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把正争得面红耳赤的小靳气得胸中一憋,仿佛一口浓痰堵在嗓子眼,半天出不了一口气。倒不是小王八蛋什么的犯了忌,小靳打小在市井长大,什么风浪没见过?想当年真要一嗓子骂起来,满街的老骗子小混混无不掩面不迭退避三舍,这样既无聊又没啥见识的词实在是不好意思骂出口。

然而老黄公然跳出争论的话题,指出自己不会一点功力。这就象当街跟人卖绸缎,他不争辩布匹好坏,却指责这丝不是你自己吐的一样无耻。这下小靳要是认了不会功夫的事实,再辩下去已然低他一等了,若是不认公然耍赖,赢了也没啥意思。况且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据理力争而非蒙混赖皮,那是说什么也不能妥协的。

当下小靳脖子一硬,上前一步挤在门缝里,怒道:“你才放屁老子会不会跟老子懂不懂有什么关系老子不是狗可也知道狗是怎么养狗崽的你是不是要当一回狗才知道?”

“你不懂就没资格跟我争论我觉得练了此功就是冷多了怎么样你晓得个屁!”

“那只是因为你长着猪脑袋自然练不会我看你连承扶穴究竟是在屁股还是脑袋上都分不清楚!”

“你他妈有种分得清你来试试啊!”

“试试就试试老子怕你不成!”

“好。”老黄爽快地道。

小靳脑门突然暴出一层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黄大手一伸,趁他被牢门夹住动弹不得的当口拿住他虎口,稍加用力,小靳“哇呀”惨叫一声,顿时全身酸麻,瘫倒在地。

他只觉一股气自虎口源源不断地涌进,顺着手臂一路向上,眨眼间突破刚才拼命争辩过的各路穴位,直入胸口气海之中。这股气阴寒至极,小靳整个手臂几乎冻木,胸口也象三九天吞了冰块一样,冷得气也喘不过来。

他心中无比惊惶,想:“老妖怪要冻死老子了?他妈的,怎么发现老子骗他的?”他想挣扎着滚回洞深处,但一来老黄扣住他的脉门,二来体内气血翻腾,百骸间一丝力也没有,甚至脖子冻僵了,连头都不能转一下,张大了的嘴也合不上,任凭口水横流。小靳眼睁睁看着老黄在自己左手输完后,又扯过右手运功送气,接着提起左腿,抵在隐白穴上,送气入足,再来是右脚…

一柱香的功夫,小靳体内凭空多了几股经气,在百穴之间盘横冲撞,手足发羊巅一样不住抽搐,打得牢门啪啦啪啦直响。他腰以上冰冷,双脚却是又冷又热,奇痒难忍。

老黄也出了一身的汗,看样子内力消耗不小,道:“你…你自己练去。我给你传、传了内力在足太阴…阴脾经、手太阴…反正你自己想要命就照你说的练去,看到底是…是阴寒还是他妈的纯阳之功…”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向崖上走去。听他在头上跌得山响,看来脚也是软的。

小靳突遭暗算,悲愤莫名,更兼身体里寒冷、炙热、酸痛、痒麻各种感觉一起涌上,徒流下两行涕泪,终于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靳吃力的睁开眼睛,只觉胸口冰凉,四肢麻木,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大碍。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咧咧的风声吹得湖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击在岩石上。

小靳勉强躺正了身体,歇了一阵,心中有些模煳,觉得好象有什么事发生过,然而整个人煳里煳涂的,怎么也想不起下午发生的事。他茫然地叫了两声:“老黄,老黄!”

并无一人回答。

小靳想:“妈的,又吃人去了吗?老子也饿了,看看还有没有鱼吃。”右手一撑就要坐起来,忽然手肘处一震,仿佛被人用刀尖狠狠戳了一下。

小靳“哎呀”一声,未等他反应过来,只觉那股痛楚沿着手臂上下贯通,向下的直达指尖,向上则突破肩胛,深入胸肺之间,痛不可当。小靳右手顿时一软,直挺挺倒下去。他急切间左手又是用力一撑,几乎在同一位置也是一痛,小靳一声娘也还没喊出来,脑袋已经重重落地,直撞得眼见金星乱晃,耳中钟鼓齐鸣。

这一撞倒让他灵光一闪,记起老黄的话来了:“…自己想要命就照你说的练去,看到底是阴寒还是他妈的纯阳之功。”

妈的,终于下手了!老子这下自己玩死自己了!

若非双手无力举起来,小靳几乎要抱头痛哭。他记得以前道曾曾经讲过,一个人的功力是靠自己修炼而得,发之于心,彻之于体,以经络运之而存于气海,说穿了,乃人体气血之运行也。练得深了,经气运用自如,既可运行于体内强身健体,亦可顺脉络出于体外。但是人之经络纵横交错,相互间交融贯通,气血运行于其间,调济阴阳,乃人生命之源。若是别人强行运气进入自己身体而不疏导,就可能使自身气血不畅,以至阴阳失调;设若运功之人功力远高过自己,那就有如江河倒灌小溪,洪水泛滥之下,经络就有甭坏的危险;而更严重一点,要是此人经气或走阴寒一路,或行纯阳一派,与自己经气完全相反,则更如霜雪之遇酷暑、荧火之遇冰河,危之大矣。

现在小靳掰着指头算:第一,自己屁内功不会,疏导之说可以免谈;第二,此人功力远远高于自己那是不用说了;第三,要是此人都不算走阴寒一路,天下间也就无所谓阴不阴阳不阳的了…

对了,妈的!还要加上第四:这个人被老子骗来练让人走火入魔的邪功,平日只见他疯疯傻傻,忽冷忽暖的,此刻统统要算老子一份了。

小靳躺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心中真是茫然到了极点。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连风声水声都没有了,万籁俱静。

他想:“妈的,真的要死了。胸口好冷,手也冷,脚也…没感觉了。死就是这个样子吗?就算不是这个样子,大概也差不多了罢?可怜我小靳…”

突然间,洞顶咕隆咕隆一阵滚动之声,跟着“咕咚”一下,有东西掉进水里,溅起老高的浪。小靳吓得全身一震,失声叫道:“阿…阿清!”

然而什么动静也没有。水中也许波纹荡漾,但是这样黑的夜里,一切寂然无声的事就好象未曾存在一般。

小靳刚才似乎已经停了的心此刻砰碰乱跳,有一个念头不仅在脑海中,甚至在四肢百骸间来回奔腾跳跃,终于让他狠狠吐出一口气来,咬着牙道:“老子要让你弄死了就不叫道靳!”

他心想:“看来老妖怪不是想要杀我,只是不知道这门功夫究竟是阴是阳,想要试试…对了,他肯定以为我也会,否则除非傻子才会放着一门高深的内功不学。妈的,他这是要看老子的,好有样学样。他说传了内力在我足太阴脾经、手太阴什么…应该是手太阴肺经,看来手少阴心经和足少阳胆经也有。好冷…他定是把他以前阴寒之气传了给我,以为老子只有想办法一路路练出去,用纯阳之气中和。嘿嘿,这个老甲鱼还真会想办法。”

他试着动一动右手,一股寒气在尺泽穴上一跳,向下穿裂缺、太渊直达少商穴,向上则过天府而入中府,渗入心肺之间,连肚子里都是一寒,果然是下络大肠。以往只在表面戳戳点点,其实根本没搞清楚位置的穴道,此刻因痛楚和寒冷一一清晰明确地印在脑海里。

他忍着痛,一条经络一条经络的试,一个穴位一个穴位的辨认,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摸清手少阴心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阴脾经几路走向。其中足少阳胆经被老妖怪注入的是一股微暖之气,搞得腿上两条经脉冷暖交错,酸痒难忍,好不痛苦。

另外,本不在这范围之内的手少阳三焦经、足太阳膀胱跟手太阳小肠经上也隐有阴寒之感,大概正所谓江河倒灌小溪,洪水泛滥之下经络甭坏…

他搞清这些经络穴位,几次痛得几乎晕过去,出了一身的冷汗。这几股经气在他体内不住冲撞,想来应是自己一点内功不会,经络之间全无贯通融会,亦无疏导之法。老妖怪疯是疯,这一下可真是戳到点子上了,若自己不按心法练上一练,就这样子迟则十天半月,早则三五天就可能经络破裂,死于非命了。

照理老妖怪在这几路经络注入内力,他也只有按着这些脉络练,才能疏导融合,但是这个废了一只老甲鱼的功夫究竟行不行?小靳心中大是犯难。

他默背石壁上的文字,记得开篇就说:“练此神功…然急功近利,逆天而行,终致手阳、足阳皆损,内力尽失,与废人无异。”看来这个人内功应该不差,练得走火入魔后经络断光光了还没死,只是成了废人。

废人这个词就颇为考究了。小靳想起道曾常说自己用于武学上精力太多,曾叹息道:“若有一日功力尽损,与废人无异,只能坐禅念佛,未尝不是幸事也…”那么说废了也还不见得就死,可能跟自己平日没多大区别。

但是话说回来,那是有功力的人,肚子里都是自己的货,散了也罢了,自己什么都不会,却装着别人的东西,要是散不了坏在里面可怎么办?得慎重啊。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眼前亮了些,偏头看去,天边已开始亮起来。他这才感到躺得时间太长了,腰背酸痛,肚子里也一阵乱叫。

不知道是不是连经气也耗累歇息去了,他动动手脚,已不似昨晚那般疼痛,便小心翼翼翻转身子,摸了几条昨天烤了还没来得及吃的鱼填填肚子。他心中愤懑,把能找得到的统统吃光,一条也不给老妖怪留。

他吃好了鱼,拍拍肚子,靠在石壁上掏牙。过不多久,太阳自东边山坳处探出头,印得远远近近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天上呀呀声起,野鹤野鸭们也开始四处觅食了。浪摇芦苇,风卷云低,很有些春光无限的意思。

但是小靳把吴勾看了,栏杆拍遍,也觉不过尔尔,反倒是缩在阴森的岩洞深处,眼睛被跳动的波光晃得有些睁不开眼,打个哈欠,正想蒙头再睡他妈一阵,突然之间脑中灵光一闪,想通了一件事情。

应该说,是想到了道曾说过的一句话:“若人以气犯之,所谓外气也。人之中气者,先天之元气,谓之内气也。内与外对较,外可略也。是以己之内气而御外气,或夺也,或融也,或破也,从心所欲也…”

第三部

第十二章

“看,小兔兔,铃兰呢。”

阿清拿起一支白色的铃兰,就着阳光仔细看了看,插入面前的碎鱼纹瓷瓶中,道:“就是它了。”接着又放入几支铃兰,退开几步仔细打量,看看是否高低合适。

看了一阵,道:“配什么好呢?恩…试试碧桃如何?”走到桌子旁,挑了几支红色碧桃出来,正要插入瓶中,忽听有人小心却又有些焦急地道:“不…不配…”正是小钰的声音。

阿清并不回头,拿着碧桃在铃兰旁比了半天,道:“怎么不配呢?我觉得很好啊。”

“碧桃的红不纯…最好是红香石竹。”

阿清道:“红香石竹…倒是不错,可惜现下却没有。就这样了吧。”说着将碧桃花分开了插入瓶里。她正在找其他的花,小钰又道:“忘…忘了…”

阿清道:“恩?什么忘了?”

“忘了绞枝…”

阿清回头看她一眼,小钰忙缩回被子里,头脸都遮住,只露出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她。阿清叹了口气,道:“是,是!”拿出剪子,耐着性子修枝。

她剪好了枝条,一一放入瓶里,又在四周缀以不知名的细碎野花,退后观看良久,正在感叹这是今生插得最为好看的一瓶花时,只听小钰又轻声道:“主…主花呢?”

“什么?”

“铃兰、碧桃…都不算得是主花…况且高低不分,太散乱了…”

阿清抓抓头发,翻了翻满桌子的花,恶狠狠地道:“没有主花!就这些了!”

“文竹叶子…”

“什么叶子?”

小钰从被子里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着桌子边上掉着的一把翠绿叶子道:“文…文竹叶子…配在碧桃旁边,铃兰散到边上去…”

阿清几步走到床前,抓住了被子,猛地一扯,将小钰整个人抖了出来。小钰放声尖叫,刚要往床里滚去,阿清手一长,将她拦腰夹起,走到桌子前,使劲将她按在椅子上,道:“你来做啊!光说有什么用?”

小钰浑身颤抖,呜呜地哭叫道:“阿绿…阿绿…”阿清紧咬下唇,死不放手。小钰拼命挣扎,但哪里动得了分毫,终于渐渐停止了哭泣。阿清待她完全静了下来,方蹲在她身旁,拿了两枝铃兰递给小钰。小钰本能地一躲,但阿清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躲开,一边柔声道:“看呐,多漂亮的花啊…这是小兔兔的花,小兔兔摸摸…对了,摸摸看,再闻闻…好香,是吧?这是小兔兔的花呢…”

小钰呆呆地摸了一阵,慢慢张开手,握住铃兰,凑到鼻子前闻着,轻声道:“好香…”

阿清道:“是啊,多香啊…这些漂亮的花,姐姐都不知道该怎么弄呢。姐姐现在有事出去一会儿,小兔兔帮姐姐弄这些花,好吗?”

小钰不置可否地摇晃着身体,也不说话。阿清起身走到门边,推门出去,却不忙关上门,留了一条缝向里张望。只见小钰出神地看着那些花,好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动手将那瓶子里的铃兰取出来。

阿清依在门上,见小钰虽然动作显得略微笨拙,但却毫不犹豫地将花们一枝枝取出,修剪枝条,又一枝枝插回去。虽然仍是那些花,但经她重新安排高低、远近、里外的顺序,仿佛有了灵魂般,变成了另一组花。她嘴里含混地说着什么,可是怎么也听不分明。

阿清看着看着,一会儿欢喜莫名,一会儿心酸难禁。她再看一阵,忽然觉得自己沾满鲜血的手、脸、身子…实在不佩靠近这房门。这想法在阿清心中如火一般翻腾,血都冲到脑子里。她用手捂住嘴,慢慢地,一步步地,向后退去…直到后背抵上楼梯的扶手,阿清浑身一颤,摸着楼梯,好象摸到救命的稻草,转身飞也似跑下楼去。

阿清跑到楼下,躲在楼梯下的角落里喘息了半天,才定下心来。她又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走到门口,见外面的天已经阴沉下来。她信步走到大堂里,正见到石付在门口与客栈掌柜的谈话,见她来了,石付忙道:“小姐,正要上去找您呢,来,我有件东西要给小姐看!”客栈掌柜瞧了阿清一眼,裂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向石付挥一挥手,径直进去了。

阿清看着他进去,低声道:“你们在谈什么?”

石付道:“没什么,一些江湖上的事。小姐对我这位朋友大可放心,是可以跟我同生共死的人。小姐等等,我去拉车过来。”

阿清奇道:“怎么,要出去吗?”

石付笑道:“正是,我这东西可大,运不回来,所以要麻烦小姐走一趟了。”

当下两人驾车出了市集。为避免有跟踪,两人在城中转了半个时辰的圈子,最后来到城南一处荒僻之所。石付道:“这地方我也是听人说的,过来一瞧,嘿,正好派上用场。这里以前曾是前晋武帝的国丈临晋侯杨骏的一处府邸,很是威风显赫了一时呢。只是武帝一薨,楚王玮就在贾后的指示下拥兵勤王,将杨骏乱枪戳死在马厩的草料堆里,尽灭九族。匆匆数代,这宅子也就荒芜了。”

石付将车停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两人下了车,跨进坍塌的院墙,进入院内。入眼一派荒凉景象,到处是残垣破瓦,胡乱地堆在一起,上面长满了荒草。院子里还有不少乱葬坟头,有不少坟上露出黑漆漆的洞口,已成了狐狸等小兽的窝。断墙、基角之下的草丛间,还依稀看得见散落的白骨。

只有后院一条回廊,因柱子极之粗大结实,是以这么多年风雨过来,当年的雕梁画栋虽然早已灰飞烟灭,却仍有三根柱子没有塌掉,孤立在荒草蔓藤间,见证着当年的繁华。

阿清站在这一片废墟前,想着光阴如梭,世事无常,心中正自感慨无限,忽见石付从车后抱来十几个大坛子,堆在那三根柱子前。她好奇地道:“这里面装的什么?”

石付道:“醉四方十几年的老酒,可花了不少银子!”

阿清道:“你抬酒来干嘛?请人喝吗?”

石付嘿嘿笑道:“帮得上忙的,就是这酒了,哪里还需要人帮?请小姐比较一下,这里立的柱子跟那牢门的木头哪个粗?”

阿清见那柱子足有一人合抱那么宽,道:“牢门哪里能跟这样的柱子比?”

石付道:“那就好。小姐麻烦站后一点。”说着抱起一坛酒,对准其中一根柱子扔去,“咣啷”一声,酒坛摔得粉碎,酒水四溅。

阿清吃了一惊,没等她开口,石付不住手地一一坛将酒坛摔碎在柱头,刹时院子里酒香扑鼻。阿清吃不惯酒,闻得头都有些昏,忙掩住口鼻退得远些。

石付摔完了酒坛,嘿嘿一笑,掏出火燎子,点着了丢过去,顿时腾起大团火炎。果然是十几年的沉酒,燃烧起来火势惊人,两人被热气逼得不住后退,直退出十余丈方止这把火足烧了半个时辰,待火苗渐渐下去了,三根柱子已变得漆黑。石付在地里刨出块大石头,运足了力,对准柱头拽过去,“砰”的一声,烧焦的柱子晃动一下,竟被他砸缺了一大块。

阿清眼睛一亮,见石付又要扔石头,忙道:“我来!”

她接过石头,默运功力,先是极缓极慢地转了两圈,突然极速一旋,石头脱手飞出,重重撞在柱子上,“啪啦”一声巨响,柱子从中而折,上半截跌落入草丛,激起漫天的黑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