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谨容和荔枝这才有机会打量这屋子。

第58章:不举

这屋子虽不宽敞,却还崭新着,一进两间,林谨容等坐的是外间。倚墙放着个书柜,稀稀拉拉放着几本旧书,书柜旁放着几个上了锁的大箱子并柜子,上面还贴着发了黄的喜字,又有一张长条桌,上面放着花瓶香炉等物,另有几个六面开光漆凳。虽然齐整,该有的都有,但却看得出木料做工都只是极一般。

不多时,马氏提了个黄铜壶进来,道:“真是对不住,没甚好茶,妹妹随便暖暖胃罢。”给林谨容倒了一杯热茶,又递上一碟瓜子,才说得两句话,就有人轻轻敲了两下窗子,马氏呼地站将起来,风风火火地往外走:“怕是有什么事,四妹妹慢坐。要是熬不住,就往床上去躺躺,才换洗的被子,干净的。”

“大嫂嫂你忙,莫要管我。”林谨容倒了一杯热茶,亲手递给荔枝:“大半夜的让你跟我出来吹冷风,也喝一杯暖暖胃罢。端个凳子过来坐。”

“姑娘说哪里话,您和太太都不怕,奴婢还怕么?”荔枝谢过她,捧定茶盏,斜签着身子在炭盆边坐了,低声道:“这家里好安静。”

看来不是她一个人觉得奇怪,林谨容轻轻抚了抚荔枝的手。主仆二人意味着盯着那铜炭盆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得外头哭声震天。接着春芽苍白着脸走将进来道:“不成了,太太让姑娘好生在这里坐着,莫要出去,别冲撞了。”

果然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收不回来就死了。林谨容默然片刻,喟然一叹:“孩子呢?”

春芽低声道:“是个姑娘,听说有些孱弱。”原来是早前水老先生来时,这昌大奶奶就已经晕厥了的。施了针,用了陶氏带去的参,也不过是把那孩子生下来而已。

林谨容不由暗想,这样的家庭,那昌大奶奶又是个续弦,除非长嫂长兄仁慈,不然这女孩儿的日子要难过了。但先前看着马氏和林家大少那副半点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怕是难了。

没过多久,陶氏由龚妈妈和铁槐家的扶着走了进来,神色很是惨然,嘴唇煞白,一双手哆嗦着,看得出来适才的情景让她很受刺激。

林谨容赶紧起身扶陶氏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不知该说些什么,想来想去,只得道:“娘,我们留在这里也是给人家添麻烦,不如先回去,准备些东西,等他们铺陈开再过来。问问是不是需要人手,也好一并拨付了过来帮忙。”

陶氏也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便应了。几人行至外间,林昌赶过来相送,涕泪交流,满脸怆然地说了许多感激的话,陶氏少不得停下安抚他几句:“尽人事知天命,节哀顺变才是正理……”

忽听得里头咋呼呼的一声喊叫,有男人喊,有女人叫,夹杂着狗叫噪杂成一片,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从内院冲将出来,一头朝陶氏奔将过去,“吧嗒”跪下了,沙哑着嗓子大声道:“三太太,三太太,您大慈大悲,救下我这苦命的妹妹罢,我给你做牛做马”

林谨容看得分明,这少年身上的白衣不过是将外衣反过来里子向外充当孝服而已,他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裹在襁褓之中的小婴儿,在他身后,马氏以及林家大少,还有一个二十来岁,长相类似,大约是林家二少的年轻男人狂奔出来,见到这个情形,都站定了,表情颇有几分不自在。

马氏铁青着脸,厉声道:“三弟,你别不懂事乱说话,惊了三婶娘”

林昌看看陶氏,咬牙一脚踢在那少年的胸前,怒骂道:“小畜牲给我滚进去小心惊着你妹子”

“他还抱着孩子呢”林谨容弄不清楚这是个什么状况,却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却见那少年虽被林昌踢得身子一歪,却仍然固执地高高托起那婴儿,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陶氏,襁褓中的婴儿发出小猫一样微弱的哭叫声。

林昌板着脸去扯少年:“滚进去”

那少年一张脸白得如雪,一边挣扎一边沙哑着嗓子道:“三太太,三太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娘尸骨未寒……”剩下的话被林昌捂在了嘴里,马氏趁机上前将那婴儿夺了过去,一溜烟地往里头跑了。

这是上演的什么戏?陶氏皱了眉头:“怎么回事?”

林昌一边示意身后两个儿子来把少年拖进去,一边赔笑道:“让三弟妹见笑了,这孩子受不住他母亲没了,神志不清,有点疯,听说他妹子身子孱弱,以为我们不管……莫要在意,莫要在意。”

林大少带了几分嘲讽道:“可不是,这是亲骨肉呢,谁会不管?”

那少年拼命挣扎,一张被捂住嘴的脸在灯光下显得万分扭曲,雪花落在他头上,脸上,很快化成了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却半点感觉不到寒意,只是拼命挣扎,一双长得像极昌大奶奶的眼睛一直盯着陶氏和林谨容,眼神悲伤绝望到了极点。

林谨容再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她前世后期也曾听得人言,这世上有那狠心父母生子不举,遇到凶年灾害、青黄不接、生活艰难之时,每每将那孩儿溺死于水盆之中。更有一种本来较为富裕,却因为婚姻论财,厚嫁成风,女方妆奁往往是男方聘财的双倍,父母兄长不愿分薄家产,所以也是同样狠心。这其中,有儿有女,女儿更是被溺死被抛弃的大多数。

如今林昌家就明显非常符合这条件,薄有资产,年龄已渐老迈的父亲,两个原配生的年长的儿子,其中一个刚生了儿子,一个年龄已大尚未说亲,续弦身死,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儿子和刚出生的女儿……本来就已经传出孱弱之语,事后夭折更是顺理成章。这少年分明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趁着这机会奔逃出来求救,若是她们不管,那刚出生的婴儿便是难逃一死。

她若是不曾遇到也就算了,可既然遇上,怎样也不能装作不知道。林谨容跨前一步大声道:“族伯,这是我那三哥罢?他年少遭逢大变,有些神志不清是难免的,正好水老先生还在,请老先生给他诊脉,开张方子?”话音未落,就见那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

林昌一怔,随即斩钉截铁地命人打开大门:“不用了,多谢四姑娘的好意,今日已经麻烦你们太多,不敢再耽搁你们。倘若三弟妹因此被拖累,我就是罪人,我先送你们回去。”

他的家庭情况复杂,陶氏虽知空穴不来风,但她一个外人妇人委实不好多言,更不好去插手这样的事情——牵扯到前后妻子之争,家产之争,那是无尽的麻烦。她心中虽恻然不忍却也扯了林谨容的手,朝林昌点点头:“不必了,你忙着,我们先走了。有话好好说,那孩子怪可怜的。”

林昌垂着眼,随意答应了一声。

林谨容被陶氏扯着往外走,眼看着那少年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却还不曾放弃挣扎,在两个成年兄长的禁锢下疯狂踢打,犹如一头绝望的,可怜到了极点的困兽。

两道映着雪光,犹自崭新的大门渐渐合拢关上,把拼命挣扎的少年隔绝在里面,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铺天盖地的落下,有冷风在不远处的山野上呼啸着,卷起一阵又一阵的雪雾。

这世上有一种滋味叫绝望,真真切切的绝望,你看得到希望,它甚至于就在你身边,你感觉到它的存在,但是无论你怎么用力,却都抓不住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你的指缝间无情地溜走……这样的滋味,一生尝过一次就已经足够。林谨容想起当听到陆家那个远亲和她说,陆缄已经带着他父母先行逃走时自己的心情,又想到在江水中拼命挣扎的自己,眼眶不由有些微湿。

她拽紧了陶氏的胳膊,苦苦哀求:“娘,咱们来也来啦,索性好人做到底,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吧?我觉着真不对劲,这族伯说是叫他莫伤了那孩子,却仍往他身上踢,半点不担忧没分寸……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怕真是误会,也该弄清楚了才好,省得夜里睡不着觉,过后又后悔。他和这孩子没了娘护着,怪可怜的。他家若真心待这孩子好,不会怨我们多事,若起了歹心,我们便是行善积德,我求求您啦……”

不知是否是林谨容最后那句“没了娘护着怪可怜”的话打动了陶氏,陶氏踌躇许久,眉头皱紧又松开,低声同龚妈妈商量:“既然遇上了总不能装聋作哑,要不,咱们去问问?实在不行,这女孩子的乳娘我替他请。那也花不了多少钱。”

龚妈妈的神色很为难:“好太太,这虽是在行善积德,可也是无穷尽的麻烦,谁知道将来……”她言犹未尽,但却是行善积德也要量力而行的意思。

第59章:族兄

林谨容蹙眉接上龚妈妈的话:“谁不怕惹麻烦?这行善积德若是那么好做,这世上就全都是善人了。遇上了不管,就是做给佛祖再塑十次金身也抵不过。说句不客气的话,咱们家养着那么多人口,略微伸手就能活了一个人,为什么不?”

陶氏沉声道:“以后又再说以后的话。”

龚妈妈晓得她的脾气,知是拧不过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登上林昌家的台阶,使劲拍门:“开门开门”

许久,那道紧闭的大门才缓缓打开,看门的老头子与林昌二人手提着个气死风灯,从门缝里探头看出来。

陶氏握紧了林谨容的手,镇定地道:“大伯,我刚才忘了件事。”

林昌的神情惊愕,微微有些不安,有些敷衍地道:“三弟妹,怎了?”

陶氏严肃地道:“大嫂刚去,想必你们也不曾备得有乳娘,我家有新鲜羊奶,又有仆妇若干。不如让三侄儿把她抱了跟我去,一则是不至于饿着孩子,二则你们正好给大嫂办身后事,也免得另花心思去安慰照顾这两个孩子。”

林昌眼里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正要开口婉转谢绝,就听林谨容脆生生地道:“族伯,您不要推辞,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之类的客气话。祖父曾经交代过,我们是族人,怎么相帮都是应该的。”

听到林谨容搬出他家在此地最大的靠山林老太爷来,林昌的眼神又忽闪了几下,沉声道:“你们的美意我心领了,可这俩孩子还得给他们母亲守灵送葬……”

“我明日自会送他们过来至于今夜,一个神志不清,一个孱弱不堪,都得好生照顾才行。照料孩子这种事儿,你们三爷们能做么?我看你家就是一个大侄儿媳妇能理事,但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儿可不会少,你早前都不怕麻烦我,这会儿怎地又这么客气?可是怕我抢你孩儿呀?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陶氏一旦决定做某件事,气势就很强横,根本不给林昌拒绝的机会,直接牵了林谨容的手往里走,命龚妈妈和春芽:“去呀,把三少爷和姑娘寻出来。”

林昌听到陶氏这不讲理的话,又想到传闻中这位三太太那拧巴暴躁的脾气,不由长叹了一声,佝偻着背领着陶氏等人往里走:“府上的大恩,我是不敢轻易相忘的,但是……”

陶氏淡淡地打断他的话:“你们人生地不熟的,想来要办这丧事也不容易,今夜我就把铁槐家的留在这里听你使唤,明日再点些人过来相帮。你仔细想想,族里有哪些人要通知的,我派人帮你去说。这身后事总得办妥帖了,以后你们才好为人的。”

本朝风俗,婚姻论财,厚葬成风,人世间最看重的就是这两件事,喜事丧事若是不能办得体面了,也就别怪当地人瞧不起。初来乍到,这面子还真得硬撑起来才行。林昌又是一声长叹,朝陶氏作了个揖,低声吩咐立在门廊下的二儿子:“去把你三弟和妹妹带出来,你三婶娘想接他们过去住一夜。”

林二少明显十分不乐意,猛地竖起眉头来,哼哧着要开腔,林昌冷了脸沉声喝道:“快去”

林二少咬紧牙关,厌恶地扫了陶氏和林谨容一眼,阴沉了脸往里而去。

林谨容握了握陶氏的手,偷偷冲她竖起一个大拇指,眼里全是崇敬。

陶氏一怔,随即无声地翘起了唇角。她连林老太太都敢惹,又何论这林昌?这家人从南方逃来此地投奔亲友,扎根不稳,若非依靠着林老太爷和族里,且喝西北风去罢。他又怎敢强硬地谢绝她的好意?别家扔孩子,溺亡孩子,那都是背着人干的,可没谁敢明目张胆地干,特别是在林家这样的望族里。除非他家以后不想见人了。

没多少时候,唇角犹带血污的少年一袭白衣,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小婴儿,有些蹒跚地出现在了廊下。他的目光从众人的身上淡淡扫过,最终落在了陶氏和林谨容的身上,来回逡巡几次,重重地跪了下去。

林昌的表情顿时格外难看。

陶氏叹了口气,上前扶起这倔强少年,柔声道:“走罢,想必你妹子早就饿狠了。”

那少年起身,头也不回地跟着陶氏等人出了大门。

“三郎”林昌从后头追上来,低声道:“你要懂事,莫给你三婶娘和四妹妹添麻烦……我……”

林三郎恍似根本不曾听见,脚步半点不停歇,一直走到车前才停住了。龚妈妈去接他怀里的孩子,他也不说话,就是侧身一让,紧紧抱着不松手。

陶氏看看他怀中那个婴儿,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轻叹一口气:“你和水老先生坐后面那张车罢。”

林三郎对她倒是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微微一躬身,沙哑着嗓子道:“三太太,大恩不言谢。”

“你叫什么名字?”陶氏听他称呼自己为三太太,而非是如同他家的人一般称自己婶娘,就有些赞赏这孩子。林昌等人攀亲,并不是有多亲,只不过是需要,他这样的态度,却是表明不看所谓的族亲,不是亲帮亲的理所当然,而是真正的记恩情。

“林世全。”

陶氏道:“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四妹妹,说实话,我本来怕惹麻烦,是她苦苦求的我。”这话一说,龚妈妈就朝她挤眼睛,意思是,说林谨容为他求情也就罢了,为啥还说怕惹麻烦之类的话?岂不是半点人情都不剩?

陶氏无所谓地上了车,丑话还是说在前头的好。

龚妈妈下意识地去打量林世全的神情,却没有从林世全的脸上看出任何生气或是不高兴的痕迹来,他只是抬眼认真地看着林谨容。

林谨容正就着马车上的气死风灯仔细打量自己的这位族兄——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高鼻梁,唇上才有一圈淡青色的绒毛,眼睛不似林昌父子几个那么细长,是一双杏仁眼,长得也比她那些正经堂兄壮实得多……

二人的目光对上,林世全挪开目光,准备给林谨容行礼,林谨容侧身让过:“三哥先上车吧,什么事回去再说。”

林世全垂下睫毛,抱稳怀里的孩子,转身上了车。

一路无话。

回了庄子陶氏已是疲惫不堪,下车的时候全身酸疼得几乎挪不动,却还顾着要安排林世全两兄妹。林谨容忙推她入内:“娘您快去歇着,都交给我来办。”

陶氏迟疑道:“你能行么?”

林谨容笑道:“不是还有龚妈妈么?”随即回身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去把西跨院收拾出来,取新鲜羊奶煮沸,再让厨房做点清淡好吃的过来。”然后将手伸到林世全面前:“三哥,你还是把妹妹交给我吧。你要不放心,就在一旁看着。”

林世全乖乖交出了孩子,却不是给林谨容的,而是给龚妈妈的。

陶氏见状,颇有几分欣慰,交代龚妈妈几句,也就放心去休息不提。

林谨容凑过去一瞧,那孩子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睡得熟极,皱巴巴的小脸不过巴掌大,疏淡的眉头紧紧蹙着。这可怜的小东西,林谨容叹了口气,示意林世全跟她去东跨院:“委屈三哥暂时先在我那里暖和一下。”

林世全迟疑了一下,闷头跟上。

才行两步,苗丫和桂圆就扑了出来:“姑娘可回来了……”

“嘘……”林谨容指指怀里的孩子,示意二人噤声。

桂圆诧异万分,沉默着仔细打量林世全,苗丫却是一声喊出来:“咦,这不是林三少爷么?你怎么成了这样子?这是……”

荔枝白了她一眼,苗丫迅速反应过来,立刻掩住了口。林世全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到底忍住了,没流泪,只低声道:“我娘没了。”

苗丫吓得不敢说话,看看林谨容怀里的孩子,又看看林世全,倏地一下藏到了桂圆身后。

林世全也不言语,继续跟在林谨容身后往里而行。

林谨容默然旁观下来,对这位族兄的印象真不错。敢大着胆子反抗父兄救下亲妹,到了这里还能忍住悲痛说清事由,没有失态哭出声来,年纪虽然不大,却还懂事知礼。

羊奶很快热来,龚妈妈亲手给那女婴喂羊奶。看到妹子吃饱喝足又睡过去,林世全松了一口气,大口吃光厨房煮来的素面,随即起身对着林谨容长长一揖:“四姑娘,按理说,你们救了我妹子的性命,我就该知足,不该再给你们添麻烦……”

龚妈妈一听这话有下着啊,这孩子是趁着陶氏不在,专找心软的四姑娘呢,于是赶紧朝林谨容拼命使眼色,意思是不管林世全说什么,都不要先应下来。

林谨容没理龚妈妈,继续听林世全说话:“可如今我们怕是回不去了,少不得要厚着脸皮赖着府上帮这个忙活命。我身无长物,养不活我妹子,却也不能让你们白白养活她和我,我……”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愿意与你家做工。我识字会算账,不过就是地里的活儿我也能干。”

第60章:春光(一)

林世全对着林谨容说出这番话来,其实多少有些撒赖的意思。因为他知道,林昌绝对不会允许他带着妹妹长期住在林三太太的庄子里,那得引起多少闲话啊。只等丧事办妥,林昌和林大少等人必然会千方百计把他兄妹二人弄回去,一旦离开这庇护,妹妹就算是侥幸躲过此番,将来也难免会不小心夭折。

十多年间,他已经失去了两个妹妹。

同样的事情他想得到,林三太太不会想不到。帮人也许是一时兴起,一时可怜,但要长期、不怕麻烦的帮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不管是谁都要仔细思量才能下定决心的。但他已经无路可走,所以不管林谨容和林三太太同意不同意,他都要赖着她们--不求陶氏直接求林谨容,这来源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他觉得林谨容这样柔软的小姑娘,一定不忍心拒绝他。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沉默不语的林谨容,生气愤怒的龚妈妈,准备破落到底,扫尽所有尊严,拼命苦求。就在他即将跪下去的时候,林谨容平静地开口了:“好。凭自己的努力养活自己和至亲的人,应该得到尊重。我会替三哥和母亲说,母亲这里不好处理,我和祖父说。”

林世全惊喜万分,早前一直忍着的眼泪没有任何预兆地流了满面,他将袖子使劲抹了一把,认真作揖:“多谢四姑娘,不拘何种活儿,我都不会挑拣。等母亲入葬,我就可以开工,早前的这些开销,请记在账上,总有一日,我能双倍奉还。”他会为了妹妹的生存下跪哀求陶氏和林谨容,却不愿意厚着脸皮跟着父兄一口一声“三婶娘、四妹妹。”他再清楚不过,隔了好几代的亲,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来往,算是什么亲?喊着底气不足太拗口,不如喊三太太和四姑娘更踏实更顺口。

林谨容淡淡地道:“三哥,我敬你爱惜手足,有志气,怜惜小妹妹生而丧母,孤苦无依,并不是贪图你们报恩。这些情分,你将来若是能还,我很高兴,因为说明你有出息;若是不能,我也不气。一切自在人心,所以,一个所谓的称呼,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

林世全沉默许久,终于低低喊了一声:“四妹妹。”

林谨容微微一笑,认真起身对他行礼,答曰:“三哥。”

这一夜,刚出生的小女孩儿得了个名字:留儿。取其留存于世艰辛不易之意。

第二日陶氏最终听了林谨容的劝:“已经走到这一步,也不怕多走几步……识字又能吃苦,念情,有志气,是个值得拔拉的,将来会是七弟得力的帮手。他家那边就说娘和留儿很投缘,她没了娘,有长辈愿意照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至于三哥,就说要请他帮忙,他家根本不可能不许。”

于是,林世全自此成了这庄子里的一份子。

事情传回林家老宅,林家上下一片哗然。有人道是陶氏起心不良想搏贤名;有人挑唆林亦之,道是陶氏这是防着他,不把他当儿子,帮林慎之找帮手对付他;有人挑唆林慎之,说是陶氏收了个干儿,不要他了;有人去寻林三老爷,道是陶氏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和他这个做丈夫的商量一下,她的妆奁要被不相干的外人给哄走了,林三老爷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刻杀到庄子里去振振夫纲,被林谨音苦苦劝住。

事情通过林慎之落到林老太爷耳中,林老太爷思量许久,只道了一句:“行善积德是好事。多个人多口饭,我林家的人怎能看着族人犯错而不闻不问,从而落下骂名?小老七你要记住,日后若是有了出息,就该尽力帮助族人才是,声望不是一天一日累积起来的,行善积德之家才有善报。”

于是这事儿不了了之。没有人再敢说陶氏不对。

过年,陶氏在腊月二十才带着林谨容回的老宅,不过呆到初五,就又领着林谨容回了庄子里继续养病。林慎之照旧的哭得鼻子连着口,陶氏照旧的狠心不回头——虽然在家里的时候,她恨不得每天每夜都守着林慎之不放手,但看到长女更加沉稳的作派,林慎之越写越好的字和背得越来越多的书,她越发下定决心,早日断了病根,早日杀回来林谨容只顾着和林谨音说悄悄话,逗着林慎之玩耍,并没有和来拜年的林玉珍等人会面,自然也不知道,陆缄和陆云都双双学会了吹埙。

春雷乍响,带着清新气息的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仿佛是在一夜之间,田野里的草和树木就纷纷苏醒过来,把田间地头,庭院花园都染上了一层柔和油嫩的绿色。紧接着,粉白的樱桃花,白的梨花,红的杏花,娇艳的桃花纷纷在枝头招展着自己的妩媚清新,正是春光无限。

午后,天气晴好,微风习习,田地里忙碌的农人们也懒得回家,就在田埂上坐了,就着葫芦里的水,吃着家人送来的饭食,开开心心地说着农事,议论着别人家的长短,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母亲死了以后,突然跑到陶氏庄子里来帮忙的林世全和他那个“克死生母”的妹子留儿,以及林昌爷家的事情。

有感叹林昌爷狠心,林大少等人黑心,林世全和小姑娘可怜的,也有赞叹陶氏和林谨容好心的。也有人羡慕林世全靠上了林家这颗大树的,还有人操心林世全这个少爷能不能忍下给人做管事的苦头。

但不管别人用何种目光来看待,青衣布鞋的林世全仍然尽职尽责地守在田梗旁的树荫下,热情的和从身旁经过的佃户打招呼道辛苦,目光锐利地检查着地里的农活儿是否做得精细。

偶尔他举目远眺,看到掩映在青松翠柏间那座小小的寺庙,想到自己那位好心肠的族妹此时正在里面烧香拜佛,为母祈福,心里就是一片宁静。纵然世间有百种不如意之处,但好人还是很多的。

此时的清凉寺里清净到了极点——又是林谨容来烧香拜佛泡温泉的日子,两个老尼姑自是紧闭庙门,不许人出入。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林谨容趴在清凉寺不算高的后墙头上,胆怯地看着站在墙外的苗丫。

苗丫朝她伸开手,低声鼓励:“跳呀,跳呀,像我一样的,闭上眼睛就跳下来了,你别害怕,我接着你……”

林谨容脸色寡白,一双手紧紧攥着墙瓦,双腿在打哆嗦:“你的胳膊细得像麻花……”

苗丫又好气又好笑:“我的好姑娘啊,我的胳膊细得像麻花,也可以在你跌倒的时候扯你一把。你要不去就算了,回去吧。”

林谨容的脚底板在抽筋,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来,弄得她满手都是冷汗,背脊凉幽幽的,她几乎想流泪:“我不敢转身。”

苗丫看到她那狼狈样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就往前跳吧,像我早前那样。快点,当心给人瞧见,以后就再也不能出来啦。”

林谨容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调整了身形姿势,闭着眼睛往下跳。

“咚”的一声闷响,除了双脚落地时震得双腿有些麻以外,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她竟然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了还没有摔倒林谨容定了定神,欢喜得眉眼飞扬:“苗丫,刚才那种感觉好奇怪哦,好像飞了起来,但是心又好紧,几乎要跳出来似的。”

“是啊,姑娘真厉害。”苗丫早就习惯了她的一惊一乍,迅速牵了她的手往前跑:“快,我二哥在那边等着我们的。他昨儿补网补了半宿呢,等会儿下了河,你别乱动,要听我的。咱们走这条道要经过一座木头搭成的桥,有些朽了,上次我差点没掉下去,你别走右边。”

“好。”林谨容笑得眉眼弯弯,学着苗丫的样儿,撒开脚丫子朝着背后的清凉山跑去。暖暖的春风从她脸上掠过,她闻到了从来没有闻到过的自由的,肆无忌惮的味道。

这一跳,她抛弃了从前许多奉为至理的东西。

从前那个循规蹈矩的林谨容,静悄悄的死了。

二人走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一个半大小子从路旁的树下站起身来往林谨容身上打量:“怎么才来?还以为不来了。”正是苗丫的二哥铁二牛。

苗丫道:“姑娘不敢跳墙。二哥你等会儿找个梯子去。”

铁四牛“哦”了一声,抓了地上的砍柴刀和鱼篓,红着脸闷着头往前走。

苗丫威胁道:“二哥,说过的哈,今日的事情不许说出去,不然我就和爹说你偷狍子肉和银丝炭跑到雪地里去烤来吃,还偷了酒,吃得烂醉的事情。”

铁二牛恶狠狠地回头瞪着她:“死丫头,你有完没完?说过不说就不说,你不信我就别要我跟着,我回去了。”骂完以后又红着脸偷偷瞟了林谨容一眼,做出要走的姿势。

林谨容看了一眼静寂的山道,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害怕,忙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苗丫你错了。”

苗丫毫无诚意地和她哥虚虚行了个礼,道:“看在姑娘的份上,别置气了,赶紧的,时间紧得很。”

于是三人都不再说话,静悄悄地沿着山道而去。

春光里,有个青衣少年带着个小厮,慢吞吞地走到庙门紧闭的清凉寺外,诧异地看了看紧闭的庙门,让小厮去拍门。

第61章:春光(二)

坐在大殿外晒太阳打瞌睡的两个老尼姑被拍门声惊醒,智平匆忙起身,将门开了一条缝:“谁呀?”

但见青衣少年彬彬有礼:“敢问老师太,这里是否清凉寺?”

智平被打搅了好梦,本来想说你看着像个读书人,难道不识字?可看到少年沉静如玉的脸和从容优雅的举止,这话自然就说不出来,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我佛慈悲,这里正是清凉寺,敢问施主从哪里来?”

少年又回了个礼:“小生从诸先生那里来。听说这后殿有块古碑,写得甚好。不知师太可否行个方便?”

智平听说是诸老先生那里来的,又是来看碑文,而非是泡甚温泉的,顿时肃然起敬:“老尼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按理施主是从诸老先生那里来的,无论如何也要让您进去观摩这古碑,怎奈今日不巧……”

少年很是诧异:“如何?我看这庙门紧闭,莫非是有事不开门?”

智平道:“有位女施主在里头诵经念佛,不想要人扰了清净。要烦劳施主稍候或是改日再来。”虽然感叹,虽然尊重,却是半点放他们进去的意思都没有。

“什么人这样霸道?”小厮不平,掏出钱袋:“佛门八面开,谁人进不得?这庙又不是她家修的,她念她的佛诵她的经,我们少爷自去看我们的古碑,两不相干。若要香油钱,我们也不是施舍不起。”

少年忙止住了小厮的无礼:“长寿休得无礼”随即对着智平一揖:“小厮无礼,师太休要怪罪。”

“不怪,不怪。”智平道:“出家人清苦,是靠各位施主施舍,但就算是做生意,也有先来后到,信守承诺之义。实是早就答应过的,不敢私放人进去。这位女施主今日来得早,大概再待上一个时辰就会走了,施主若是愿意等候,便可往后山一行。后山风光优美,施主游玩下来,兴许老尼也能扫地待客了。”

少年闻言,抬眼看向清凉寺后的那座小山,但见山上白的梨花,粉红的桃花,一簇簇一团团的,看着实在是清新可爱。又看到一条河从清凉寺旁流淌过去,蜿蜿蜒蜒绕进了那山中,不由欣然一笑:“有山有水有花,想来风景不会太差。既如此,我便去游游又有何妨?长寿,走,咱们顺着河道走下去。”

智平宣了声佛号,目送少年走远,紧紧关上大门。这个时候,林家把守后面偏殿的婆子们正坐在后院门口磕着瓜子,喝着茶,说着长短,不时往四周的墙头上扫一眼,也是昏昏欲睡。

偏殿里,荔枝和桂圆二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温泉池子边上,将脚泡在水里,撩动着水花,阳光透过房顶上的明瓦照耀下来,又从池中晃动的水波上折射回去,把整个偏殿照得光亮闪闪。二人却都无心享受这美好一刻,偶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担忧和害怕,还有无可奈何。

桂圆的目光落在身边白藤椅上叠放着的那套樱红绣梨花绸缎春衣上,拼命舔着嘴唇:“荔枝,我好害怕。姑娘不会怎样吧?”话音未落,她自己又“呸呸”两声,“姑娘才不会怎样呢。”又打了哭腔怪荔枝:“都是怪你,你为什么要答应姑娘?要是……要是……我看你怎么办?”

荔枝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帘盯着池水。

桂圆见她不答话,十分生气,猛地推了她一把:“都是你若是太太知道了,我就说是你先答应姑娘的。”

荔枝被她弄得心烦,皱起眉头发怒道:“你若不肯,当时就该同姑娘说你不肯,死死拦住姑娘,以尽忠仆之义才是,当时不说,这会儿背里害怕抱怨,总想推到别人身上去,有意思么?我若是主犯,你就是个同犯我若挨二十板子,你也要挨十五板子我还非得拉着你不可了”

可是姑娘根本不听她的啊,姑娘明明就是早就打定主意要跟着苗丫偷偷溜去清凉山里玩儿的,要不怎会连换的衣服都准备好了?荔枝都答应了,她敢不答应吗?苗丫越来越得宠,她要不答应就要被挤走了。桂圆越想越委屈,眼圈一红,嘴一张就要哭:“都是苗丫那个死丫头把姑娘带坏了”

荔枝低声呵斥道:“闭嘴你想把外头的婆子招进来?”

桂圆果真闭了嘴,只是那泪珠儿一颗一颗不停往下掉,落在冒着热气的池子里,荡起一片涟漪。

林谨容自然不知道这些,她快活地蹲在清凉河最寂静、最狭窄的河道中的石头上,与苗丫一同拿着长长的柳枝往河水里使劲抽打,水浑浊一片,惊慌失措的小鱼儿纷纷不要命地往下逃窜,下游铁二牛将裤脚挽得高高的,手忙脚乱地来回检查他布下的网,不让狡猾的鱼儿溜过那明显网眼大小不均的网。

苗丫挽了裤脚站在水中,一边抽打柳枝,一边指挥她哥:“快点啦那里有条鱼要跑了笨死了真不知道你怎么织的网,大得可以钻过蛙去,你真的是来捕鱼的?那里又有一条嗳,你真是不如爹爹诶白白长了一双牛眼睛”

铁二牛忙得不亦乐乎,还不忘回头狠狠痛骂苗丫:“闭嘴爹会陪着你胡闹?再叫就自己来”又偷偷看了林谨容一眼。四姑娘真好看,就是穿着粗布衣衫也比苗丫好看得多……

林谨容快活地抽打着柳枝,不时看斗嘴的兄妹二人一眼,一张脸因为兴奋和欢喜显得灿若桃花,眼睛黑得发亮,嘴更是从来就没有合拢过。

不是没有遗憾——她有胆子翻墙,却不敢如同苗丫一样脱了鞋子,卷起裤脚走入水中,虽然她希望能够如此,但她知道她不能,铁二牛是苗丫的哥哥,却是她家的男仆。她不能。但就是这样,她已经心满意足,快活到了极点——这样的快活,甚至于从来没有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可是此刻却活生生地展现在她的面前,叫她怎能不快活?那点遗憾相比较而言,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

有梨花和桃花瓣顺着河水流下来,在被搅得浑浊的河水中浮浮沉沉,林谨容开心地伸手去捞:“被挡住道了吧?不过我难得有机会出来一次,你们就让我一回。”

苗丫看见她和花瓣说话,朝铁二牛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四姑娘又开始奇怪了。

这叫风雅你懂不懂你个俗人野丫头在诸老先生的私塾里念过两年书的铁二牛无声地狠狠蔑视了苗丫一回,再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桃花树下,站着两个人,正傻傻地往这边张望。特别是当先那个穿青色袍子的少年,死死盯着林谨容,连眼睛都不眨。

铁二牛不干了。什么地方来的野男人,懂不懂规矩?盯着人家姑娘看,简直就是斯文败类他阴沉着脸喊了一声:“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苗丫迅速看了一眼,赶紧将裤脚放下,抬眼看过去,然后惊奇了:“这种地方怎会有这样的人?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吧?”

林谨容的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过去。

满树桃花下,陆缄静静地站在那里,皱着眉头死死盯着她。

苗丫说这个地方清净极少有人来,他怎会出现在这里?真是阴魂不散。林谨容手里的柳枝落入河中,夹杂着桃花瓣和梨花瓣顺流而去,又被渔网给挡住,被河水冲刷得浮浮沉沉。

那边铁二牛已经上了岸,阴沉着脸提着柴刀朝那两个人走了过去,凶神恶煞地道:“干嘛盯着人家姑娘看啊?懂不懂规矩?再看把你们的眼睛挖出来”

“你可别乱来啊”陆缄身后的小厮忙道:“我们是诸先生家的客人,来游山玩水的”然后又指定了林谨容:“还有,我们是这位姑娘家的亲戚”

铁二牛狐疑地回头看着林谨容,见林谨容垂着眼蹲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并没有反驳这句话,立刻就蔫了。但还不肯让开,就在那里站着,瞪大一双被苗丫形容为牛眼睛的眼睛死死盯着陆缄主仆。

“四妹妹,你怎会在这里?荔枝她们呢?三舅母可知道你在这里?”陆缄缓缓走了出去,在离林谨容不远的河边站定了,看着林谨容身上那套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裳又皱起了眉头。

林谨容死死盯着脚下那块石头上的青苔,一言不发。既然被陆缄看到,无论她说什么,都遮掩不住,因为现在的情形就已经暴露了一切。现在最实际的做法就是求陆缄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但,求谁都可以,这世上她最不愿求的人就是他她的沉默明显让陆缄很不耐烦,还很生气,提高了声音道:“你总不至于不承认你是林谨容吧?你怎会在这里?荔枝她们呢?为何没有陪着你?这两个人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