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道:“你的这位朋友一个人赶了两辆马车,装满柴薪,浇上火油,烧了东平城最大的富豪阮老爷的醉四方,又砍伤了五个人。阮老爷将他掉在醉四方的废墟上打了三天三夜。”阿清身子一颤,萧宁忙道:“身上只是些皮肉伤,已经康复了,只是眼睛…被烟熏坏了,一时还没找到能治眼睛的大夫。”

阿清忍不住又流了些泪。她用绢巾拭了,怔怔地道:“是我害的…你救了他吗?”

萧宁道:“也谈不上救。他这人忠义硬朗,在下很是敬佩,所以向阮老爷要了来。今日交还给你,我也算省了一桩事了。”

阿清咬着唇,过了一会儿道:“你帮了我好多次了…”

萧宁道:“不然!姑娘切莫如此想。我并没有帮你。我父亲在做他认为对我好的事,我也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而已。姑娘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甘心为你卖命么?”

阿清摇了摇头,抬起泪眼看他。

萧宁第一次大胆地凝视阿清,淡淡地道:“因为姑娘有常人远远不及的意志。林晋大师曾经说过,藤蔓需要依靠大树,溪流会汇入江河;没有主见的人,会依附有主见的,没有意志的人,则会聚集在意志强的人身边…你带他走吧,今后若姑娘有什么吩咐,在下义不容辞。”

第二十七章

阿清带着石付回去时,钟府顿时喧闹起来。钟老大见到石付的伤,抓起剑就往外冲,血红着眼嚷着要把姓阮的剁碎了喂王八,却在大门口被钟夫人噼面一阵猛吵赶回去。他骂骂咧咧的回屋,抡起剑把家人一个个往外赶,去找大夫。小钰则守在石付身旁,哭着说石全的事。道曾给他搭脉诊病,下人们乱成一团,忙着做菜做饭收拾房间。

阿清只觉身心疲惫,眼睛发涩,一个人坐在偏厅里,叫人砌了壶浓茶。她慢慢品着茶的清苦味道,思绪翻腾,一会儿是主父忍,一会儿是萧宁,一会儿又是小靳小钰…她忍不住闭了眼,用手支着头休息一下。

过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有个人走进房间。那人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终于停在身前,低声道:“你累了,去睡罢。”

阿清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他,突然道:“小靳,你知不知道,我很累?”

小靳在她面前蹲下,道:“我知道呀,所以叫你快去睡一下。”

阿清摇头道:“我不能…我走不了,小靳。因为我已经下了决心,要去劫营。”

“什么?不是说…你不是说不想去送死吗?”小靳一屁股坐在地上,道:“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阿清低声道:“死了又怎么样…谁也没真见过死去的世界。死了说不定还会轻松一点,是不是?”

小靳一把抓住她,叫道:“不是!你…你想怎样?你孤身一人能干什么?”阿清道:“不是还有道曾么,怎么算孤身一人?”

小靳跳起老高,叫道:“和尚疯了,难道你也疯了不成?你看他那样子,没有别人帮忙,连走路都困难,顶什么用?你、你…你真是…我去找人来!”

阿清反手扣住他手腕,低声道:“别走!你要出这门,我也立即就走。”小靳忙道:“好,我不走,哪儿也不去。可是你也不能走!”

阿清看着他焦急的脸,看着看着,扑哧一笑,道:“骗你的!你还当真了。你放心,我才不会去送死呢。我还要留着性命,回襄城去助我爹爹呢!”她撑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肩头,道:“你还真是好骗呢,哈哈。”

小靳盯牢了她,道:“你笑起来,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阿清道:“那又怎么样?反正笑就是笑。今日我在外面逛时,你猜我遇见了谁?”她等了一会儿,见小靳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一点猜的意思也没有,便接着道:“是我父亲的家臣!原来他们是奉我父亲之命前来寻我的。我是…我还没有告诉你吧,我是大赵的清和郡主!”

小靳道:“是么?”可是也看不出有多意外。

阿清拍手道:“可不是!”见小靳一脸看穿自己的神情,神色不禁又暗淡下来,道:“如今我大赵的情形,你也是看见的,除了说一句危若悬卵,实在找不到其他可说的…襄城我看是指日可破,一旦破了,我大赵…我大赵就彻底亡了…”

小靳道:“那…那你是准备回襄城去了,是吗?”

阿清走到窗前,推开窗,让冷冽的晚风吹进来。她贪婪地吸了一口夹杂着树木清香的空气,用力点点头。

小靳凑近她,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伸手去拉她的衣袖。阿清浑身一颤,看得出她也犹豫了好久,也终于鼓足勇气任他拉着。

两个人一时间就这样默默地站着,那层单薄的衣袖微微颤抖,可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手在抖。听得见心砰砰乱跳,却也不知道是谁的心如此惊惶…

过了好一会儿,小靳道:“你回去…又能怎样呢?”

“不能怎样…可是也得回去。那里有我的至亲,有我的族人,我不能弃家国于不顾啊。这个时候,有些事,是必须…必须要做的…以前我担心小钰,啊,现在好了…所以我要求你一件事!”阿清猛地一转身,挣开小靳拉着自己的手,却又一把握住他的手,双眸紧紧盯牢了他,道:“小靳,你答应我,行不行?”

“不行!”小靳简洁地答道。

“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呢,就这么绝情?”

“谁不知道?你不过想我照顾小钰,你好自己去送死。不行。”

“我不是去送死啊!”阿清用力一挥拳头:“我不是!我只是…只是…我要去找我的父亲,我的兄弟们。就算城破了,就算大赵亡了,可我还不想死!我还要活着,我也要我的亲人们好好的活下去!所以我一定要去,你明白吗?只是小钰单薄的身体,怎么受得了这些苦?我希望你能照顾她,甚至…带她到江南去避一避。等这边事一了,我自然会来寻你们的。好不好?你不带走她,我…我怎么能去呢?”

“…”小靳咬着唇,还是摇头道:“你为什么不让钟老大带她走,照顾她?”

阿清道:“钟大哥扎根在这里,有那么多生意,还有土生土长的伙计,不可能随心所欲说走就走。我不想再连累他们了。你答应我罢,”她将小靳的手捧起来,柔声道:“答应我啊?好不好?”

小靳退开一步:“你刚才不是在那个萧宁家里么?他们世居江南,富可敌国,又在武林中赫赫有名,怎么也比我这个小混混强百倍吧?”

“可是我只相信你。”阿清碧色的眸子幽幽发亮。她伸出双手,抱住了小靳,将他紧紧揽在自己怀里,轻声道:“我只愿意求你。你答应我,好不好?这个世界上,我能求的,只有你一个了…”

小靳闻到阿清身上的味道,一时脑中混沌一片,什么也不再想,只是尽最大的力量抱紧了阿清。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院子里小钰的声音叫道:“小靳哥,你在哪里?”

阿清猛地一震,一把推开小靳。她全身颤抖,呆了一下,低声道:“你…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不待小靳回答,纵到屋后的窗前,悄无声息地掠出,小靳回头看去,只见她的一根衣带一晃,蹿上房顶不见了。

小靳猛抹一把脸上的汗,“嘎吱”一声,房门推开,小钰道:“呀,小靳哥,你在这里…”

阿清坐在屋顶,望了一眼在云端明灭不定的月亮。月色如水,随着风卷云动,淡淡地流淌在绿瓦青砖之间,流淌在阿清玉色的赤脚之上。这光泽清冷得动人心魄,阿清老长一段时间呆呆地看着,心里什么也不想。

这当儿,她脚下的院子里不住喧哗。左边大院里,有人嚷嚷着找钟老大,钟老大嚷嚷着找钟夫人,钟夫人不耐烦地回他,又命人寻着阿清…右边后院里道曾叫小靳配药,小靳吆喝下人烧水熬汤,小钰一边喊着阿清,一边又招唿小靳。

阿清缩在高大的屋檐之下,一个什么人也看不到的角落里,屏神静气,以“寒息大法”隐藏所有的气息。下面灯火辉煌,她看得见小靳,她看见他绕着刚才自己蹿出的窗口周围走来走去,指手画脚,她也听得见他对钟老大说:“什么?不在?我可不知道…”后来又对同样问他的钟夫人说:“晚上?哎呀真的没有察觉…或许没有走远…”…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

她看见他脸上刻意装出来的镇静,刻意扬起的神气的眉头。虽然嘴上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但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堂前屋后地搜索着…很亮,很有神采的眼睛…阿清呆呆地看着,当想到也许再也无法深深直视入这双眼睛时,心中说不出的绝望悲凉,可是一面却又有着一种解脱般的快意。她咬着指甲看,咬断了指甲,还看。

过了一会儿,道曾出来了。他站在回廊中,第一眼就向阿清的方向看过来。阿清好容易才忍住不动,知道从他的位置看过来,并不能见到自己。道曾神色如恒,只顿了一下,走到小靳身前。

“什么,又是找那小娘皮的?”小靳道:“呀,一晚上都没见到,真的不知道…哎,小钰又缠人得紧…你一叫我烧水熬药,我直奔柴房去,哪里见到她了?是不是又出去了,这小娘皮仗着腿脚伶俐,可会跑路了…妈的,什么鬼天气,说热不热,偏偏还能出汗!要不…我帮你喊喊?”说着直抹额头。

道曾看他半响,只道:“好。”转身走开。阿清从高处看见小靳盯着道曾的背影长出两口气,垂着头怔了片刻,又神气活现地扯开嗓子喊:“阿清!臭小娘皮!”

阿清突然无法抑制地涌出想要跳下去狠狠打他一顿的念头。拉住他,狠狠揍他两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呢?!

但终于还是紧紧抱住了自己,一动不动。她知道自己做不到。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她做不到。这一次的冲动几乎让她泪流满面,她狠狠抹一把脸,缩到更深更黑的地方去,任小靳喊破嗓子也不回答。

小靳喊了一阵,跑到前院里去了。下面灯火里无数人匆匆忙忙走来走去,不认识的,认识的,不熟悉的,熟悉的…然而阿清心中空空荡荡,仿佛又回到了那冰冷彻骨的战场,一个人,只剩下一个人…

忽地一惊,阿清凝目远望,见远远一处屋檐上,有个淡淡的身影晃动,在月光下飘飘忽忽向着钟府而来。不用想,她知道那是萧宁。他一定早就听见了,忍了这么久,终于还是不顾一切过来看看。

他萧索的身影越过一间间屋顶,动作一如既往的从容,却快得匪夷所思,月光照耀下,影子在墙角、窗前飞也似掠过,仿佛鬼魅。阿清只看了两眼,就知道他的功力远胜过自己。他一直在让着自己,而现在,他来寻找自己了…

他在离钟府院墙十来丈的地方停下,隐在暗中,向院子里打量,过一阵就换一处地方。他绕着钟府转了几圈,始终不显露出来,也不下去打听。

阿清对自己这个藏身的位置非常满意。这里即是钟府的中心,外人轻易不敢进来,黑暗中又不会被别人看到。更重要的是,钟府本就建在卫村里最高的坡上,从这二楼楼顶向下看,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卫村。

她心中说不出的感慨。那寒风中屹立的淡淡的影子,此刻却是唯一能给她安慰的人。他从来不会要求自己什么,他只是远远的静静地看着,间或推自己一下。这就够了。

阿清再一次使尽全力才没有哭出声来,她此刻最不想让这个人见到自己。她将头埋进怀里,祈祷着萧宁快走,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见到自己…不…不单是他,所有人都不要见到自己!

……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清忽然觉得周围静了下来。她惊异地抬起头来四处看看,万籁具静,萧宁已经走了,原本灯火通明的院子此刻也只亮着两三盏廊灯,一个人也见不到。

阿清吓了一跳,以为见了鬼,惊得跳起身。“叮”的一声轻响,有件东西自身上掉落。她忙蹲下四下里摸索,拣起一件事物,似乎是玉蝉一类的东西。阿清自己可好久都没戴过饰物了,心中更是惊疑万分。

她凑到眼前,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确实是一块玉蝉。那玉入手寒凉,反光里隐隐透着淡淡的蓝色幽光,当是上品。她正看得仔细,眼角似乎瞥到什么,定睛看去,只见身旁的青石瓦上,有人用剑尖地写了两个字:珍重。

这两个字形润神具,笔锋犀利,看得出乃一气呵成,而且特意倾斜一些,让月光照过来时,恰能清晰地映出来。写的人一定慎而重之,考虑了很久才下的笔。

萧宁!是他的!他…他找到我了!

阿清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自己刚才激动之下,竟昏睡过去了?她抬头看看月亮,果然,刚才还在头顶的,此刻已经垂到接近树梢的地步,看样子至少过了一个时辰了。

不知道萧宁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身边待了多久。可是他一定从这个位置,发现可以看到他来的路径,从而推断自己并不想见他,所以留下这根簪子,又默默离去。阿清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打量自己的神情,静静的,永远淡如烟水的神情…

忽听下面有响动,阿清身子一缩退回屋檐下,向下看去,只见有一人慢慢步入院中。他站定了,朝自己的方向招招手,道:“下来罢,我现在可上不去。”却是道曾。

阿清怔了片刻,悄无声息纵身下地,道:“你…你果然早就发现我了。”

道曾并无言语,点头示意要她跟着自己。两人默默无言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庭院,穿过挂着灯但同样空无一人的回廊,沿着一条石板路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来到一处空地上。空地中有一张古旧的石桌,桌上点了一盏灯,灯火在晚风中微弱地跳着,随时可能熄灭。但不要紧,西南面没有竹子,是一排石墙,月光正好从墙头上方照了过来,映得林间一片银色。

阿清迎着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五腹间一片澄清,叹道:“好美的月亮…这是什么地方?”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这是我向钟施主借来的后院,周围都没有人的,你放心罢。”

阿清道:“钟大哥?他还真是有雅致呢…你一出来,便发现我了吗?”

道曾道:“你的‘寒息大法’已经练到第四层了罢?以我现在的功力,根本不可能发现你。不过后来有位施主在那上面冲我招了招手,我才得以知道。那位施主,姑娘你也认识的。”

阿清呆呆地想了一阵,道:“萧宁…他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道曾道:“这我就不清楚了,你当去问他才是。不过他特意只向我一个人示意,所以我也只好等大家都睡去之后再来。阿清,你要走了么?你要到哪里去?”

阿清茫然地道:“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也许回襄城去罢。可是…我真的要走了。”

“为什么要走?”

“我…我说不上来。”阿清走到石桌前坐下,用手撑着头,道:“大概…大概我是有罪之人,别人跟着我,都会遭到报应吧。”

“傻话。”

“真的!哎,你不知道,我做的那些…”说到这里阿清突然一顿,似乎意识到说得太过。她偷偷看一眼道曾,见他并没注意自己,改口道:“…我…我必须要回去襄城,找我的父亲。你也知道,现在襄城的局势危急,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攻破了。我们大赵…已经算是亡国了。我还能打能跑,就算城破了,也许还有逃生的机会,可小钰…她去的话,必死无疑。所以我刚才恳求小靳能带她到安全的地方去。现在我也一样恳求你,行吗?”

“可你也不必如此离开吧?”

“小钰如果知道我要回襄城,她一定会跟来的。她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性子比我还烈。我自问没有办法说服她,除了这个法子,实在是…”

“恩,”道曾慢慢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你要离开,恐怕不止这个原因吧,否则你大可不必来找小钰姑娘,自己直接回襄城去了。”

阿清脸上神色飘忽,渐渐红润起来,随即又变得苍白。她沉默了好久,才道:“对,你说得对。我想…我希望小钰能幸福。她幸福,就好象我自己幸福一样…她是草原之神应该保佑的人,而我…她喜欢小靳,这多好?小靳人很不错,小钰跟着他,大概不会受苦吧。所以…所以我想…咳…我还是走的好。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