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像是多话的人,这一番吩咐,却尽可能详细,连顾清岚喜欢读书也顾忌到了,特地告诉了他书房的位置。

说完后,她又微微躬身行礼,径自上楼去了。

顾清岚望着她的背影,唇边还带着无奈地笑意,只能轻叹了声。

被这样强迫住下,他当然有很多选择,比如报警,比如通知李靳,无论哪一种,只要他想做,也并非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面对这个妇人,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暂时妥协,不为其他,而是因为——她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对于此,晏婧显然已经知道,但她不会说,于是他也就不说,他们彼此以社交辞令称呼对方,仿佛血缘已经被湮灭在二十多年的时光之中。

连那两个黑衣的保镖都离开了,顾清岚独自一人坐在客厅中,他还是没忍住侧头轻咳了一阵,抬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他本以为自己会做到彻底的冷静,即使见了晏婧,也会把她当做一个普通人去对待,可胸口到底还是隐隐作痛,丝丝缕缕的痛楚,提醒着他刻入骨血中的那份羁绊。

时间还早,长长的一个下午,他无处打法,到底还是去了书房。

所幸这间书房布置得还算雅致,书籍也合他的胃口,连他喜欢的古书,都书藏了不少,于是他在书房里,也算度过了一段安闲的光阴。

只是直至暮色降临,他胸口的痛楚也没有减弱半分,反而愈演愈烈,这段时间来,他已经有些习惯这种痛楚,强自忍耐,倒也还能显得从容。

晏婧一直在楼上没有下来,到了晚餐的时候,她才让人到书房请顾清岚用餐。

菜品倒的确是他的口味,不知道晏婧从什么地方得到的消息,连他日常的一些忌口都注意到了。

顾清岚胃口不佳,没用多少东西,晏婧看着他微发白的脸颊,轻声开口说:“其实你父亲,一直有同我联系,只不过我们用的是最普通的邮政信件,一年也只有一次,所以你没有查到。”

这个顾清岚倒是真没有料到,而在这个年代,也很少有人会用老式的信件联络,再加上这种信件现在多用来寄送官方通知,多且杂乱,不挂号的信件也没有任何记录可查,以至于连他请的私家侦探,也没有留意到这一年一次的通信。

不然从此入手,恐怕要比之前查的速度快上许多。

看他还是沉默不语,晏婧就继续说:“每年你父亲都会寄一些你的照片给我,还有关于你的一些事,他也会写信告诉我。”

侧头轻咳了声,顾清岚放下手中的汤匙,笑了笑:“如此说来,文太太对我已经算了解。”

晏婧看着他温和的笑脸,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没去接他的话,反而说:“你长得很像你的外公…只可惜你没出生前,他就走了。”

晏家的上一代当家早逝,也是晏家家道中落的原因之一,这个顾清岚是知道的。

当年父亲早逝,晏婧才不到二十岁,母亲也不过是个一无所长的主妇,母女二人虽然守着偌大家业,却仍然算是孤苦无依。若不是按照父亲定下的婚约成功嫁入文家,又为文兴渊生下一儿一女,晏家如今在B市,只怕早就沦落到了上流社会之外。

只是谁能想到,当时还不到二十岁的晏婧,在婚前就已经为另一个男人生了一个儿子?

时至今日,顾清岚并不想去追究当年的恩怨,比如还在读书的晏婧,为何会和他的父亲顾盛在一起,并怀孕生子。

后来晏婧舍弃了顾盛,嫁给家底更深厚且能够帮她撑起晏家的文兴渊,到底是因为她更爱文兴渊一些,还是为了利益考虑?

晏婧一直自说自话,顾清岚也不知道该怎样去跟她沟通,只能又温和笑了笑:“文太太,此处离我的住宅并不远,晚餐过后,我还是回去比较好,不然家中的管家和私人医生恐怕会着急。”

晏婧又看了看他,还是不为所动,她已经用餐完毕,就推开椅子,起身准备离开。

知道她这一去只怕再见就是明天早上,顾清岚只能压着胸口的疼痛,提高了声音说:“文太太,你我都清楚,你把我‘请’来这里,并不是突发奇想要来一场母子情深…无论有什么话,我希望你能明示。”

晏婧迟疑了一下,回头看着他,她垂下眼睛,开口说:“我希望你能放弃和李家的合作。”

顾清岚一愣,随即觉得好笑,他知道文家和李家分属两个派系,只是他和李靳的私交以及合作,无论如何都跟文家扯不上关系。

晏婧既然没打算和他相认,却想左右他的决定,着实让他觉得无奈。

他轻闭了闭眼眸,再睁开后,耐心对她解释:“文太太,在决定和李先生合作之前,我并不知道我和您的渊源,即使知道,这也不能成为我和李先生合作的障碍。我尊重您,也请您不要越俎代庖。”

晏婧却还是不说话,她像是早就下定了决心,淡淡说:“如果你不同意,就一直留在这里吧。”

对于她的反应,顾清岚只能苦笑:“文太太,你知道我心脏不太好,我来时没有带药,需要回去接受医生的治疗和检查。”

晏婧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你不能离开,除非你同意终止和李家的合作。”

无奈之下,顾清岚笑着说:“文太太,你不能一辈子把我关在这里。”

晏婧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最后说了一句:“我会让人回去帮你拿药,不过你不能离开这里…这里是晏家的宅子,书房是你外公生前用过的,我想你会喜欢。”

看着她再次消失在楼梯上的背影,顾清岚只能轻叹了声。

101、

顾清岚终究还是没有留下来过夜,在晚餐结束后不久,顾彦就带着李靳找了过来。

当下楼来,看到李靳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晏婧的脸色有些发白。

顾清岚对她笑了笑:“文太太,抱歉了,我出门前已经对我的管家说过了,如果我晚餐时间还没回去,就请他带着李先生来这里接我。”

毕竟是自己在勉强别人,用的手段也说不上光明正大,所以晏婧虽然苍白了脸色,倒也说不出更多的话,只是抿紧了薄唇。

也许真的是血脉相连,她的神情竟然了顾清岚沉默不语时有几分相似,李靳已经知道了她就是顾清岚的亲生母亲,在旁看着不免心里有几分感慨。

然而感慨归感慨,他也还是上前笑了笑道:“文太太,您要多为顾先生考虑下嘛,他离家太久没有消息,不光是我这个朋友,还有许多人担心他呢。”

他这句话里有指责的意思,晏婧脸色果然就更苍白了一些。

她相貌精致,即使上了年纪,这样看上去也很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连李靳这样自诩铁血心肠的人,也不好再说更狠的话,只能在心里暗叹:不愧是顾清岚的亲生母亲,这天然无害的气质也太像了点。

心里明白李靳不是可以退让的人,晏婧马上就把目光又投向了顾清岚。

顾清岚只能又微微一笑:“文太太,我确实不能在您这里逗留,至于您提的要求,我也不能答应。”

晏婧目光闪动,只是用明亮的目光看着他,眼眸深处藏着些哀求:“真的不可以留下来过夜吗?”

事已至此,晏婧好像已经不在意他是否会答应那个要求,事实上她后来的态度,也让顾清岚觉得,什么不能跟李家合作,对于她来说,也不过是个借口…一个让顾清岚能够留下来的借口而已。

温和对她笑了笑,顾清岚的话语虽然柔和,却有着不容撼动的坚定:“对不起,文太太,我没有在别人家里过夜的习惯。”

李靳觉得再待下去自己就要在晏婧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了,忙侧身对顾清岚说:“清岚,我们走吧。”

顾清岚微微点头,又向晏婧低声道别,这才向外走去。

他走到门口时,一直呆站着的晏婧突然追了出来,她似乎真有些慌张,相当失礼地拉住了顾清岚的衣袖,唇齿张合了数下,才发出声音:“这栋房子,我可以留给你…”她说着,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语,忙说,“我是说,房子我可以赠送给你,马上就可以请律师来公正…”

顾清岚低头对她微笑:“谢谢您,文太太,不过我在这个区域已经有房产了,这样的厚礼,我也没办法接受。”

从晏婧身后跟出来的保镖将顾清岚的手机递给了顾彦,顾清岚又低声道了谢,就和李靳一同出了门。

直到车驶出了很远,李靳才长舒了口气:“清岚,你妈妈真难对付,再被她那种眼神看几眼,我都要丢盔弃甲了。”

顾清岚轻笑了笑:“今天多谢你了。”

李靳笑着:“你就不要说这种客气话了,本来她会找上你,也是因为你跟李家合作,我责无旁贷。”

顾清岚知道他的性格,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对前排的顾彦说:“小彦,麻烦你帮我安排明天去铭心那里的航班。”

顾彦答应下来,在车上就开始打电话安排,李靳听着,就问:“怎么突然想起来去看铭心了?”

顾清岚笑笑,想对他解释,却突然咳了几声,他在李靳面前无心掩饰,轻合上眼睛,隔了一阵才说:“没什么,想要见她。”

车里光线昏暗,李靳却能看到他脸上的疲倦,如此浓重,却又淡如山岚般,像是风吹过就能散去。

李靳自问这么多年来没有怕过什么,这一刻,他却突然害怕,眼前的人会如那些清晨的雾气一般,毫无缘由地消失不见。

他想了许久,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就叹息着说了句:“无论如何,记得我们这些朋友都会站在你那一边。”

顾清岚张开眼睛,对他淡淡一笑:“谢谢。”

路铭心又梦到了顾清岚,也许是因为发了烧身体不舒服,这次的梦境跟以往的都不同,尤其地颠倒痛苦。

她所见的,只有一片浓重的黑色,间或有微弱的光线传来,而鼻尖闻到的,也是腐朽发霉的味道,几乎让人窒息。

她很害怕,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害怕什么,但她拼命将身体缩成一团,把头埋到身前那个人的怀里,不停地瑟瑟发抖。

那是一个略显单薄的怀抱,明显并不是成年人的体格,她却清楚的知道,这是顾清岚。

她拼命地贴近他,紧紧抱着他的身体,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她和身边的这个人。

而顾清岚也用力抱着她,他俯在她耳边轻声说,清亮的声音里带着些喑哑:“没事的,铭心,不要害怕。”

他的语气仍是镇定的,温和的话语里如同酷冷冬日里的暖阳,她听着,恐惧却还是一丝一毫地在身体中蔓延,疼痛得无法呼吸。

她想告诉他,她害怕的并不是那些凶恶的坏人,而是害怕他们把他从她身边抢走。

可在不停流下来的眼泪,却让她只能发出些模糊的音节,他仍然有耐心地轻拍着她消瘦的脊背,轻声一遍遍地重复:“铭心,不要害怕。”

她努力抓着他的衣袖,想要让泪水停下来,可无论如何都不能停止。

这个梦做得太沉闷,当她被床头的手机铃声吵醒时,已经出了满身大汗。

接起电话,她神智还不是很清楚,连来电人是谁都没有看清,只来得及说一句:“您好。”

接着她就听到了熟悉的轻笑声,那端传来的是温和依旧的轻问:“铭心,还没睡醒?”

听到他的声音,路铭心觉得好像有一团火从脚底下升起来,整个人都暖洋洋的,连忙翻身坐起来抱着电话:“清岚哥哥!没事的,我醒了!”

因为她感冒,剧组特地给她放了半天假,她早上就没早起,准备一觉睡到中午。

现在她瞄了眼床头的闹钟,发现已经是早上十点钟了,也的确不早,就说:“清岚哥哥打电话是特地叫我起床的?”

他又轻笑了下,才说:“铭心,把房门打开。”

路铭心这才彻底清醒了,未及深想,就忙走到门口,将房门打开,门外是刚刚穿过走廊站在她房门口的顾清岚。

对她微微笑了笑,他抬手轻摸了摸她睡得发红的脸颊:“看起来烧是退了。”

路铭心轻吸了口气,她很想马上就抱住他,但还是勉强维持着镇定,拉住他的手,把他带进房间的沙发上坐下,才仔细打量他。

她左看右看,总觉得他的脸色太过苍白,就有些担心地问:“清岚哥哥,你怎么过来了?身体不要紧吗?”

顾清岚微笑着,又给她理了理脸颊旁的碎发,她刚刚从床上直接冲到门口开门,现在还穿着睡衣,头发也乱蓬蓬的没有梳理。

自从进了演艺圈后,就算私下独处也会相当在意自己形象的路铭心,此刻却一点都没打算把精力分到她的外表上,还是看着他,眼神发亮:“清岚哥哥,你为什么会过来?因为我生病了吗?”

顾清岚对她笑了笑:“你昨天给我打电话,难道不是希望我能过来看你?”

虽然是事实,路铭心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干脆抱住他往他怀里钻:“清岚哥哥我好想你!”

顾清岚轻拍着她的肩膀,声音低柔,带着微薄的笑意:“嗯,我知道。”

顾清岚不仅人到了,还顺带帮她叫了早餐,隔了没多久,就有客房服务送了过来。

路铭心埋头喝着那碗瑶柱粥,还时不时地抬头看着眼前的人,那样子好像怕自己还是在梦里,一不留神他就会不见了。

顾清岚注意到她的目光,对她笑了笑:“铭心,我不会走的。”

路铭心被撞破小心思,脸颊顿时就红了红,然后隔着桌子去勾住他的手,带些撒娇地说:“清岚哥哥,你要在这里待几天?”

顾清岚轻笑着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总归回程没有安排。”

路铭心的目光顿时又亮了许多,回程没有安排,就意味着他根本没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也意味着只要她撒娇耍赖到位,想让他陪自己几天都可以。

她什么打算都写在脸上,顾清岚看了也只能温柔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乖。”

头上被他微温的手掌盖住,路铭心满足地眯了眯眼,那样子活像漂亮的波斯猫被主人抚摸了一样。

在他和暖的目光里,路铭心突然想起了昨晚的噩梦,忙开口说:“对了,清岚哥哥,我昨晚梦到你了,不过梦好奇怪,我们好像被关在一个很黑的地方。”

顾清岚神色动容了片刻,却又很快掩饰过去,笑着说:“哦?具体是怎样一个梦?”

他肯对自己的话题感兴趣,路铭心当然马上就做了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

顾清岚听着,而后笑:“你倒是爱做梦。”

路铭心拉着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吻了下:“肯定是太想你了,才会做这种梦!”

顾清岚只是任她动手动脚,唇边是一抹不变的温和笑容。

102、

即使再想和顾清岚腻在一起,路铭心下午还是要开工的,她体质好,感冒过了一晚基本就症状全无,连继续休息的借口都没有。

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顾清岚,她就去了片场,一下午她表现太好,惹得剧组的导演都说:“铭心感冒了一场,状态倒更好了。”

路铭心露齿一笑,神色间带三分幸福的傻气:“清岚来看我了。”

那导演还是第一次见她这种样子,惊得有些呆住后,就笑起来:“原来如此,爱情的力量果然伟大。”

路铭心嘿嘿笑,默认他这种说法,无论别人怎么看,顾清岚对她的影响力的确很巨大。

只要看到他就会觉得安心,只要能在他身边,就会觉得哪怕失去整个世界都不要紧。

想到这里,她自己也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她竟然会觉得和整个世界相比,还是顾清岚更重要一点。

这完全违背了她之前那么多年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而且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根本不像是外来的潜移默化,而是早就植根在她心底了一样。

难道是因为前世?路铭心皱眉想了一下,虽然自从《山河踏碎》拍摄完毕,她就和顾清岚约定彼此都不在提及前世的事,但在她心里,那些往日的碎影都还在。

今天没有夜场的戏,剧组收工路铭心没跟其他人一起吃饭,自己先赶回了酒店。

她回来得早,天色还没完全暗透,她不知道顾清岚在干什么,所以用房卡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路铭心在客厅里没有看到他的身影,走进卧房,果然就在床上看到了深陷在被褥中熟睡的人。

他拉下了遮光帘,卧室里更加幽暗,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也还是撞到了床边的落地灯。

他睡得很熟,床头突如其来的响动将他惊醒,他抬起手按了按额头,先是轻咳了声,才带些迷蒙地开口:“铭心?”

路铭心扶正了险些摔倒的落地灯,忙凑到床边,握住他放在被子下的手,语气委屈:“对不起,清岚哥哥,吵醒你了。”

顾清岚轻笑了笑,撑着身体半坐起来,摸了摸她的头顶:“不怪你,我这个午觉确实睡得太久了。”

看他也坐起来了,路铭心就将床头的台灯打开,借着灯光看到他脸色苍白,额头也出了层汗。

她抬手去擦,触到那些薄汗都是冷的,顿时就担心起来:“清岚哥哥,你头疼吗?身体哪里不舒服?”

顾清岚轻摇摇头,反握住她的手,抬起眼冲她笑了笑:“没事,可能是刚下飞机,睡不沉。”

这些日子以来,每每她发觉他身体不适,总会被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过去,连路铭心这么迟钝的人,也觉察出了什么不对,有些警觉地看着他:“清岚哥哥,不要骗我。”

她的语气太严肃,顾清岚一愣,不觉失笑。以往他可能是骗她,但今天的确只是睡不沉,也不知是白天睡觉终究不如夜晚香甜,还是他心中不宁,于是刚才睡在床上,乱梦纷纭,不知不觉出了一头冷汗。

他笑笑,接着对她保证:“我现在真的没事。”

路铭心将信将疑:“是吗?”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说,“清岚哥哥你等下!”

她跑去自己的包里,摸出来一只蓝色的锦缎盒子,然后递给顾清岚:“清岚哥哥,这是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