生啊,还穿着离开时的那身衣裳,他站在塔前,就跟小姐说了那句话。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意思就是,到了约定时间,我还没回来,你看到天上挂着的红叶了吗?秋天北雁归南、落叶归根,而我已身死他乡,就像落叶归不了根,你不用再想我,也不用等我了。”

秋叶起,相思落。

原来是个爱情悲剧,真令人唏嘘。

曲终人散,大叔的瓜子也嗑得差不多了,他用手扒拉扒拉眼睛,“天儿晚了,大家都回房休息吧。你们如果有兴趣,明晚七点,台上照样还唱的这出戏。”

盛千粥回到房间,杨小阳正边看着电视边等门,听见开门声抬起头,一个黑影扑了过来,带着有些许不怀好意的笑,“阳弟,我给你讲个故事啊。”

反正电视节目也挺乏味,杨小阳忙不迭地点头:“好啊好啊!”

几分钟后。

“粥哥!你太过分了,大半夜的讲恐怖故事!”害得他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盛千粥笑得在床上打滚。

隔壁房间。

温千树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看来隔音好像不怎么好。”

霍寒低低地“嗯”一声,从她额头吻到鼻尖,再到嫣红的唇,大手也覆住软峰,“所以,待会小声一点。”

秋夜,春色满屋。

终于如愿以偿,温千树心满意足地睡去。

次日,温千树天刚亮就醒了,霍寒比她起得更早,此时正坐在床边,膝盖上放着她的素描本,一页一页地翻看过去,英俊的眉眼在晨光映衬下,显得格外温柔。

温千树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好看吗?”

指尖停留的纸面,落日、风、沙漠和他,正是七年前他给她当模特,她画着画着扑上来,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的那幅素描,霍寒记得当时只完成了三分之一,应该是后面才补好的。

她会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补画?

霍寒心念一动,感觉到软软的唇贴上了后背,肆意游走着,那媚极了的声音就像毒药般蚀骨,“时间还早,要不要再来一次?”

这无疑是对一个男人最好的邀请。

曼妙的时光在落光叶子的枝头盘旋。

等两人出现时,盛千粥和杨小阳已经吃完了早餐,正倚在窗边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温千树疑惑地看着他们如出一辙的黑眼圈,“昨晚没睡好?”

杨小阳小鸡啄米地点头,“是啊是啊,都怪粥哥。”

盛千粥大喊“冤枉”,又狗腿地过来,“千树姐,你气色看起来倒是比昨天好多了。”尤其是脸颊,就跟白里透粉的荷花似的。

“是啊,”温千树说,“我昨晚睡得可好了。”

盛千粥:“嘿嘿嘿!这都是寒哥的功劳吧。”

杨小阳也听明白了,耳根子微红,心想,这粥哥真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连我偶像的玩笑都敢开。不过,其实有那么一点点……羡慕。

霍寒夹了个生煎包放温千树碗里,头也没抬,“五千米准备。”

盛千粥一愣,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转身就小碎步外跑,跑到门口才后知后觉,“我刚吃完早餐啊!”

杨小阳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感,抿唇偷偷笑了。

温千树也饿坏了,吃着包子,手边有一杯牛奶,和市场上卖的鲜奶不同,这牛奶“鲜”得童叟无欺,是黄大叔天没亮就从母牛身上挤出来的,慢火加热,上头还结了一层奶皮。

喝起来极为香醇可口,没一会儿她就喝了个见底,还回味地舔了舔唇。

粉嫩的舌尖一闪即逝,霍寒眸色渐深,想起了昨晚的某些画面,喉结微动……

他把自己那杯推了过去。

温千树又推回来,凑过去,在他耳边压低声音,“你也……补补体力。”

妖精。

吃过早餐,开发商的代表就找上门来了,“天上人间”后院单独辟出个小茶室,专供客人谈事。

霍寒和盛千粥去了北雁塔,特地留了杨小阳在温千树身边跟着。

对方是个三十出头的微胖男人,圆头秃顶,小眼睛,唇很薄,面相学说这样的人,集聪明、世故和能说会道于一身,果然,他第一句话就有控住全场的气势。

“坐。”俨然一副主家的语气。

对面还站着三个男人,看着挺壮实的,杨小阳有些忐忑地看了温千树一眼,只见她面不改色地坐下,他也挺直腰站到她身后去,努力帮忙把这边的场子也撑起来。

“我们已经和山城政府那边联系过,实在没办法理解小姐你的用意到底是什么,那堆破烂建筑留着也是影响形象,而我们公司已经有周全的改造计划……”

果然是个能说的,光是利弊分析就林林总总讲了十多分钟,温千树也只是安静听着,不去打断,反而是杨小阳有些着急了。

对方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微胖男人说了半天,见温千树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双手搁在桌上:“为了不浪费彼此的时间,我只想跟能做主的人谈。”

温千树笑道:“首先,在未进行古建筑评估的基础上,你以低价拿得了那块地的开发权,再者,你们打着增加工作岗位的旗号,实际上从事的是有污染性的重工业生产。”

那男人刚要说什么反驳,温千树手肘压在桌面,微微向前,“希望你不用我提醒,这块地是怎么拿到的。还有,为什么当初说好是这样,后面就变成那样了呢?这转换间,省下不少钱吧?”

杨小阳听得稀里糊涂。这样?那样?到底是怎样啊?

男人脸色微变。她怎么知道这些?

“我已经联系了古建筑保护的专家,到时评估结果出来,可就不是我和你谈了……”

木桌轻晃。

“你到底想怎样?”

温千树敲着空茶杯,“昨天我已经给了你们时间摸我们的底,可你们似乎不当一回事。”

对方态度不自觉中软化下来:“不知您是……”

“我是代表霍家来的。”

“……霍家?”那人好像有些不敢相信地再次确认,“富春市的霍家?”

温千树继续手上的动作,那人眼尖地拿起茶壶,给她倒了杯茶。

茶香袅袅。

杨小阳心里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温千树浅抿了一口茶,顺口就胡扯,“我们霍老板对古建筑一直很感兴趣。”

他哪能接触得到这样的大人物?来之前满满的底气瞬间瘪了下去,不断赔笑,“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先前有所冒犯,还请见谅。”

“好说好说。”

温千树语气停了停,“实不相瞒,那块地吧,霍老板是势在必得,为什么呢?本来这些秘密是不方便透露的,但我看你面善,感觉挺投缘(头圆)的,注:(对方头很圆),也不怕和你透个底。”

那人瞬间面露喜色。

“我们霍老板吧,眼下正在追一个女人,你说就是这么巧,不巧不成书啊。那位未来的霍太太祖籍山城,小时候就在那老屋里住过。”

她轻声感慨,“这儿时的时光最是难忘啊。”

“那是那是!”他又有些犯难了,“看在霍老板的面上,一切自然好说。可这事吧我拿不了主意,得回去跟老板商量一下。”

虽然已经知道商量的结果,但还是要走一下程序。

板钉上的事,就算这样谈妥了。

日暮西垂时分,霍寒和盛千粥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看他们的神色,估计这天又是一无所获。

戏台上,昨晚的那个女人已经开始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