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建中幽幽地道:“被人这样迫得没有退路,你不急才奇怪。你这位二弟呀,上次孙寡妇那事儿我算是看出来了,可不是什么善茬儿,逮着机会就使劲儿往下踩人呢。若是当时我们稍微做得不妥些,落在他手里,再想翻身就难了。那时候,我们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办?”

陆绍沉默下来。三房人中,他们二房的人丁是最旺的,若则按着正常情况来分家,最吃亏的当属他们了,就连三房都比他们占便宜。

陆建中将手里的茶盏一扔,沉声道:“所以在这几年,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轻易把这些拱手交出去的。”眼看着窗外夜色深了,菜也凉了,便道:“去罢。不许出错。若是你二弟真的知道这种赚钱的好法子,却要藏私不和家里人说,那就真是他不对啦,我们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陆绍辞了陆建中,自回房里。吕氏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温言道:“给你另外煮了鸡汤面。”殷勤招呼陆绍坐了,方小声道:“早间陆顺家那事儿,父亲有没有怪罪?”

陆绍淡淡地“嗯”了一声:“你又不是第一次做砸事情,怕什么?”

吕氏坐在一旁,不敢多言,眼睛看到一旁伺立的桂香脸上含了几分笑意,仿佛是在嘲笑她一般的,顿时妒恨相交,板了脸道:“都退下去。”然后靠近了陆绍,低声道:“其实这事儿还有法子,保准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陆绍从面碗上抬起头来:“什么?”

吕氏笑了笑,小声道:“珠儿曾与我言,林家七姑娘出阁时,她随同阿云去做客,曾见林家七姑娘将那一位绣的一只香囊送了他家族里一个小姐妹。我这两日使人去打听过了,这姑娘叫林雪茹,家里的光景并不是很好,只用得起一个老妈子并个老苍头。想来,能与人讨个精细香囊去,必也是个喜欢现的,怕是会经常带在身边。”

陆绍挑了挑眉:“怎生一只香囊?”

吕氏比划着:“含笑花,浅蓝色素罗做的底。若真要她一件儿贴身之物,也不是很难。难的是都记了账,她又有了防备。这个虽然曲折些儿,只要做得妥当,就不会有人知晓。”

陆绍笑了一声:“这次咱们让她们窝里斗。吴襄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吕氏忙拉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他动了。”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吕氏低声道:“三婶娘那里,也该和她说说,二弟这样辛苦,弟媳妇又忙,难免有照料不周的时候,也该添个人来照料一下他的。”

陆绍一门心思都只在她肚子里的那一个上,不在意地道:“这些是你们女人的事儿,别来烦我。你只记着,别再办砸就是了。”

吕氏笑眯了眼,低声道:“我自省得,你说,她嫁进来这么久了,怎么就不见任何动静?我当时可是坐床喜。”

陆绍轻佻一笑:“似你男人这等厉害的有几人?二弟,那是中看不中用。”

第268章:咬钩

陆缄把他要做的这件事看作是读书一般的仔细,又像是写字一般的,把一笔一画都拆了开来,又在心中把它们凑成一个浑然的整体,不敢说完美无缺,却是整体严谨。

每天傍晚之后,他便顶着寒风,游走于书院与平洲城之间,在林世全的带领下,往来于灯红酒绿的酒楼与安静清雅的茶肆间,与三教九流的人见面交谈,反复商讨。他的话不多,更多时候都是在听林世全与人交谈,然后偶尔插上一句。半月下来,就算是还不见二房有任何动静,他也觉得自己此番大有收获。

今天他走的是最关键的一步,见的是那位林世全最为推崇的梅大老爷,谈话的地点就在林谨容的茶肆里。梅大老爷出乎他意料的年轻,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白面无须,清清瘦瘦的,穿着打扮低调朴素,言谈举止间自有一种雅致流露出来,一说一笑,让人如沐春风。

这是个让他颇为意外的真正的商人。似陶家、吴家、陆家这些人,虽然经商,但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商户,都是书香传家的,不过是更变通而已,所以矜持于身份,言谈举止都不一样。而他见过的其他的商户,气质谈吐,穿着打扮也真不一样。似梅大老爷这样的风姿举止,道是个宦游在外的读书人,也丝毫不会有人怀疑。

梅大老爷坐在那里,熟稔地把弄着面前的茶具,行云流水一般地在建州兔毫盏里点了一个“和”字,微笑着双手奉给陆缄,操着纯正的官话道:“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这样一个人,竟然就是叱咤清州私营榷场,南北往来若干年,胆子最大,手段最狠,手下人最多,赚钱最多的人,陆缄不敢怠慢,却也不愿就此被镇住,失了身份。因而面上带了最诚恳的笑容,礼貌做到极致,话却说得很有分寸:“彼此关照。”

梅大老爷笑了笑:“梅宝清。族中行长,字明审。”

陆缄便也报了自家身份,轻轻啜了一口茶,盛赞梅宝清的茶艺高明,说得头头是道。梅宝清听出几分兴致来:“陆贤弟却是个懂茶的。不如我们以茶会友如何?”边说边示意一旁伺候的人:“让人再添一套茶具来。”

那小厮才要动弹,陆缄赶紧止住了,笑道:“让您见笑了,不才会品,茶艺却不精。”精通此道的人是林谨容,哪怕就是外人都知这茶肆是林谨容的,许多都知她茶艺精纯,他也是不肯轻易将这事说出来,仿佛是自家有个好宝贝,生恐给人知道了会觊觎一般的。

梅宝清一笑,并不勉强,又闲谈几句,林世全转入正题:“上次说的那事,还要拜托哥哥了。”

梅宝清笑言:“虽则这事儿只是借我一个名头,然则在商言商,我有什么好处?”

要请人帮忙,自然要付出代价。陆缄道:“不知梅兄想要什么?”

梅宝清见他不迂酸,便也不与他打绕章:“不如日后真的开一家毛织坊,制造一些精致上等的织金毛褐,便宜些儿与我如何?”

陆缄当下便动了心思,看来林谨容与林世全这个计策也不是空穴来风,是果然有这个前景。转念一想,不由失笑,若是空穴来风,又如何能骗得过陆建中和陆绍两个惯常在生意场中行走的人?

梅宝清见他不语,便笑道:“也不是要你贴本,到时候你总比市价低两成给我就是了,我要最精美的。倘若又做了揽户,略低一成也就好了。不过,品质也是要最好的。”

陆缄的眉头一扬,笑道:“这个要求真的不过分,是双赢。但,我家生意是拙荆拿的主意,我还得问过她的意思。”

梅宝清突地笑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看不出贤弟还是个惧内的。你便先应了我又如何?反正你家开毛织坊也好,做揽户也好,都不过是骗人的,日后会不会有,都是另一说。”

陆缄这才看出此人温和下隐藏的尖利,乃轻轻一笑:“小弟不才,也非惧内,只不过此事借的乃是拙荆的财势,需得听取她的意见才是正理。她是个守信爱名之人,我也是个守信爱名之人,言出必行。没有白白请人帮忙的道理,倘若日后真要开毛织坊、做揽户,便一定会兑现诺言,梅兄看做是玩笑,小弟却不敢真当是玩笑。”

梅宝清笑了一笑,行礼道:“不欺不瞒,君子之行,倒是我唐突了,如此甚好。”手一挥,便上来一个管事模样之人:“具体要怎么操作,你们与老方谈。”

陆缄却也不嫌他怠慢,与林世全一道送他到茶肆门前,与那老方认真谋划起来。

陆绍自从听闻陆缄与林世全约了梅宝清在此密谈,便再也坐不住,打马到了附近守候,亲眼瞧见陆缄与林世全送了梅宝清出来,便悄悄儿坠了上去。正想上前假装偶遇,与梅宝清打招呼之际,就见王家的长子带了两个小厮,笑眯眯地迎上去与梅宝清打招呼,连拉带拽地把人给拖走。他措手不及,只得扼腕叹息。却又听后头盯着陆缄的上来禀告:“大爷,二爷又送梅家的方大管事出来了。”

陆绍咬了咬牙,折身回去,站在角落里看了许久。只见陆缄与林世全一道,陪着那方大管事,言笑晏晏地走远了,方才咬着牙命手下的人看清楚去向,他自己快马奔回家中。

陆建中正高高翘着脚,由着新近收的美貌通房给自个儿修脚丫子呢,见他突然闯进来,满脸的急色,立时就把伺候的人给赶下去了,沉声道:“如何?”

陆绍道:“这几日从不见他与范褒、韩根接触,都是偷偷摸摸的,就连与梅宝清交谈也是选在林四的茶肆里头。林世全白日就领着人往周边几个县跑,到处打听织毛褐的能工巧匠,又给定钱又许诺的,是动了真刀枪了;我今早还看见陶家一个管事来了,我猜,他大概是想吃独食。”

陆建中把脚丫子塞进鞋子里去,背着手在房里踱步:“吃独食……这也太目光短浅了些,那他倒不可怕了。他年后亮相,必要本钱的,这就是最好的本钱啊,这点小钱比起你祖父赏识他,能给他的算得什么?我先前不确定,这会儿却是确定了,他不会只看到那一小点,肯定是要同你祖父说的。不与范褒、韩根说道,怕是谁也不信。等到他说出来的时候,就是一切不可动摇,稳赚不赔了,倒是个稳重谨慎的性子……王家这几日收揽了多少毛褐?”

陆绍有些惭愧,暗道差点上了陆缄的当:“平洲城附近的一多半都在他家手里了,昨日又派了管事去周边几个县与林世全抢哩。但有陶家在清州那边帮忙,二弟他们照旧是要胜过王家许多的。”他脸上露出几分忧虑来:“我现在所担心的,就是梅宝清已经和他们谈妥了。”

陆建中的脚底板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猛地一颤:“梅宝清是个什么人?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王家也在争呢,说不定还有清州那边的大户也看上了,他又怎会轻易应了陆缄?还有机会你,赶紧放一只信鸽,让清州那边的管事开始收毛褐马上想法子与梅宝清搭上,也莫忘了王家那边。必要时,可以多花点钱的,反正不能让他成事”

陆绍见他松了口,心里终于放松下来:“我马上就去办,祖父那边?”

陆建中目光沉沉:“我自会去做。你莫要管了,专心做好外头的事情,只许赢,不许输。”

更深漏断,夜凉如水。

林谨容坐在灯下,把手里的账簿看了一遍又一遍,陆缄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她停下了,方低声道:“如何?”

林谨容抬眼看着他,慢吞吞地道:“开销还真不小,但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就算是不成,也还算赔得起罢。”想着这么多的钱,都是好不容易辛辛苦苦赚了来的,却要为了陆家的破事儿硬生生折进去,她心里就疼得不得了。一心只想要陆缄开口说,不管花销多少,他都赔给她。

陆缄却只是道:“这事儿必须成,也应当能成”

“那是肯定。”林谨容抚了抚脸,叹道:“这钱啊,赚的时候来得忒慢,去的时候真是快呢。”

陆缄抿着唇笑了笑:“不然为何这世上有钱的是少数人?”

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林谨容暗恨。心想马上就到年底,他那珠子铺的管事定然会送钱来,怎么也得从那里抠点出来补缺才是,就是不知那铺子这一年的收获到底有多少。

陆缄垂眸打量着她:“你这些日子养得不错,我也有近大半个月不曾回家了。”

她出来的时间已经够久,这两日陆家总有人过来送东西,来看她,其实也就是委婉地催促她该回去了。林谨容便顺水推舟:“那我就命人收拾一下,明日傍晚归家罢。”

陆缄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你等我来接你。”

第269章:磕牙

陆云的病,拖了许久之后,总算是好了。但因许久不曾出门,长期躺在床上的缘故,身子总是有些绵软。林玉珍便使了丫头每日正午时分,扶了她出门去园子里走走,晒晒太阳,活动活动。

这一日,简儿和珠儿扶着她出了院门,却不知该往哪里去才妥当,陆云沉思片刻,道:“马上就进腊月了,也不知道听雪阁的腊梅打苞没有。”

简儿忙道:“那就去听雪阁看看罢。”

陆云点点头,低声道:“二爷许久不曾归家了罢?”

简儿应了一声:“听说是今日回来,先去接了二奶奶,再一并归家。这会儿厨房里正准备好吃的呢,晚上都要在荣景居吃饭的。”

陆云的唇角翘了翘,慢悠悠地朝着听雪阁走去,行至听雪阁,见腊梅果然是打了花苞,却还极小,怕是要再过十天半月的才能开,便觉着十分无趣。

珠儿便道:“姑娘,西边那几株枇杷树花开得正好,姑娘不妨去那亭子里坐着晒晒太阳,看看花。您不是说要摘点枇杷花做茶么?奴婢们取了竹竿去打枇杷花。如何?”

陆云也想不出别的消遣方法来,便应了。于是珠儿飞奔往前头去找婆子取竿子并干净的布,简儿扶着陆云走在后头。行至一处假山石附近,只听有人在那边笑闹,似是争抢一个什么东西。

陆云心情不好,十分嫌烦,简儿正要上前去斥散那两人,就听笑闹声停了,一人道:“听说了么,二奶奶此番归宁,乃是因着不会生养,所以亲家太太特请了神医来替她治病。”

简儿听了,神色微变,正要上前阻止,却被陆云一手拉住,接着陆云便往前两步寻了个隐蔽地方侧耳细听。

只听另一人骂道:“贼蹄子,你瞎说什么,想找死啊。”

先前那人道:“又不是我现编的,都这样说。她要是也生不出来,是不是也要再过继一个?会过继谁呢?”

骂贼蹄子那人便“呸”了一声:“你要作死别拖累我。”

先前那人就笑道:“你装什么,大姑娘与吴家亲事不成,蹉跎至今,不得不与金家结亲,气得病了起不来身的事是谁说的?”话未说完,就被人捂住了嘴:“哪是我说的,分明是樱桃那小蹄子说的。快走,祖宗。”

陆云晃了一晃,一下子就扶住了额头,简儿忙扶住她,有心想出去拉那二人出来暴打一顿,撕扯嘴巴,却不知陆云会如何处置,只好试探地低声道:“姑娘?”

陆云脸色煞白,指着那个方向,半张着嘴,似是想让她把人拖出来发泄,却终是含了一泡泪,紧紧攥住了简儿的手,蹒跚着往前走。

她若是当时发作出来,简儿还觉着安心些,此时见她如此形态,简儿却是更担忧了,便小心翼翼地劝道:“姑娘,总不能让这起乱嚼舌头的人胡作非为。更何况,只怕是别有用心挑唆的哩。”

陆云死死掐着她的手腕,沙哑着嗓子道:“你还嫌我丢脸不够?闹给别人看我的笑话么?堵得住这个的嘴,又能堵得住所有人的嘴?”一边说,一边用力把眼泪回了去,也没心情再去看什么枇杷花,转身回房,又躺在床上不起来了。

简儿忙使人去把珠儿叫回来,几番想劝陆云,不见得就真是樱桃传出的闲话,但看她那样子,实在是不敢多嘴。想了想,便打算去同方嬷嬷说,前脚才出门槛,就听陆云狠狠地道:“你若是敢把今日这事儿说出去,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简儿叹了口气,只好把这事儿压到了心底去,却为樱桃捏了一把冷汗不提。

林玉珍正在看晚饭的菜单子呢,就听说陆云又犯病了,晚上不来吃饭了,心里担忧,少不得放了手里的事情,起身去探宝贝女儿。

陆云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帐顶发呆,听见她来了,面上并不做出任何戚态,只挣着起来行礼问安,等简儿与珠儿奉了茶果便将她们赶了出去,同林玉珍道:“娘,我今日逛园子,听人说了两句闲话。”

林玉珍一怔,猜着怕是与她又犯病有关的,由来就带了几分怒气,正要开口说话,就见陆云拿眼瞟着方嬷嬷,方嬷嬷会意,赶紧避了出去。

陆云这才道:“都在说,嫂嫂这是生养不了,三舅母替她请了神医,回去治病的。又说,若是她也生不了儿子,大房的家业又该由谁来继承?肯定也要过继的。过继谁呢?”

林玉珍勃然变色,拔高声音道:“谁说的?”

陆云轻轻叹了口气,示意她稍安勿躁:“说这闲话的人固然该死,但我想着,若二嫂真是有病,那是不能再过继的”

这话林玉珍认同:“那是当然岂能白白便宜了他人?”此话一出,她沉默了。

陆云低声道:“嫂嫂还年轻,也未必就真的不能生养,但,总要防着真有那一日的。若真有那一日,二房那边,肯定不能过继,三房……”她顿了顿,“哥哥与嫂嫂感情甚笃,这会儿年轻,大约是不会想到这些的,我们却不能不为他们着想。我们为何如此势弱,那就是因为人丁单薄啊。母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还该有个打算才是。”

林玉珍却不再言语,只把眼看着一旁的红红灭灭的炭盆。陆云也不再多言,安安静静地等着。良久,林玉珍站了起来:“你歇着罢,今晚一家子人都要去荣景居吃饭,我得去忙了。”

陆云体贴地道:“我若是能去,便一定去。”

林玉珍叹了口气:“算了,别去吹冷风了。”出了房门,慢悠悠地顺着青石板路往前走,看着院子里掉了叶子的花木,由来生出几分惆怅。若是当年,她让陆建新生了自个儿的儿子,今日是否有所不同?但她一想到陆建新那些妖娆年轻,一个比一个会邀宠的姬妾会接二连三地生出无数的孩子来,然后母以子贵,迅速上位,由不得的一下子打了个冷噤,坚决地把这个想法给赶走了。她对付得一两个,能对付得一群么?变了心的男人,能指靠得上?如此甚好。

林玉珍不再回想当年的事情,而是叮嘱方嬷嬷:“你去林家接二奶奶回来,顺便与三舅太太说,我近日身上不大爽快,要请水老先生过来帮忙看看。问她可得行?”

方嬷嬷忙回去收拾了,命人驾了马车,前往林府。

林谨容早就收拾妥当,与林老太爷、林老太太等人别过,坐在陶氏房里安然等候陆缄来接。

陶氏舍不得女儿走,却知道留不住,只能仔细叮嘱:“回去以后要把药吃好,更不要乱吃东西。”水老先生开的那药,说过要连吃两月以上,忌辛辣并酸冷,她就生恐林谨容年轻任性,会不当回事。

不管她说什么,林谨容都只说是,心里只记得一件事,水老先生叮嘱过的,她体内余毒未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两个月最好都不要同房。

“听说你大表哥今年会回来过年,但愿他们能来一趟就好了。那时候,我便又接了你回来住。”陶氏正磕叨着,就听外头丫头来报:“太太,姑太太身边的方嬷嬷来了,道是来接姑奶奶的。”

陶氏忙道:“快请进来。”

方嬷嬷含着笑进来,先给陶氏行过礼请了安,在小杌子上斜身坐了,捧了茶道:“老奴今日来,一是奉了太太的命,接二奶奶回去的;二是要请舅太太行个方便。”

陶氏忙道:“姑太太有什么事?”

方嬷嬷就小声道:“她身子有些不舒服,夜里总是潮热,那个又是时断时续的,请过几个大夫看了,吃了几服药总是不好,听说水老先生是妇科圣手,故而……”

陶氏便道:“怎么不早说自家人还这么客气。我这便去与水老先生说,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过去。”当下便打发龚嬷嬷过去问,因恐方嬷嬷不知,又特意解释:“这位老先生与其他医家不同,在清州城极得人尊敬,怠慢不得。”

方嬷嬷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少倾,龚嬷嬷回来禀道:“水老先生说,今日晚了,他手里又在配着药的,不如明日早晨再过去。”

方嬷嬷此行只要把人请到就可,并不计较什么时候去,又因着得了个厚厚的封赏,更是不计较。待得陆缄赶到,便拾掇着要走,偏生今日林慎之是与陆缄一道归家的,见着林谨容便只是缠着不许走,非要再多说两句话才行。方嬷嬷眼看着日影西斜,暮色渐深,少不得连连催促,林谨容这才带着陶氏给陆家诸人准备的各色礼物回了陆府。

荔枝早领着人在二门处等着的,见林谨容容光焕发地回来,又是欢喜又松了口气,趁着陆缄梳洗换衣的当口,把这段日子以来家里的情况简要与她说了一遍:“自那日起,奴婢便把奶奶房里的要紧事物都上了册,闲了就点点。大太太与三太太为琐事拌了几回嘴,只没闹大。其余一切安好。”

第270章:夜宴

陆绍沉默地打量着陆缄,他直觉陆缄将在今晚与陆老太爷献媚邀宠。

他已经动手,只遗憾的是不曾见到梅宝清并与之亲谈。自与陆缄、王家相谈之后,梅宝清隔日一早就离开了平洲,不过方大管事倒是和他把话说得很明白,只要他的货好、便宜,就不可能不要,又隐隐说了希望能多有几家能织好毛褐的毛织坊,将来能够长期合作。

所以这桩生意是一定能赚钱的。但他不能确定的是,陆缄到底和梅宝清谈到了什么程度,彼此给了什么承诺,才能让陆缄如此春风满面,志得意满。但这些都不紧要了,因为过了今晚,陆缄先前的一切作为都将再见不得光,吃进去的毛褐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吐出来,更不要说建什么毛织坊。

陆绍耐心地等待着。

酒过三巡,陆缄站起身来,执了酒壶给座中众人斟酒,行至自己的座前,却不打算坐下,只将手捧了酒杯,准备开口说话。

是时候了陆绍抬眼看着陆建中。

“父亲”陆建中含笑起身,高高举起酒杯,眼角瞟向陆缄,语气欢快地道:“儿子先祝父亲身体康健。再有件好事要与父亲说。”

陆缄有些遗憾地握紧酒杯坐了下去。

“哦?”陆老太爷欢喜地耸了耸眉毛,喝了一口酒:“什么好事?”

陆建中笑道:“有一桩生意,能让咱们家过个大肥年。是做毛褐生意。”他看到陆缄的表情突然变了,目光闪烁,唇角的那丝笑容也骤然消失,心情十二分的愉快,便潇洒地一指陆绍:“大郎你来说。”

陆绍先起身同陆老太爷行了个礼,带了几分羞愧道:“祖父容禀,是这样的。前些日子,因着那铺子的事情孙儿心里十分难过,觉得有负于祖父的重托,简直没脸见人。郁闷之中便应了几个朋友的邀请,去了五丈楼吃饭散心,间隙听得人言,如今北方毛褐大行其道,特别是织金毛褐十分受欢迎。”

陆缄的眼睛越来越黑,手里握着的乌木镶银筷子也轻轻颤抖起来。陆绍看到他的牙关咬得很紧,好似随时都能站起来驳斥自己,由不得的就加快了语速:“孙儿便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四处一打听,果是真的。王家四处揽收毛褐,梅宝清也在收,所以孙儿斗胆相求祖父,这个机会不能轻易放过。”

陆老太爷十分感兴趣,歪靠在椅子上道:“北方人以前不是都爱丝绸织锦的么?怎地如今倒喜欢起毛褐来了?不过这倒真是个好机会来,你且说来听听。”

陆老太爷的话说完,陆缄的眼皮也垂了下去,面无表情,只脸上浮上一层不正常的红晕。

陆绍轻轻松了一口气,陆缄已经错失良机,再开口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于是把心放定,慢慢地说将起来:“说起这毛褐,其他地方可没有我们这边的好。但平洲的毛褐又及不得清州花色多,品种多,做工好。其他地方出的毛褐一匹要重十六两,平洲毛褐一匹重十五两,清州毛褐一匹却只重十四两……”

他把这些日子打听来的事情全说了出来,说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楚,越说越高兴,越说越顺口,陆老太爷听得双目含笑,十分满意:“你这番倒是把功课做足了。梅宝清那里如何了?”

没亲自得到梅宝清的承诺,陆绍心里稍微有些不安,却知道不能在这个时候乱了阵脚,当下豪言道:“已经谈妥了,他说有多少收多少。还想要咱们建毛织坊,专织方胜提花织金毛褐,送到北漠的王公贵族那里去,长期合作呢。”

陆老太爷沉思片刻,道:“既如此,那便做就是了。只这毛织坊的事情,等过了年又再说。”

过年?陆绍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过年,最恨的也是过年。过年对于二房来说,对于他和陆缄来说,将是一个分水线。陆老太爷有多偏心,他不是不知道,只怕他这里辛辛苦苦弄了半天,到时候组建毛织坊的好事儿又落到陆缄头上去了,待到毛织坊建好并赚了钱,就全成了陆缄的功劳。

叫他怎么甘心?

陆绍鼓足勇气,出了座位,走到陆老太爷面前跪下去,语气铿锵有力,落地有声:“祖父,求您再给孙儿一次机会。”

陆老太爷眯了眯眼:“大郎,你这是做什么?”

陆绍未语泪先流:“祖父,孙儿自知识人不明,害得家里折了大钱。孙儿心里一直不安,就想将功补过。不瞒您说,这桩生意乃是孙儿想了许久,寻觅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消息。为求万无一失,前前后后一直忙活了一个多月,万事俱备,才敢到祖父面前开这个口。求祖父准孙儿圆了这张脸罢这毛织作坊,您就让孙儿来建罢,孙儿一定能把前头的损失补齐。”言罢一个响头磕了下去,额头触地不起。

陆建中沉默着,左看陆老太爷一眼,右看陆缄一眼。陆老太爷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着,眼睛藏在眉毛下面,神情晦暗不明,似是拿不定主意。陆缄却是紧紧抿着唇,死死盯着他面前的酒杯,脸上的红晕越盛。

“起来吧,你要为家族谋利,做祖父的又岂能阻止你?年轻人有雄心壮志很好。二郎扶你兄长站起来。”陆老太爷的语气很温和,但陆绍却是知道自己不能抗命,该做的已经做完了,必须马上听话站起来。于是不等陆缄起身上前,便主动站了起来,眼里还含着泪,真是说不出的憨厚委屈。

陆老太爷突然看向陆缄:“二郎,依你看来呢?”

陆缄的心控制不住的一阵狂跳。他甚至有些不敢正视陆老太爷的眼睛,那双眼睛,不管对着旁人有多严厉,对着他的时候从来都是带着温暖和爱护的。他却要对着陆老太爷说谎……虽则他曾与林谨容说过,不破不立,但真的对着陆老太爷,他心里却有一个声音这样告诉他,这是不孝,这是辜负。可他终究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地响了起来:“祖父是问开毛织坊的事情?”

陆老太爷温和地看着他:“是,你觉得这作坊可开得?”

陆建中与陆绍都略带了几分紧张看向陆缄,同时心里也更愤恨,没有想到陆老太爷对他已经如此信任,这种事情都要问他。太偏心了,可以想见的,陆缄若是此时说不开,便不开了,若是年后突然想起来了,便顺理成章又成他的了。

陆缄却是淡淡一笑,声音清淡地道:“孙儿自小只知专心读书,对生意上的事情也是近年来才有所接触,所知到底有限,并不能与祖父、二叔父、大哥相比。”虽未明说,却是摆明了态度,他无法提供意见。

陆建中与陆绍都松了口气,陆建中道:“父亲,若是不想开作坊,只作揽户那也罢了;若是终究要开的,还是该早些下手为强,省得到了后面好的织匠都给人抢去了。这能织毛褐的人不少,但能织提花织金的却不多。”一边说,一边朝陆三老爷陆建立使眼色,示意他帮两句腔。

这种场合,陆建立从来都是个透明人,见陆建中朝他使眼色,一时颇有些受宠若惊,可看到陆缄明显是兴致不高,满腹心事,便又晓得自己不该多言,索性垂了眼坐在那里透明到底。

屏风后,一干女眷都停了动作,安静地听着前头的动静。吕氏心满意足地捧着自己的肚子,稳稳当当地坐在桌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丫头的伺候,斜眼看着忙着伺候陆老太太的林谨容,心里充满了得意。

林谨容的耳朵竖得高高的,眼睛却是半点没放松席上的动静,见陆老太太的眼睛看向一碟子滴酥水晶鲙,立时就夹了放在陆老太太的碟子里。陆老太太最喜欢的就是她这性子,不管外头男人们说什么话,里头女人们争什么,她总是能安安心心地把她的事情做好,当下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温言道:“好孩子,你也坐下来吃。”

林谨容知她不是假意,便含笑在吕氏身边坐了下来,刚提起筷子,就听外头陆老太爷慢吞吞地道:“好,既然想开,就开罢。”

陆绍的欢喜隔着一层屏风都遮不住:“多谢祖父。孙儿明日就开始筹备。”

林谨容提着的心就稳稳地落到了胸腔里。面上的表情却凝重了起来,基本就没动着饭菜。吕氏看得清楚明白,还要假意相劝:“二弟妹可好些日子没吃着家里的饭菜了,快多吃点。这可是大伯母为了你今日回家特意安排的呢。”

“多谢大嫂关心,大嫂一人吃两人的饭,你才该多吃一点。”林谨容只是笑,却不动筷子。

却突然听得涂氏道:“二侄儿媳妇,不是我说你,你也太瘦了些。你也说得,药补不如食补,怎么就不肯多吃点?”

林玉珍却是什么都不说,直接就夹了一块肥美的羊肉放到林谨容碗里,那表情动作就是,你无论如何都得把这块肉给吃了。

林谨容从在座诸人的脸上一一看过来,除了陆老太太与吕氏以外,她在涂氏和林玉珍的脸上都看到了一丝不满。

第271章:镜子

不会下蛋的母鸡没人喜欢,不会生孩子的媳妇同样也不得欢心。林谨容瞬间就明白了林玉珍和涂氏这本已消停许久,却又同时发生的不满是从何而来。就连她身边的桂圆都能因为水老先生给她看病而产生了那样的想法,更何论其他人呢?

能够回娘家请人看病调理身子,去平济寺求子,这都是她辛苦操劳家务之后得到的福利和补偿,也是陆老太爷和陆老太太给她的体面。可是并不代表抱孙心切的林玉珍与涂氏就等得,林玉珍最需要的是一个林家女儿与陆缄结合生下的孩子,延续长房的血脉,让长房的地位越加巩固;而涂氏,同样也希望陆缄能赶紧有自己的儿子,当然,涂氏的心情与林玉珍是不同的,涂氏只需要陆缄有儿子,并不在意这个儿子是谁生的。

这种境地,是林谨容早就想到并有所准备的,一切都会有代价。就像是她当初的抗婚行为,之后会成为陆缄心里的刺和别人攻讦她的武器一样,她不肯生那个兴许还会悲惨夭折的孩子,同样会成为别人对付她的理由和武器。她想,在许多事都已经改变了的情况下,也许陆缄纳妾的日子也将提前到来。别人等不了多久了。

林谨容面上带着笑,低下头,安安静静地把林玉珍夹过来的羊肉吃了。林玉珍还要再给她夹菜的时候,她便客客气气地以在吃着中药,禁忌太多而谢绝。林玉珍倒也没再做什么,就这样放过了她。

一时席终人散,陆缄与陆老太爷行礼告辞之时,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着陆老太爷的目光一直在他与林谨容的身上打转,眼神颇有些忧郁。

陆缄放下手里的书,抬眼打量着对着照台梳头的林谨容,他觉得她今夜特别沉默,并没有计谋初成之际该有的兴奋。烛火把她黑亮的长发、娴静的眉眼、雪白的肌肤上蒙了一层光影,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清。

“你说祖父是否知道了?”陆缄走到照台前,从林谨容身后轻轻拥住她,抬眸看着镜子里的他与她。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离她是很近的,当两个人肌肤相亲,难分你我的时候,特别是在林谨容在他耳边嘶哑地喊出“二郎”的那一刻,他觉得他离她是如此的近。可有时候,他却觉得他离她实在是很远,这是一种来自于天然的敏锐的感受。就比如此刻,她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却遥不可及。

“不知道,但我想,他即便就是知道了,也怪不上你。若是二叔父和大哥不贪不黑,想害你,又怎会自动入了圈套?”林谨容也抬眼看着镜中的她和他。镜子里两个人发丝纠缠,呼吸相间,一样的人,一样的场景,心情却是完全不同。自知晓前尘之后,她在闲暇之时总是越来越多的想起从前的事,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不过是反复的自我折磨罢了。可她每每不肯去想,却总是突如其来就记了起来,有时候甚至连当时的一个表情,一句话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陆缄在她耳边落下火热一吻,认真的纠正她:“是我们,不只是我。”

林谨容翘了翘唇角,低声道:“我们。”

陆缄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声音发生了变化,近一年的夫妻,对彼此的身体和反应也算是比较熟悉了,他一时就有些口干舌燥,放在林谨容肩头上的手力气就更大了些,口里说的却还是正事:“阿容,你打算将来是做揽户还是开毛织坊?”

林谨容端坐不动,轻声道:“现在还为时过早,以后再说。”此刻除了她之外,没有谁会知道这件事的最终结局是什么,这也算是重生的好处了,又沾了一回光。

陆缄便不再说话,俯身下去将林谨容抱起来朝着床铺走去,林谨容窝在他怀里,含着笑温和地看着他。陆缄脸上飞了几丝红,眼神越发幽深,气息也紊乱起来,林谨容只含了笑看着他动作。待得蓄势待发,将要成就之时,林谨容方撑起身子来,万分抱歉:“对不起,二郎,老先生说了,我这两个月用着药的,切不可同房,我刚才怎么就忘了这茬?”

陆缄一时怔住,呆呆看了她片刻,突地放声大笑,并不停手,压低了声音道:“你个小坏东西,竟敢哄我。”

林谨容将脚屈起蹬在他身上,不许他靠近,微微一笑:“你若不信,只管来。反正身子是我的,不是你的。受难的也是我,不是你。”

陆缄仔细打量了她片刻,确信是真的,咬了咬牙,翻身坐起,闷闷地道:“他给你吃的什么药,这么霸道?”

林谨容把被子裹紧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治病的药。如果治不好,约莫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子嗣了。”

陆缄从她眼里看出几分毫不掩饰的不善,便不再问,靠着床头坐了片刻,缓缓躺倒,挨着她静静地又躺片刻,突地起身道:“我去隔壁睡。”

林谨容只是笑,招呼丫头们去生炭盆铺床。等到陆缄出了房门,便收了脸上的笑容,看着帐顶的花纹默默地想,这一次是不是桂圆?此番陆家人是要同她明说,让她来做主,过了明路呢,还是像从前一样的,偷偷摸摸,先下手为强?

其实那时候她也明白,她与陆缄形同陌路,唯一的儿子又死了,陆家人为子嗣考虑,让陆缄收房或是纳妾都是一般人家遇到此类事后的正常之举,休要说她没法子反驳,没法子抗争,就是林家也理亏,根本不会有人替她出头。可他们却不屑于给她一点脸面,先做了再通知她,她甘心不甘心,都要接受,不是桂圆,就是其他人。也许他们还认为,桂圆是她身边的人,还是替她考虑周全了呢。

她怎么就活成了那个样子?明明不忿,明明屈辱,却甚至懦弱到不敢发一声喊,只拣了全数咽回肚子里去。装作不在乎,保持沉默,自以为保住了一份体面,焉知那份强装出来的体面落在旁人眼里,岂不是与陆云如今的强作笑颜一样,就是个笑话?

林谨容坐起身来,从枕匣里摸出那一串钥匙,轻轻摩裟,被摩裟得光溜溜的黄铜钥匙犹如一块小镜子,照出一个披头散发,面容模糊的女人。林谨容看着那个女人,眼神渐渐变得茫然。

第二日是个阴天,林玉珍一早起来就心神不宁,才吃了早饭就使陆缄:“你去接了水老先生过来。”

陆缄忙应了自去不提。

林玉珍见他去了,方回头看着林谨容:“虽看你养得还精神,但人还是瘦,你还是要多吃点才是。听说你要连吃两个月的药?身子究竟如何,水老先生可与你细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