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知道,但我不会偷听。”陆缄收回了目光。

吴襄不由一阵懊恼:“我大表哥什么都不瞒我的。”

陆缄不答。

二人默然走了一回,前头林谨容和陶凤棠也说完了话。林谨容回身朝林慎之招手:“过来,小七弟,我牵着。”

林慎之蹦蹦跳跳地跑过去,紧紧牵住林谨容的手,递上糖葫芦:“四姐,你尝尝,好甜。”

林谨容掀起面幕,低头轻轻咬了一口,笑道:“果然甜。”

林慎之就举起糖葫芦:“你再吃一口。”

陆缄情不自禁地舔了舔自己的唇角。不期然地,他想起去年回到家中,见到自己的胞弟时,满怀期待地递上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希望能得到一个笑容,结果却得了防备冷淡害怕的一瞥和一个背影,又想起生母每次见到自己时那副天塌地陷的模样,生父见到自己时的长吁短叹,反复提醒,心情突然很不好,却又隐隐有了一种冲动,想要有人能灿烂的,毫无保留,极尽亲热,极尽信赖的对着他笑。这种渴望和冲动甚至超过了他现在所有的希望,他很想要,很想要。

第101章:奇怪

榷场西边与林谨容等人刚才闲逛的地方完全不同,没有店铺,而是铺满了毡毯的空地,各式各样的货物就堆在毡毯上,货主或是盘膝,或是弄个小杌子守在一旁,感兴趣的客商们则围在一旁,指指点点。靠近角落的地方拴满了无数的驼马,废弃物、草料、动物的粪便到处都是,拥挤不堪,怪味充杂。

又有穿了统一款式的青袍子的汉子,袖手坐在一边低声说笑,磕着瓜子,喝着茶,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眼睛四处逡巡,密切关注着场地里的一切动静,一旦发现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就闻风而动,迅速围上去。

林谨容猜着这群人大概就是陶凤棠口里那些操纵着这个榷场的官牙人了,由不得多看了几眼。却见几个穿着皂衣的汉子立在这群人的旁边烧火烧水,倒水奉茶,但凡这些官牙有什么需求,他们便立刻满足,稍有不慎就挨骂挨打,他们却毫无怨言。

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精瘦汉子显得格外突出,别人忙碌,他不动,抱着双臂立在一旁冷眼旁观;别人披头散发,神情晦暗,他却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表情倨傲,最突出的是,他的脸上刺着一个醒目的“盗”字。而那些官牙也不管他,有需要只管问其他几个人,也正因为如此,他就显得越发突出。

陶凤翔指着那几个穿皂衣的告诉林谨容:“这几个都是刺配充军,在此服杂役的,你看他们的头发披散着,是为了遮住脸上的刺青。这可是奇耻大辱。”

林谨容自然知道是奇耻大辱,可是也有人不怕把这刺青露给旁人看啊,仿佛还很骄傲似的,她不由好奇地多看了那个鹤立鸡群的“盗”人几眼。

其余人等也注意到了这个人,吴襄低笑道:“咦,这人倒有些特别。你们看他那模样,哪里像个刺配充军之人?分明还是个山大王的模样。”

他的声音虽小,那人却仿似听到了,冷冷地看过来,看到是几个水嫩嫩的,一瞧就是来凑热闹的富家少爷姑娘,便又冷冷地收回了目光,多看一眼都嫌浪费精力。

无声的轻蔑。只是一个眼神,就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他散发出来的那种鄙夷和轻视,以及冷漠和不惧。林谨容隐约明白为什么那些官牙不敢管他了,换做是她,也是不敢的。

吴襄怏怏地道:“这人好重的煞气。”

陶凤棠招呼他们走到另一边去:“别招惹他,这个人脾气上头,命都不要,凶悍着呢。”

陆缄小声问陶凤翔:“大表哥认得他?”

陶凤棠道:“我只晓得他叫王立春,从我小时第一次跟随父亲来此,他就已经在这里面。有新来的官牙人指使他做事,一言不合就踢了他一脚,反被他两下就把脚给打断了,本来要被杖责二百的,我父亲正好撞上,便出钱替那官牙人治腿,又替他求情,后来只打了一百杖,他硬生生地挺了下来,从始至终没叫过一声疼,之后再无人敢招惹他。这些刺配充军之人里头亡命徒不少,你们见着了休要招惹,能够躲开就躲开。”

陶凤举本来有些害怕,听说自家老爹与人家有旧,就不怕了,反倒十分兴奋地道:“这么厉害?怎么也不见他理你呢大哥?”

陶凤棠微微一笑:“你想他怎样?过来和我打招呼叙旧?那王立春也就不是王立春了。他从来也不正眼看我的,看见爹爹也不过是点点头而已。听说他杀过人的。”

“嘶……”陶凤翔倒吸了一口凉气,咬住帕子,紧紧攥住林谨容的胳膊。林谨容低笑道:“早前不是还在吓唬我么?怎地这会儿反倒害怕起来了?”

陶凤翔道:“杀人犯,盗贼,这么凶,谁不害怕?”

林谨容轻轻摇头:“这种人凶在明处,你只要莫招惹他,自然安生,有些人却是恶在暗处,你怎么得罪他都不知道,同样致命。咱们又不招惹他,你怕他做甚?”

陆缄在一旁听见了,不由又看了她几眼。

陶凤翔却低声笑道:“原来你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

林谨容奇道:“什么?”

陶凤翔侧头笑道:“罢了,等下我再和你细说。”

不多时,陶凤棠找到了一群操着外地口音正说闲话的客商,上前行礼问好套近乎打听消息。他自有他的一套水磨工夫,借口花样百出,绕来绕去的,林谨容等人听得叹为观止,难怪人家说无商不奸,看看他这样一个平日里看着老实稳重的一个人,撒起谎,说起白话来也是脸不红气不喘,一套连着一套。

除了陶凤举和陶凤翔、林慎之浑不在意,其余人等听来,俱是各有反应。林谨容和林世全几乎是贪婪地吸收着身边所有一切能够吸收的东西,林世全更是狂热,在听陶凤堂和人打交道的时候,他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林谨容毫不怀疑,他一定能把整个过程背下一大半来。

陆缄微皱着眉头,凝神细听,看向陶凤棠的眼神里颇有几分敬佩之意;吴襄侧头问陆缄:“我做了一个决定,你要不要一起?”

陆缄看了他一眼,道:“你也要买粮食和香药?”

吴襄哈哈一笑:“是我要叫他们对我刮目相看,我不单会花钱,也会赚钱”

陆缄没说话,而是偷偷看着林谨容。半年的功夫,林谨容已经长大了许多,有了少女玲珑的曲线,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犹如一枝青翠挺拔的幼竹。隔着面幕,他看不到她的脸庞,但他却能感受到她的专注和认真,以及期待。她怎会有这些见识呢?怎会有这些想法呢?她不同于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骄傲、自尊、敏感、善良(当然这个善良只对别人)、隐藏在端庄恬静柔顺下的倔强和不讲道理的凶蛮、冷酷,却又有着少有人能及的吹埙、分茶的出众技艺,还有对于经商的热情和头脑,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一阵风突然吹起来,把林谨容的紫罗面幕吹起,露出一个小巧精致的下巴,林谨容抬起手来轻轻按住面幕,细白的手指在玉色镶翠绿绣边的袖笼里犹如香葱的白茎,指尖粉红饱满的指甲在日光下闪着珍珠般柔和的光。

吴襄微笑着凑过去:“四妹妹,我厚着脸皮跟着你买点货,赚点小钱花花,你不介意吧?”

林谨容微微侧头,声音轻松悦耳:“不介意。这些东西又不是我家的。我巴不得你们都赚钱了才好呢。”

陆缄垂下眼,把脸转开。

陶凤棠和人套完话回来,吴襄便迎上前去道:“大表哥,我此番要和姑父和你好好学学本事,省得回家他们总是笑我书呆子。”

刚才打听来的消息都证明了林谨容的话基本属实,陶凤棠心情极佳,便笑道:“这么几天功夫就想学会?哪儿有那么容易?我自小跟在父亲身边打磨,现在也不过是一只脚踏进门槛而已。各人有各人的命,多少人羡慕你还来不及,你这又是何必?真想玩玩,等我父亲发了话,再带着你们玩玩就是。”

众人走走停停,又买了不少感兴趣的零碎东西,眼看着天色不早,龚妈妈和宋妈妈提醒该回去了,虽则众人都没逛够,陶凤棠还是决定要听两位妈妈的建议,回家。

陶凤棠继续邀请陆缄跟他回去,陆缄这次并不看林谨容的脸色,非常直接的回答:“是该去拜见一下几位长辈的。”

荔枝本来担忧林谨容又会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来,却见林谨容只低着头翻看林慎之买来的一个象牙香筒,任何多余的表情和声音都没有。于是荔枝隐隐松了一口气。

陶凤翔将车帘子掀开一小条缝,看着陆缄的背影道:“阿容,做姐姐的要劝你一句话。你爱听不爱听?”

林谨容微微一笑:“我既然叫你姐姐,自然是姐姐说的妹妹都要听着。说罢。”

陶凤翔放下车帘子,直视着林谨容的眼睛,正色道:“我娘和我说过,不管有多么讨厌和不喜欢一个人,藏在心里,离他远点就好,没必要嚷嚷给所有人都知道,给自家惹麻烦。你早前和我说,有些人恶在暗处,怎么得罪的都不知道,那么你就得谨防了,你这种行为就是得罪人的,不单得罪了他和他身后的一群人,还会让人觉得你没道理,真没必要。我当你是亲姐妹,才和你说这个,你别嫌我多管闲事。”

林谨容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懂。以后再也不会了。”以后,陆缄会和林六定亲,然后成为一家人,他和她的人生南辕北辙,再不会有任何交集,是没有必要再和他一个钉子一个眼的耗,她离他远点就是了。

陶舜钦和林三老爷正与陶氏、吴氏等人闲坐叙旧,具体商谈陶凤棠和林谨音婚事的细节处,忽听得有客来访,还是陆缄,陶氏和林三老爷不由都吃了一惊:“这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第102章:啪嗒

林三老爷捋着胡子,皱着眉头问陆缄:“你怎会在这里?早前去你家,你母亲说你尚在太明府,已然派人去接你了,结果你却在这里,你倒是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家里可知道?”吴襄他说不得,捧不起,这个却是随便他怎么说怎么训斥都有理。

陆缄垂着眼道:“回三舅舅的话,外甥给家里写过信,得到祖父允许的,不然不敢乱走。不曾收到母亲写去的信,也不曾遇到去接我的人。不过舅舅提醒的好,我是该时常写信回去说明自己身在何处,以免让家中长辈挂怀的。”

分明是违逆了林玉珍的意愿,却推得一干二净,答得滴水不漏,态度还无可挑剔。陶氏在一旁端着茶盏听着,隐隐觉得,陆缄之所以会来陶家给吴氏庆生,还送上厚礼,完全是因为自己在庄子上好生照料他,又无辜受了林玉珍气,他想向她赔礼的缘故,心里就有些想维护陆缄。但林三老爷现在过问这些,长辈关心小辈,是情理之中,这孩子也答得不错,遂不插话。

林三老爷果然没甚话可说,只道:“那你现下住在哪里?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

陆缄规规矩矩地道:“是住在一个朋友家里,舅舅放心,他家也是正经读书人家,身家清白。”却不回答是有什么事。

林三老爷紧紧追问:“姓什么?住在哪里的?”话音未落,就听“啪嗒”一声响,林三老爷抬眼,只见吴襄垂着头漫不经心地拨弄手里的茶盏,好似不是故意,于是不管他,继续听陆缄回答。

陆缄不慌不忙地道:“是姓顾的,住在城西。”

陶氏便给林三老爷频频使眼色,意思是,人家的私事要你管这么细?难道你那个妹子做人做事就那么体面,值得你替她出头?你妹子将来都要靠这孩子呢,你平白得罪人做什么?随便问问表示关心也就是了,何必如此讨嫌?

林三老爷却不理睬陶氏,还要继续摆威风,正要开口,吴襄“啪嗒”又是一声响,他不满地瞪了吴襄一眼,吴襄没啥感觉,头都不抬。于是忍了一忍,又要开口,“啪嗒”又是一声响,他恼火地又瞪过去,这回吴襄倒是看了他一眼,眼神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不耐烦。

林三老爷简直忍无可忍,却又不好发作,他总不能指责吴襄,说让人家别弄那个杯子,且,他也怕他说了什么,反被吴襄不客气地当着众人的面一口喷回来,岂不是丢脸丢大发了?于是气得白了脸,那话也就再问不下去。

吴氏忙打圆场:“我说陆缄你这孩子太过客气,知道我们在这里,过来走走亲戚我们就很高兴了,还带什么礼?”

陆缄认真答道:“回舅母的话,早前不曾听三舅母说过,不知是您寿辰,礼物准备得匆忙,拿不出手,还请您见谅。”

陶氏见他提到自家,果然是给自己面子,心中颇有几分欢喜,忙道:“这孩子一向周到有礼。”

陶舜钦适时插进话来:“城西的顾家么?我也是认得的。他家情况不是很好,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你就别给他家添麻烦了,搬来这里住吧。和你几个表兄弟在一处,也好玩。”说着便要叫人去给陆缄搬行李。

林谨容坐在一旁淡淡瞥了陆缄一眼,却见陆缄起身一揖到底:“多谢您的盛情款待,外甥待到舅母生辰之时会过来恭贺,其余时候就不叨扰了。”

众人都没想到他竟会拒绝,陶舜钦皱着眉头看向林三老爷,林三老爷忙劝道:“你这孩子怎么这般不懂事?你陶家舅舅盛情邀请你,你却要拒绝?跟我们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不好么?到时候也好一路回家。”

陆缄垂着眼道:“非是我不识抬举,而是早前和这位友人说好的,他借房子给我住,我借书给他看。我若是搬走,他定然不好意思再看我的书。”眼角瞟了瞟林谨容,见她神色淡淡的,由来就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陶舜钦沉默片刻,道:“既是如此,那也就罢了。顾家小儿爱书如命,却苦于家贫不能得偿所愿,其母性情又颇为严谨,管得极严。这样倒是便利了他,但你在他家粗茶淡饭的住着适应么?”

陆缄微微一笑:“干净舒爽,清净整洁,很好。”

陶凤翔便低声笑吴襄:“二表哥,就你毛病多,走到哪里还要带着厨娘走……看看人家陆二哥,和你一般锦衣玉食长大的,却能随遇而安,丝毫不嫌顾家的粗茶淡饭。”

吴襄不以为然:“人生苦短,能享受为何不享受?你别看他说得好听,他也在享受。我们不过所求不同而已。”随即朝林谨容一挑眉,笑道:“四妹妹,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林谨容晓得他的意思,陆缄是在享受自由,不被人管制的滋味,当下微微一笑,却不答话。眼睛却又尖,看到龚妈妈上前去贴着陶氏的耳朵说了几句话,陶氏就脸色不善地朝自己看过来,心里明白是为了什么事,但她已经想通,也就不在意。

不多时,陶凤卿进来道是宴席备好,请众人入席,于是照旧分了男女,各吃各的。

饭毕,陶氏觑了空子,背着陶家众人疾言厉色地训斥了林谨容一通,林谨容并不和她争辩,她说什么都应好:“以后再不会和陆家表哥对着来了,我会对他很有礼节的,不丢您的脸面,不叫人说长道短。”

陶氏被她弄得没有脾气,只得狠狠捏了她的脸颊两把:“你呀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你还不懂么?女子在婆家靠的什么?一是儿子有出息,二是娘家靠得住,三是有钱财傍身。你姑母再可恶,但若是你将来有求到的地方,就算是为了林家的脸面,她也不会真不顾你,还有陆缄,这孩子还是有良心的……”

林谨容垂着眼帘,一言不发。前面…她赞同,后面么,呵呵……

外间男人们吃得酒酣耳热,林三老爷在陶家受人尊敬,远比在自己家中更快活,于是自家把自家给喝醉了,拉着陶舜钦在那里口齿不清地闲扯,先是当年他们哥俩的感情如何好,又说他所藏那些金石值多少钱,表示林谨音和陶凤棠成亲,他要再送他们两尊值钱的古铜彝,留给他们传家。

陶凤棠唇角含着笑,大大方方地朝林三老爷行礼道谢。

林三老爷醉眼朦胧:“我家阿音最是贤惠懂事,德容言功,样样都是上乘,进了你家的门,你小子一定要对她好,不然,不然……”啪嗒,倒在桌上一醉不醒。

吴襄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陶凤举更是趴在桌上无声大笑,林慎之捧着一碗汤,很有些委屈地噘起了嘴,陶舜钦无奈地摸了摸额头,瞪了孩子们一眼,林三老爷这句话虽然醉,但好歹说了句做父亲的人该说的话,当年的林老三也算是长得人模人样,看着斯斯文文的一个人,怎地越到后头越是残?

对着兄弟们善意的笑,陶凤棠微微有些发窘,上前去扶了林三老爷,准备送他回房休息,却见陆缄也站起身来,架住了林三老爷的另一只胳膊:“大表哥,我帮你。”

陶舜钦微微有些意外,眯眼打量着林玉珍的这个嗣子。陆缄似有所觉,朝他轻轻一笑,扶着林三老爷出去了。

林三老爷烂醉如泥,扶着很有些费力,陶凤棠与陆缄二人齐心协力,把人送到房里,交给林家下人了,方才结伴出去。

是时,金乌西坠,玉兔初升,晚风轻轻地拂动着,远处庭院里传来的桂花香味若有似无。两个少年肩并肩地走着,都不出声,不想打破这宁静。

走了一回,陶凤棠生怕陆缄会觉得受到冷落,便道:“陆贤弟,家母的生辰正日子就是后日,到时候你早点过来玩。”

陆缄微微一笑:“一定会来的。”忍了忍,小声道:“其实我有件事想求大表哥帮个忙。”

陶凤棠倒诧异了:“什么事?”

陆缄有些尴尬地道:“早前我无意之中听你们说起买卖粮食和香药的事情……”

陶凤棠立刻就明白了,笑道:“这个啊,你也想和吴襄一样的玩玩?”

陆缄犹豫了一下,几乎已经要点头,却又轻轻摇头。

刚收了他的重礼,且这人目前为止也没让人多讨厌,将来指不定还会继续打交道,陶凤棠便谨慎地道:“实不相瞒,此事尚还未和家父商量过,最后要怎么办,还得他老人家拍板。不过你想做,粮食却是可以试一试的,应该不会亏本。”他不提香药,只因香药底下的交易不足为外人道,陆家纵然也做这种事,却不是可以随便拿到台面上说的。

陆缄自然也听出来了,也不纠缠,只道:“我人生地不熟,又是初次接触,怕是要麻烦一下大表哥。”

陶凤棠暗想,若是真要做,帮着做个中人并不是什么难事,想来父亲不会怪自己,也就大着胆子应下来。

陆缄郑重谢过,又磨蹭许久,道:“大表哥,我有难处,还请你帮我保密。”

第103章:不负

月上中天,陶舜钦背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小池塘里的波光月影,静听陶凤棠汇报分析今日的事情:“问了好些人,北方大旱是肯定的了,听说就连北漠那边的草场都干透了,死了很多牛羊,今年冬天北边一定不会安宁。至于香药,各地的确也是缺少,今日就遇到好几个来贩香药的,儿子想,要不然,就给它来次大的?”

以往虽然经常做着,但都是小打小闹,不是很出格那种。可是这次,他想趁着买卖粮食的机会,在成亲前做一次大的。一旦成功,尽够全家安安心心好吃好喝好几年。

陶舜钦摸着胡子想了许久,低声道:“粮食的事情,你明日就去办抓紧了办,越是抢在前头,越是便宜好办香药的事容我再想想,要走这么多货,风险太大,你再着人去打听打听,务必要落实清楚,不能有任何闪失。”

陶凤棠见他如此慎重,不自禁就收了那点浮躁之心,沉声应了是,又提起吴襄和陆缄的事情来:“吴襄倒也罢了,反正是咱们自己人,趁便让他赚点小钱玩玩也不怎样。就是这陆缄,我看他似有难言之隐……”

陶舜钦低头理了理窗前那盆秋兰的叶片,淡然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人年龄尚轻,心思却颇有些深沉……不过也是,他那样的境地,很容易里外不是人,也情有可原。我猜他来此并不是为了什么游玩或是和吴襄般的赚点小钱玩玩,多半是手头不便,需要大笔的钱财花用,却又不得不瞒着家里。约莫还和他的亲生父母有关……罢了,这清州平洲两地的粮食我们一家又收不完,能帮就帮他一把,这也是为了你们的将来结善缘。”

陶凤棠犹豫片刻,道:“爹爹,儿子觉得他送礼并不是为了这生意,他也是想和咱家交好的。”

“哦?”陶舜钦感兴趣地道:“怎么说?”

陶凤棠道:“送礼是在前面,彼时阿容并不曾提起粮食和香药的事情。他应该是在后头才生出的心思。”

“你还是太老实。”陶舜钦一笑:“以他的年纪和我们家的情份,送一半价值的礼就已经很能拿得出手了。他却送得这样重,想赚钱也是一早就有的事情,你敢说他没有刻意和我们结交,想托你帮忙的意思?到底是年轻,做得太急切明显了些。”

陶凤棠仔细一想,好像果然有那么几分意思在里面,当下不由一笑:“爹爹说得是。这人挺有几分意思的,我问他是不是想和吴襄一样玩玩,他摇了头。”

陶舜钦摇头叹道:“那种家庭长出来的人,还能有这点出息,又岂会是什么善茬?这方面,吴襄和他比起来是差了。这样,你去看看你姑母睡了没有,若是不曾,就让她过来。”顿了顿,道:“把阿容也带上。”这孩子才真正有些意思,只可惜了,是个女孩子。

陶凤棠依言而去。

陶氏已经在取簪钗,林谨容还赖在她房里不走,假意拿了林慎之的字帖在灯下研究,无话找话:“明日该让小七弟抽空临点字帖了,不然他年纪小,忘性大,回去若是忘了功课,又该被祖父责骂,下次想带他出门,就没这么容易了。”

陶氏深以为是:“那是。我难得回来,你舅母又是整生,少不得要尽力做些能做的事情,这事儿就交给你了。你还不去睡?别半夜三更又要热水,给人家添麻烦。”

怎么陶凤棠和陶舜钦还没谈完啊?林谨容怏怏道:“这就要去睡了。”又磨蹭了许久,陶氏开始赶人,正招架不住,龚妈妈轻手轻脚地进来道:“太太,舅老爷请您带了四姑娘一道过去,有事相商。”

陶氏奇道:“这个点上,会有什么事要商量的?”话是如此说,却忙着招呼春芽重新穿戴起来。

林谨容心里暗喜,紧张兴奋得手掌心都出了冷汗。出门见着陶凤棠,一个眼神递过去,得到陶凤棠的肯定,激动得几乎想纵身跳起。

陶氏懵懵懂懂的:“凤棠,这是怎么回事?”

陶凤棠有心要卖关子,便笑道:“姑母过去就知道了,总之是好事。”

丈母娘看女婿,那是越看越喜欢,何况这还是自家的亲侄子,陶氏便笑着轻轻打了陶凤棠一下,嗔道:“你这孩子,自小就嘴紧。”

说说笑笑到了陶舜钦房前,却见吴氏赫然也在座间,陶氏谨慎起来:“哥哥、嫂嫂,这是何故?”

陶舜钦便似笑非笑地看着林谨容,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囡囡好眼光,既然是上天送来的财运,少不得要顺势而为。你立刻就让人送信回去,把你庄子里的所有粮食都存将起来,再看看你手里还有多少可以动用的现钱,都交给我,由我来办注意尽量不要走了风声。”

陶氏听得怔怔的,目光复杂地看着林谨容,这丫头,早前一路行来,竟不曾听她提起过半点,这口风可真不是一般的紧,非得到了现在才和她舅舅说。想到女儿不信任自己,陶氏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儿。

林谨容对上她的目光,知道老娘心里不舒坦了,忙笑道:“舅舅,这生意还真做得?我想了好久,都不敢说,就怕一说出来就会被人说是异想天开。可是又实在忍不住……”

吴氏一笑,朝林谨容伸出手去:“囡囡,你很好。”

林谨容得偿所愿,甜甜一笑,讨好卖乖地道:“是和舅舅学的,况且我也是陶家女儿生的嘛我也有点私房钱的,可以算作入股不?”

陶舜钦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你这个丫头,人小鬼大。”

陶氏心急,连忙起身,要去找龚妈妈盘盘账,看能拿出多少钱来,叫林谨容走,林谨容却不走:“我还有件事要请教舅舅的。”

陶氏便皱眉:“这么晚了,你还打扰你舅舅。”

陶舜钦现在只觉得这个外甥女儿真是好玩,正是感兴趣的时候,当下就摆手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我听听她要说什么。”

待到众人去了,林谨容小心给陶舜钦倒了茶,蹭将过去,小声道:“舅舅,香药的事情不不能成么?”

陶舜钦的脸上浮出几分慎重来:“这个我要好生想想。”

这还有什么好想的?稳赚不赔。林谨容忍不住劝道:“舅舅,这个事情我想也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咱们不必一次买个够,就挑着什么最便宜的时候就进什么。”

“这个是肯定的。”陶舜钦低声道:“想必你大表哥也和你说过这其中的风险了。这不是想当然的,不比粮食,就只能一直走暗里的途径,买香药不难,难的是找到合适安全的下家。卖出手还不算,得安全,不然查到我们头上……”这中间的风险又岂是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丫头能体会的?

林谨容这才知道陶家父子误会了她的意思。她和陶凤棠说的是,趁着便宜的时候存下香药,待到开禁之时再行买卖,而非是现在就急着出手,却不能和陶舜钦说明这些香药总有一日会开禁,一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她明白,以现在的情况,她只能等,相机而行,不能再多嘴了,否则赚钱不能,光是说明因由就够她喝一壶。只好怏怏地和陶舜钦告辞,又去找陶氏。

这次买卖粮食的事情和往日不同,陶氏手里有多少能动用的钱心里是有数的,却也得和龚妈妈口头对一下,尽量多弄些出来,确保万无一失。龚妈妈道:“这事儿只怕最后还是瞒不过家里,若是那两房眼红,跑到老太爷、老太太面前告一状,那可是得罪全家的事情。太太还该做下打算。”

陶氏冷笑道:“凭什么啊?我娘家带着我赚钱每次都要带上他们?他们平日里待我很好么?钱还没赚上,就得替他们想着了?”口里如此说,心里却有些打鼓。龚妈妈这担忧没有错的,上次买盐碱地的事情,老太太旁敲侧击说了她好几遭,意思是她是林家的媳妇儿,家业壮大,将来也有孩子们的一份,岂能如此自私。

“娘,一旦舅舅开始收粮,这个事情根本瞒不住,咱们先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完,再抢在外人前头告诉家里就行,没什么好作难的。”林谨容推门走了进来,建言道:“现下正是收粮的季节,宜早不宜迟,这件事就让族兄去办吧。他单独行动,没人会注意他,铁管事和他也熟。父亲那里不能不告诉,但要推迟几天再说。”这种时候不妨拿林三老爷做个挡箭牌。

陶氏待她越来越有些刮目相看,默默想了一回,终于下定了决心:“龚妈妈去把阿全叫来,我有话要交代他。”

林世全本已经躺下,突然听说陶氏这个时候要见他,心里一突,立刻就意识到机会来了,一个鲤鱼打挺,转瞬之间穿戴完毕,就着冷水抹了一把脸,这才勉强维持出一副沉稳的模样来。

陶氏干脆利落地说明意思,让林谨容递盘缠给他:“明日就赶早出发,可做得来?”

林世全使劲点头:“婶娘放心,做得来。”

要想马儿跑得快,就要马儿吃得饱,陶氏认真许诺道:“阿全,你放心,婶娘不会薄待你。”

林谨容送林世全出去,轻声道:“三哥,我会算你一股。”

林世全回头,只见月光打在林谨容的脸上,照得她的脸和眼神都柔柔的,心里不由一暖,沉声道:“谢了。必不负所托。”

第104章:一半

第二日清早,林世全天刚蒙蒙亮就避开跟来的林家众下人,骑马飞速赶回平洲,途中连吃饭睡觉都很舍不得花时间,只顾着尽早赶回去寻铁管事筹粮及寻林谨音筹钱不提。

吃过早饭,陶舜钦让陶凤棠去筹备购粮,他自己则亲自去打听香药之事。在榷场各处商铺闲逛了一圈,落实了消息,出了榷场,正想回去,不经意回头,远远看到陆缄立在街边,盯着一个走过来的大荣人看。

那大荣人长得体胖高大,头发卷曲,穿着织金的毛衫,身后跟着好几个随从,拉着五六头骆驼,骆驼身上堆满了货物,香味扑鼻,一看就知道是贩卖大宗香药的贩子。去的方向正是榷场。

陆缄似是想往前两步,却被长寿死死拽住了袖子,他满脸的坚毅,长寿满脸的哀求,主仆二人来回拉锯,抓扯不清。陶舜钦心中一动,从后头绕过去,轻轻拍了拍陆缄的肩头:“贤侄这是?”

长寿犹如被火烧了似地缩回了手,垂首行礼避在一旁,陆缄玉白的脸上迅速蹿起一层薄红来,垂着睫毛行礼,待到见礼完毕,神色就已恢复正常:“我想和大荣客商打听一下大荣那边的情形,小厮害怕阻挠,叫您看了笑话。”

看他那破釜沉舟的样子,怕是想去找那大荣客人搭讪,私底下干活吧?陶舜钦也不点破,笑道:“时至午间,想必贤侄也还不曾用饭,前面有家卖桐皮面和三肉饼的店子,你我二人且去填饱肚子,你想知道什么,问我也行。”

陆缄眼里露出几分不自在和焦虑来,瞧见那大荣香药贩子进了榷场,忍不住就咬住了嘴唇,抬眼看了陶舜钦几次,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陶舜钦只作不曾看见,径自往前带路。行了好几步,才见陆缄垂着眼无精打采地跟了上来,他那个叫长寿的小厮却是满脸的庆幸。

二人入座,陶舜钦问店家要了四碗桐皮面,两斤三肉饼,拨了一半赏给长随小厮吃,自己领了陆缄坐在窗边吃喝。陶舜钦饮食自来就好,吃面吃饼,吃得香甜麻溜,陆缄倒是斯文秀气得多,好半天他那碗面才下去一半。

陶舜钦看够了他那食不下咽的样子,方轻笑道:“不知贤侄要寻那大荣客商作甚?要问什么?我也识得不少大荣客商,他们的习俗多少也晓得一些,你且说来,我替你解惑。”

陆缄知晓已被他识破,也就淡淡一笑:“想打听哪里有便宜的香药。”

知道跑到榷场外头来堵人,却也不算笨,可还是傻。陶舜钦捋了捋胡子,轻轻摇头:“你太冒失了,似你这般,不但什么都问不到,还要当心受骗或是惹祸上身。你是有功名的人,家境也宽裕,何故为了钱财到了铤而走险这个地步?”

陆缄沉默不语,良久方道:“实不相瞒,小侄急需一大笔钱。您若是愿意施以援手,小侄终身不忘,日后必然相报。”

这样的话陶舜钦这一生听得太多,只是每个人在开口之前都会先说明自己如何艰难,如何困苦,如何可怜,极少有人似陆缄这般,不说原因,不叫苦,只直来直去地说,我很需要一笔钱,你若是帮了我,我保证你不后悔。

陶舜钦侧眼打量着陆缄,见其眼神清亮,不避不让,坦然直视自己,看着似是大无畏,自信满满,实则内里却藏着怯意和渴望。这个孩子很怕被拒绝……此时他对于金钱的这种渴望像极了林谨容,陶舜钦由来生出一股亲切感,突地笑了:“你有多少钱?”

一点光亮从陆缄那双黑幽幽的眼睛深处慢慢燃起来,越来越亮,他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声音也有些不稳:“我有百两黄金。不多,不过可以赚得一点是一点。”

“哈……”陶舜钦又笑了,百两黄金,却拿了二十两出来买礼物,这孩子果然是个心眼多的。他不是狠心的人,因此他不能拒绝这孩子,他坦然道:“凤棠昨日也和我说过你要买卖粮食的事情,若是不遇到你,我也要叫人去请你来相商此事,既是话说开了,你若信我,就把钱给我,尽我最大的力量,替你赚这笔钱。”

陆缄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了些与他实际年龄相符的笑容来,起身对着陶舜钦长长一揖:“多谢陶家舅舅。日后……”

陶舜钦手一扬,低声道:“不必谢我,这天底下的钱我一个人赚不完,人情是互相做的,谁还没个难处?日后你若是方便,记得多替我看顾小老七他们我就感激不尽了。”

陆缄一怔,对着陶舜钦恭敬地深深一揖。

不是每个人都有林谨容姐弟那样的福气,能遇到这样厚道能干豪爽体贴的舅舅的。林家舅舅们,陆缄自嘲地笑了笑,他们就和林三老爷一样的,防他如防贼,斥责起来丝毫不留情面;至于他的亲母舅,他轻轻叹了口气,儿女嫁娶都要找出嫁多年的妹妹哭穷想办法。

城西靠近城墙的地方,隔着一条街,是一片普通的民房,院墙低矮,房子也鲜有高大的,难得是清净,不宽的青石板路被清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沿着巷子往里走,不时可以瞧见低矮的墙头摆放着一两盆开得正灿烂的黄的、白的、红的菊花,花是最过普通不值钱的品种,但在此时此地看上去却显得极其赏心悦目。

从来就忙碌惯了的陶舜钦跟着陆缄漫步走在这宁静的小巷中,颇有些神清气爽的悠闲感。小巷深处是顾家的房子,顾家和周围的民居比起来颇有几分不同,首先他家的墙头看不见任何的花花草草;其次早就退了漆色的大门紧紧闭着;再次青石条铺就的门阶竟然干净得闪着微光。光是站在门口,你就能感受到主人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陶舜钦想起陆缄所述——“干净舒爽,清净整洁”,由来就有几分想笑。这顾家早前也是读书人家,但顾家娘子时运不济,年少丧夫,靠着一腔刚烈和一手出众的绣活儿独立支撑门庭,辛苦养大两个儿子,大儿子迫于生计丢了读书一途,给人做账房谋生养家,因其家贫,二十五六的人了至今尚未成亲;小儿子是出名的书痴,小时候捡到一张有字儿的纸片都不会放过,若是看到人家读书,就痴痴地站在一旁看,若是你答应借书与他,让他叫你亲祖宗都不为过。

陆缄怎会与这样的人认识,还结成好友的?陶舜钦看着陆缄正在叩门,略显单薄的背影略有所思。

许久,门才开了,一个二十来岁,皮肤苍白的青年一手握着卷书,低着头,眼睛几乎粘在书上,一手按在门上撑着门,看也不看人:“找谁?”

这也太投入了,陶舜钦由不得暗叹了一声,只见陆缄含笑道:“顾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