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平不打诳语:“当然知道,不然谁有那么多工夫救你啊。”

既然言及于此,我干脆凑了上去:“喂,你能给多少钱?”

大卫先生想必一辈子虚伪惯了,一时间简直没法适应我的赤裸裸,愣了好一阵,勉强露出笑容:“你要多少都行。”他风度很不错,“有钱能买命,随便多少都值。”

我耸耸肩,把最后一块煎蛋吞下去,平淡地说:“不一定的,有的人,宁愿死,也不会糟蹋钱。”

人各自有在意的东西,谁也别跟谁说“何不食肉糜”。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我要去找个人问问,到底跟你要多少钱合适。”

他诧异地扬起眉毛:“哦?需要一起去吗?我可以当场写支票的。”

我俯下身观察了一下他的瞳孔,指指里面的病床:“你,去躺着,要想真的救活你,路还长着呢。”

转身备药,我顺手打开了挂在冰箱上面的电视,正好是社会新闻,通常多是猫丢狗跳的事。现场记者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哪个地方被火烧了。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忽然全身僵在那儿。

失火的是十号酒馆。

记者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得到控制,电视上能看到烧得焦黑的院子围墙,半拉酒馆倒了,空中还有缕缕黑烟。镜头对着酒馆大门猛拍,一转,扫到了门外站着的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当然是约伯。

我把大卫放倒,挂上药,然后撒腿就往烟墩路赶,到的时候电视台已经撤了,警察象征性地围了条警戒线在围墙外。我翻过去一通找,发现约伯抄着双手,窝在角落里发呆。

“什么情况啊这是?”

他眼睛肿得像个包子,我以为他伤心过度哭的,结果仔细一看是蜂毒过敏,被蜇了。

“小子,你上哪儿学狗熊掏人家蜜蜂窝了?”

他苦着脸一指:“后面那家,姓牛的,院子里的槐树下有个大蜂窝,我昨晚上打烊了之后嗓子疼,琢磨着去掏点蜂王浆冲水喝,喏,就成这样了。”

他又一拍大腿,唱做俱佳:“幸好老子去了,不然就被那三个王八蛋一锅熟在里面了,跟没卖完的那半锅手撕牛肉一样一样的啊!”

我顿时放心了不少,这位朋友眼下都心怀手撕牛肉,证明还能受得了打击。

他表示同意:“我还行,不知道老板挺不挺得住。”

“到底怎么回事,木三这个笨厨子走的时候灶台没熄火吗?”

“昨晚那三个干的。”

“你确定?”

约伯点点头:“摄像头拍到了。”

我这才吓了一跳,多少年了,我怎么不知道十号酒馆最近装了摄像头:“是不是在洗手间?赶紧说!”

他摇摇头,嘴巴朝烟墩路的对面努了努:“那儿,一个偷窥犯装的,有漂亮姑娘来就逮个正着,后来被抓了,我也没跟当局举报。”

他指的地方是烟墩路十三号,五星级公厕,是这一区流浪汉和出租车司机的天赐宝地。我的妈,约伯你一天到晚到底在干些个什么!

现在不是追究约伯私德问题的时候,我们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话说,那个大卫·迪,这是惹了谁啊?”

这问题我们答不了,报警也不对,我没话找话,开始向约伯汇报医疗进度:“最直接致命的过量毒素已经被清除了,暂时不会死翘翘,其他的比较棘手,有一系列的连锁相互作用,我得慢慢来。”

“多久能把他弄好?”

“再保守估计也得三个月吧。”

“三个月后我们才能收钱?”

“呃,理论上是,不过,其实住院也要交押金和预备金的嘛!”

约伯立马跳起来,一拍大腿:“那赶紧的,收了钱踢他滚蛋!”

得到制度的支持,我们俩一下来劲了,赶紧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家赶,跟劫匪一样,杀进去就嚷嚷着找大卫要钱。

他那会儿躺着,药剂滴了三分之一了,正昏昏欲睡,被我们吓了一跳,支起半个身子来。约伯自来熟地跟他打招呼:“嗨,你好,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加了一个词以精确说明:“之一,之一。他有动机,我有能力。”

大卫笑了,他年轻时想必是十分英俊的男人:“我倒是,啧啧,从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人。”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卡递过来:“这是全球通用的卡,任何提款机都可以用,没有额度上限,密码是六个零,你们取多少都可以。”

他对我眨眨眼:“能救命的私人医生,贵一点是完全应该的。”

我理直气壮:“那是。”伸手拿卡就准备去过一把花天酒地现金无限的瘾,被约伯一把抓住:“慢着!”

他坐在大卫对面,看看那张卡,久久不说话。

“怎么了?”

他弹弹那张卡,缓缓地说:“这是美国富豪银行发行的黑卡,这家银行采取会员推荐准入制度,阿猫阿狗的钱他们压根不要。为了确保用户的安全,在特别授权下,银行能够全球定位用卡人的行踪。”

大卫对约伯的见识表示惊讶:“你居然知道?”

约伯吹牛似的说:“我认识不少有这种卡的人。”

我觉得可能是在做梦的时候认识的吧。

约伯不理我,接着说:“你这张卡没法用了,有其他的没?”

我和大卫异口同声:“为什么?”

他用手指弹了弹卡面:“我算知道昨天那几个是怎么找上门来的了,喏,这张卡是全球联网追踪的,在任何地方动用,都会被人立刻盯上。前晚你用了一次,酒馆都被烧了,这儿再烧掉我上哪儿睡去?”

此言大大不妥,你是准备来我这儿打地铺吗?收租的!

但大卫关心的不是这件事:“昨天?找上门来?被人盯上?你什么意思?”

他脸上是那种手里握着超过一百亿的人才会有的表情,冰凉,警惕,眼神里像藏了无数只敛翅的雄鹰。

约伯开始讲从大卫初到十号酒馆到现在所发生的事,如果是我讲,可能一分钟就搞定了,但他足足花了他妈两小时,连厨子木三做手撕牛肉时酒客在门口拿号排队要外卖的细节都不放过。酒馆生意淡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去说书啊,还是你准备一会儿按分钟跟大卫要演示费啊,你以为自己在投标啊!

不管我怎么腹诽,还是必须承认他口才上佳,讲得精彩至极,且极具幽默感,但大卫从头到尾表情一点儿都没有变过。

只是眼神越来越阴暗。

“那么,一言以蔽之,有人要杀我?”

不愧是大人物,言简意赅,我和约伯双双点头。

“不但要杀我,而且要将最后见过我的人都灭口?”

再度点头。

他不怒自威的眼睛缓缓扫视过我和约伯,问出对他来说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

我淡淡地说:“就凭你现在还没死。”

那四十几个医生可以为我“背书”——如果你不是刚好在快要横尸街头之前走进十号酒馆,刚好遇到一个拿过三个半医学博士学位、最后因为研究领域太过超前而被“抄牌”的人,刚好还被爱钱如命且神通广大的酒保认出来你是大卫·迪。

命运赐给你这么多千钧一发的巧合,就是为了让你省去那些患得患失、畏首畏尾的猜疑。

因为你没时间了。

他看着我,须臾,点头,语调缓和:“你说得对。”

他略微放松了一下脖子,左右拉伸,看来是这一种平复心情的习惯。他用深思的语调缓缓地说:“那么,是谁要杀我呢?”

约伯手指翻飞玩着那张卡,淡淡地说:“熟人啰。”他愿意的时候,说话往往一针见血,“不是熟人,谁能往你身上下十几种毒啊?还得持之以恒地下,有点好转就要赶紧补仓,有空间都没时间。还有,不是熟人,谁能这么精确地掌握你的行踪,谁能知道如何追踪你的信用卡?”

大卫·迪颓然,过了许久才点点头,说:“我太太。”

谋杀亲夫什么的在十号酒馆不算轰动事件。老公喝得正美,猛然黄脸婆杀上门来,二话不说拿起瓶子在桌上一敲两半,扑上去就往要害处捅,那惨叫声能叫亮方圆一里地的声控路灯——这种事情常有。后来搞到我去喝酒都必带一医药包,里面别的可以没有,缝针工具得全套,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派上用场。

但这些案例和大卫·迪唯一的区别是:黄脸婆砍完人心情好了,负伤老公回去还是有热炕头、洗脚水伺候,大卫呢?

“至少会把你的骨灰埋到八宝山吧?”

“放屁,八宝山是我首都人民的,关他们屁事!”

“那就国家公墓好了,你说呢?”

约伯问大卫·迪,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对他太太做了一个简略介绍——该太太美艳惊人,当过超级模特,素有艳名,拿过硕士学位,聪明得很。

她曾对大卫说过:“亲爱的,如果有一天我要你死的话,我保证没有任何人知道你是怎么死的——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男人听到这句话居然不心胆俱裂撒腿就跑,能跑多远跑多远,一定是因为他当时处于没穿裤子的状态。

大卫对此表示同意。

他眼里那种猛虎般的光暗淡下去,我想那就是恺撒说出“你也在吗”那句话时的感觉。不知怎么我有点同情他,于是出言安慰:“其实我们都是瞎猜啦,也说不定是你某个仇家买通了你们家保姆!”

约伯冷冷地打断了我的滥好心发作:“别扯没用的,现在怎么办?”

我们三人围坐,商量下一步如何。这样的组合着实古怪,但老实说还蛮有效率的。

大卫·迪的身体需要至少三个月才能完全复原,要一个月才能下结论这条命是不是完全保住了。我建议大家窝在这里当缩头乌龟,吃点榨菜馒头混过这段时间再图大计。一边说着话,我一边擅自检查了他的随身物品,将其中一卷绿油油的现金作为伙食费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大卫·迪对此视而不见,约伯则用“孙子!被你抢了先手”的妒恨眼光瞄着我。出于纯粹的报复心理,他拨浪鼓一般摇着头:“不行,酒馆得尽快筹钱重建,老板下个月会回来,要是给他看到这一片断壁残垣,我唯一的下场就是魂归离恨天。”

他干脆利落地瞪着大卫·迪:“你,得给钱!”

我觉得这位一辈子也没被人逼债逼得这么惨过,但他很有涵养,既不窘迫,也不羞恼,只是诚恳地点点头,说出一句话就安了我们两人的心:“放心,你们要的东西,我一定会给。”

但他的下一句话,就把我们俩全套进去了:“根据你们刚才所说,现在我被看成是死人一个,名下所有财产,包括这张卡,理论上都已经不属于我,一旦动用,就会暴露我没死的事实,招来新一轮的追杀,你们也会被连累进去。”

“呃,我靠,没错。”

“事已至此,不如这样,既然你们有能力救活我,我相信你们也会有能力帮我找出我太太谋杀我的证据,事成之后我会付给你们一千万美金当报酬,成立小型基金会帮你们管理投资及收益。

“这个条件你们觉得如何?”

我一言不发地打开电脑做了一张模拟图,一千万美金凑一块儿那是多大一块绿砖啊,换算成越南盾什么的呢?就算泡NASA妞实力不够,长两条腿的应该都可以试试看了吧。

但约伯没有露出和我一样的星星眼。

他沉默地想了半天,看样子是在天人交战,因为他一时怒目圆睁,一时如丧考妣,最后他对我断然一摇头:“不行。”

“昨晚那把刀可是差点砍中了我的脖子!”他夸张地比画了一下,“大动脉!”

约伯站起来点点头:“你太太摆明了是要斩草除根的,买通了全世界最恐怖的专业杀手,你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她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我本来以为这一单只是单纯救人一命,换点现金,现在好像要变成救人一命搭进去老子全家的样子。

“这种生意太亏,我不做。”

他又拍拍我:“建酒馆的钱我找高利贷凑一凑,我们把他扔出去吧。”

我和大卫都吓了一跳,我赶紧说:“扔出去他就死了哦!”

约伯表示他不关心大卫的死活,而且如果我不支持他的决定,他很快也会不关心我的死活。老实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我的眼神跟看死人完全一样,半点主客之间的感情都没有。

他说完这句话,头也没回就走了,就算我在后面代替大卫喊出“最多一人一千万”,他也去如流星,竟然没有诈和的意思。

我和大卫·迪面面相觑,他风度不失,只是微微一笑,说:“人各有志。”又问我,“你一个人行不行?”这纯粹就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了啊。

我摇摇头不答话,心中痛惜与那一千万美金的有缘无分。我治病可以,惹杀手就不够料,所谓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古人绝对不会欺骗我。

我给他换了药回到书房,正要把这事的前因后果再想想明白,忽然秘密神医咪咪兄在Skype上叫我。

“怎么,帮我查到J是谁了吗?”

“还在查,我找你说另外一件事。”

“收钱。”

“操!”

“你会有什么事来问我啊,号码百事咪先生?”

“昨天晚上出了一个多人遇袭事件,受害人一共十一个,全部是被重物撞击后脑打成植物人,现在有法医私下联系我要会诊。你对植物人有研究,我就说转给你赚个外快算了。”

“全部植物人?凶手喜欢码清一色是吧,哪儿的事?”

“你们那儿。”

这四个字一出来,我心里就一紧,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浮上心头,一刹那,我声音都变了:“昨晚?什么…什么时候?”

“我看看,嗯,十二点半到夜里两点之间,时间段很密集。”

我把耳机往桌上一摔,旋风一般冲了出去,在门口摸出电话来刚要打给约伯,他的电话已经进来了:“我操!出大事了。”

我马上知道自己的预感应验了。

我上街买了今天全部的本地报纸,每一份的社会新闻版都登了这件事,受害人在不同的街区遇袭,出身、背景、性别、年龄、经历都无近似之处,不但自己有口难言,也没有任何目击证人,警方初步调查得到的就是一头雾水。

但我和约伯当然能一眼看出,这些都是十号酒馆的熟客。

就是天天都见到,但从来彼此不打招呼的那些人。

大个子的胖二哥开出租车,他每天来酒馆坐着,不喝酒,而是等着把那些喝得差不多的单身客人拉回家去。他不爱拉陌生人,有陌生人来找他打车,他能跟人家打起来,然后再无可奈何地拉人家去医院。

帅哥小保爱喝波本,喝得差不多就会到酒吧中心的小乐池唱歌,嗓子烂得不行,不管唱什么都是一个调调,还以为自己是绝世名伶。这个习惯让他没法在其他地方生存,只有十号酒馆的人抱着一种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坚韧态度任他胡闹下去。

花爷是最穷的酒客,年纪大了,干些力气活,一打啤酒能喝一个多月,常常要求存半瓶酒,约伯给他存了,第二天就换瓶整的给他。他爱喝酒,更爱攒钱,攒到一个整数就买成吃的穿的送去东城孤儿院。他以后要是死了,肯定有一大群孝子贤孙披麻戴孝,虽然没半个是他亲生的。

有钱的是乔乔,特腼腆的一个孩子,刚会喝酒就扎到了十号酒馆,从没挪过窝。他老帮人买单,还买得很羞涩,生怕人家不好意思,买完就溜了。要坑他不用别的办法,只要站在桌子上指着他逃跑的身影大喊“是乔乔给的钱啊,十二号桌,记住了哦”,他就会恨你一辈子。

十号酒馆烧了,我没觉得有多严重,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很奇怪,一开始你觉得去的地方很重要,到最后才会发现,真正重要的是和你一起去并待在那个地方的人。

就是这些人。

一夜之间,都瘫在床上,眼睛闭上了,不能再喝酒了,不会再笑了,不会再来十号酒馆了。

见不到他们了。

如果我不是运气好,住得又近,我今天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如果约伯不是突然想去偷鸡摸狗,他已经葬身火海,成了一块焦炭。

我整个心,都掉到屁眼儿里去了。

我在家门口等了十分钟,约伯回来了,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并肩往烟墩路十号走。灾后的废墟还是那副懒懒散散没救的样子,约伯难得地拿出一根烟点燃,抽了两口,说:“那么,这事变了?”

我点点头。

突然之间,这不再是大卫的事了。

这变成了私人恩怨。

我们的私人恩怨,十号酒馆的私人恩怨。

那么就要用十号酒馆的解决办法。

他继续抽烟,慢悠悠地说:“你,护照还有用吗?”

我继续点头——总有一本有用嘛。

他表示赞许:“那么,给我,三天内我搞定去纽约的签证和机票,你,在那边找个地方供我们住一段时间。”

“这意思是?”

“烧了我们的房子,打了我们的人,就想这么算了?门都没有,我们去抄他们的老底。”

我热血沸腾:“同意!!”

“不过,就凭咱俩?没一个能打的哦。”

他很鄙视地说:“这是智能时代好吧,你以为还在混斯巴达三百勇士?”

约伯指了指他的脑子,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深邃的神情,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不用打,就靠这儿,我非玩死那个蛇蝎女人!!”

我简直想啪啪鼓掌:“太帅了啊约伯,从没见过你这样啊,你天天蹲吧台后面擦杯子擦得那么不敬业,其实就是因为你在想这种拉风的台词吧?”

他承认:“想了不少,没什么场合用。”然后猛一拍我的肩头说,“三天后出发,你把那个什么大卫安顿一下。第一,给点药吃吃,稳住别死;第二,得关起来,不能叫他坏了我们的事。”

分手之前,他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管硕大的喷漆,在十号酒馆仅存的一块白色外墙上画了一个苹果,手法很抽象,苹果中心写了一行潦草的字:REVENGE。

我在一边说:“意思是iPhone用户对此事件负责吗?”

纽约。

天气开始变冷,每天都出太阳,但那太阳像是假的,金黄,灿烂,照在身上却毫无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