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知道事已成矣,背着小钰,在黑暗中朝着醉四方旁的客栈奔去。此时已近深夜,各家各院早下了灯火安息,更兼大兵们吆喝吵闹,平日这个时候还热闹的烟花之所都开始纷纷关门谢客,是以一路上人也没遇见两个。阿清翻上二楼,石全早在窗口守侯,无惊无险地回到房中。

不一刻,石付也回来了。他一进门就道:“好大的场面。我在城门的时候见到传令兵出去了四、五队,说是附近几处兵营都要调兵过来,明日城中一定还会有大搜捕。他们推了车和草料下沟更好,天一亮我就去衙门喊撞天屈,这样就算有兵来搜,也会对我们客气几分了。”

阿清点头道:“这样最好。”解下带子,将小钰轻轻放在床上。石付石全见到这小姑娘竟是如此美貌,心中都是一跳。石付见阿清神色憔悴,忙道:“小姐累了,明日的事我俩处理既可,小姐不大好露面,早些歇着吧。”拉着石全出了门。

阿清走到窗边向东眺望,远远的还能见到天边的火光。她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恍若梦中。冷冷的夜风吹来,天井里的风铃叮当作响,阿清疲惫地靠在窗格上,耳边似乎隐约还能听到伯父的惨笑、阿绿的轻言慢语。渐渐的眼皮如千斤重,终于沉沉睡去。

第十一章

“小钰,这是什么?”

“这个呀,叫作花艺。”小钰一本正经地道。说话的时候,她将最后一支清菊插入瓶中,伸着一双小手,把又厚又沉的裙边理顺,坐直了,仰起头,用小指头将几缕散发勾到耳后,露出一只精致的玉石耳坠。

“呀!”阿清张大了嘴,叫道:“呀!”

“哼。”小钰鼻子翘得高高的。

“呀!呀呀!”

“呀什么呀,这耳坠是娘亲昨天给我的,据说是辽东慕容家进贡的…哎,你的手那么脏,别来碰我!”

“嘿嘿。”阿清傻笑着,用沾满泥土的小手摸摸鼻子,忍住喷嚏。她头发乱糟糟的,夹杂着草根树叶,左手上还划破了一处。小钰看得直皱眉头,叫道:“来人啊,打水来。”

等下人们忙不迭地盛上金盆,小钰毫不客气地将阿清的脑袋按进盆中使劲洗着,一面恼火地道:“你呀,不要一大清早就从后院的树上翻下来好不好,三姨娘昨日被你吓得险些晕过去,到爹那里说了你好多难听的话呢。”

阿清挣扎着道:“她说她的,我…我才不怕呢。我…我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她的反挽髻是假的,被落下的树枝一碰就歪了…”

小钰狠狠一按,阿清顿时呛了老一大口水,说不出话来。小钰回头道:“都下去,都下去!”几个奴婢忙忍着笑匆匆退下了。

“你…咳咳…你要呛死我啊?”阿清把湿发甩到脑后,瞪大了眼叫道。

“你这么说,被三姨娘知道了不跟你拼命才怪。”小钰嗔道:“你呀,越来越野了,真象个男孩子。自从跟了那什么师傅学武功之后,你看看你,比我哥还能折腾。把手伸过来。”她握着阿清的左手,小心地拭去上面的残血,继续道:“女孩子还是要温柔沉静一些的好。你瞧你一天一处伤痕,要是不小心划到脸上,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阿清忍不住扑哧一笑,小钰横着眼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阿清忙道:“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你的口气越来越象我娘了。”

十一岁的小钰闻言挺起了胸膛,望着远处黛色的山峦,很有些感怀身世地道:“你呀,长大了就明白了。”

“哈哈哈哈…”阿清笑得打跌,手一伸,歪着的身子顿时失去平衡向一边倒去,“咚”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柱子上。她捂着脑袋清醒过来,转头看去,但见外面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大亮了。

阿清在美梦惊醒后的落寞中轻叹了一口气。她舒展了一下冻得僵硬的四肢,走到床边,只见小钰仍在沉睡中。不知道在梦里见到了什么,她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

阿清搬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呆呆地看着小钰,儿时的记忆和面前的人不断重叠,容颜虽然未曾改变,然而心境却已仿若隔世一般,再也追寻不回了。

她正自出神,忽听有人敲门,石付在门外道:“小姐,你起身了吗?”

阿清忙收回心神,道:“恩,稍等一下。”她换了身衣服,就盆里的冷水洗了洗脸,推门出去。石付石全正在外候着,见她出来,石付忙道:“小姐,今天还要继续寻找道曾吗?”

阿清略一踌躇,道:“当然…不过,小钰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石付道:“小姐放心,这客栈的老板是在下生死之交,在下已经拜托他只留我们几人住宿。他在这城里还算有些名头,应该没有人会来。我陪小姐出去,大哥留下照看,小姐放心好了!”

当下阿清与石付出了门,继续走街窜巷,打探道曾的消息。两人在城东门附近走了一上午,仍是毫无头绪,便在临江的一座酒楼歇脚。

两人吃着东西,一面注意地听周围人的谈话。楼上宾客满座,颇为热闹。由于北面战事吃紧,大家谈论的大都与冉闵有关。石付尖着耳朵听,阿清却一句也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事,别过头去,望着窗外远远的河上船来船往发呆。

忽听石付小声道:“小姐,我出去一下。”阿清见他眼睛瞟向酒楼一角,一张最靠内的桌子上坐了个戴斗笠的人。石付道:“是道上的朋友,大概打探出什么消息来,我过去会会。小姐小心着,这楼里有练家子。”阿清点点头,石付便起身走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酒楼。

阿清待他走了,一个人喝着茶,心中想:“不知道小靳怎么样了?过了这么多天,他…他不会已经…哎,我杀了那些人,他就算不死,也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了…广善营…我一个人,怎么救得了那么多人呢?”

正胡乱想着,忽听楼梯处一阵喧哗,六、七名江湖人士簇拥着一名年青公子上来。阿清觉得那人甚是面熟,怔了一下,记起他就是那位萧老毛龟的公子,忙转过头去。楼上有几个人忙站了起来,其中一人抚掌大笑道:“呀,原来是萧大公子大驾,老夫可有失远迎咯。”

萧宁潇洒地一拱手,笑道:“古老前辈早来了?晚辈有些事耽搁了,叫您久等,多有得罪。这几位是…”他刚要介绍,眼光环视了一下,道:“大家进去坐下说话吧,古老前辈请。”

两人相互谦让一番,几个人进了隔壁雅间。酒店老板亲自奉了酒水送进去,出来后一叠声地招唿伙计侍侯。楼梯口咚咚咚地又跑上来几名唱曲的丫头,老板拉住了领头,低声吩咐道:“今儿做东的是萧大少爷,全都给我机灵点,懂了?谁侍侯不好,老子可要谁好看!”

那些丫头们刚要进门,门里却出来一个书童模样的人,伸手拦住,道:“我家公子今日请客,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商量,不相干的人就别进来了。”说着掏了几两银子递给领头的。老板忙陪笑道:“是,是,萧大少爷忙,我们这就退下,这就退,哈哈!”

那书童模样的人也不多说,关了门,拖了把椅子坐在门口。阿清见他目光炯炯,也是有功力的人,心道:“看来是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

她就坐在雅间旁,当下装作有些乏了,歪着头靠在墙上,凝神听去。只听里面萧宁道:“…这位是夔门十三棍王大侠,这位是风火楼楼主欧阳先生…这位是蜀中唐门有名的‘千里眼’唐昆,追踪功夫天下无双…”

他介绍一位,那人便道:“见过古老爷子。”只有唐昆粗声粗气地道:“古前辈。”想来唐门的派头是要比寻常门派大些。

萧宁介绍完跟他来的人,又道:“这位在下就不用介绍了吧?铁锁横江古老爷子的名头,江湖上谁不知道?当年谢大侠的庐江‘神剑之盟’,古老爷子从中牵线接引,功不可没!”

那古老爷子笑道:“萧大公子,你可真会给老夫面上贴金。什么牵线接引,老夫左右也就是个跑腿的罢了,哈哈,哈哈…说起来,老夫不在江湖行走已经有好几年了,此次请老夫来,所为何事?”

萧宁道:“古老爷子过谦了。家父跟晚辈经常说起古老爷子,你老人家古道热肠,那是不须说了,更是当今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万事通。今日请你老人家来,也正是因为一件江湖陈年旧事…”

说到这里,萧宁若无其事地曲指在墙壁上“咚咚”敲了两下,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笑道:“这么小一个酒楼,居然也有谢柳之的画,倒也不容易。传闻谢柳之曾在洛阳附近隐居三年,看来是真的了…恩…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其中一人忙道:“萧公子说到江湖中一件陈年旧事…”

石付正要上楼,忽见阿清一手捂头,急步下来,刚要问话,阿清低声道:“走。”石付忙丢了两块银子给掌柜的,两人匆匆走出酒楼,转进一条小巷。石付道:“怎么了?”

阿清放开手,脸色略有些白,道:“姓萧的在楼上…好强的功力!”

石付吓了一跳,忙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着,道:“你…你们动手了?伤到你了?”

阿清摇头道:“没有…他大概察觉到有什么人在墙外偷听,在墙上弹了两指,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幸亏没有直接贴在墙上听,否则还不知会怎样呢…他们竟然也追到东平来了,一定也是来找道曾的!”

石付道:“小人也正打听到了一些关于他们萧家的消息,正要前去证实一下,既如此,小姐先回客栈,等我问明后再作打算。”

阿清轻轻推开门,正见到小钰侧身坐在窗台上。

她随意地靠在窗格上,光脚踩着只朱红圆凳,两手撑着窗台,宽大的袖口下只露出几根玉色的手指。窗外风拂叶动,她的发就跟着飞舞起来,一丝丝,一屡屡,在那润玉般的脸上滑过。

她的手指轻灵地敲击着,“嗒嗒嗒,嗒嗒嗒”,仿佛正合着一段听不见的诡秘的旋律。下午的阳光很好,一束束穿透树冠照下来,照在小钰的脸上,散发出逼人的光彩。

她就那样微歪着头,眯着眼,象一只懒散地猫,正惬意地享受着红尘乱世里这难得的片刻宁静。

阿清全身僵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仿佛稍一动作,就会惊醒一个遥远的美梦。

她看着小钰深深的吸了口气,再慢慢地唿出来,嘴角就微微地上翘,露出淡淡的陶醉神情。她就知道她闻到了院子里盛开的樱花的香气。

她知道她会神气地说:“小岚,替我摘一束下来!”她知道她会亲手接过花枝,然后皱着眉头叫侍女们端来水,让自己洗脸洗手。她知道她会在自己面前骄傲地铰开那些枝条,一枝枝高高地举起,映着阳光比较半响,再分别插入瓶中。她知道自己会问:“为什么不让花好好地开在树上”,然后她就会更加得意地说:“你不觉得这样看起来更漂亮吗,小岚?”

“小姐!”

阿清双足一点,极快极轻地闪出房门,向正疾步赶上来的石全作了一个静声的手势。

然而为时已晚,小钰猝然惊觉,回头惊惶地看了一眼阿清,跳下窗台,飞也似地蹿到床上,钻入被盖之中,缩成一团。

阿清打心底里叹出口气来,却也知道没有办法再叫小钰出来,疲惫地将头顶在门框上。石全见她脸上失落至极的神色,很吃了一惊,不敢再上前。阿清闭眼沉静了好一会儿,方道:“怎么了?”

“小人惊扰了小姐,真是该死。石付已经回来了,正等小姐下去商议事情。”

阿清低声道:“你在楼下稍等我一下罢。”

石全忙道:“是。”点头行礼,转身离去。

阿清跨进房中,反手关了门,慢慢走到床边,柔声道:“小钰,怎么了?怎么不晒太阳了?”

被子里的人一动也不动。阿清听到她压抑的唿吸声,便叹道:“哎,原来你要睡了,那这饼我只有拿走了…”

被子掀开一角,小钰探出手来,抓住饼就往里拖。阿清照例扣住她手腕,道:“出来吃啊,小钰,别害怕。你不能一辈子藏着啊。”

小钰发出呜呜的叫声,仿佛受惊的小猫,使劲挣扎。阿清坚持了一阵,终于心软,让她拖了去。她见被子微微蠕动,小钰偷偷朝里面爬去,便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打量,果然有一树樱花开得正艳。因为只有一树,在周围尚在抽条的树木映衬下,既是那样耀眼,又是那么孤独。

阿清道:“我替你摘一枝来,好不好?”

被子里仍是无声无息,隔了一刻,忽地动了一动。

阿清看那树在数丈开外,绯红的花瓣在风中飞扬,刚想一纵跳出去摘一枝,突然一怔,想到大白天里绝不能引人注目。她迟疑片刻,终于强行压下蠢蠢欲动的念头,退开两步,将窗户放了下来。

她轻轻走到床边,抚摩着隆起的被子。被子里的人一颤,却已退到床角,再无处可去。阿清道:“姐姐到外面给你摘啊,小钰,好不好?一定摘一枝最美丽的回来。你出来吃啊。”

她不住宽慰,然而小钰始终不再动弹。过了好一阵,阿清不愿石付再等下去,只得叹息一声,出门去了。

阿清下到楼下,石付正坐着等她,见她到来,忙起身替她拉开椅子。阿清坐下冷冷地道:“如何?”

石付为她端茶上来,道:“是,小人今日收获很大。其实只要不是道曾这样没什么名头的人,在这东平城,就算打探天下豪杰的情况也容易得很。咱们先说醉四方的老板。他叫做阮奎,是这东平城黑道上数一数二的老大,连姓孙的都是他的拜把子兄弟,其势力很不简单。有件跟他相关的事是,东平城内虽然说私斗成风,然而毕竟不是什么见得人的事,都掩掩藏藏,死的人也很少。但据说就在这个月,醉四方几乎每天都会死人,而且有时候还不止一、两个。如此大张旗鼓,实在让人想不通。他就算喜欢看私斗死人,也不必如此张扬啊。”

阿清眼中几欲瞪出血来,道:“这个月…每天都会死人?”

石付有些不敢看她的眼,低头道:“是…以前还是关起门来自己看,萧家父子来了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弄到光天化日下公开聚众打斗,实在…实在是胆大妄为…”

阿清道:“萧家?萧家怎么跟他又扯上关系了呢?他们不是来找道曾的么?”

石付道:“是,小姐慢慢听我讲罢。萧家父子看来是有备而来,处置得很细。据说目前整个东平城黑道白道,都已被萧家传了话,不得跟陆平原有任何接触,架子可大得很呢。跟姓阮的联手,那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

阿清道:“他们是什么人,竟有这般势力?”

石付道:“小人在江南时听说过,萧家乃是建康大族,说起来,跟如今偏安建康的晋王司马睿有很深的关系。他家世代为商,累世巨富。这东平城里的阮老爷听说与他家有很大的生意往来,萧家父子在此地买的房产,据说原先就是姓阮的名下。”

阿清喝着茶,道:“真是大族?”

石付道:“嘿,可不是!听说,连姓孙的都对萧家礼让三分,特别给予通行权利,并派自己的亲兵护卫。所以现在城内但凡有不易出关的货,一般都找萧家帮忙代理,面子大得不得了,再加上阮老爷本就是东平一霸,说占尽黑白两道,可也不是一件玩笑话。小姐不必惊异,当此乱世,别看姓孙的在这里威风,其实心里也明白,周围哪个势力不对东平虎视眈眈?萧家跟晋王有关系,而晋王如今几乎就是晋国皇帝了,有这样的家族撑腰,怎么也不会吃亏的。”

阿清喃喃地道:“这么大的背景,在这种时候,竟然还亲自跑来寻找道曾,是什么意思呢?”

石付道:“是啊,问题的关键是道曾究竟是什么人,小姐是否知道?”阿清看他一眼,心道:“连师傅都吩咐我落难时,可去找道曾,看来他与师傅也有不寻常的关系。我可不能说出来,若让外人知道我师傅是谁,可更不得了。”当下道:“我…我也不知道啊…我认识他还是因为他救了我的命,现下又指望着他去救小靳的命。可是…可是我们势单力薄,人海茫茫,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石付道:“小姐说得好,我们正是势单力薄。不过,却不一定就没办法。萧家势力那么大,我们找他们帮忙不就成了?”

阿清一愣,随即道:“你是说…监视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