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岚将李靳请到了楼下的书房,他知道李靳嗜酒,特地开了一瓶红酒,倒了两杯后,将其中一杯递给了李靳。

晃着红酒杯,李靳笑笑:“顾先生,看来你是同意我的提议了?”

顾清岚也是一笑:“李先生几次三番诚意相邀,我再推却就有些说不过去。”

李靳笑起来:“顾先生也不要说的这么客气,我自认为能成事,还是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顾清岚轻叹着笑了:“的确…我原本是真没想过和任何机构合作的。”

他说着,顿了顿又开口:“李先生,我也不见外了,有个事情,我也想再麻烦你一下。”

李靳很爽快的点头:“帮朋友,我从来都是不遗余力,顾先生尽管说。”

顾清岚笑了笑,之前即使李靳再示好,他也知道对方的确有这个能力,却从没想过开口,因为这件事对他来说太过私密,他并不想告诉任何不信任的人。

他低下头看手中的酒杯,杯中的红酒,在灯光映衬下嫣红如血,他隔了一阵,才再次开口:“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下,我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

第96章

当今冬的第一片雪花飘落的时候,京师顾府的厢房中,路铭心正一心一意地握着身边那个人的手。

自两日前起,他原本微凉的体温就不可挽回地冰凉了下去,任她再怎么日夜紧握着,却终究还是一点点变得寒凉。

她抬起头,看着他苍白如雪的容颜,他仍是对她微微笑着,唇边那一抹浅淡的温柔,也从未褪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温润无声的目光,仿佛已无时无刻不围绕在她身旁。

她抬头看他,将脸颊埋入他的手心间,良久一动不动。

他温和轻笑,垂眸间眼底只余倦怠微光:“青萍,房外是不是落雪了?”

房中炭火正旺,她却知晓了他的意思,眨眨眼睛,将眼眶的湿意去除,对着他尽力笑得甜美:“沐哥哥,你要去院中看雪吗?”

他轻笑了笑,虽未明言,已是默认。

她知永诀已近,不敢有丝毫违逆他的意思,忙起身对房外的仆从小声嘱咐。

很快在小亭里布置好了暖炉和躺椅,她回到床前告诉他,又去取披风扶他下床。

他自前日后已无力再行走,此刻却撑着她的手自行站起,她抬手去拢他肩上的披风,指尖微颤,心中亦是一片恍然。

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指,他指掌冰凉,笑容却仍是和暖如昔,轻声对她说:“青萍,难得今日雪景,我为你画一幅晴雪山水可好?”

她心中一酸,想起他们新婚时,还正是艳阳春日,他们曾相携在庭院中赏花,他闲暇无事,在桌案上铺了纸笔作画。

她在旁看着,觉得那杨柳依依,碧波浩淼,春花亦是潋滟,却还总嫌不够,放下豪语,说要一日看尽四季美景,要他将那些统统都画给她看。

这样胡闹的话,他听了却并未生气,只是一幅丹青已然耗了大半日光阴,他就笑着说,改日再补。

蓦然间,她忽地明白了他为何会强撑病体,要去院中看雪,落笔作画——他已无力补给她四季美景,一世相守,却只盼在最后的时刻,她能记得的,尽是他们曾同看过的最美景致,曾度过的最好辰光。

她抬头笑着看他,任由泪水在眼眶中一再泛起,却始终也未落下:“好,沐哥哥,我们去看雪。”

去庭院中的路并不远,她一路扶着他过去,他的脚已经很难着力,她并不敢走快,短短一段路,却像是走过了一生。

她已命身旁的书童拿了笔墨纸砚,铺在亭中的石桌上,等他们过去,她扶他坐在铺了软垫的躺椅上,又让他半靠在自己肩头。

雪花初时不过是散落飘零,此刻已是越发肆虐,幸而始终未曾起风,只是如絮般静静落下,渐次将院落中假山花木,都染上一层银白。

他的右腕早已不能用力,此时执起笔的,就是左手,虽然是极少在人前使用的左手,他提笔的手腕,也还是熟练圆融。

她帮他拉着垂下的衣袖,看他侧头对自己微微笑了笑,就在纸上缓慢落笔,那一道道山川沟壑,山间青松,松上白雪,就一一显现明晰。

他一笔笔画着,在西夏营地,他就是用这仅可以用的左手,将那些箴言寄语写下,再交由青鸟传讯。

她竟也从未留意过,那俊逸挺拔的字迹,和他右手写出的,并无二致。

大雪纷扬降临,寒意逐渐侵入体骨,她感觉得到他气息渐弱,那专注侧脸,颜色也渐渐失去,如同要融入这一片雪色中般苍白。

当这一卷山水绘尽,他笔下终于渐渐无力,她看到他转了笔锋,在画作空白一角,写下两句:愿卿安乐,相忘百年。

落下最后一笔时,墨笔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她抬起手,在他的手将要垂下时紧紧握住。

他转过目光来看她,黑眸的最深处,终于在一贯的温柔中,泄露出一丝不及掩饰的哀痛。

她看着他微微勾起了唇角,轻声说:“青萍,此生尘缘已尽,你我已可相忘。”

他的语声已低不可闻,双眸中最后的光华流转,纵是千般不舍,却说着相忘——唯有骗她相忘,才可令她在他离去后,一生不至孤苦伶仃。

唯有再不相思,才能令她于世间安乐康宁,不至念念眷恋。

可他最后一刻凝注的目光中,仍都是她的身影,他直到最后,心念牵挂的,仍是她来日的安好。

她不舍得将眼睛从他的脸上移开,却也再藏不住痛楚和悔恨,她轻摇了摇头,无法骗自己违心说出令他安心的话语。

她凑过去,将自己的双唇,贴上他无色的薄唇,唇齿交合间,她的泪水终究顺着脸颊滑落。

紧抱着他的身体,她和他前额相抵,轻声说着:“沐哥哥,许我来世可好?”

微风将雪花吹落进来,晶莹的雪花落在他的眼梢眉角,却又被炉火的温度融化,剔透无暇的水滴从他的脸颊上划过,乍一看去,竟如凝结的泪滴。

他的目光仍是在她的面容上流连,直至那黑眸中的光线隐去,长睫安然闭合,他也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她一直等着,用尽全力,拥抱着他生息已无的身躯,目光却落在桌上被风卷起的那一幅山水画卷上。

泪水终于汹涌落下,绵密不绝,她仰首悲喊,那一声悲鸣,犹如失伴的孤雁,声声泣血。

今天亲自监拍这一幕的,是全剧的总导演陈汝,他是魏敬国的老师,无论在影坛还是电视剧的圈子,都是举足轻重的泰斗级人物。

面色凝重地紧盯着面前的监视器,许久之后,他才说了句:“过了。”

那边还紧抱着顾清岚的路铭心,明显还是没有缓过来,她在李靳面前夸下海口要憋回家才哭,现在却可耻地失言了,又怕羞,就把头埋到顾清岚胸前,死活不肯抬起来。

还是从“死亡”状态中解除的顾清岚,抬手轻拍着她的肩膀,不断安慰:“铭心,没事了,没事了。”

刚刚最后那一吻,其实是剧本里没有的,剧中沐亦清和杜青萍的感情一直不曾外露,即使是夫妻,也发乎情止于礼,并没有亲密的镜头。

然而到那一刻,她却不由自主地去吻了他,还没有用任何借位的技巧,就是货真价实的诀别之吻。

她这样的发挥,在场的人其实都不由自主悬起了心,毕竟这一幕拍得太好,再来一次未必有这么到尾的感情,而一向要求演员严格按照剧本表演的陈汝,很可能会要求重拍。

没想到陈汝老爷子却没有要求重拍,而是说了句过,这几乎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抬起头看着那边还哭得头都抬不起来的路铭心,陈汝皱紧的眉头松开,说了句:“铭心演技明显有进步啊。”

可惜那边正忙着把眼泪鼻涕擦在顾清岚胸前衣服上的路铭心,没听到这句难得的表扬。

第97章

路铭心足足哭了有半个小时,哭到后来,顾清岚不得不抱着她回到房车里,再关上车门,抱她坐在沙发上,不停拍着她的肩膀哄她。

路铭心全身都缩进他怀里,抱他抱得死紧,那样子别说把她拉开,就是让她稍微松点手,她都能跟人拼命。

路铭心想到的,是前世她竟然连这样和他诀别的机会都不曾有,仓促之间,就是阴阳永隔。

她没时间向他倾吐心事,也没有机会告诉他自己对他的感情,她感谢剧里她有了第二次机会,能够在他逝去时陪在他身旁,可也不能避免地想起曾经的悔恨和遗憾。

顾清岚只能在她耳旁轻声哄着:“铭心,你看你把戏服都哭脏了…乖,我没事,别哭了。”

这不说还好,说了路铭心又把他抱得更紧了些,抽噎着说:“脏了就脏了嘛,我来洗。”

那话声要多委屈有多委屈,活像被主人嫌弃了的小猫,弄得顾清岚也不能再提衣服的事,只能继续轻拍着她,低下头贴在她耳旁,柔声说:“铭心,我还在的,别哭。”

这句话就要比上一句管用许多,路铭心又在他胸口蹭了几下,哭声小了许多。

让她停下来不再哭的原因,也是她突然想起来顾清岚抱了她这么久,手臂肯定酸了,大腿可能也被她压得麻了,所以她才慢慢停下来。

但等她彻底平静下来,脸上的妆都哭花了不说,眼睛也肿成了两只水泡眼。

顾清岚不得不佩服陈汝老爷子,明智地今天只给她安排了一场戏。

他带些叹息地用手指给她擦眼泪,笑了笑说:“你是要冰块呢?还是要熟鸡蛋?”

路铭心还没反应过来,眨眨眼睛趴在他胸口看着他:“要给我吃吗?”

顾清岚无奈失笑,点点洗手间,让她自己去照镜子:“眼睛肿了。”

路铭心这才反应过来,惊呼一声跳起来跑进去,没多久里面传出来她的哀嚎声:“明天还要拍戏啊,我会被化妆师骂死的!”

值得庆幸的是,今天李靳没来,于是她哭成一团的样子也没被现场看了笑话。

好在最悲情的戏过后,其他的都是补拍之前因为曹叶阳没到组拉下的戏。

路铭心只用重新化上娇嫩的妆容,把心态调整成未谙世事的傲娇少女,每天对着顾清岚撒撒娇就可以了。

于是整个剧组又频频被她各种秀恩爱的方式闪瞎了眼。

在不知不觉间,这部拍摄期不算特别漫长,但相比其他剧组已经是不断的戏,也终于在经历了各种磕磕绊绊后,顺利杀青了。

拍完最后一场戏,时间还早,杜励特地订了酒店,让剧组的人都去聚一下。

戏份已经结束的那些人,比如李靳,也都被通知到了,按管理来说,那些已经离组的大牌是很少会来这种杀青宴的,比如吴倩雅和扮演皇夫宁王的林彤,就忙着各自的事,没有过来。

但李靳和莫祁听说顾清岚也在,却都特地空出时间来了。

杜励当然把他们安排在一桌,让他们四个能够好好再聚一次。

路铭心见了李靳和莫祁,当然高兴,一时没控制住,还被李靳故意骗着多喝了几杯,舌头都有些大了。

戏已经拍完了,按照这个班底和前期的宣传,大火基本已经注定,剧组里的其他人自然与荣有焉,也都开心,看着平时对他们来说高高在上的几个大牌状态轻松,大着胆子把酒敬了过来。

路铭心私下里本来就不是爱摆架子的人,今天又有顾清岚在身旁,更加觉得美人在手,天下我有,喝起酒来毫不推辞,一口一杯,分外豪爽。

结果她豪爽的结果,就是饭还没吃完,天也没黑,号称千杯不倒的她,就差不多彻底醉了,开始抱着顾清岚说各种胡话。

一会儿说:“美人,我把天下都打给你了,你开不开心?”

一会儿又说:“清岚哥哥,我果然还是最爱你,祁哥虽好,也只能做哥们啊!”

接着又说:“美人,念在我这么辛苦,今晚上了龙床,你就主动些好不好?”

顾清岚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对旁边的人淡淡笑了笑:“铭心醉了,我先带她回家。”

他的气场在那里搁着,说不喝就滴酒不沾,旁边还有李靳和路铭心护驾,在这么混乱的场面下,还保持了遗世独立般的清醒,说完这句话,也不等别的人反应,就带着路铭心从现场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了。

回到别墅,把满身酒气的路铭心洗刷干净,把她放床上睡着,他还没彻底清净一下,就接到了李靳的电话。

虽然带着三分醉意,但李靳的神志明显还是清醒的,他身边也没了吵杂的声音,看起来是已经从酒店离开了。

他笑了笑就开口说:“今天场面太混乱忘记告诉你了,我本来是想当面跟你说的,你让我查的那件事,有眉目了。”

顾清岚原本就足够清醒,听到这句话,挺直的脊背也蓦然又紧绷了些,他罕见地沉默了片刻,才说:“谢谢。”

李靳和他已经是合作的关系,他们之间说话也更随意了些,他笑了笑:“不算太麻烦的事,结果我已经加了密,发送到你的电子邮箱里了,你查看下就好。”

顾清岚也没有再跟他客气,只是应下来:“好,这次麻烦你了。”

挂掉电话,他却没有立刻动身去书房打开电脑收邮件,而是坐在沙发上,轻闭了闭眼睛。

要查他的亲生母亲,当然并不难,他的生日应该是准确的,只要顺着这个线索,查找H市当天医院的接诊记录,如果H市不行,那就是顾盛当年会时常逗留的B市。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涉及的医院和人数也众多,但要查,也并不是查不到,更何况这件事,他从十六岁那年开始,已经秘密进行了差不多十年。

他甚至已经查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B市中心医院就曾接诊过一个年轻的孕妇,这个孕妇当时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婴,却在第二天就转院了,婴儿也被一同抱走。

但当他雇佣的私家侦探试图调取这个年轻孕妇的档案时,却发现那份档案不翼而飞,连当时的接诊记录,也被模糊到连孕妇的姓名都没有记录。

B市中心医院并不是私营的医院,档案管理也一直严格,如果能从那里抽调走档案,并且篡改记录,并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于是这个年轻孕妇的身份,不可避免地被联系到了B市那个隐秘的权贵圈子。

所以他才会请李靳帮忙,因为李靳的身份,也属于那个圈子,让他去调查,会比别人阻力更小。

在把事情拜托给李靳的同时,他当然也附上了自己的调查结果,还有猜想。

如今看来,李靳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查到了真相,也就是说,他的方向是对的…他的亲生母亲,并不是什么和豪门贵公子一夜风流的无名少女,还很有可能出身更加高贵。

第98章

路铭心的确是喝醉了,等她彻底清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她睡下前,顾清岚已经哄她喝了醒酒汤,所以她宿醉倒不是很厉害,头也只是有点隐隐作痛而已。

她醒来的不算早,顾清岚当然已经起床了,她揉了揉头发,就拖着睡衣去找他。

他们住在一起后,主卧室外的起居室就被改造成了小书房,而顾清岚也一般会在那里看书办公,为的是能够第一时间注意到卧室的动静。

路铭心喜欢这个改动,两个人住别墅稍嫌空旷了,如果她睡醒一觉后,还要到楼下去找顾清岚,那也的确是有点麻烦。

她起床的时候没弄出多大动静,因此推开房门走出去时,就听到他还在打着电话,压低了声音跟对面说:“好,我知道了。”

看到她出来,他就笑了笑,抬手示意她稍等,然后说:“就这样吧,其他的邮件联系。”

说完他道了再见,就挂断了电话,抬头看着她又笑了笑:“醒了?头疼吗?”

路铭心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撒娇的机会,原本不怎么疼的头,在他问过后,也要更疼一些了。

她故意皱着眉跑过去坐在他身边,然后把头放在他膝盖上求抚摸:“疼的,清岚哥哥给我揉揉嘛。”

他们重逢后,第一次亲密的接触,就是顾清岚让她给自己揉额头,现在却换了过来,是她跑来跟顾清岚要求。

微微笑了下,并没有戳破这是她故意的撒娇,顾清岚真的放下手头的资料,抬手轻轻给她按揉。

他指尖还是带着微凉的温度,力道不轻不重,她头部的一点刺痛感顿时被安抚了,舒服地轻哼了一声,就往他怀里缩:“清岚哥哥最好了,除了清岚哥哥我什么都不要。”

她这句话说得十分顺嘴,自己也没注意有什么不对,顾清岚的手却蓦然停了一停,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笑容有些勉强:“又说什么胡话?”

路铭心已经舒服地眯上了眼睛,还是丝毫未察觉,笑嘻嘻地继续说:“不是胡话,是肺腑之言嘛!”

顾清岚眸光闪动了下,亦不再说话,只是若无其事般继续轻轻给她按摩。

路铭心背靠着他,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就没看到他眉头无声地蹙起,低垂的眼眸中也藏着复杂的情绪。

路铭心已经不记得那段记忆,但他还能清楚地记起。

当年他们在那个古代的庭院中生活时,每次他按照乔生博士的指导,诱导地告诉路铭心,问她要不要出去,到外面去和更多的人接触,路铭心总会摇摇头,说:“清岚哥哥最好了,我谁都不要,只要清岚哥哥就好了。”

和她方才所说的话,几乎没有差别,她每次都这样说,也是乔生博士最终下定决心对她进行深度催眠,让她忘记那几个月里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原因。

她还小,往后还要跟无数的人交往,展开无数段精彩的生活,无论是她的父母,还是他自己,都认为必须要戒除她这种对他过度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