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凤翔靠过来,扶住她的肩头小声道:“老实交代,你都干什么好事了?”

林谨容眨了眨眼:“你都看见的啊。我弄脏了她的新衣服,然后我就赔了她一套。”那套衣服就算是给范五儿压惊的吧。

陶凤翔斜瞟着她:“你好老实啊……平日里看不出来,真正蔫坏。”

林谨容不承认:“话不好乱说的,我还要怎样做得好呀。”

话音未落,腰间的软肉就被陶凤翔狠狠捏住,陶凤翔咬着牙低声威胁:“叫你装你也只好暂时哄骗一下姑母,范五儿不识货你也不识货?你要不拿出来给她挑,她会挑得着那个?只可惜,孙家姐姐还是走了。”

林谨容也就不再装下去,无奈叹气:“那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又做不得主。”

陶凤翔奇怪道:“说来,你为何这样讨厌范五儿?”

林谨容毫不犹豫地道:“我觉得她忒小家子气,很阴险,很会装。你看范太太那么厉害,笑里藏刀,她能不学会?你觉得我娘应付得来么?那岂不是家无宁日了?”这话虽是她随口说来,却也不曾冤枉了范五儿。

“妹妹,这会儿看着真正阴险的人是你,不动声色就黑了人一把。”陶凤翔叹了口气:“罢了,有些人见第一眼就不喜欢的,我也不喜欢范五儿,总觉得她那双眼睛贼亮贼亮,藏在睫毛下转来转去,和老鼠似的。”

那本来就是一只老鼠,林谨容总算是找到了知音,因见范太太还在同陶氏不停说话,陶氏至少还愿意应付着,便凑在陶凤翔耳边道:“不知范家前面嫁出去的庶出女儿妆奁可丰厚?”陶氏更看重儿媳好不好拿捏,但林三老爷绝对看重长媳的妆奁是否丰厚。若是陶氏要非得定下范五儿,少不得要请林三老爷来阻止。

陶凤翔笑道:“范太太出了名的不吃亏。”一般女方的妆奁都要比男方的聘财高,但在范太太这里却根本没有这回事,儿子娶亲要求女方多给妆奁,女儿出嫁却是来多少送多少,当然嫡女除外。但也没人能说得起范太太,范老爷生了那么多的女儿,能像像样样地打发出门去就算对得起人了。

林谨容哂笑,范家的庶女们只怕都是如同范五儿一样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罢。在家被嫡母算计,把真的换成假的,出去就算计别人,把假的换成真的。正想着,忽听得楼上楼下一片安静。

二人回头,只见对面戏台上的伎人团团作揖:“陶大老爷和太太赏了小人的脸,小人不胜感激,为了博恩主一笑,小的要变个戏法儿给众位贵客看,若是变得好,众位贵客就赏个好,若是变得不好……”那人抬眼望天,问天上:“会变得不好么?”

一个少女清脆俏皮地道:“不会啦”声音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众人四处看去,竟找不到人。

那伎人对着众人笑:“天上的仙女儿说不会。今儿陶太太寿辰,待我问她能不能送我两个蟠桃给太太贺寿?”

却听先前那女声犹豫着道:“好是好,但王母的蟠桃怎能随便送人,你们座里有个下凡的文曲星,王母最喜欢他写的字儿,让他写个字来换罢。”

那伎人便为难了:“大姐,你这不是为难小人么?这满眼的富贵,小人眼花,怎知谁是文曲星?”

那女声道:“你真笨呀太明府的解元不是么?”

那伎人眨了眨眼,大叫道:“是啊,我果然笨”然后对着吴襄躬身行礼:“请文曲星给小的写个字儿呗,不然这戏法儿没法子变下去了。”

众人一阵大笑,把吴襄推了出去,吴襄也不推辞,笑着对众人团团作揖:“这是故意拿小生来逗大伙儿乐和呢,罢了,腆着脸写一个孝敬姑母,献丑了”意气风发地在洒金红纸上挥笔写下一个“寿”字,仰头望着天上道:“天上的仙女姐姐,你看这个寿字可换得你的蟠桃?”

只听那女声笑道:“换得,换得”

众人哄堂大笑,吴氏的眼睛都笑弯了,带着几分骄傲骂道:“不知谁出的馊主意,竟然把这孩子捧成这个样子”

众妇人便笑道:“平洲有名的神童,不是文曲星下凡是什么?您有这样的侄儿,真是福气。”

那伎人将那寿字高高举起给众人看,众人都赞好,吴襄微笑着,迈着四方步稳稳下了戏台,颀长的身材配着雪青色的衫子,一举一动自信而风流。

陶凤翔欣赏地看着他,忍不住和林谨容咬耳朵:“看看他那狂样儿”

林谨容微笑不语。吴襄是有狂的资本,这种狂,并不是故意为之,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流露。就算是原来的异想天开被证明是异想天开,也不阻碍她欣赏吴襄的才情,平洲第一才子,吴襄当得起。

一片催促声中,那伎人将吴襄那个寿字望天一抛,高声叫道:“仙女大姐,你结好了。”

那寿字莫名不见的同时,女声清脆地应了一声:“蟠桃来也接着”

那伎人上蹿下跳地满台子奔跑一回,也不知怎么变的,突地就捧出一个漆盘来,揭去漆盘上的红绸,露出两个碗口大的寿桃。“太太长命百岁”那伎人吆喝一声,含笑单膝跪在台上向着吴氏献寿。

众人齐齐爆发出一阵叫好声,陶舜钦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赏重赏”气氛到此进入了高潮。

有人去把寿桃端上来,经由宋妈妈亲自端到吴氏面前,众妇人纷纷上前去看,但见那寿桃是真的新鲜桃子,个头儿比寻常桃子大得许多,粉嫩嫩的,还散发着桃香味儿,便纷纷称赞,猜那伎人是怎么变出来的,又问吴氏这伎人是从哪里请来的,有孩子甚至喊着要求再变一次。

“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请来的人,我事先都不知道。”吴氏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轻轻抚摸那两只桃子,笑道:“赏,重赏”

宋妈妈便走过去,大声喊道:“太太赏重赏”

林谨容回头看着吴氏,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吴氏无疑是她所见过的最幸福的女人,没有之一。眼角扫过陶氏,但见陶氏痴痴地看着那个桃子,眼神黯淡。再看场中其他妇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几分心事的痕迹。

陶凤翔低声道:“我爹待我娘真是太好了。”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飞起一层薄红,抬眼看着窗外的树,就发起了呆,小儿女情态毕露。

林谨容由不得的想,真心未必换得真心,这一生,她再不会犯傻,谁也别想再欺负她,拿捏她。

第110章:嫌弃

天色渐黑,客人渐渐散去,送走最后一名女客,吴氏由两个女儿扶了回房,明明疲倦不堪,偏来还兴致极高,热烈地和陶氏讨论:“也不知那女子藏在哪里?听下人讲,他们就不曾见那伎人领了女子进来,也不见带出去……”

陶氏还未回答,就听吴襄在门外笑道:“姑母您有所不知,是腹语”紧接着,陶凤举牵着林慎之,吴襄与陆缄一道走了进来。

吴襄笑嘻嘻地挨着吴氏坐了,继续道:“我们在太明府见过的。那女声就是那男子发出来的……”

此时还尚未有人到清州、平洲表演过腹语,众人纷纷称奇,林谨容好奇地问吴襄:“腹语?可真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

吴襄摸摸头:“不知道,事后问了那伎人,许他许多钱也不肯说。”

陶凤卿便笑道:“人家吃饭的家伙,自然千金不卖。也只有你们闲得慌,才会去浪费这个力气。”

林慎之百思不得其解:“肚子里怎么能发出声音呢?难不成里面还藏着一张嘴?”

陶凤举便笑话他:“别个的肚子里会不会发出声音我不知晓,小七弟你的倒是一定能。”鼓着腮帮子发出“叽咕,叽咕”类似肚子鸣叫的几声响,气得林慎之涨红了脸追着他打,众人纷纷笑起来。

吴襄看了看一旁坐着默然无语的陆缄,清了清嗓子,道:“姑母,陆缄适才在外说他要回平洲了呢,我劝他跟我们一道他都不肯……”言下之意是要吴氏帮着留一留陆缄。

吴氏曾听陶舜钦提过陆缄清州此行的目的,见他不等事情有个眉目就要走,不由讶异道:“既然来了就多留几日,这两日太忙没有来得及好好招待你,明日我让凤棠领你们去四处走走?和你舅舅、舅母一起走嘛。”

林慎之和陶凤举纷纷上前去拉着陆缄劝,林慎之甚至邀他:“二表哥你可以跟我一起住。”

陆缄闻言,含笑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陶氏却不想要陆缄跟着一起走。俗话说得好,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这陆缄要真跟着自己一家子回了平洲,谁知道林玉珍又会发什么疯,说不定诱拐之类的疯话都要说出来了,那岂不是白白给恶心死?可是此情此景,她怎么都得有所表示,犹豫了一下,便也劝道:“和我们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你三舅舅要是知道了,也是不肯答应你独自归家的。”劝是劝了,留也留了,只是那语气听着怎么都有点敷衍和不情愿。

林谨容坐在陶凤翔身后,微微笑了,陶氏终于也晓得这个人轻易沾染不得了。多亏得林三老爷此刻还和陶舜钦、陶凤棠在外头陪几个相熟的客人喝酒,不然他在这里,必要拉着陆缄不放的。

陆缄自来敏感,自然也听出了这其中的微妙处,垂着眼沉默片刻,轻轻一笑:“多谢两位长辈的关怀挽留,但小侄出来已久,家中长辈难免挂怀……明日一大早小侄就要走,太早,就不过来打扰长辈们的清净了,就在此和各位辞行。”话不多,语气却很坚定,言罢深深一揖。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林玉珍的难缠吴氏也是知晓的,既然陶氏不情愿,吴氏也不会再劝,于是顺水推舟表示遗憾,邀他日后来玩。

“那你路上小心些。”陶氏暗暗松了一口气,幸亏这孩子有眼色。转念一想,却又觉着有些对不起人,于是赶紧又添补两句表示关心:“你怎么回去?想必是没有车马的,我派两个人路上跟着你怎样?”

陆缄笑道:“谢三舅母的好意,我东西不多,也有马,就我和长寿两个骑马回去还方便快捷一些。”于是挨个儿和众人行礼告辞。走着走着,走到了林谨容面前,犹豫片刻,轻轻一揖:“四妹妹,多谢你。”

谢她?和其他人都是告别的话,怎地就要谢她?林谨容由来就有些不好的预感,抬眼看过去,但见陆缄认认真真地拱着手,垂眸对着自己行礼,便一偏身子躲开这个礼,淡淡一笑:“二表哥多礼,有道是无功不受禄,你这个礼和谢我担不起。”

陆缄回了她淡淡一笑:“你担得起。”于是又正正行了个礼下去,行礼完毕,朝屋里其他人微微一颔首,转身大步离去。吴襄忙追着出去:“我送送你……”

陶凤翔见林谨容皱着眉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便去打趣道:“这下子没人招你的眼了,你还不高兴?”

林谨容小声道:“你说他好端端的,怎会来谢我?”不会是为了陆家也能做这笔生意吧?可他又哪里是那样的人?不对,那是什么呢?得改个时候打听打听。

陶凤翔并不知道陆缄求了陶凤棠和陶舜钦的事,虽然也觉得奇怪,却并不往心里去,嘻哈笑道:“谁知道?兴许你给他难堪他反而觉得舒服,还因此有所领悟,所以要谢你”话音未落,就见林谨容眼里闪过极度的厌恶和愤怒,不由唬了一跳,赶紧住了声,拍着口道:“我口无遮拦,不敢乱说了,你别和我计较。”

林谨容阴沉了片刻,方道:“算了,这次不和你计较。”

陶凤翔不敢再说话,小心翼翼地挨着她坐,小意儿递水递果子讨好,林谨容倒被她给逗得笑了:“何必呢。”

却听陶氏道:“囡囡,你过来,我问你,今日你和那范五儿是怎么一回事?你那么多衣服,她怎会就挑中了那件?”生过气后,细细一想,她也反应过来了。

林谨容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挨着陶氏坐了,笑道:“母亲不是说让我赔她件漂亮的新衣服么?那衣服和新衣服放在一起的,她一眼就相中了,我说我穿过的,让她再挑新的,她都不要,就要这个,说回去后洗干净了还我。”其他的话一概不提。

洗干净了再还分明是客气话。一个不出门,不受宠的庶女,不敢要新的,想贪件穿过的半新不旧的衣服倒也符合常理,可就算不懂得料子珍贵,看到腰带也该晓得其价值不菲,哪怕是换条普通的腰带呢?竟就那样堂而皇之地穿出去,还沾沾自喜的,还是没眼色,眼皮子浅。陶氏心里还是不爽快,又问:“你怎会泼茶在她身上?”

她今日就要诬陷范五儿到底了,林谨容坦然道:“我故意的。她表面上一副老实巴交,头都不敢抬的样子,却在桌下偷偷踩孙家姑娘的裙子,又不时踢人家一下,还假装不是故意的。”

陶凤翔欲将功折罪,赶紧插话道:“难怪得,她一回去孙家姑嫂就走了,留都留不住。想想呀,要是碰上我的性子,被人总踩裙子和踢踢踢,我还不当场给范五儿难堪?那可真是中了她的计了。”

吴氏虽然也觉着林谨容说的这个事十分令人震惊,简直不可思议,却也狠狠瞪了陶凤翔一眼,意思是谁要她多嘴,陶凤翔嘟了嘟嘴,垂着头躲到陶凤卿身后。

孙家姑嫂走的时候的确满脸怒容,可她以为那是因为没有相中孙红鲤的缘故,却没想到这后头还有这样的事。可是想想看,林谨容和范五儿也是初次见面,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她也不是那种莫名就会挑衅害人的性子,想来属实。那这个姑娘就果然是人品有问题,怎么都不能要了。陶氏一个头两个大:“怎么都是些不省油的灯?”

林谨容哂笑道:“我还听别人议论他家庶女们的妆奁呢,算了,我就不背谈人了。反正这个人人品绝对有问题。”

陶氏忙道:“罢了,你别说了,下去罢。”然后回头看着吴氏,一脸的无奈和求助,这意思,就是要和吴氏就此事重新探讨了。

林谨容就不信陶凤翔都知道范太太是个不吃亏的人,吴氏会不知道,她暂时也只能做到这里了,于是便和陶凤翔相视一笑,携手退了下去。

回到房里,荔枝小声道:“姑娘,您为何要这样?”别人不知道,事情的经过她可清楚着,她实在不明白林谨容为什么会这样反感范五儿。

林谨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答非所问:“荔枝,今日我可算是明白,什么叫做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了。不管我做什么,怎么做,你都要记得,总之,我是为了大家好。”

荔枝沉默片刻,到底是点了头。

林谨容一夜好眠,天亮跑去给陶氏请安,恰逢陶氏和龚妈妈发牢骚:“真是人穷狗都嫌,旁人看亲事随便一谈就能遇到好人家,他可好,挨着挨着地从平洲看到清州,不是这样有问题,就是那样有问题。怎地就这么折腾人?”

龚妈妈赔笑道:“太太稍安勿躁,那是您心善,所以想挑个好的,若非如此,随便挑一个过得去的就好。”

陶氏便叹了口气:“我是怕日后恶心到我自个儿。算了,还是再看看孙家姑娘罢,她能忍下那口气,说不定是个心胸宽大的。就不知道她家还肯么?”

林谨容晓得范五儿是不成了,不由得哈哈一笑:“母亲,要试过了才知道的。”

过了一歇,吴氏那边派宋妈妈过来说是范家使人来还林谨容的腰带,却没提还衣裙的事情,其实也就是趁便打听一下陶氏的意向如何,陶氏厌恶地道:“算给她压惊了”然后将那腰带扔给荔枝:“把银线和米珠拆下来重新做一条。”

第111章:生怨

吴氏的庆生宴才一过,陶舜钦就开始了大动作,与陶凤棠一道早出晚归,弄得林谨容想从他们那里打听消息也打听不到,只得拜托陶凤翔,陶凤翔觑了空逮着了人,陶凤棠却只是笑:“小丫头好奇心太强,不该问的别问。”此外就一句多的话都没有。再问这二人的长随,又都是些锯了嘴的闷葫芦,什么都问不出来,逼得急了便嚷嚷着要去找老爷、少爷,吓得陶凤翔落荒而逃。

倒是吴襄一语中的:“约莫是跟着我一样的,沾了阿容的光,赚了点零花钱,手里方便了些,所以才要谢的吧。”

陶凤翔立刻来了精神:“真的?”

“假的。我猜的。”吴襄笑得如同狐狸一般:“虽然他不肯说,假正经,但我猜得着。要游山玩水要散心不会去名山大川?偏要跑到这种地方来?他那种境地,呵呵……用脚趾头也猜得到啦。”

陶凤翔仔细想来,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忙跑去和林谨容交差,眼看着林谨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几乎拧得下水来,便使劲拍她一下:“生什么闲气多的都给人家挣去了,还差这么点?你们就要走了,有那空闲生气,不如陪我说说悄悄话。下次见面不知是何时了呢。”

难道是因为她把盐碱地买了,所以陆缄要以另一个方式赚钱补贴陆家三房?林谨容的心情好不起来,郁闷得想挠墙,有气无力地道:“你说吧,我听着的。”

陶凤翔本能地觉得她和陆缄之间绝对没有她和自己说的那么简单,几番想问,话到嘴边,看到林谨容那阴郁闷燥的样子又生生咽了下去。

却说陶家父子都在忙,没人陪林三老爷玩,林三老爷闲得皮子发痒,幻想着此番买卖粮食赚了钱,他在家会越来越有地位,越来越受人尊敬,心情大好,便去关心过问林亦之的婚事进行得如何了:“范家姑娘怎么样?该定就定下来罢,把钗插了……”

“那家人不行。”陶氏把范五儿的表现说了一遍,重重地道:“光吃不吐也就罢了,最紧要的是人品这种人进了门,迟早要败坏家风,到时候又要把账算在我头上。”

妆奁薄,人品差,的确要不得。林三老爷虽然觉得陶氏算账那话难听,却也没忘记临行前黄姨娘在被窝里的哀求,便皱眉道:“那该怎么办?还有什么合适的人家就赶紧一并看了罢你记着,最好是人品好,家世好,还要妆奁丰厚”

陶氏不由暗恼,林亦之那个怂货还想要什么都好?还以为什么人都由着他挑?他以为他是皇子吧?当下便讥讽道:“什么都要好,那可真难。”

林三老爷理所当然地道:“你做不来不会找你嫂嫂?她做的必然没有错。”

陶氏已然被吴氏说动,对孙红鲤有些动心,也就忍气和他吹风:“孙家姑娘妆奁丰厚,虽说父母早亡,却也不是一出生就没了的,人品教养都不错,大度,大两岁让得人……”

林三老爷立刻摇手:“不行,不行没人要的我们要?丧妇长女不娶,无教戒也,能好到哪里去?传出去人家还不知要怎么说你呢,你也不怕人家说闲话的?”由来就有几分怀疑陶氏,觉得她这是不想要林亦之好的意思在里面。

就是没人要配林亦之也绰绰有余不是她生养的,她还得负责到底?好了没人念她好,不好就是她的错。明明是好心,却要被当做驴肝肺,陶氏性子上来,一甩帕子别过脸冷笑着道:“老爷这话说得,难道是我早前就谋算了故意要寻这么个人配他的?还不是来了打听了才知道实情,见着了人觉得真不错才和你商量。人品好,家世好,妆奁丰厚,样样都好能轮得到他?也不看看自个儿是什么身份人家姑娘要不是运气不好,守孝把年龄耽搁了,他是想也别想疑心生暗鬼,做得再仔细也禁不住人挑毛眼再好的我也找不到了,老爷有法子就请自便吧。”

“就算是庶子”林三老爷本来也知样样都好不太可能,无非就是希望更好一点罢了,毕竟长子长媳,那是很重要的,可看到陶氏那傲慢刻薄样儿由来一股邪火冒起来,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道:“难道你这个做嫡母的尽力为庶子找门好亲事就不该么?你若是平日就做得好,谁会疑你?”

陶氏连话都懒得说了,就冷冷地看着林三老爷轻蔑地笑。她派去平洲让林家买卖粮食的管事已经出发,若是赚了钱,全家老小都沾了光,就算是林老太爷见了她也该给个笑脸的,她怕他?挑肥拣瘦,真当她是无怨无悔伺候他全家老小的老妈子?什么都理所当然?

好好儿地怎么又吵起来了?龚妈妈见势头不好,忙退出外间假意道:“宋妈妈,你有什么事儿?我们太太和老爷正商量事儿呢。”

林三老爷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大舅哥家里,忙又坐下去,将袖子搧着降温,按捺住怒火压低了声音道:“反正这个不成我不同意再看看”

她急什么呀,陶氏轻飘飘地道:“行,回去又再说,请老太太做主吧。”于是高声叫龚妈妈:“龚妈妈,你去同舅太太说,不用去和孙家说了也别操心了,我们家五少爷那是要尚公主的。”

“你……”林三老爷气得够呛,指着陶氏道:“陶采苓,你不要太过分了。凡事都要老太太做主,你这个嫡母是拿来做什么用的?你有娘家撑腰是不是?好,你凶着有你求我的时候这事儿还真不要你管了”一甩袖子走了。

龚妈妈忙上前去劝,林三老爷理也不理,只嚷嚷道:“让四姑娘七少爷收拾东西马上回平洲不走就永远都别回来了”

陶氏惊得站起来,以往林三老爷也不是没这么威胁过她,眼神却没有哪一次如同这番来得阴狠,也不曾当着她的娘家人这样凶蛮过,她隐隐有些后悔,却拉不下脸来。

这太太吧,让人怎么说好?这可是大事儿,只要能达到目的,忍忍又怎样?她自己早前不是也不肯的么?老爷一时不肯又有什么奇怪的?一次不肯还有二次,见了人,让人劝劝他,兴许就转过来了。赌这口气可好,这事儿是彻底黄了。龚妈妈叹了口气,只得厚着脸去寻吴氏转圜。

本来想着范、孙这两家人相比较,孙家姑娘真不错,也的确不是那种没教养的,样样都合适,才会劝几句,哪成想竟会闹成这样子?吴氏自己也觉得十分无趣,长叹一声,只得又去寻林三老爷,好话说尽,强调陶氏没坏心,自责都是怪她多嘴,才会惹得他们夫妻不和,若他们夫妻因此生分,她死了也没脸去见地下的陶家老太爷老太太,又答应劝陶氏,另外设法给林亦之挑一门更好的亲事,好歹劝得林三老爷等陶舜钦回来又再说。

晚上陶舜钦回来,拉着林三老爷喝了半宿的酒,怨陶氏不会说话,向林三老爷赔礼,极力邀他多玩两日,林三老爷这才觉得面子回来了,虽不再提马上就走的话,暗里却是越来越厌恶陶氏,一门心思地就专想着要寻个机会好好灭灭陶氏的威风不提。

陶氏见林三老爷不再提要走的话,以为劝好了,也就放了心,安安心心等着林世全回来,还等着看香药的事情进行得如何。

林谨容得知父母又闹不和的消息,心里一阵发苦,暗道自己还是太天真,却又颇为无奈。事情的确是在她的干预下悄然发生了变化,但身边的人也在事情变化的同时悄然发生变化,如同陶氏的脾气一样,他们不受她的控制,她只能预防,更多时候还是防不胜防。冥冥中总有一只手,在她以为一切都顺利的时候又猝不及防地狠狠给她来上那么一下。

真的是很难,很难……林谨容抱着双臂在窗前默然立了许久,方才轻轻扯开一个笑容,不管怎样,目前她和亲人的境遇是比从前好了很多不是么?她要和它争到底。

又过得几日,果然如同陶舜钦所料,林家悄无声息,吴、陆两家则直接派了吴襄的长兄、陆家的二老爷亲自赶到平洲,和陶舜钦见面达成协议后就尽其所能地各自捞钱。而此时,陶舜钦已经赶了先手,雷厉风行地走了第一批货。

接着林世全也赶了回来,不过七八天的功夫,他黑瘦了一大圈,与他同行的还有铁槐的两个儿子和十来个强壮的庄户。他顾不上吃饭喝水,先去见陶氏,把钱财和林谨音的信双手奉上:“早前一直在帮铁管事做事,他脸太熟,好多地方不便出面,怕走了消息,所以耽搁了些时日。本来可以早点到,但带着这么多东西不敢不谨慎,晚上不敢赶路,要拣人多的时候走,又要遮掩……”又说来前林家大老爷和二老爷都已经出面开始收粮。

这差事办得很好,陶氏满意之极,当场就赞道:“阿全好孩子,快去吃饭。以后你就跟着我哥哥留在这边好好学学本事罢不要让我失望。”

林世全又惊又喜,抬眼看向林谨容。林谨容轻轻颔首,微微一笑,他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第112章:倔驴

暮色一点一点地浓了起来,陆府各处的灯笼被依次点亮,整个陆府被包裹在一团朦胧的光亮之中。

陆家老太爷的居处集贤阁更是明亮,四个崭新的大红绸子灯笼依次挂在集贤阁的门廊上方,把方圆几丈开外的地方都照得亮亮堂堂。

陆缄垂手立在那张年代久远,散发着微光的老犀角紫檀木案前,垂眸看着脚下的青砖石地,平静沉默地对着陆府的当家人陆老太爷。

与常年多病,尽显老态的陆老太相比,六十有三的陆老太爷还显得很年轻,他穿着件家常的赭色暗纹锦袍,厚底青布面鞋子,花白的头发胡子被打理得油光水滑,整齐服帖,他的眉毛很浓——浓到给人一种错觉,那张脸上就只见那双眉毛,反而让人忽略了那双无时无地不闪着精光的眼睛。

他舒服地靠在宽大的紫檀圈椅里,含笑看着面前这个陆家孙子辈中最优秀,最出众,但自小离家,相对来说也是最陌生的孙子:“你在清州的事情就这么点?再没有要和我说的了?”他的声音不高,表情也很温和,但是里面蕴含的力量仍然不容人小觑。

就是这种不动声色,看似温和,实则根本没有任何余地的表情和态度统治了陆家若干年,让在外面为官多年的陆家大老爷陆建新不管再忙再得意,也不敢忘了这个家和家里的人,每到逢年过节,早早就派人问安送礼,从不敢有一丝怠慢;让在家中苦心经营家事生意多年的陆家二老爷陆建中就算是已经做了祖父,也不管再有多少不甘,多少不平,多少委屈,也只敢背里来事儿,从不敢当面对着他说一个不字,不让坐就不敢坐,不让站就不敢站;让读书越读越酸,做人越做越失落的陆家三老爷陆建立,不管多么的不想立起来,很想躺下虚度光阴,在他面前也还是不得不昂首挺胸,假装自己很立。

陆缄的眉毛轻轻蹙着,似是在思索该不该说。

陆老太爷轻轻叹了口气:“孩子,我是你的亲祖父,这整个陆家都是我的子子孙孙,手心手背都是肉,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他觉得他已经说得够清楚,如果说这家里谁最能体贴理解陆缄,除了他不会再有旁人。陆缄就是有再重的心思,再多的为难也该开口了。

事实上,陆缄脸上的确闪过了一丝犹豫,但他还是斟字酌句:“听说北方大旱,北漠的牛羊死了许多,今年冬天大概不会太平。”这个消息现在士子中到处都传遍了,他试着在陆老太爷那双喧宾夺主的眉毛下找陆老太爷的眼睛,看看里面都有什么,生气或者是愤怒?或者是不高兴?却见陆老太爷闭上了眼,满脸都是“继续说,我听着”的表情。

林家、吴家都在抢粮,又怎能瞒得过老太爷?陆缄咬了咬牙:“所以他们都觉得今年冬天粮价一定会大涨。”

“我们晚了一步。现在平洲的粮价和前两天相比已经是两个价,你大哥已经去了附近的代州,看看是否能有便宜可拣,但就算成功,运费和开支也不小。”陆老太爷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淡淡地道:“你出门前,我曾给了你不少钱,让你在外面不要委屈了自己,听说你在太明府的时候很节约,那么现在你带回来多少?”

陆缄沉默片刻,答道:“大概还有十两银子。”

“怎么?陶家没有替你赚到足够多的钱?”陆老太爷突然睁开了眼睛,带着几分讥讽和嘲笑盯着陆缄:“是了,你才刚把钱给人家呢,粮食要等到冬天才能见账,香药,第一批货最快也才出手,钱还来不及送到你手里。”

陆缄垂着眼眸,不见后悔,不辩解,沉默以对。

陆老太爷又等了许久,也不见陆缄回答,气得笑了,这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再要等下去,就先被这小子给气死了,好吧,不等了,他问还不成么?于是直击要点:“我问你,涂家要嫁几个女儿?娶几个媳妇?早年涂家老太爷的丧事又花了多少钱?”

陆缄先是一怔,接着总算是开了口:“涂家老太爷是七十大丧,用钱五十万……借了不少钱,还没还清,他家还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没嫁娶。”他说涂家老太爷这五个字时很拗口,那分明是他的亲外祖父,小时候疼够了他,现在说起来却像个不相干的外人一般,死的时候,他甚至不能服丧。

“哈”陆老太爷沉默片刻,一声笑了出来:“这样说来,涂家是要彻底败落了吗?连丧葬都要借钱,儿女婚嫁都要靠出了嫁的女儿来筹措你那区区百两黄金,赚到的钱可够你大哥去代州买粮的运费和人工费?你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家里给你的?我体谅你,特意给你钱财,让你去散心,你却这样子待我?瞒我,你瞒得住吗?你这样顾着涂家,就不怕你母亲伤心寒心冷心么?”

陆缄直直跪了下去,以头抵地,轻轻道:“生是生恩,养是养恩,孙儿都不敢有忘。林家尚且不到需要孙儿帮忙的时候,涂家却是要败了,孙儿只有一个人,一双手,只能先紧着最紧要的事儿尽力来办。不是故意要瞒,而是多说多错。粮食的事情,本来就借了陶家的势,已经是不劳而获,再要贪心,就是天地不容。不管怎样,祖父认为孙儿做得不妥不当的地方,孙儿都认打认罚。但再来一次,孙儿还是当如此做。”

这倔驴气死人了换个好听的说法,服服软不成么?多说多错?难怪一天到晚也没几句话。陆老太爷大大喘了口气,猛地一甩头,看着墙角的纱灯抿紧了嘴。两个儿媳妇,一个好强霸道、得理不饶人,一个阴软缠人、眼泪沾着就来,谁也不让谁,果然是多说多错。

陆缄见他迟迟不语,也不抬头,沉默地一动不动。

许久,陆老太爷方道的声音才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两个消息,陶家是从哪里得来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不会再过问涂家的事情了,陆缄轻轻松了一口气,另一种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心思渐渐浮上来,他斟字酌句地道:“当时,陶家大少爷领了自家弟妹和表弟妹在榷场游玩,林四偶然提起这两桩事来,陶家大少爷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我是在榷场上四处寻找机会,恰好遇到他们,不注意就听见了。”

“你说的是林家三房的女儿林四?就是那个在你母亲为阿云开的暖炉会上大出风头的林四?”陆老太爷皱起眉毛,轻轻捋着胡子:“我记得,夏初平洲家家争着买盐碱地,最先也是从陶舜钦为胞妹购买盐碱地开始的,林家三房获利最多……”陶舜钦在清州也买了不少的盐碱地,但这都是从清州回去之后才开始的。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双眼放着光:“你把当时的情形详细给我说来”

陆缄见他没有厌恶反感的意思,仿似还很感兴趣的样子,也就谨慎认真地将当时的情形娓娓道来。

陆老太爷听完,沉默着不说话,只指了指炭盆上捂着的铜壶。陆缄赶紧起身将帕子包了铜壶,替他面前的茶碗里注入热汤,又双手奉上。

陆老太爷慢吞吞地喝完一盏汤,轻轻挥手:“你下去吧。”

就这样就完了?陆缄微微有些诧异,低声应了是,行礼告退,走到门边,又听陆老太爷在身后淡淡地道:“生恩养恩都是恩,现在为止你做得还不错。知道你不容易,但没办法,这是你的命。不要总把事情闷在心里,对你没有好处。你婶娘固然有许多难处,但她还有你六弟。倒是你母亲,她没有旁人了,你多顺从多体谅。”

陆缄回身郑重行礼:“祖父教训得是。”

陆老太爷朝他挥挥手,闭眼靠在圈椅上陷入了沉思。一切都是陶家为推手开始的,这三桩事情此刻还不见利润和好处,且慢慢等着罢,等到冬天,也许就能见分晓了。

陆缄才踏上集贤阁外那条竹影婆娑的小道,就听有人轻轻呜咽着道:“二郎,你还好么?你祖父有没有给你气受?”紧接着一个女人从竹林里快步走了出来,走到他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袖口就低声抽泣起来:“我可怜的二郎……”却是涂氏,弱不禁风地握着块帕子哭得肝肠寸断。

陆缄微微皱了眉头,小声道:“婶娘……快别哭了,祖父没有为难我,夜凉风大,小心受了寒。”

“婶娘?”涂氏赶紧将帕子捂住口,兔子受惊似地左右张望:“没有被人看见吧?我不想给你惹麻烦,心里又实在挂怀你,在这里等了你整整一个时辰……”

陆缄放柔了声气:“快回去吧,我真没事。”

涂氏的眼泪才收住又流了下来:“我真不想给你添麻烦,但我实在没法子……你舅舅家像那样,总不能叫你表兄弟表姐妹们终老独身吧?你舅舅说,你大表哥家里刚生的孩儿都差点溺亡了,反正也养不起……”

陆缄的眉头越皱越紧:“不会的,再等等,等到冬天吧……”

“冬天就好了?”涂氏抬眼期待地看着陆缄,忽听林子边传来一声轻响,二人俱是惊出了一身冷汗。陆缄顾不得涂氏,大步走将过去:“谁?”

第113章:灯影

陆缄极目四望,却只看到大红灯笼散发出的红光被竹枝分割成了无数个斑驳细碎的影子,此外,再无他物。繁密的竹叶竹枝在夜风里发出轻轻的“簌簌”声,方才那声轻响,好像是幻觉。

涂氏小心翼翼地从后面轻手轻脚地走上来,躲在他身后张望,极力压低了声音道:“看见了什么?”

陆缄轻轻摇头:“没有。婶娘你先回去吧。”

“我……”涂氏还想再拉着他说几句呢,但看到陆缄那紧紧蹙着的眉头,心脏没来由地一突,于是把话又咽了回去,有些意兴索然地道:“那行,我先回去了,你仔细身子。”想了想,猛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来,便极小声地添上一句:“你觉得林家二房的林六怎么样?”

陆缄迅速抬眼看着她,眼里的询问之意再明白不过。

涂氏低声道:“我看最近林家二太太和你……”称林玉珍为陆缄的母亲,她实在是说不出来,咬了咬牙,改口道:“和咱家大太太来往很密切,林家双胞胎姐妹也是经常和阿云在一处的。我猜大概是有那个意思,你要注意着。”边说,边小心地打量着陆缄的表情,可是她只看到陆缄垂下了眼睛,其他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涂氏有些焦急,低声道:“孩子,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你得想好林二太太最是个奸诈不过的,我听说她们母女最会盘算……”却听陆缄沉声道:“夜深了,婶娘还是先回去吧,这事情自有长辈们做主,祖父母必不会亏待我的。我……先走了。”

眼看着陆缄朝自己轻轻一揖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竹林深处,哪怕就是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涂氏也不由升起一股浓浓的失望。这个孩子,在她的记忆中,还是那个因为被过继给大房而趴在她怀里哭得抽气的样子,她思念了他七八年,无时不刻不在挂怀着他,好容易等到他回来,他却已经不是她的心肝宝贝小二郎了。

他都长那么大了。

他再不会拉着她的手,牵着她的衣襟,说自己要吃这个,要吃那个的撒娇或是甜甜的笑。他再不能叫她一声母亲或是娘了,他只能彬彬有礼地对着她喊婶娘,却要喊林玉珍做母亲,他和亲生的胞弟坐在一起呆不上半个时辰,却可以和陆云坐在一起看书写字玩乐器。

她十月怀胎,满怀喜悦和艰辛地把他生下来,看着他健康成长,聪明伶俐,越长越漂亮,越长越可爱,他是她所有的希望,她把他当眼珠子一样的爱惜着。可是她突然间就失去了他,饱受失子之痛,现在,以后,将来,他所有的荣耀和一切都不会是她的,和她没有一点关系。林玉珍口口声声都说他今日所有的成就都是大房给的,但她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烂泥能糊得上墙吗?不能如果她的陆缄不好,林玉珍又怎会挑着把他抢了去?如果他不刻苦不用功,再好的老师又能怎么样?平洲的水土养得出吴襄,难道就养不出陆缄?吴家请得起好老师,难道陆家就请不起?

想到体弱多病,沉默寡言的幼子,涂氏的心里由来一阵绞痛,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怎么就见不得她好呢?都是林玉珍,都是林玉珍就是因为林玉珍嫁了个有权有势有本事的男人,就是因为林玉珍姓林,就是因为林玉珍的娘家比她的娘家有财势所以林玉珍才会如此欺辱于她,抢了她的心肝宝贝,所以陆老太爷等人才会罔顾她的失子之痛,半点不问她的意思涂氏扶住身边的一株竹子,双手紧紧攥住竹竿,哭得泪眼模糊几不能自制。

陆缄回到房里,还觉得心里莫名的焦躁不安。原来林玉珍已经选定了林六。林六,虽然见过很多次,但他坐在灯下想了许久,脑子里浮现出的始终是那对联手欺负林谨容姐弟的双胞胎,还有梅花林里一唱一和演双簧哄林谨容的双胞胎,谁是林六?谁是林七?他严重分不清。

他越想越烦躁,索性不去想,起身取了一本书坐下来看,可是往日里和他很亲近的字这会儿却也不来亲近他了,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于是又索性放了书,也不喊人,慢吞吞地打水,研磨,铺纸,写字,写了几个,又怎么看都不满意,于是寻了字帖出来临,渐渐地觉得那些字又和他亲近了起来,他的眉头悄然放松,唇边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长寿几次进来,都见少爷紧紧皱着眉头,起身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拿了书又换纸笔的,就知道少爷心里有事,却并不去问,只默默又点亮了几根蜡烛,把屋里弄得亮亮堂堂,轻手轻脚地把凉了的茶水换成热茶,然后走到廊下倚着廊杆坐了,竖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听到里面安静下来,再没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了,他方轻轻松了口气,少爷应该是平静下来了。

却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沿着走廊那边传来,长寿抬眼看去,只见穿着豆青袄子酡红百褶裙的陆云衣带飘飘地走过来,身后还跟着提了书匣的简儿。于是赶紧站起,含了笑垂手问好:“姑娘好。”

“在临帖?”陆云和气地微微一笑,指了指窗纸上透出的埋头写字的身影。

长寿点头:“是。”少爷有个脾气,每当心里不痛快或是遇到什么为难事时,就会埋头临帖。他不知道大太太和姑娘知道不,但他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