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缄将手里的书翻过一页,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林谨容走过去,替他把茶盏里的茶汤注满,剔亮了灯,重新拿回自己先前看的书,安安静静地继续看书。

陆缄抬起头来看过去,灯光在林谨容的脸上投下一层淡淡的光影,显得她的脸颊格外柔润,下巴上还带了点点婴儿肥,睫毛又长又翘,嘴唇微微嘟着,红润而可爱。他特别喜欢这个时候的林谨容,安宁柔美,全身散发着这个年龄的女子所没有的宁静娴然。

她发现他在看他,不自在地微微侧了脸,笑道:“你要什么?”

陆缄便朝她身后的书柜指了指:“蝴蝶装的那本。”

林谨容便起了身,小心抽出一本《春秋经传集解》递过去:“是这个么?”

陆缄摩裟着书页,忍不住微微一笑。他并未说书名,书柜里蝴蝶装的书也有好几本,她却准确无误地找出了他要的。他看向林谨容,林谨容却已经跑到窗边去了,与此同时,雨声刷刷地响起来,房里一片静谧,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陆缄有一瞬间的恍惚,想了想,放下书走到林谨容身后,替她把窗子开得更大了一些,低声道:“阿容,你想不想雨中泛舟?”

林谨容道:“母亲说不许我引着你去游山玩水。读书、与族人交往,才是最紧要的。”

陆缄只当没听见:“你试过没有?清晨的时候,湖面上的雨雾还未散开,烟柳如云,泛舟湖上,好似水墨山水,心情会很好。我在江南的时候,每次都会很欢喜。等他们一走,我就去安排船。还可以试试钓鱼。”

林谨容扯了扯唇角:“说不定这雨就是这一头呢?”

陆缄轻轻拥住她:“停了也不怕,傍晚时分,在夕阳下泛舟吹笛也是极不错的。沿着湖一直往前走,行半日船,有个很深的洞,扔石头下去从来听不到声响。刮风的时候,可以听见里面野兽嘶鸣,特别吓人。我领你去看,你可爬得上去?”

大红灯笼轻巧调皮地随风旋转着,被灯光衬着的雨丝蒙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红,陆缄的声音又温柔又清亮,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味,林谨容有些恍然地道:“我自然是爬得上去的,可是你怎么知道?”

陆缄轻笑起来:“我小时候,也和陆纶一样,大哥、我、陆经、陆纶我们四个曾经偷偷跑出去玩过。没和家里人说,回来跪了一天祠堂,挨了祖父的打。我娘哭得……”说到这里,他骤然停住了,有些怅惘地道:“三婶娘哭得晕死过去,伺候的小厮被打个半死,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乱跑了。”

既然还能到处乱跑,就应该是他很小时候,没有被过继之前的事情了。林谨容沉默片刻,低声道:“你真的不敢乱跑了么?我这个不怎么出门的人都好几次遇到你在外面乱跑。长寿跟着你只怕也没少挨骂吧?”

陆缄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处低声笑起来:“我不是乱跑,我去哪里家里人都是知道的。长寿么,他是祖父给我的,母亲多少得留点余地,并不会太过为难他。阿容……”他把她转过来面对着他,眼睛亮亮的,“我不在家,别和人吵架。家里的事情可以多问问祖母,她是最公允的。”

林谨容点了点头。

第183章:杏花

清晨的赤水湖,烟波飘渺,朝阳照在其上,四处碎金跳动。岸边的杨柳还未全数展开叶芽,嫩绿得招人疼爱。

一艘乌蓬小船慢悠悠地离开小小的码头,朝着湖心驶去。渔公是个健壮的中年汉子,一边撑船,一边问陆缄:“陆二少爷,今日是要顺着河道往下游么?”

陆缄笑道:“是,出了湖就顺着河道往下,我们想去看看那个大洞。”又回头同林谨容道:“阿容,取了面幕吧,这湖上也没什么人,不碍事。”

渔婆坐在一旁拣荠菜,笑道:“如今正是农忙之时,又是大清早的,这湖上没什么闲人,奶奶尽可以舒坦一些的。若是看见有人来了,再避到篷子里头去也不迟。”

林谨容便把面幕取下来递给身后的荔枝。荔枝忙把手里稳着的食盒等物尽数交给长寿,自己去收拾东西,才刚站起,就晃了一晃,差点没摔一跤。长寿眼疾手快扶住了,嘟囔道:“姑奶奶,您是没坐过船吧?”

荔枝涨红了脸,羞窘万分。忽听林谨容道:“我也是平生第一次坐船。怎样,长寿,你跟着二爷大江南北地去,坐了不少船吧?”

长寿眉飞色舞地道:“那可不是?我们当年顺着渚江往南边去,就整整坐了三天两夜的船。”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那可不比坐这小船。二爷晕船,真受罪哦。后来坐的船多了,才渐渐习惯了。”

陆缄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坐过船有什么了不起?也值得你这样显摆?”

长寿这才明白过来,对着荔枝一揖:“姐姐,得罪了。”

荔枝大大方方地还了他一礼,摸索着往后头坐了,以便林谨容和陆缄好说话。长寿也赶紧跟着往后挪,低声道:“跟着奶奶就是享福哈,就这么一句话,奶奶也护着你。二爷就只会管束我。从前对着苗丫是这样,对你也是这样。”

荔枝白了他一眼,低声道:“那就是你的问题了。二爷最是公道不过。”

长寿笑了笑,小声道:“我是盼着他们一直这样好的,那我们也有好日子过。日日沾光游游山水,吃点好吃的,还不会挨骂,多好呀。”

荔枝没吱声。她自然也是盼着他们好的,但她总觉着林谨容有点不对劲,具体的她也说不出来,也许是刚嫁了人还不习惯吧,希望能慢慢好起来。

船头上,陆缄借着袖子遮掩,悄悄把林谨容的手握住了,指点给她看:“你看,赤水湖其实不大,主要就是水清,你瞧,底下的水草和鱼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不是?”

林谨容一笑,看着不远处的一株杏花道:“那花儿开得不错。”

那杏花开得粉白绚烂,在波光晨雾里犹如当湖照影的仙女儿似的,陆缄笑道:“我们让他们把船划过去,给你摘两朵插鬓如何?”

林谨容忙道:“不必了,不是去你说的那个落水洞,还有半日的路程么?来回差不多天都黑尽了,就不要耽搁啦。”

陆缄笑道:“你不必管。”果然命渔公往那边驶,渔公笑吟吟地依言而行。

林谨容见劝不住,索性随他去,安安心心看景。船并行不到那杏花树下,水太浅,船过不去。“只能到这里啦。”渔夫停稳了船,正待要脱鞋下船,陆缄就道:“我来,我来。”于是脱了鞋袜并外袍,高高绾起裤脚。

林谨容忙道:“别。”

长寿也道:“二爷,要做什么让小的去就是了。”

陆缄光着脚下了水:“都别管。难不成我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渔公、渔婆都笑起来:“奶奶好福气。”

林谨容沉默地看着陆缄的背影。

水不算浅,来回拍打着,很快就将他的裤脚给浸湿了,他却一直回头朝她笑。

荔枝有些担忧:“奶奶,这水可还凉,若是二爷病了可怎么好?”

林谨容大声道:“二爷,我不戴花儿了,长在树上更好看。你快回来吧。”

陆缄只是不理,行至那杏花树下后并不先摘花,而是弯下腰,在水里摸索了一阵,提出一只鱼篓来,然后回头朝林谨容一笑,方又挑选再三,折了一枝杏花回来。到了船边,并不先上船,而是先把杏花递给林谨容,又双手举着那鱼篓给她看:“你看。”

鱼篓里青灰色的小虾在乱爬,银白色的鲫鱼在跳动,溅起细碎的带着微腥味儿的水星子,荔枝和长寿啧啧称奇,林谨容僵着嗓子道:“你快上来吧,小心着凉。”

陆缄这才就着长寿的手上了船,脸上浸了一层淡淡的薄红,眼睛黑得发亮:“阿容,好不好玩?这湖里的特产是鲫鱼和小虾,此时正是鲫鱼最好吃的时候,你尝尝是你家的油酥桃花鱼好吃,还是我家的鲫鱼荠菜汤好吃。”

林谨容干巴巴地一笑:“真好玩。”垂着眼递了帕子过去给他擦腿脚上的水,又命荔枝将备用的衣物取出来,小声道:“快去里面换了吧,当心受凉。我让他们生一下火,你烤烤。长寿去伺候二爷换衣。”

陆缄转身进了船篷:“你来帮我。”

渔婆早就体贴地把两边的帘子放了下来,船篷里的光线极暗,林谨容垂着头帮陆缄把衣服理整齐了,低声道:“你这又是何必?生病怎么办?祖父母会担心生气的。”

陆缄拉住她的手,低声道:“你不担心么?”

林谨容抬起头来看着他,昏暗中,他的眼睛熠熠生辉,她移开目光,极小声地道:“担心。”

陆缄看了她一会儿,松开她的手掀起帘子走出去:“你别怕,我不会病,我是书生,但不是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

渔婆正在收拾鱼篓子里的东西,见他二人出来,乃笑道:“奶奶也不问问二爷为何知道那杏树附近有鱼篓子?”

林谨容接了荔枝递过来的杏花,自往鬓边插了,微微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他昨日来寻你们租船,定是早就和你们商量过的,鱼篓子也是你们下的。不然他怎会非得去摘花儿?”

陆缄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

渔婆就笑道:“奶奶好精细人儿,到底和我们不一样呢。我呀,就只会傻傻的问,不会去想的。”

渔公粗声粗气地笑:“憨婆娘,所以你做不了少奶奶。”

渔婆白了他一眼:“晚上不许吃酒。”

渔公憨憨地一笑,也不言语,抓起船橹沉稳地摇动,大声道:“二爷奶奶坐稳,走咯。”

陆缄坐在船头,平视前方,林谨容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一直看着波光绿柳杏花白云都从他们身后慢慢掠过。

水面越来越窄,日光越来越强烈,陆缄有些受不住了,侧脸去看林谨容,林谨容还坐着一动不动,似是根本不觉得这太阳晒。她比他还固执,明明是她不解风情,该生气的人是他,可她倒像比他还生气。陆缄无奈地叹了口气:“进篷子里去坐罢。”

“好。”林谨容正要起身,陆缄就把手递到了她面前,她扶住了,跟着陆缄摇摇摆摆地走到篷子里坐下,接了荔枝递过来的水喝了,低声道:“我从没坐过船。”当年,他也请庙祝帮忙定了一艘船,怎奈她到死都没见着那船的影子。

陆缄看向她,她的表情很淡,眼神是恍惚的,不由就笑起来了:“你晕船?把手给我。”

林谨容递过去,陆缄将手指按在她左手脉门:“有点酸疼,但按按就不晕了。”

荔枝瞧见,忙递了一块湿帕子去,抱怨道:“奶奶晕了也不说,还坐在外头晒。”

陆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不怨你们奶奶,怨我非得下船去摘花得罪了她。”

临近中午时分,一道低矮绵延的山峰出现在河道左侧,山下几畦金黄的菜花鲜亮无比,几间茅屋上炊烟袅袅,渔公把船靠了岸,笑道:“到地头了。”

渔婆忙拾了一张小桌子出来:“饭也好,吃饭罢。”

午饭很简单,就是一个荠菜鲫鱼汤,一个油酥小虾,一个炒豆腐。渔婆的手艺虽比不上铁槐家的,但食材新鲜,她也收拾得干净,众人都还吃得满意。

吃罢,渔婆看船,渔公领路,林谨容戴上面幕,跟着陆缄上了岸,顺着田埂往山上走去。

这山不比清凉山,看着低矮绵延,实则崎岖难行。陆缄也顾不得被人看见嬉笑,只牢牢将林谨容的手给牵住了,每行一步都格外小心。林谨容却也争气,走得又稳又快,并不喊苦喊累。

渔公无心赞道:“奶奶真好脚力。真不像是娇生惯养的。”

荔枝心虚地看了陆缄一眼,陆缄垂着眼笑,暗暗捏了林谨容的手一把,低声道:“只要你走得动,以后我带你去更多的地方。”

林谨容应了一声,指定前头:“是不是这里?”

一股凉风迎面而来,一个极大的洞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洞旁草木丛生,幽然冷清。林谨容刚探了个头,就被陆缄给拉住了:“当心,下面可深。”

渔公抱了个石头扔下去,笑道:“奶奶您听着。”

那石头滚落下去,果然半天不闻回声。

陆缄笑道:“深吧?可惜这会儿不刮风,你听不到那兽鸣声。”

第184章:前序

老实说,林谨容没觉得这个洞有什么稀罕的。又不能进去看,只能在外面瞟瞟,扔块石头进去,还听不到声响的,无非就是满足有些人出门一游的愿望而已。

那渔公大概也是觉着富家少爷奶奶们吃饱了闲得没事儿干,才会这么远的来看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山洞,只是雇主最大,扔了石头以后就抱着手臂在一旁笑。荔枝很捧场地凑上去问了几个很无聊的问题,长寿在一旁捡了几块石头递过去给林谨容:“奶奶要不要扔一块试试?”

林谨容笑了笑,扔了一块又扔一块。陆缄抿了抿唇,抬眼看了看天空,有些无精打采地道:“好晒,回去吧。”

夕阳西下,乌篷船在波光里缓缓前行,陆缄取了竹笛吹奏,林谨容坐在船头,沉默地看着渔婆做饭。

老宅里没有多少事可做,没有什么长辈需要伺候,加上陆缄也有意识地减少了读书的时间,经常出门去走动,每天总有一顿饭是不在家里吃的。林谨容养精蓄锐之后闲得发慌,便领了荔枝和豆儿一道,沿着那些又高又冰冷的院墙,把凡是能进去的院子都走了一遍。

陆老太爷是个善经营的,家里的粮食从来不会少,但都是当年的新粮,每年新粮入仓之时,就是陈粮出仓之时,不会有浪费,同时也很饱足。水井有五六口,全都是上了年头的,井口的石头都被岁月打磨得溜光水滑,触之冰凉。

看守老宅的余婆子已然六十多岁了,精神还很矍铄,见林谨容对这老宅好似很感兴趣的样子,少不得在一旁介绍:“奶奶,家里的主子们都不太喜欢老宅,嫌老宅窄冷旧,可是当年啊,家里的老老太爷那一辈,就是靠着这高墙厚壁躲过兵灾的。”

“怎么说?”林谨容心里一动,命荔枝给余婆子搬了个杌子,倒了茶汤递过去,主仆一起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听余婆子讲古。

余婆子平日里难得和主子们接触,见新奶奶赏脸,自然很高兴,手持了茶盏,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一讲来:“老奴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曾听家里的老人们说过,当年大荣和咱们可不是这么亲近的,那时节,稍不顺意,大荣的兵马就杀过来了,烧杀抢掠,怎么坏怎么来事儿。有一年春天,从清州过来,杀到平洲,又蹿到了这里,家里的那位老太爷,就是凭着这高墙厚壁躲过兵灾的。”

林谨容皱眉道:“只怕那些兵退得快吧?人也不多?”她觉着,就连清州、平洲的城墙都经受不住,一个小小的陆家老宅又怎可能经受得住?多半是一小股散兵才对。

余婆子尴尬地笑了笑:“那大概吧,老奴生在后头没亲眼瞧见,反正知道有这么一回事。陆氏的族人好些都躲在这院子里头的。奶奶不信,随便找个上了年纪的,都可以问到。”

林谨容笑道:“那不必问了。”转头叫荔枝给了余婆子一碟子糕点并几十个钱。

余婆子欢喜得:“奶奶还想知道些啥,只管问老奴。这老宅子里,老奴最是熟悉不过的。”

林谨容微微一笑:“今日就到这里了,待有要问的又再请嬷嬷过来说话。”

待到余婆子去了,林谨容扶着院墙仔细看了一回,又找借口去瞅了瞅厚实沉重的大门,忍不住想,真的抵挡得住吗?当年乱兵刚闹事的时候,惶惶不安中,也曾有人说不如回老宅,可是被人嗤之以鼻,平洲城的城墙都挡不住,一个小小的院子能挡得住?之后,那股乱兵很快遁入山林,也就再没有人把它当回事。待到匪兵突然杀进平洲城去时,却是什么都晚了,故而,也没人试过当真管用不管用。

但实际上,管用不管用,她都不会知道,因为在最后关头,她根本不会在这里出现。而赤水的陆氏族人,想来前几辈有那经验,到时候也必然会照旧进来躲藏的。林谨容晃了晃头,把这事儿压入心中。

晚上陆缄归家,见林谨容正领着荔枝等人收拾东西,忙道:“今日不是才初八么?怎么就收拾东西了?”

林谨容道:“昨日就要和你商量的,后来忘了。祖父虽说是让我们初十才回去,但不能真住到那时候才回去的。提前两日回去更好。”这样会显得他们做小辈的挂念家里的长辈,大家的脸上都好看。

陆缄静默片刻,道:“这些事情,你安排了算。”

林谨容看出他有几分不喜,猜着是还不想回去,也不管他,自顾自地收拾东西。从明日起,她就要以与之前不同的样貌站在陆家众人的面前,宋氏、吕氏、林玉珍、陆云,谁都不能阻止她的脚步。

第二日中午,林谨容的马车才驶到陆家大门前,就受到了不一样的待遇。门子把门槛下得飞快,恭恭敬敬地上前来行礼问安,固然,之前每次都是如此,但当人的心理发生变化的时候,所传递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种变化不单是骑马跟在外头的陆缄察觉了,就是坐在马车里的林谨容也感受到了。她听见陆缄淡淡地吩咐长寿拿钱去赏门子买酒吃,门子说了许多好听话。

再到了二门,马车才停住,看二门的婆子就飞奔上来,取了条凳,打起帘子去扶林谨容下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表情和语气:“真是二奶奶,快去禀告,二爷和二奶奶回来了。”

到了这时候,林谨容不会再端着架子,笑吟吟地就着那婆子的手下了车,吩咐荔枝:“妈妈辛苦了,拿些钱给妈妈打酒喝。”

那婆子笑嘻嘻地接了,又说了若干吉利话,竟然是有滔滔不绝之势。直到陆缄皱了眉头,方才住了口,讪笑着命人把马车收拾了。

夫妻二人顾不得去梳洗,先去的聚贤阁和陆老太爷请安。陆老太爷非常高兴,和蔼可亲地道:“怎不多留几日?我不是让你们住到初十再回来的么?”

陆缄一笑,看向林谨容:“阿容说,祖父给体面,咱们得更珍惜才是。”

林谨容跟着道:“祖父垂怜,就没听说谁家的新妇有我这般有福气的。福气得爱惜着用才是。”

这话极大地取悦了陆老太爷,老头子笑得两条浓密的眉毛耸动起来:“好丫头,惜福就好。福气不是乱生的。”

林谨容的掌心里浸出了一层薄汗,神色越发恭顺小心。

陆老太爷扫了她一眼,又问陆缄:“再见着族里的人,你都能认识了罢?”

陆缄垂手答道:“这几日孙子挨着走了一遍,十岁以上的都认得清了。”

“好!”陆老太爷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书要读好,但不能读死书。今晚全家都在荣景居吃晚饭,我会安排阿容跟着你们二婶娘一起管家。阿容,你怕么?”

林谨容一笑:“不怕。”怕又有什么用?已然走到这一步,那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她若是连进出这个家门都要受限制,还怎么做她想做的事情?

陆老太爷心情极好地示意他们跟他到隔壁去见陆缮。陆纶照旧的愁眉苦脸,两只眉毛皱成了八字眉,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陆缮倒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写字,脸色稍微红润了一点,也有了几两肉,看着不似之前那般难看了。

陆老太爷咳嗽了一声,陆纶倒也罢了,陆缮立刻就起身束手而立,规规矩矩地给陆老太爷请安问好,转过来对着陆缄和林谨容,嘴唇动了动,极小声地喊了一声:“二哥,二嫂。”

陆缄很严肃地应了一声:“好好吃饭,好好锻炼,好好读书。”

陆缮垂着眼没吱声。

陆老太爷威严地“嗯?”了一声,陆缮立刻不情不愿地道:“是。”可是从始至终也不愿意抬头看陆缄和林谨容一眼。

陆缄脸上隐隐露出几分意兴阑珊之意来,也没心思再留下去。陆老太爷看得明白,挥手放他和林谨容回去。

陆老太太是早就知道这安排的,少不得勉励了林谨容一番,体贴的让他们早点去休息。

夫妻二人才从荣景居出来,就遇到了前来“给陆老太太请安”的涂氏,涂氏今日与之前病歪歪的形象截然相反,穿了件枣红色的褙子,头上簪了枝金步摇,还用了点脂粉,亲切地握住林谨容的手,慢声细气地道:“恭喜你了。都知道了吧。以后若是有什么为难的,用得上我的,只管来说。但凡我能做到的,都会尽力去做。”

“多谢三婶娘关心。”林谨容才笑了笑,涂氏又松了她的手,直扑重点目标:“二郎,你安安心心的去读书,家里都有我,我会替你照顾好阿容的。”

陆缄默了默,低声道:“三婶娘还是安安心心地把自个儿的身子将养好吧。其他事情,能不操心的就别操心了。六弟还小,现在看着刚有点起色,您若是有空,不妨做点他爱吃的送过去,祖父也辛苦。”

林谨容跟着笑道:“是,三婶娘就不要替我操心了。好好将养着。”

涂氏看了看陆缄,又看了看林谨容,轻轻点头:“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第185章:开幕

是夜,几十只蜡烛把荣景居照得亮亮堂堂,一道八联的山水屏风将大堂隔成两半,里头是以陆老太太为首的女眷和孩子们,外头是陆老太爷为首的男人们。

说是全家团聚,然则,这顿饭却吃得非常安静。所有的人都各怀心思,只有陆绍的两个儿子,元郎和浩郎还小,由乳娘陪着坐在一旁,一会儿要吃这个,一会儿要吃那个,稍不如意就要瘪嘴。

吕氏心中烦躁之极,哄了几句不见效果,少不得骂元郎:“这么大了,还半点不懂规矩,叫我怎么指望你?再闹就别吃了,关回房里去!”

元郎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平日里受尽了宠爱,此时见了这阵势,自然不依,嘴一瘪,两颗金豆子就掉了下来。

宋氏板着脸警告吕氏:“小孩子嘴馋最是平常不过。好生生的,你骂他作甚?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吃饭时别招惹孩子。你这是要搅得大伙儿都吃不下去?”

吕氏委屈地垂下眼:“婆婆教训得是。都是媳妇的错。”

陆云给林谨容使了个眼色,林谨容眼观鼻,鼻观心,专心专意地添饭布菜,她自是知道这婆媳俩做的什么。一个心里不忿,沉不住气,想借题发挥,一个老奸巨猾,眼看要坏事,就抢在旁人开口以前就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接着,就该陆老太太来打圆场了。

果不其然,陆老太太含着笑,慈爱地朝元郎伸手:“来,乖孙,到曾祖母这里来。哎呦,我的小乖乖,咱不哭啊,想吃什么?和曾祖母说,都给你夹。”

元郎破涕为笑,就此在陆老太太怀里站定了,指着桌上的菜道:“要吃冻石首,还要白炸春鹅。”自有素心丫头在一旁替他布菜,柔声安慰照顾。

见元郎不闹,吕氏收风了,陆老太太便道:“大郎媳妇和二郎媳妇都坐下来吃罢,让丫头们来伺候。今日没有外人,都是家里人,不必守这规矩,难得聚在一处,图的就是一个热闹和气。坐下,坐下。”

吕氏和林谨容行礼谢过,在下手坐了,陆老太太又命林玉珍、宋氏分别给各自的儿媳夹菜,于是气氛再度和谐起来。

少倾,饭毕。丫头婆子们收拾了碗筷桌椅,撤去屏风,端上茶果,一家子闲坐饮茶说话。茶过一巡,陆老太爷轻咳一声,全家都整齐划一地安静下来,静听他说话。

陆老太爷一双眼睛逐个在儿子儿孙,儿媳孙媳的头脸上缓缓扫过:“今日让大家聚在一起,是有两个意思,一呢,是二郎和阿容成亲马上就满月了,二郎即将前往诸先生那里继续读书,这算是替他饯行;二呢,这些年以来,二媳妇一直都很辛苦,非常辛苦。”

陆老太爷加重了语气,看着宋氏和陆建中声情并茂地道:“这些年你们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大媳妇去了江南照顾老大,都是二媳妇照顾家里的老老小小,操持家务,管束奴仆,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做得非常非常好。咱家有如今这场景,二媳妇是功臣。”

宋氏满脸的感动和不好意思:“公爹夸杀儿媳了,都是一家人,这是儿媳分内该做的事情,又怎敢居功?”

真做作。林玉珍满脸不屑地撇了撇嘴,低下头把玩手上的鸽血红宝石戒指。涂氏看看她,又看看宋氏,再看看林谨容,一脸的兴味。

陆老太爷朝宋氏摆摆手:“不必自谦,是你的功劳就是你功劳,我不会平白责骂人,也不会平白夸赞人。我早就不忍让你如此辛劳,怎奈没有他法。多亏有了大郎媳妇儿帮把手,我才觉着踏实了一些。”

吕氏闻言,眼睛一亮,抬起头来希翼地看着陆老太爷,陆老太爷看着她温和地一笑:“大郎媳妇儿也是个贤惠能干的,真不错。”不等吕氏起身自谦,他话锋一转,朗声道:“可是,这次回去我也看到了,一家子都闲着,就你婆媳二人在忙碌,实在不像话。”眼睛看向林谨容:“二郎媳妇!”

林谨容一直就在等他转过话头来,闻言立刻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道:“是,祖父。”

陆老太爷的眼睛在眉毛下一闪一闪的:“你这两日好生准备一下,从初十开始,你就跟着你二婶娘、大嫂学管家理事。要努力,不许偷懒,尽早理顺上手,明白么?”

林谨容自是应了不提,表决心什么的,她决定就不做了。虽然陆老太爷很爱说,很会说,但在他面前,没有什么话,比实际行动更有说服力。

陆老太爷又看向宋氏和吕氏:“不许你们惯着她,该让她做的事情就要让她去做,也不许藏私,该教的要教,该提醒的要提醒。”打了个哈哈:“老二晓得的,我有个脾气,下面的人做错了事,不单是他一个人的错,也要找管事的,为什么呢?因为管事没尽到职责,不管事。就像大郎做错了事,就是老二没教好,老二做错了事,就是我没教好。”

这意思太明白不过。陆绍“唰”地一下就站起来了,满脸的谦恭,陆建中白白胖胖的脸上满是笑容:“是,是,爹爹说得有理。”

宋氏的眼皮子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温和大度到了极致的笑容:“公爹放心,儿媳一定会像待大郎媳妇似的待阿容。不会惯着,也不会不教不管。”

吕氏也站起身来,垂着眼干巴巴地道:“祖父放心,孙媳定会待阿容和亲姐妹一样的。”

林谨容就上前去,对着宋氏和吕氏认认真真行礼下去:“要给婶娘和嫂嫂添麻烦了。”

宋氏笑着将她扶起来,亲亲热热地道:“阿容说客气话了,你是来减轻我负担的呢。何来的添麻烦一说?我巴不得你赶紧理顺手,我好和你婆婆一样的去享清福。”

林谨容笑看了吕氏一眼,柔声道:“二婶娘如今不就是在享大嫂嫂的福么?我可没有大嫂有本事。”

吕氏笑了一声,半真半假,半酸半羡地道:“我哪有弟妹有本事?”能得老太爷如此力挺,如此庇护,不是本事是什么?

林玉珍精神抖擞地道:“阿容,你二婶娘管家很有一套功夫,你可要把你二婶娘的本事全学会了才行。”

陆老太爷摆了摆手:“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散了吧。二媳妇回去好好想想,先让阿容从什么地方着手。”

宋氏应了,亲亲热热地拉着林谨容的手,说个不休:“你闲了过来,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是。”林谨容也同她一般笑得弯了眉眼。抬眼碰到陆缄的眼神,却见他眼里并无笑意,见她看来便垂下了眼。

林谨容不解。正待要再去探究,陆纶笑嘻嘻地过来装模作样地朝她深深一揖:“二嫂,这回你可偷不到懒了。”起身后却背着众人鼓励地朝她握了握拳头。

待出了荣景居,陆缄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头,林谨容也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路行一半,陆缄方回头问她:“二婶娘必会问你,想从哪方面入手学管家,你,想先做什么?”

林谨容道:“我还没想好。祖父虽则摆明了态度,但不可能事事去管,事事管到细。有他掌着,大事儿上不会出错,但小事儿也够磨人。”

陆缄扯了扯唇角:“我看你是早就胸有成竹的样子。”

“怎么会?”林谨容自是不承认的,“我这里正担忧呢。幸好,还有两日,我可以慢慢地想。”

陆缄等了等,不见她有就此事深谈的意思,便又转身往前走。待回了房,方道:“我明日就要收心读书了。你把我的行李收拾一下,再给诸先生和师母好生备一份礼。不必贵重,但一定要精致。”

林谨容替他脱去外衫,随口就来:“送两令久藏的生宣,再加一坛子酒腌虾,另送两斤银鱼干,十斤野味腊,两坛荔枝酒。你看如何?”

“不错。”陆缄诧异地回头看着她:“都是先生爱的。”诸先生,爱风雅书画,也好美食。林谨容送的这几样东西,不是很贵重,难得的是送到心里去,定会得诸先生喜欢。

林谨容一笑:“那就好。诸先生值得尊敬,也一定要尊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