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靳几乎同时撒开丫子朝反方向跑起来,不顾一切地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在心里吼道:“去你爷爷的!老子给你找到了正主,最好死在林子里,永远不要出来!”

他一口气急奔出八、九里远,心脏差点跳出喉咙,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喘气。四面看看,原来已经跑到官道边上了。他略歇了一会儿,正想越过官道,跑进另一边的林子,忽听一阵马蹄声自官道上传来,他连忙隐身在树后向外望去。

只见官道上走过来长长一队人,排头十几匹马,马上的人提着刀枪,警惕的四处打量,然而看服装又不是官兵。后面则乱七八糟,有拉马的,骑驴的,更多的是赶着马车、牛车,甚至还有几人骑在高高的骆驼上,粗粗一算,总有一百五六十人。这些人一出现,沉寂的官道立时喧闹起来。

小靳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了。其时兵火匪祸,无有一日停歇,所以商人们通常结伴出行,共同雇佣大批保镖,以卫安全。看这商队的规模不小,应该是几天前在东平城集结出发的。

小靳心道:“老黄知道老子要去东平,等他发完了疯一定会来寻找。我若是还未找到和尚就被他发现了可不妙。恩…”皱眉想了一下,主意一定,待商队走过自己时,突然跑出去,叫道:“大哥大爷,行行好收留小子!可怜我被土匪烧了家,没活路了!”

他寻死觅活的一阵嚎叫,商队里终于出来一人,上下打量了一阵,见他着实细小,蓬头垢面,脸色惨白得象是几十天没见过太阳一般,便道:“你叫什么?”小靳磕头道:“大爷,我叫小靳!”那人道:“我们正缺个喂马的,你会做吗?”

小靳大喜道:“小的在家就是喂猪喂马的!”那人回头向商队最末的一辆牛车叫道:“阿二,过来带带他。”对小靳道:“上那辆车。先说好,管饭,工钱一月半吊。”小靳傻笑道:“够了够了!”不住道谢,那人上车径直去了。最后那牛车慢慢驶近,一个跟小靳差不多大小的小子招手道:“上车!”

小靳跳上牛车,心中大叫侥幸。阿二见他不住张嘴傻笑,以为是个傻子,白了两眼,并不说话,指指后头,叫他进车里去。小靳也懒得多说,钻进车中,不禁更是欢喜,原来牛车里堆满了杂物,都是自己以前贩的小零碎,好似回了家一般。他顺手拿过两个瓷瓶,曲指当当一敲,心中已估算出价格来,心道:“这货看着光亮,可惜胚子不好,烧得又过了。这家伙从东平往南贩这种货色,真是有眼无珠,等着亏到光屁股罢。”呵呵一笑,在车中坐定了,继续练功。

中午时分,商队停在一条河边歇息。小靳想:“老黄的鼻子比狗还灵,我这一身两个多月没换,味道十足,可别让他闻到。”便对阿二道:“小、小哥,有没有衣服,换、换换?”

阿二吃着馒头,瞥了他两眼,并不说话。小靳傻笑道:“我…我想买一身。”阿二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走到牛车里翻了一阵,翻出身灰扑扑的衣服,道:“你看这值多少?”

小靳拿起来看看,道:“最…最多也就值一、一吊钱罢?”一吊钱可以买十件这样的衣服。

阿二很为难地想了一下,点点头道:“这衣服本来一吊半的,既然大家同乘一辆车了,那就是兄弟了,兄弟之间还说什么呢?一吊就一吊吧。”伸手要钱。

小靳苦着脸道:“我…我身上没有。但、但是,老板说这个月给我两吊钱…哎,还是算了,前、前头可能有卖的…”阿二拍着他肩头,语重心长地道:“都是兄弟,难道我还信不过你吗?其实这衣服白送你也没关系,只不过是位朋友的,我也作不了主啊…发了钱再给,急什么?看你这衣服破得,啧啧,兄弟我都心痛啊。”硬塞到小靳手里,指着河道:“快去洗洗,换新衣服。”

小靳一面往河里走,一面心道:“那就多、多谢兄弟了。只是我隔、隔几天就要走了,从此兄弟两天涯永隔,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给你着一吊,多可惜?”

他在河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将旧衣服绑在一根木头上,顺水漂下去,心想:“最好漂回巨野泽去,好让老黄回去跟水耗子们多亲近亲近。大家杀来杀去时,小爷我正好去找和尚。”

洗完后爬上岸,见太阳正好,想寻个干爽的地方躺下,好等晒干了穿衣服。他提着衣服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距离,绕过一棵大树,突然一怔。

只见树后草丛中站着一位少女,头上戴着一个野花编的花环,拍着手,嘴里低低的唱着什么。一束束阳光自高大的树冠间射下来,光束里浮尘飘舞,纷纷扬扬,她的头发也在其间随风起伏。

小靳乍一见到她,胸口顿时如同给人重重锤了一下,一时间连一丝气也吸不进去。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张精致的脸,这张润玉一般的脸,这仿佛极品羊脂薄胎瓷瓶的脸…脑中止不住地眩晕。眼前一道道耀目的光似乎不是自头顶的太阳射过来,而是从她那圆洁清朗的眸子中发出。她的眼一转,那些光便跟着晃动,她的眉微微一敛,天地间立刻就暗淡了许多。她眨了眨眼,那两只碧色的瞳子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水,跟着一滴比珍珠还晶莹的泪水涌出眼帘,顺着那完美的脸颊慢慢滑落…

“呜——”

“小钰,小钰,你在哪里?为什么哭了?”远远传来一位妇人的声音。

小靳脑袋嗡的一响,惊得跳起身来——原来那少女正指着自己的光身子哭泣!竟然用自己形容猥琐的身体吓哭了她!

小靳满脸羞愧难当,几乎恨不能在树上一头撞死。他仓皇地左右看了一下,转身飞也似跑了几步,一头扎进灌木丛中,向前猛爬,身上被刺割得到处是血口他也忍住不叫。听那人向这边走来,边走边道:“小钰,哭什么呀,乖,别怕。是不是饿了?叫你别出来的嘛…”不住哄劝,那少女呜咽了一阵,声音渐渐远去,似被人带走了。

小靳老半天才挣扎着爬出来,出了一头的汗,心中兀自砰砰乱跳。他想:“妈的!难道我见到仙女了?还是这河里的妖精?人怎么会有这般美丽…她…她的眼睛怎么和阿清那么相象?啊呀…我、我这么光着身子,还吓哭了她,我的个老娘啊…真是羞死了!”狠狠敲了自己脑袋几下。

只听远处阿二喊道:“喂,小靳,小靳!死到哪里去了?快回来要走了!”他忙三两下穿好衣服跑上去。

等到车子启动,向南驶去时,小靳趴在车尾,望着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可惜只见到树影离合,并无一人出现,很快的山移水转,小河也见不着了。他想着那天人般的少女,心中感慨万千,忍不住长叹一声,倒也很有些“慨时之不归兮,佳人难再”的味道。

第二、第三天,小靳除了一天两次割草来喂马,其余时间都缩在车里,没再见到老黄的踪影。他心中稍安,猜测着老黄要么直上东平,要么被自己的衣服引走了。他体内的寒气仍旧在子时与午时发作,好在午时别人吃饭,子时别人睡觉,都可以躲在车里练功抵御。他知道自己那一丝暖气实在微弱,不知何年才能融合老黄的内力,唯一的办法只有找到和尚帮忙。好在年少无惧,想开了也无所谓了。

到了晚上,车队会围成一圈,中间烧起几堆火,众人围火而坐,或喝酒斗乐,或高谈阔论,也有人取出竹笛轻声吹奏。人们都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一刻悠闲。

这天晚上,小靳估摸着老黄不会再跟来了,闷了这么多天,实在憋得慌,便下车溜达。这片宿营地接近一片密林,隐约有虎狼之声传来,人们不敢走远了,大多十来人围在一辆车前,喝酒聊天。小靳因是新来的,认不得什么人,也参不进去。

他无聊地到处瞎逛,忽见中间空地上有一大群人围着,不知在说什么,气氛甚是热烈。小靳见同车的阿二也混在中间,便也凑过去听。听了一阵,才听明白是在讨论局势,原来赵国的石祗让冉闵打的叫苦连天,连着被拔了几个城池,现在稍微大一点的只有他亲自死守的襄城。石虎原本有三个儿子,不过一个个为争皇位相互厮杀,一个被弟弟刨肚挖眼而死,另两个则被石虎烧死,唯一剩下的孙子又被冉闵赐死。所以本来根本挨不着皇位边的石祗,也因勉强算是石家正统而成了现下赵国之君,他发出勤王令,各地赵国诸侯们也不得不应应景。在石祗的请求下,辽东慕容俊派遣三万部队南下,至今仍挂着赵国丞相头衔的洛阳姚弋仲也令大儿子姚襄率领三万八千骑兵过来帮忙,再加上冀州一带的赵国宗室石琨也领兵救援,三方聚集了十几万的大军共同狙击冉闵的攻势。战局一时僵持着,究竟谁胜出还很难说。

只不过因羯人已被杀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因屠胡令,不止羯人被杀,其他氏、羌、鲜卑、匈奴、丁零、夫余等多被牵连,现下大家一起进攻冉闵,各地汉人们瞧着天下还不定归谁,也都陆陆续续停止了屠胡。

内中有人大声道:“冉闵大人是西楚霸王降世,那一身铜头铁臂可不是瞎说的!两杆矛戟天下无双!以前胡人当道,老子家几代的家奴都敢蹬鼻子上脸,如今可好!哼,我看呐,就该杀光胡人,毕竟这天下我们汉人才是正统!”周围的人齐声称是。

另一人叹道:“只可惜如今晋室软弱,无力收复大好江山,冉闵也自行称帝,没有南尊晋室。这样下去,不知何年何月天下才可一统。”先前那人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冉闵大人称帝可能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毕竟我中土正统皇室乃晋,那是天下共认的。”

人群里有个年轻人嘿嘿笑道:“赵国当年立国,北到肃慎高丽、西到大宛、东到倭国等小国都纷纷进贡称贺,以为中央之邦,那时晋国在哪里?还有谁给晋进贡?长安、洛阳纷纷沦陷,龟缩江南,真正是正统啊正统!”

先前那人怒道:“贾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认胡赵为君?”那人道:“我不认胡赵,可也不认司马家!这天下乱七八糟,我谁的皇帝也不认。只不过赵高明祖一世英雄,我佩服得紧,不行吗?”先前那人道:“呸,还说不是胡人走狗!”

“咣”的一声,有人拔剑出鞘,众人顿时纷嚷起来,都道:“贾谊,说说而已,何必动刀呢。”也有人说:“何三,人家贾老二的人品你都敢乱讲?还不闭嘴!”

先前那人亢声道:“我…我说的是事实嘛。什么一世英雄,当年还不是个偷马的奴隶。”不过气势已大不如前了。

那贾谊叹息一声,收刀入鞘,道:“旁人都道他出身低微,我最佩服的却正是这一点。想赵高明祖出身奴隶,大字不识一个,却纵横天下,所向披靡。更重要的是他敬重孔子,下令恢复礼节制度,以春秋前的轩悬之乐、八佾之舞为标准国礼,礼贤下士,创科考以络人才,天下归心。只这份气概,晋国内谁人能比?可叹晋武帝一世雄才,放着那么多儿子不立,却偏偏立个白痴儿皇帝,弄得身后八王纷争,自相残杀,白白把江山让给胡儿。可叹,可叹呀。”

这番话说出来,实在是无可辩驳,当下场中诸人皆是默然。小靳心想:“白痴跟偷马贼都可以当皇帝,妈妈的,什么时候也轮到我当当看。原来已经不屠胡了,那好啊。阿清虽说木瓜脑袋,不过功夫不错,大概熬到现在不成问题。恩,只有等找到和尚后,再想办法找找她了。”

他懒得再听这些闲话,正想转到一边正耍大刀的场子去看热闹,转眼见阿二缩在一角,贼头贼脑地张望着什么。小靳顺着他眼光瞧去,却是一个小丫鬟,胖唿唿的圆脸,回头看见阿二对她招手,裂嘴而笑,露出一口黄牙。

“简直…俗不可耐!”小靳想起那日见到的仙女,大摇其头。刚转身要走,忽见那女子对阿二比了一个手势。阿二也竖起两根指头比划,又一指外面的林子。那女子点点头,不再看他。

小靳心道:“啊…妈的,这两人眉来眼去,非奸既盗。”发现了别人一个秘密,他心中甚是得意,盘算着如何好生利用,在走之前把那空口乱开的一吊钱兑现,换作从阿二的口袋里掏出来。他想了一阵,打几个哈欠,回车睡觉去了。

半夜里小靳正躺着吐纳内息,突觉身旁睡的阿二掀起车帘,跳到外面去。这正是捉奸拿双的好机会,小靳怎肯错过?当下也起身,悄悄跟在他后面。走到车队边上时,有巡夜的喝道:“是谁?”阿二忙笑道:“李三哥,是我,肚子痛,出去方便方便。”那李三哥便没言语了。小靳伏在地上跟着阿二慢慢爬出去,也无人瞧见。

两人相继进入林中,此时半月正掠过树梢,林子里隐约可见。那阿二走到一棵大树下,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见左右无人,学着鸟的声音叫了几下,就听树后有女子的声音低声道:“二哥?等你好久了!”

阿二低笑道:“我的亲亲秋月想我了。”那女子呸的一声。阿二走到树后,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忽听那女子嘤咛几声,喘着气道:“别…别在这里呀。咱们再进去一点…”阿二急道:“什么这里那里,我…我…”但终究挨不过那女子一再催促,两人携手向林子深处走去。

小靳对这些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一知是根据以前偷看别人洗澡的经验,知道男女确实有别,半解么则是以为男女间可以玩一种好玩的游戏。当下好奇心大起,跟在那两人后面,想要见识见识这人人讳莫如深的把戏。

眼见那两人越走越深,快要进入漆黑的林中,看也看不见了。小靳心头大急,灵机一动,装作狼叫了两声。果然听那女子惊道:“有狼!还是回去吧。”阿二正一头热汗,忙道:“哪里有?好了好了,就在这里,不进去了。”一阵嘘唆之声,似乎两人正在解衣,小靳趴在地上,正要上前一点,突然一顿。

地面在微微震动。

他吓了一大跳,感觉象是正有大批马队在林中行进,侧耳听去,夜风凛冽,什么也听不见。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内力已超过好多练了十几年的人,感觉敏锐了许多,还以为是错觉,当下耳朵贴近地面听,真的有隐隐的马蹄声响,但却没有马铃声。

什么人会在此时摘铃前行?小靳出了一身冷汗,转身要跑,想了想,在地上摸到块石头向那两人丢去。只听阿二一声惨叫,小靳装着沙哑的声音叫道:“山大王来了,男的剥皮,女的做压寨夫人!”

那两人齐声惊唿,跳起来就跑,这个时候就算不贴在地上,也可听见隐隐的蹄声正迅速靠近。阿二一边跑一边狂叫:“有贼!山大王来了!山大王来了!”

立时有巡夜人咣咣咣地敲起锣,营地顿时喧哗起来。镖师们纷纷起身,有人大声吆喝,指挥他们四面警戒,人人奔走相告,向场中心集中。小靳往营地跑去,一脚踩空,差点跌入一个地洞。他骂骂咧咧再跑几步,突然灵光一闪,想想不对劲,等一下营地可是攻击的中心,一个不好就是全营覆灭,自己钻进去可跑也没处跑了。他眼瞧四周灌木丛生,那地洞隐在后面,十分隐蔽,当下咬牙钻进地洞,拿些枝叶遮住洞口。

他刚布置好,“唿”的一声,一匹马从洞旁跃过,有人长声尖啸,林子里立时有百多人同声附和,马蹄声轰然雷动,开始冲锋。跟着“嗖嗖”放箭之声不绝,一阵箭雨掠过营地,顿时惨叫声四起。

营地里有人纵声叫道:“弩手蹬车射击!”小靳听这声音,知道是商队领头的钟老大。十几名弩上蹬上立在场中的几辆车顶,向外放箭。他们用的是连弩,可以接连两轮发射。小靳透过树叶向营地方向望去,见到十几人跌落马背。这些人甚是硬朗,竟听不到几声惨叫。

马队冲得近了,火光中但见人人紧贴在马背上,躲避弓箭,看来都是长年在马背上混的。钟老大又喝道:“长枪上前!”十几名长枪手冲到正对敌人的马车间隙,立成三排,将三丈长的长枪斜放。更有数人迅速登上旁边的马车,弯弓射击。

眼见离车队只有十来丈了,马队之中有人放声长啸,其余人跟着齐声狂叫,声若狼嚎,直向枪阵冲来,眼见就要扑上枪尖,突然纵马跳跃。当先几匹马高高跃起,可是只有一匹跳过了枪阵,落入圈中,其余几匹撞断几根枪,但终于没能冲过枪阵,被插在枪上。马匹当场毙命,马上之人挥刀砍翻几名长枪兵,亦被乱刀砍落。车上的弓手几乎就抵着下面的人头射击,当即又射翻十数人。刚才带头长啸之人唿哨两声,马队留下十几具尸体,向一旁退去。

那跃入阵中之人纵马狂冲,身上皮铠上插了几支箭仍不跌落,他持一柄长刀,左噼右砍,砍伤了好几人。他绕了两圈,纵马向场中聚集的商人们冲去。商贾们齐声惊唿,忽地有人斜次里冲出来,往那马脖子上猛地一击,狂野的马竟被这一拳打得斜飞出去,撞过一堆火,在地上滚了两圈方停下来。马匹前腿断裂,再也站不起来。那骑马之人胸口被马身压住,断了好几根肋骨,放声狂叫。数名保镖冲上去,将他乱刀砍成几段。血花四溅,便有数名商人当场昏厥。其余人惊魂稍定,才发现那出击之人是贾谊,顿时纷纷赞颂。

此时那些匪人不住围着车队绕圈子,只把箭往里射,这边的弓弩手也不停往外射击。但马匹奔跑太快,兼之圈外比圈内暗得多,匪人没射中几人,自己倒有十数人中箭。钟老大一面遣人拖下伤员,一面高叫道:“扔火把出去!妈的没事的快扔火把!”

小厮们纷纷涌到火堆前,点着火把往圈外扔去。火把越丢越多,不仅照亮匪人,马匹还得不停躲避地上的火,速度立时慢了下来。贾谊纵上车顶,铁胎弓拉得浑圆,一箭、两箭…一连七箭,就见七人胸口中箭,滚落马鞍,竟是例无虚发。车上的弓弩手齐声高叫,射得更加带劲,又有数人中箭。

马队领头的人再度唿哨一声,带头向林中奔去,其余人也跟着撤退,转眼没入黑暗之中。车队中人人欢唿雀跃,有的称赞钟老大镇定自若,指挥有方,有的佩服贾老二神功无敌,如什么什么之转生,哪个哪个之再世…

钟老大对这些充耳不闻,指挥小厮们清理尸体,救助伤员。贾谊走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笑道:“钟兄,今日真是…”忽然住口,因见钟老大眉头紧皱。他迟疑一下,低声道:“敌人还会再来?”钟老大摇头道:“这些人来历不简单,不是普通土匪,断不至如此轻易放弃。”见几人抬着冲进来的那人尸体走过,忙挥手止住。他扯开那人皮甲,周围人都是一惊,只见那人胸口纹着个张口咆哮的狼头,被鲜血染红了,更是骇人。

贾谊道:“是胡人!”钟老大伸手慢慢抹上他兀自瞪着的双眼,道:“这是败下来的残兵,都是战场上拼死拼出来的亡命徒。刚才是谁报的警?若非提前准备,只怕冲进来的就不只这一人了。”

贾谊道:“残兵?难道是从襄城过来的?怎么竟到了这里?”

钟老大摇摇头,突然高声道:“来人,选十五辆结实的车,把货都丢出来,每辆套四匹马。你,还有你,去找牛皮木板来,加固车蓬。你们三人去准备火油。叫商人们集合。”手下人一一应了,分头行事。

立刻就听见几个商人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下我的货干什么?”“谁抢我的牛皮毡?你们好大的胆!”“啊!老子的瓷货!老子跟你拼…”

钟老大一把推开要拼命的老子,登上其中一辆车,朗声道:“各位!听我一言!听我一言…别闹,他妈的别闹…想活命的就听老子说!”此言一出,正在喧闹的人群立时静下来,人人抬头,看着胡子一翘一翘的钟老大。

钟老大清清嗓子,道:“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刚才进攻我们的其实不是土匪,而是胡人的残兵…”

刚说道“残兵”二字,下面顿时一阵惊唿,人人脸色煞白。钟老大道:“前些日子残兵袭击商队的事大家也都听说过了,除了货被抢光外,人畜一概不留活口。没想到他们这么快便自襄城一带流窜到了这里。以我们的力量,根本抵挡不住,刚才那伙人,我估计只是一小部分,他们暂时撤退,只是没有料到我们会抵抗得这么顽强。一旦主力出来,我们若还死守在这里一定完蛋!所以,那边组织了十几辆车,先护送大家向东撤退,我带一队人留下佯守一阵,等你们撤远了再走。希望胡人只抢货物,不会再追上来杀人。”

商人们顿时哭叫起来,有人抱头哭喊:“我的货啊!我的货啊!我的老命啊!”有人叫道:“你怎么就知道抵抗不住?或许只是这么一帮人呢?”更有人怒道:“花钱请些废物,老子不走!”便有几十人跟着一起叫道:“不走!不走!货就是老子的命!”

钟老大手一挥,十几名保镖登上马车,他舔舔干燥的嘴唇,无所谓地道:“想留下不走的,本人非常欢迎。这份与敌同携的精神,本人实在佩服得紧,每人发匕首一把,以便乱刀下来时,给自己一个痛快。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的,或则钱还嫌没赚够的,赶快,那边车坐满就走,坦白地说,位置肯定是不够的…”

此言一出,人群立即向马车蜂拥而去,人人争先恐后,深怕落单。那几个车主更是狂叫:“老子的车!老子的货啊!老子先上!”车上的保镖提着马鞭乱挥,叫道:“一个一个上!别挤!小心老子抽你!”但人人向他挤过去,个个伸长了脸,只要能登车,巴不得多挨几下。

钟老大对手下道:“过去看看,一个个都塞上车走。”走到钟夫人面前。小钰全身裹在布里,抱着钟夫人的手臂,虽然瑟瑟发抖,却一声不吭。钟老大拍她一下头,笑道:“怕个屁,有你姐姐在。”见钟夫人眼中亦满是忧色,搔着脑袋满不在乎地道:“妈的,这次算是栽了。你们先走,老子虚晃一枪就骑马来追你们…没事!看见这么多货摆在这里,妈的,别说胡人了,老子都要先搬回家再说。放心吧,没事。”

钟夫人点点头,凑到他耳边轻轻一吻,柔声道:“我等你。”转身抱了小钰上了一辆车。石全道:“放心,我驾的车,出不了岔子。”钟老大眉头倒竖,道:“放屁!出了岔子,老子要你好看!”拍拍他肩膀,转身去了。

几名保镖骑了马在前引路,马车一辆辆驶出。突然有个少年狼狈地自林中跑出,一面跑一面叫道:“又…又来了!”正是小靳。

钟老大伏地听去,果然地面传来蹄声,忙叫道:“快走!车队快走!弓弩手准备火箭!”小靳冲到马车前,叫道:“我!我!还有我!”但场面乱哄哄的,没有人顾得上他,马车纷纷冲出圈子,往林中奔去。小靳急得几乎哭出来,忽听有人道:“小兄弟,快上来!”转头一看,一辆马车停在身后,他忙两步跳了上去。石全长鞭一甩,打马前行。

钟老大喝道:“留下的都是我姓钟的兄弟!尽量抵抗久一点,尽量久一点!这些胡人会他妈乱来的。死了的,家里老小全归老子供养,逃了的,老子第一个杀他,听见没有?”三十几名保镖大声应了,各自站好位置,烧起火堆,准备射击。

钟老大一转头,见贾谊也站在车顶,忙道:“你是谁?怎么不走?”贾谊笑道:“小弟想跟钟老大混个兄弟做做,以后出门诸事方便,不晓得成不成?”钟老大笑骂道:“你他妈算盘打得倒还精。好,我说过了,留下的就是我钟某的兄弟!”

正说着,林中火光闪动,百数十骑匪人排成长长的一个横队策马而出。由于偷袭失败,这次索性举着火把全面压上。贾谊就着火光,见那些人有的身着皮甲,有的身着铁盔,更多的只是简单的黑色布衣,果然是胡人残兵部队。这些人个个血红着眼,仿佛百多只狼从黑暗里蹿出,贾谊饶是艺高胆大,此时也禁不住捏出一把冷汗。正看着,耳边响起了钟老大的喊声:“搭弓——放火箭!”

半个多时辰后,营地方向的火光已彻底隐在漆黑的群山之中。马车在山道上行驶,颠簸起伏。因只有领头的一匹马持火把,其余车不许点火,只有凭着车夫经验,让车轮沿着路上的车辙前行。好几次听得前面惊叫,想是车子冲出道路,好在速度并不太快,又赶紧拉回来。

小靳心砰砰乱跳,不住回头观看。石全笑道:“小兄弟,怕么?你叫什么?”小靳道:“我…我叫作道靳。”石全道:“道?这个姓倒很少见。你是跟哪个商铺来的?”小靳含煳地道:“…阿二那个。对了,那个领头的钟老大是谁?是镖局的吗?”石全笑道:“他是又开镖局又做买卖,哈哈,只有他赚别人的钱,没人赚得到他的。”小靳心中顿时无限崇敬,心道:“要做就要做这样的贩子,这才是真正的大小通吃呀!”

他想起一事,问道:“大哥,我们这是往哪个方向跑啊?”石全道:“这种时候只有往回了。”小靳惊道:“往东平?”石全道:“怎么,小兄弟不是从那里来的么?”小靳忙道:“不是,我…我是中途跟上的。”石全点头道:“我们是往东平那个方向,不过不进去。现下东平封城,各地的商队都在城外码头村聚集,我们回那里去。”

小靳略松一口气,忽听林子里有隐约有马蹄声,便道:“是钟老大回来了么?”见石全奇怪地看着自己,小靳指指林子道:“有马蹄声啊。”石全侧耳听去,除了车队的声音外什么也没听见,正在纳闷,身后的车帘忽然被人掀开一角,有个妇人柔声道:“小兄弟,你听见什么?”

小靳凝神听去,不知不觉间运起功力,这一下听得更清楚了,道:“是马蹄声…大概有十来匹。不是钟老大么?”

身边唿的一声,有人自车中闪身而出,落在前面一匹马上,喝道:“松马!”石全当即伏身下去解缰绳。那人掏出火燎子,晃两晃着了,小靳方看清他的模样,不觉吃了一惊——竟是位风姿卓越的妇人,穿着黑色紧身衣,背上交叉背着两柄长剑。她待石全放开马,双腿一夹,纵马而出,沿着路向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喝道:“拿起弓箭,拿起弓箭!骑马的都跟我来!”

车队立时停了下来,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响起一连串的惊唿声。不多时便有数匹马集结到那妇人身旁。正在此时,林子里奔出十几骑,向车队冲来。

那妇人叫道:“靠近的不论是谁一率射杀!”引着骑手们先向后,冲过小靳乘坐的马车时突然转向,朝那十几骑身后掩杀过去。那些强人没想到对方敢主动冲杀,阵脚有些混乱,殿后几人挺刀杀来,那妇人双剑舞动,诡异飘忽,很快便砍下数人。其余人这才反身格杀。小靳正想赞叹,忽见其中一名强人亮起火燎子挥了几挥,林中立时又响起一片喊杀声,听那声音,这次是真正的强人了。

那妇人急道:“车队快走!快走!”纵马率众冲上前去。车队立即向前疾行,然而为时已晚,数十骑强人冲出林子,除了二十几人围着骑手们打之外,其余都冲向马车。车上镖师持弓射击,一时马蹄声、喊杀声、惊叫声、惨唿声、弓弦破空声、刚刀挥舞声,在这漆黑的林间官道上混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