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柏楼噘了噘嘴,摸着鼻梁笑说:“他要是早点提一提我,你现在对我的态度可能就会好一点了。”

我说:“唐少爷,我那位朋友呢是脾气臭点,刚才可能有所冒犯,我代他向你道歉。我现在就带他离开,不会再在这儿扫你们的兴了。”

檀雅假作亲密地挽着我说:“别,以瑄,都来了就坐会儿吧?今晚唐少请客,你不给我面子,也给唐少一点面子不是?”

我冷笑着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檀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玩的什么把戏,你可以把我骗到这儿来,可别想再用我来讨好你的主子。”

我知道檀雅很生气,可是,在唐柏楼面前她不但忍着没发作,还一直摆出一副笑脸向我献殷勤,劝我留下。

这时,刘靖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打断檀雅说:“阿瑄说了,走…咱就要走!留什么留?”

我拉长了脸走过去:“别废话那么多,走吧?”

刘靖初刚拉开包房的门,一个彪壮的大汉突然按住门把手,把刚打开的门又关了回去,意思是不让走。

我回头看了唐柏楼一眼,唐柏楼会意,冲我微微一笑,挥手示意那人让路。我便也冲他笑了笑,算是致谢,带着刘靖初走了。

我们走出酒吧,他揉着太阳穴,嘟囔说:“阿瑄,你还没说呢,是不是檀雅叫你来的?她到底什么意思?”

我冷冷地问他:“那你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看我很不高兴,耸肩说:“没什么,就是那檀雅害得我丢了工作,我想随便给她一点教训。”

我说:“教训?我看你是被别人教训了吧?”

他说:“算她运气好,有人给她撑腰。”

我看他一脸的无所谓,心里有点急了:“刘靖初,你还以为你是在学校,到哪儿都敢横着走?你惹的祸还不够多?我告诉你,你下次要再这样,别指望我还会理你!你要是嫌管制还不够,你就尽管去惹事,等哪天你也进去了,魏杨就有伴了,反正我看你们俩都是一路货色!”

“喂!”刘靖初嚷嚷,“要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我说:“更难听的都有,你要不要听?”

他服软了,拉着我的手说:“哎算了算了,阿瑄,我答应你…我不惹事,我错了,行吗?”

我说:“我信你我就是傻瓜…”

他竟然摇着我的手撒娇:“信我嘛,信我嘛,我真的会改了。”

我甩开他说:“少跟我来这一套,我也懒得跟你废话,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爱干什么干什么。”

他不满,说:“喂,我都说我会改了,我今天喝了点酒,一时酒气上脑,下次不会了…你是不是一定要这样对我啊?你不关心我,你又要来?又要教训我?打是亲骂是爱你懂不懂?”

“幼稚…”

“阿瑄…”

刘靖初说着,视线冷不防扫过酒吧隔壁的露天茶座,正好看见姜城远就坐在最靠近人行道的一张椅子上,他的脸色又变了,喷着一嘴的酒气质问我:“那个人怎么在这儿?是他喊你来的?…阿瑄,他不是想用你来压我吧?他敢用你来压我!”他一边说一边卷袖子,恶狠狠地走到姜城远面前,“残废,你给我起来!”

姜城远一看见刘靖初,双手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眼睛里也有一团火在烧。刘靖初一走过去,他噌地就站起来了,眼神很凌厉地瞪着他。刘靖初大笑:“说你废,你也还没完全废嘛,起来得还挺快的。”

姜城远向前一跨,撞了刘靖初一下,我急忙冲过去隔在两人中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质问刘靖初:“你、走?还是,不、走?”

刘靖初的眼神微微一沉:“我还以为…你就算是要拦着我们,也是站在我这边…”

是的,我是背靠着姜城远,面向刘靖初的,我和刘靖初之间隔了一米远,这一米,充分地说明了我的立场。我在保护的人是姜城远,而不是那个曾经与我形影不离的刘靖初了。

“阿瑄,你现在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他又问我,“你现在又是怎么看他的?”

我不想做什么解释,我也能感觉到被我挡在背后的姜城远就像一头即将发怒的狮子,正有一种想要往前扑的趋势,我心里着急,咬牙切齿地冲刘靖初吼了一句:“走啊!”

刘靖初盯着姜城远看了又看,点头说:“好,我走!我刘靖初有今天都是拜你跟你那个表姐所赐的。”他指着自己的头,“这里,记着呢!”他又看了看我,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只是抿了抿嘴,然后就气愤地走了。

刘靖初走了以后,我松了一口气,转身望着姜城远:“别理他,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是他对。”

姜城远还在盯着刘靖初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把情绪平复下来,低头看了看我,问:“我表姐呢?”

我说:“她啊,好得很呢,吃香喝辣的,一点事都没有。”

姜城远不解:“那她说被刘靖初提着刀子追?”

我抬头看了看,正好看见酒吧楼上的落地玻璃窗边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那里,我不敢肯定,但直觉觉得那个人是唐柏楼。我冷笑说:“没什么,你表姐只是想介绍个朋友给我认识而已。”

时间已经不早了,姜城远看了看表,说:“我送你回家吧?”我还记得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有一次他说要送我回寝室楼下,我拒绝了,我说我不是一个需要别人把我送到家门口的女生,而这次,这句话本能地已经到了我的嘴边,但我却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同意的微笑。

夜晚的车辆比白天少,是以出租车一路飞驰,畅通无阻,我甚至不满怎么沿途红灯就像消失了一样,几乎全是绿灯。我心里越来越不安分了,终于忍不住问姜城远:“喂,我肚子有点饿了,要不陪我去吃宵夜吧?”

“吃宵夜?在哪里?”谢天谢地他说的不是不想吃。

我急忙接着:“我知道有一家很好吃的通宵大排档,我带你去吧?”

姜城远想了想,没有拒绝我。

我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姜城远一脸不解地下了车,问我说:“你说的大排档在哪里?”

我们下车的地方是在一条空旷的马路上,没有任何商业,我指了指路边竖着的一个简易公交站牌,说:“我们要坐这一路车。”

姜城远看了看:“87路?这是观光线?”

我点头说:“是啊,这路车是双层客车,经过的还都是城里最有特色的老街区,什么白磨坊、老油库、罐头厂之类的,我们吃宵夜的地方也在老街区里面。”我又解释说,“我一直觉得,深夜的时候,坐在上层最前排的位置,车子慢悠悠地开进老街区,看着那些幽静小巷和老楼特别有意境。反正我们都要去了,不如坐这一路车去?”我正说着,87路已经缓缓地靠站了。

我们上了车,车上的乘客很少,上层最前排正好也是空着的。

我一坐下去就把腿抬起来,屈着踩在车头前面的矮台上,身体后仰靠着椅背。姜城远看了看我,没说什么。

我看他两腿并拢踩地,坐得很端正,说:“你没坐过这个位置吗?”

他问:“怎么了?”

我说:“坐这个位置就一定要把脚踩在这上面,像我这样,身体往后躺,就像靠着沙发似的,这样会很放松很舒服的,小孩子都知道。”

他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耸肩:“不信就算了。”我继续保持着我那个小孩子们都喜欢的坐姿,两只脚还优哉游哉地来回摆动着。

挡风玻璃前的老街轮廓在夜色中看起来并不清晰,但更有一种朦胧美的意境。

深夜的老街区很安静,不像闹市,到了深夜也依旧杂乱喧嚣。街上有一些晚归的人,也都很安静地走着,显得疲惫而小心翼翼。路边的铺子都关了,清一色的暗银色卷帘门排成整齐的左右两行。

那些五层高的楼房都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修建的,有的还是红砖的。有阳台的房子大多养着花草,在黑夜里只能看见一些茂盛的轮廓。没有阳台的房子窗外搭着铁架子,晒着衣服,风一吹,轻轻飘着。

汽车再前行了几个站以后,就连楼房都少了,换成一排一排的平房,成片的老院子。

灰瓦白墙的古建筑,飞檐翘角的轮廓也依稀可见。有些关着的木头门会有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是暖黄色的灯光,看着就觉得窝心。

我一路陶醉着,公交车停了几次,上层的乘客渐渐就只剩我跟姜城远了。

又过了一会儿,上来了一对年轻的小情侣。

他们也坐到了最前排,跟我们并排坐着。两个人好像窃窃私语说了什么,然后那个女孩就探着脑袋过来问我:“你是苗以瑄吗?”

我惊讶:“嗯,我是。”

她开心地拉着男孩的手:“你看,我就说是她嘛。”男孩也很开心:“苗以瑄,我女朋友可喜欢你了。”女孩跟着点头:“是啊是啊,你出的好多角色我都喜欢,还收藏了呢,现在你做代言人的那套造型我也觉得美翻了。没想到竟然见到你本人了,嘻嘻!”

女孩很活泼,不停地找我聊天,她看姜城远一直在我旁边坐着动也没动,拉了拉我的衣袖问:“这位雕塑般的大帅哥是你男朋友吗?”

雕塑般的姜城远听女孩这么一说,终于动了动,把头扭到一边去看窗外。

女孩又说:“你男朋友脸红了。”

我开玩笑说:“不会的,你有见过雕塑还会脸红吗?”

女孩和她的男朋友下了车以后,姜城远又把他的脸转回来,平视着前方,还是坐得端端正正,真的像雕塑似的。

我问:“还剩最后四个站,你真的不要试试像我这样坐?”姜城远回到得很干脆:“不用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却不声不响地慢慢地把一只脚踩到矮台上面,接着又是另外一只脚,身体也稍微往下沉了一点,好让自己可以更舒服地靠着座椅后背。我看见他那个举动,忍不住笑了。

他看了看我,表情很严肃。

然后又看了看我,还是有点严肃。

但慢慢地,他望着前方,嘴角轻轻地勾了起来。

他终于笑了。而且越笑越开。

“我是不是傻了?竟然相信你。这么大一个人,这样坐着腰都伸不直,哪里舒服了?只有小孩子才觉得舒服。”他说。

我扫了他一眼:“可是有些人笑了喔。”

他说:“笑了怎么样?”

我说:“笑了,就是笑了。挺好。”

我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笑,我差点把头一仰大笑出声。车子到站了,我们刚下车就看见迎面走过来几个年轻人,一边走还一边抱怨:“老邹今天竟然不营业,早知道不来了…”

我看着他们唠唠叨叨地走过去,姜城远问我:“怎么了?”

我说:“注定你没口福了。”

“嗯?”

“他们刚才说的老邹就是我说的那家大排档的老板。”

“没有营业?”

“嗯。”

“那吃别家也行吧?”

“这个时间点,这里也就老邹一家了。一般到这儿来的都是慕老邹家的名,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老邹亲自做的爆炒田螺和猪骨粥了,那口味简直堪称一绝!本来带你来就是想让你开开眼界…唔,是开开口界的。”

“既然都来了,就去看看吧,兴许在营业呢?”

“嗯。”

我们走到老邹家,院子里黑灯瞎火的,果然没有营业。我们是打算原路返回的,但我记错了路,早转了一个街口,走着走着,发觉那条路越走越陌生了,姜城远问我:“你确定是这样走吗?”

我也有点糊涂:“好像是不对。要不我们倒回…”我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片开阔的平地,我顿时愣住了。

那片平地上晒着很多的床单。花花绿绿的床单,被分成一行一行的,搭在半人多高的架子上。风一吹,床单就会向同一个方向微微扬起,像翻着一层层的波浪。

我嘀咕:“这里怎么晒这么多床单?”

姜城远指了指旁边的一栋楼,楼侧挂着五个大字牌:“晚景养老院。”应该是养老院里面统一洗晒的。

我缓缓地走到那片平地前,回忆说:“以前我家附近也有这样一片开阔的空地,附近的居民也会把家里的棉被或者清洗了的床单拿出来晾晒…”

那时候,他们也是搭这样的架子,大家还都很配合,一个架子挨一个架子,一床棉被挨一床棉被,排得整整齐齐的。

而我跟哥哥就常常会钻进那晒满床单的架子里面玩捉迷藏。

有一年夏天,我哥哥过生日,那天爸爸妈妈吵架了,我那时年龄太小,不懂他们为什么吵,只知道妈妈发脾气说要回老家去,说不给哥哥过生日了,还说她以后都不回来了,谁的生日都不过了。

我听她那么一说就吓得大哭了起来,还跑了出去。

当时的空地上就晒了不少的床单,我蹲在那片床单海里面哭,心想,完了,我的家要散了,我就快没有爸爸妈妈了。过了一会儿,床单被人轻轻地掀了起来,哥哥做鬼脸哇了一声,我被他吓了一跳,哭得更大声了。

他蹲在我前面说:“小哭包,回家切生日蛋糕了,有黄桃的蛋糕哦,你不回去我就把黄桃都吃了。”

我撇嘴说:“妈妈说不过生日了,你的不过,我的也不过,她不要我们了。”

他捏了捏我的耳朵:“妈妈哪里说不过了?她说她要去小昭姨的铺子里买一瓶可乐回来给我们下蛋糕。”

我哭哭啼啼地说:“我不信,我就听见了!她不是买可乐,她要走了…”

哥哥的手插进外衣的口袋里,掏了掏,一边说:“哦,小哭包的耳朵不好使,才几岁耳朵就不好使了啊,我得给她治一治。咦,昨天买的鞭炮呢?我要放个鞭炮刺激她一下。”

小时候我很害怕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立刻往前一扑,扎进了哥哥怀里,嚷着说:“不要!不要…”

哥哥没有蹲稳,被我一扑就往后一仰,我们俩都倒在了地上。

他立刻挠我的痒说:“哎呀,衣服弄脏了都怪你,回去妈妈要罚我洗衣服…”

我笑得在地上打滚:“我也脏了,脏了!讨厌啦,我不要洗衣服…”

我们两颗灰球挠来挠去滚来滚去地玩了一会儿,我又问哥哥:“妈妈真的不走了?”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走了!”我问:“不吵架了?”他又说:“不吵了。以瑄都哭了,他们就不敢吵了呀。”

我跳起来,说:“我好强大啊!”

哥哥伸出手来等我牵他:“是啊,你最强大了,强大的妹妹,跟哥哥回家喽!”

我把小手握成拳头打进他的手掌里,他手掌一合,包着我的拳头。他的手暖暖的、软软的,好像热乎乎的包子皮。我们俩大手牵小手,高高兴兴地回家唱生日歌切蛋糕了。

那也是我们一家四口齐齐整整吃的最后一个生日蛋糕,我的生日还没有来,家里就出事了。

四口之家只剩下两人,我也没有再跟哥哥玩过捉迷藏了。

再后来屋旁的那片空地被开发建起了高楼,大家也都不再用那种方式晒床单被子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眼前这样的景象,不论是那些晒着的床单,还是空气里弥漫着的洗衣粉的清香,都如此接近我记忆里的童年。

我慢慢地走进那片床单海,我已经长大了,长高了,再不是几岁的时候,矮矮的、被哥哥摸着头顶喊小不点的童花头女孩了。晒着的床单不会再淹没我,我也不需要使劲地踮着脚或者跳起来,才能看到跟我玩捉迷藏的哥哥偶尔露出来的脑袋在哪里。

我对姜城远说:“你知道我小时候有多傻吗?我一玩捉迷藏就害怕哥哥找不到我,所以每次我都躲在相同的地方。”

我数了数说:“一二三四——”就是我站的这一行,就是这个位置,“我每次都躲在左起的第四行最末端。哥哥还老笑话我,说我笨。他不知道我有多喜欢被他找到,多喜欢被他牵着手回家。”

“那个时候的家,那个时候,我还是有家的人。”

姜城远的声音很轻:“你现在也有。”

我摇头:“不一样的。怎么都不可能一样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蹲在我小时候玩捉迷藏最喜欢蹲着的那个位置,开始幻想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会突然钻出来,露出一张滑稽的鬼脸,笑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我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把手伸出去,幻想我还是小时候的我,轻声问:“哥哥,我们回家了吗?”

一丝丝的凉风从指缝里穿过,除了风,什么都没有。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那双手也不会再出现了,万籁俱寂,儿时的记忆虽甜也苦,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那时,忽然有一只手牵住了我。

很柔软的,很温暖的手。

我吃了一惊,睁开眼睛一看,姜城远的手指和我的手指交握在一起,他的笑容比天空圆月的光还明亮。

“起来吧,回家了。”他说。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我的目光所能触及的有关他的每一个细节,我都不舍得错过。我说:“我哥哥的个子没有这么高,手掌也没有这么厚,他会笑得更顽皮一点,他还会喊我小哭包…你不是我哥哥…”我说完,突然站了起来,步子向前一迈就抱住了姜城远。

我紧紧地抱着他。

姜城远那条不方便的腿和拐杖一起向后一退,摇了摇,站稳了,身体明显有点僵硬。“苗以瑄…”

我知道他很尴尬,但我还是抱着他不舍得松手。我知道要不是他好心配合我那幼稚的举动,我也不会有机会抱着他。

这是他善良的施予,却成全了我一生的念想。

哥哥啊,我一个人太孤独了,我很想有一个家。一个有着暖色的墙壁、明亮的灯光的地方,一个有人与我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一起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起嚣闹、一起沉静的地方。

一个我只要一想到就会微笑的地方。

和一个我只要一想到就会微笑的人。

哥哥,就是他了吧?给我家的人,就是他了吧?我很喜欢他。那么那么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