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眼色

彩虹站起来,却因太过紧张而踩到了自己的裙子,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在当场。豆儿看得分明,忙伸手扶了她一把才没有出丑,不等林谨容开口,她便已经掉了泪。

陆缄见了更是不喜,他才出远门归家,正当节下,本有喜事当头,却有无数繁复的心情万般纠结在心里,无法纾解。彩虹这一哭算是彻底激怒了他,将茶碗一扔,霍然起身进了里屋。

“呃……”彩虹吓得直打嗝。

林谨容叹了口气,吩咐她道:“先下去罢。”

彩虹却不肯走,抽抽搭搭地要给她行礼:“奶奶,奴婢……”

豆儿看到陆缄这副样子,心里是十万分的欢喜,一把扯住彩虹的胳膊,沉声道:“你也忒没眼色了。有什么不能日后再说?”

彩虹便将一只手掩了口,流着泪跟了豆儿出去。林谨容在榻上坐下来,轻轻出了口气,侧耳细听,听到屋里水响,晓得陆缄在沐浴,便不去管,只等豆儿来回话。

少倾,豆儿走了进来,小声道:“奶奶,今日您在前头,咱们房里发生了点事。”

林谨容道:“什么事?我看着你们几个的神色都有些不对。”心里却隐隐有了答案。

豆儿捧出一本蝴蝶装的书,小声道:“这书毁了。”

林谨容接过去看,但见那书封面尚且完好,书页却是被撕了一个大口子,上面还沾了污渍,不由皱眉道:“怎么回事?”

豆儿小心翼翼地道:“当时大家都在忙着晒书,彩虹也来帮忙,奴婢正和双全说话呢,就听见桂圆嚷了起来,彩虹捧着这本书站在那里只是掉泪……”

林谨容冷笑了一声。桂圆装了这么久的温顺,终究是忍不下去了,这人再留不得了,不然她这房里只怕要被搅得天翻地覆,最后她还得替桂圆担这名头。

豆儿见她冷笑,心中忐忑:“事后我单独问了彩虹,她说的确是她弄坏的,刚才只怕就是想和奶奶讨责罚的。”彩虹虽然承认,但也不见得这事就是真的,彩虹只怕是认为,这是林谨容授意给的下马威,又或许不敢得罪桂圆,总要把这口气给吞了。

林谨容淡淡地道:“先放放。等过了节又再说。”

忽听陆缄在里头道:“阿容,怎地没有澡豆?”语气里还带着几分躁意。

豆儿一脸的莫名:“奴婢亲手备的……”她可不是荔枝,会玩那些小花样,分明就是全数准备好的,怎会莫名不见?

林谨容挥手叫她出去,自进了里屋,四下一张望,果见靠窗的矮几上水晶碗里盛着半碗澡豆,便取了走到屏风后,放到浴桶旁的矮几上。

陆缄自她进去伊始便一直看着她,见她放了澡豆要出去,忙出声道:“阿容,不知你此刻可有空?”口里如此问,那样子却是她必须得说有空的。

林谨容晓得他心头不痛快,也知道这次谈话迟早都是躲不过去的,便点头道:“有的。”

陆缄指指一旁的凳子:“你坐着,我们说说话好么?”他本想晚上夜深人静之际再和林谨容说话,但既然现在想说,便现在说了,他再等不得,也不想再等。

“好。”林谨容将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陆缄见她如此模样,想到彩虹那副样子,再想着林玉珍等人,便有些莫名的怨愤,张口欲言,中途却又改了主意,转而有些笨拙地打散了头发,抓了一大把澡豆往头上抹,尽量放柔了声音:“没考之前,我一直都在想能不能考上;等到考上了,我就一直在想你会怎么打算。一路风雨兼程,只想得你一句话,你,想好了么?”

林谨容轻声道:“你不是都安排好了么?早前老太太和我说了,你刚考中就写信回来同老太爷说过了。”他老早就和陆老太爷把话说定了,到时候就是长辈们安排,她必须跟着他一起去,没得什么商量的余地。既如此,又何必再来问她的意思?她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没什么好隐瞒,不能说的。

被她揭穿,陆缄放在头上的手立时顿住,好一歇才低声道:“你莫怪我,我是怕你钻了牛角尖。这情形,留在这家里,怕是一直都好不了。”家里人都以为林谨容不能生,他却是知道为什么不能生。

林谨容默了默,道:“什么时候动身?我好收拾行李。我也很想出门走走,看看外面是个什么样子的。”既然如此,她便跟着他一起出去,看看外面的大好河山,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见她没有其他多话,陆缄的眼睛一亮,郁气一扫而光:“刚才听祖父的意思,是还想我回老宅祭祖的,最少也得十来天,但是咱们东西多,明日就该收拾得了。我来前就使人在京中看好了宅子的,不大,可是很清净,你一定会喜欢。”他光顾着高兴,不期头上的水混着澡豆一起流入眼里,他并不立即擦拭,任由它把他的眼泪辣出来,方“哎呀”了一声。

林谨容忙站起来,舀了一瓢温水过去,示意他侧头,帮他冲洗眼睛。二人靠得近了,肌肤相触,混着水汽,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来。

林谨容一连替他冲了两瓢温水,便放了瓢,低声道:“应该好了。”话音未落,陆缄就抓住了她的手,低声道:“阿容,如果你愿意,可否烦劳你帮我洗洗头?就当是送我的生辰礼物,可好?”

林谨容垂着眼立了片刻,抓起了他的头发,轻轻冲洗。陆缄轻轻出了一口气,坐着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地看着屏风上绘的那枝风荷。屋里光线流离,水汽氤氲,茉莉花的香味似有似无,二人俱是沉默不语,却十分的安宁。

豆儿在门外小声道:“奶奶,前头使人来催了。”语气十二分的紧张羞涩,又带了几分不忍心。

这种语气,这种态度,不用说林谨容和陆缄也晓得她在误会什么。陆缄突地抿嘴笑了笑:“豆儿不错,没荔枝聪明能干,却比荔枝更实在。”

听出他语气里的意味,林谨容飞快帮他把头发冲洗干净,递了一块帕子过去,走出去回答豆儿:“马上就好。”

豆儿见她掀了帘子,还不敢抬眼看她,只垂着眼道:“已是催第二遍了,听说老太爷喝得有些醉了。”

屏风后传来陆缄穿戴衣物的窸窣声:“就说我马上过去。”

豆儿垂着眼,屈膝行了一礼,逃也似地走了出去。

陆缄散散披着件袍子走出来,面上含了笑,轻声问林谨容:“你是要与我一同去,还是?”

他斜斜站在那里,身上散披一袭白袍,笑容清浅,说不出的意态风流,林谨容悄悄看了一眼便收了目光,道:“我要先往厨房去看看,你先去罢。”

陆缄也不勉强,更不急,慢吞吞地收拾,一会儿让她帮忙拿外袍,一会儿请她帮忙梳头,一会儿又问她鞋子在哪里,折腾良久,方收拾妥当,看定了她道:“日后莫要再叫那什么彩虹在我面前晃。”

林谨容心想,那怎么可能,人家是要跟着一同上京的,难道要她去恶人,拦着不成?便坦然道:“她没什么错,且祖母说了,要她一起上京。一个大活人,我便不叫她,她也要露面,你总不能因为她露了面就算在我头上。”

陆缄道:“多的不要你管,反正你只再不要多事。”言罢自去了。

林谨容隔窗往外看了看,但见那太阳明晃晃的,照得地上反光,眼看是热得不成,索性重新洗脸上妆。刚收拾妥当,就听桂圆在帘下道:“奶奶,奴婢有事要禀。”

豆儿探询地看向林谨容。

林谨容头也不回,沉声道:“不见。”

豆儿便出去在帘外和桂圆低声说了几句,须臾,一切安静下来。豆儿打起帘子,低声道:“奶奶,该过去了。”

林谨容起了身,低声叮嘱她:“看好了,莫要闹起来,今日人多事多,闹出去不好看。”

豆儿认真点头:“您只管放心,奴婢一准儿看好了。”

林谨容便叫樱桃留下帮豆儿的忙,只带了双福、双全两个小丫头去前头理事。先往厨下看过,又去水榭。待到了水榭那边,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一个伎人正在台子正中做喷火表演,周围几个孩子正在表演杂耍,一群人看得兴高采烈,津津有味。林谨容悄无声息地往康氏身边坐了,康氏含着笑看向她,见她不曾换过衣服,便又收了几分戏谑之色,低声道:“刚才更精彩呢,可惜二嫂你错过了。”

林谨容笑笑,随意应付了几句。忽听不远处屏风隔断的男客那边“轰”地一声笑起来,有人喊道:“今日不把二郎灌醉,反倒显得我等没出息了。”自此,嘈杂声不息,都是劝酒的。

康氏将扇子掩了口,凑过去小声道:“这些人忒没眼色,今夜二嫂怕是要辛苦了。”

第307章:有心

陆家这场端午节宴,因着陆缄半途加入的缘故,族人十分兴奋,又说又笑,一直到天色将晚,陆老太爷撑不住了,又心疼陆缄,便嚷嚷着散去,改日又聚。

眼看着陆缄由童儿长宁扶着回了房,林玉珍便吩咐林谨容:“我喝得有些上头,风一吹晕得厉害,你和阿云替我去送送各位族亲。”

林谨容也带了几分酒意,却还清醒,依言起身,与陆云一道把最后一个族亲送上马车后,松了松已然笑酸的脸,别过陆云,慢悠悠地沿着花间小径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此时金乌西坠,彩霞满天,晚风习习,茉莉花的芬芳幽然浸入心肺,正是夏日里最美好的时景。林谨容信步走了一歇,辛劳一日累积起来的疲惫和躁意褪去不少,因见前方一丛凤仙花开得格外娇艳,便叫住双全和双福:“咱们去前头摘些凤仙花来捣了染指甲。”

双全就道:“那奴婢去寻些好用的叶子来。”

“去罢,多摘些,指不定个个儿看见我染都想染。”林谨容便领了双福,一起行到那丛凤仙花旁,捡着那新鲜整齐的摘了,用帕子兜起来。须臾主仆二人就摘了两包,双全还不曾回来,天光却是暗了。

林谨容在一旁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看着天边的晚霞,轻轻摇着扇子等双全。

“奶奶,您看够不够?”双全将裙子兜了一大兜麻叶回来,笑得眉眼弯弯的,鼻头,额上全是细汗。

林谨容见她天真可爱,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尽够了,一院子的人都够染了。我和你说,等下我染指甲,剩下的我赏豆儿她们几个,她们肯定要找麻叶,你便问她们讨好处才给。”

双全睁大眼睛:“能这样啊?樱桃姐姐不掐我才怪。”

双福提着两包凤仙花笑道:“傻瓜,奶奶说的,你还怕什么?”

双全见林谨容只是笑,便笑道:“那好,难得急急她。奶奶莫要忘了替奴婢撑腰。”

此时暮色渐深,只余天边一缕亮光,林谨容便领了她二人往回走:“回去罢。”

慢悠悠行至院子前,却见院门紧闭,双全挑眉道:“咦,这是怎么回事?奶奶还没回来就把门关得这样紧莫不是她们关起门来吃酒忘了事?”不由分说,便要上前去捶门。

林谨容心中一动,出声喊住她:“怎地这样的脾气,这是自家呢。”

双全忙敛了容色,换了一副稳重模样,轻轻敲门:“张妈妈开门,奶奶回来了。”

那门却开得快,张婆子探出头来,脸上堆了几分干笑,殷勤道:“奶奶回来了。”

林谨容觉着她笑得很假,斜眼瞥着她道:“你笑什么?”

张婆子一愣,随即收了笑容:“奶奶不喜欢老奴笑,老奴就不笑了。”

“说的什么话?”林谨容板了脸道:“说吧,什么事?”

张婆子默了默,小声道:“二爷在发作彩虹呢。”话音未落,林谨容已越过她走到前头去了。

彩虹跪在廊下低声抽泣,豆儿、桂圆、樱桃几个全数一溜的站在一旁,全都束手手脚的,大气也不敢出。桂嬷嬷小心翼翼地站在屋廊的另一端,看见林谨容几个过来,就急着上前去和林谨容说话:“奶奶,您快去看看二爷罢。喝得醉狠了。”具体发生什么事,却又不同林谨容说。

林谨容点点头:“送过醒酒汤了么?”

桂嬷嬷小声道:“没人敢进屋。”

豆儿朝林谨容眨了眨眼,小声道:“二爷命奴婢几个都在这里听训。”间接地解释了,为何没有使人先去同林谨容说道此事的因由。

林谨容看向一旁的彩虹:“这又是怎么回事?”

彩虹看见她来,犹如见了救星,泪眼模糊地看着她,哽咽着低低喊了一声:“奶奶……”

桂圆在一旁冷眼看着,突地道:“奶奶,彩虹弄坏了二爷的书,二爷让她回大太太那里去,再不要她伺候了。”

林谨容不由皱起眉头,冷冰冰地看了桂圆一眼。桂圆立时垂了眼,噤了声。豆儿想同林谨容说什么,却又没说,只垂了眼,轻轻攥了攥裙子。樱桃却是满脸明晃晃的幸灾乐祸。

林谨容把她几人的神态一一看在眼里,也不叫她们散了,自接了桂嬷嬷递上来的醒酒汤进了屋。只见屋里只亮了一盏灯,陆缄敞着胸怀斜斜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似是醉得狠了,地上还扔着先前那本弄破弄脏了的书。

林谨容记得,先前豆儿拿了这书给她看过后又依着她的意思收了下去的,怎地这时候就又出现在这里了?仔细想了想,回眸去看廊下。

廊下灯笼高挂,却照得不甚分明,灯影下站着一排人,都是她身边素来最亲近的人,此刻她们的身影面目全都隐藏在灯影里,半明半暗,半个都看不清。她就有些明白过来,这里里外外全都是一群有心人。

林谨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弯腰把那本书拾起放在一旁,轻手轻脚地走到陆缄身边,探手摸摸他的额头,觉着有些冰凉,便摇他:“敏行,起来先喝了醒酒汤再睡。”

陆缄不应,只翻了个身来看着她,一双眼睛黑幽幽的,犹如会吃人一般,袍子更是全数散了,露出肌理分明的半个胸膛来。酒香微汗,还有芝兰清香,被体温烘着,成了一种特别的味道,铺天盖地朝着林谨容扑面而去。

林谨容的脸止不住的有些发烫发热,放了醒酒汤转身要走,才不过行了半步,袖子就被陆缄给牵住了。再接着,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拦腰抱住,不等她出声,她便已经躺在了榻上,陆缄撑起身子俯瞰着她,呼吸全数呼在她的脸上,吹得她的肌肤迅速起了一层细细的粟米,一颗心更是晃晃悠悠,无着无落。

林谨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对着陆缄那双黑幽幽的眼睛,一种全然陌生,却又不算陌生的情绪铺天盖地的袭来,仿佛是害怕,仿佛又不是,仿佛是痛苦,仿佛也不是,她说不出,也弄不清楚那种感觉,她便只是直直地看着陆缄,一动不动,忘了呼吸。

陆缄的眸色越深,抬起手来,动作轻柔地从她的眉眼一直触到嘴唇,林谨容怔怔地睁着眼睛,连手指尖都不敢动,又觉着就是脚趾尖也是绷紧了的。

陆缄低下头,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啄,林谨容没有动。这一吻开始,如同山洪暴发,倾泻而下,再也拦不住,林谨容只觉得他扶在她肩头上的手差点没掐进她的骨头里去,他用力挤着她,挤得她差点没法呼吸,隔着一层薄薄的罗衣,她能感觉到他胸脯里的那颗心跳得剧烈无比,而她的……她绝望地睁大眼睛,紧紧攥住陆缄的衣襟,但也不过是一瞬的时光,陆缄便松开了她。

林谨容立即将袖子盖着脸,翻身背对着陆缄。她不知道刚才的情形会不会给外头的丫头们看了去。

“外面看不见这里,只是能听见。”陆缄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慢吞吞地坐起身来,取了醒酒汤自饮。

“你明明没醉到那个地步,干什么装成这个样子?”林谨容背对着他坐起来,低声道:“怎么回事?”

陆缄也不辩解,只低声道:“你是问哪一桩?”

林谨容奇道:“还有几桩?”却是慢慢转过脸来了。才一转过脸,就又对上了陆缄的眼睛,不由立刻又垂了眼,只觉着脸上仿佛绷了一层什么东西,十分不自然。

“有三桩。”陆缄收回目光,抬眼看着对面的花鸟屏风,“第一桩,我喝得半醉,进门就在桌上看到这本破书。第二桩,桂圆告诉我是彩虹晒书时弄坏的。第三桩,我不要彩虹在这里伺候了,让她最迟明日就回去。”

林谨容趁势站起身来:“我会查清楚这书怎会在这里,究竟是不是彩虹弄坏的。”

陆缄朗声道:“我不要她在这里伺候了,我看她不顺眼。若不是今日过节,我适才就要把她送回去。”他的声音大得里里外外全能听得清楚明白。

林谨容默了默,低声道:“明白了。”彩虹到底有错没错都不要紧,关键是他说她有错。即便不是今日有这个现成的借口,最近几日也会有其他借口。

陆缄又躺了下去:“到底是喝得多了,头晕,早些歇了罢。”

林谨容便走出去,吩咐廊下站着的一排人:“都散了。”

彩虹泪汪汪地看着她:“奶奶……”

林谨容好声好气地道:“你也起来罢,先回房去,二爷喝醉了,说话未免难听,有什么明日再说。豆儿,你看顾着她些。”彩虹人才见了陆缄一个面就给寻错退了回去,却是再没脸了,若是个想不开的,怕是要死要活也不一定。

豆儿明白,便上前扶了彩虹下去,准备一夜仔细照料不提。

“樱桃你们几个去取热水。”林谨容打发走其他人,沉默地看了看桂圆,自进了屋。

桂圆立在廊下,慢慢地放松了身子,将身子靠在廊柱上,轻轻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

第308章:坚定

林谨容垂着头,坐在桌边一下一下地捣着凤仙花,嫣红的凤仙花被捣成红色的花泥,被白瓷的擂钵衬着,在灯下显出几分别样的奢糜。

陆缄斜斜躺在一旁的榻上,见她仿佛是怎么也捣不完,便轻声道:“女为悦己者容,但你这未免也太赶了些。”

他这是在调戏她?林谨容一怔,抬眼看向陆缄,但见陆缄的神色却是再正经不过了,她便想说,她才不是为了染给他看的,只是刚好走到那里,看着新鲜可爱,所以突发奇想。

还不曾开口,陆缄便又正正经经地道:“你的手很美,染了指甲以后会很好,但不染更好看。我最喜欢看你捧着埙,或是分茶的样子,和玉兰花一样的清雅。我瞅着家里个个丫头不拘黑手白手,个个儿都把指甲染得红彤彤的,难道你也要同她们一样的?”

林谨容有心想赌气继续擂下去,偏就要染起来,可回眸再看面前的凤仙花泥,却突然没了兴致,转而把目光放在自己的手上,来回看了好几遍。自己也觉着这双手的确是还禁得住看,又觉着,陆缄这番从京中回来,整个人变化挺大的,最明显的就是性子比从前开朗,胆子也更大,或者说,是多了几分吴襄式的自信和飞扬,有了底气。

陆缄见她不再擂花泥,而是坐在那里看手,微微一笑,起身先往床上去睡了。

林谨容坐了片刻,不见陆缄任何动静,回头去看,他却是闭了眼睛,早就睡熟了。便轻手轻脚地关了窗子,放了帐子,吹了灯,小心翼翼,带了几分僵硬在他身边躺下。

她紧张了许久,却不见陆缄有其他任何举动,安安静静的,如同之前每次喝多了一样,半点声息全无,的的确确是睡着了,便摊开手脚,放松筋骨,慢慢睡了过去。

清晨,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林谨容从乱梦中醒过来,来不及睁眼,身边就传来温热的触感,陆缄在她耳边轻声道:“醒了?”

林谨容闭着眼道:“醒了。”

“你昨夜可睡得好?”陆缄的心情似是十分的好,手脚动了动,有意无意地碰了碰她的腰。

林谨容全身的毛孔一缩,不自在地往旁边让了让:“还好。你呢?”她睡得不好,一夜都在做梦,乱七八糟。

“我也很好,睡得十分安稳,今早起来神清气爽,我本来还担心你会睡不好呢。既然都睡得好,那我也就不再去隔壁书房了,让人看着不成样子。”陆缄下了床,站在床前坦然自若地把里衣褪了,取了衣架上挂着的干净里衣,回眸看着林谨容一笑:“我今日要去知州府和知县府拜谢,大概晚饭也是不回来吃的。你瞧我穿什么外衣才好?”

晨光把他的身姿照得越发挺秀健美,长腿宽肩,肌理分明,正是男子身材最好看的年岁。

林谨容抿了抿唇,道:“你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的。”这话却是真心实意的,即便是最憎恨他的时候,她也不能否认他长得好看。

陆缄闻言,由不得地翘了唇角,认真看着她道:“第一次听你说这样的话。但还是烦劳你替我找一身,出去也是你的脸面。”

林谨容披发跣足,默然无声地下了床,顶着他灼灼的目光,手足有些僵硬地寻了件鸭卵青的素罗袍过去,陆缄却不接,反倒伸开了手,看向她的眼神越发炽热。

林谨容被他看得发毛,索性把袍子兜头砸在他身上,抱了自个儿的干净衣服跑到床后去了。

陆缄抱着那件袍子默然立了片刻,一点亮光从眼底深处燃了起来,嘴角越翘越高,慢悠悠地穿上了衣服,笑道:“阿容,你今日千万记得要让她们收拾行李啊,切莫要忘了。”

帐子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林谨容只是不搭理他,他却也不在意,神清气爽地开了门,叫人送热水进来洗漱。

屋里多了其他人,林谨容这才觉着那层一直被绷得紧紧的皮肤松了些,行动表情都要自然了许多。陆缄又是一副安静淡然的样子,偶尔问她两声家里的情况,林家诸人身体可否安康,林慎之书读得如何,或者感叹两声陆纶。如此,到吃早饭的时候,林谨容总算是自在下来。

少倾饭毕,陆缄起身道:“该去同长辈们请安了。”又与她商量:“彩虹的事情你莫要管,我自会处理。”

林谨容低声道:“即便是不喜欢,也该缓两日才是。”他刚回家就发作彩虹也不说了,若是再赶早把人给送回去,那真是结结实实搧了林玉珍一耳光,林玉珍岂能与他善罢甘休?不如留到最后那几日又再说。

陆缄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我有分寸。”

林谨容看他那样子是油盐不进的,自己若是再劝,只怕也要被咬一口,便也闭紧了嘴。

林玉珍虽起了身,却因着昨日宿醉,十分没精神,心情却是很好的,吩咐陆缄该从什么人家开始回礼,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回。陆缄一直含笑听着,她说什么都说好,临了,取出锦盒一只递过去:“是从京城唐家金银铺专为母亲定制的翡翠头面,也不知母亲是否喜欢?”

锦盒里装着的翡翠头面做工精良,品质很好,林玉珍虽有些诧异,却也十分欢喜,方嬷嬷和陆云都撺掇她马上试试,她偏矜持地只略看了看就放在一旁,淡然笑道:“自家骨肉,何必如此?”

陆缄正色道:“正因为是自家骨肉,所以更要放在心上呢。”当着林玉珍的面把给陆云定做的镶珠赤金璎珞递了过去:“另外还给你备了些添妆,明日使人送过来。”

陆云十分欢喜,拉着林谨容问她得了什么,林谨容笑笑:“一对镂空香球。”她注意到,陆缄送给林玉珍和陆云的东西都比给她的更显眼,更值钱。

眼看着林玉珍和陆云都是一脸喜意,陆缄趁空道:“母亲,儿子有一事要请教母亲的意思。”

林玉珍心情好,笑道:“说罢。”

陆缄便垂了眼,道:“彩虹甫一见着儿子就失仪流泪,又把儿子最爱的一本书也给毁了……委实没有分寸眼色。”

林玉珍的笑容一下子僵硬了,眉毛猛地挑高,冷笑着看向林谨容:“果然没有分寸!”

早就知道会这样,林玉珍最爱的就是迁怒。林谨容低眉垂眼,一言不发。

陆云将扇子掩了面,左看右看。

陆缄只当没看见林玉珍的表情,淡淡地道:“儿子立刻就要入京任职,身边人怎么也得伶俐些……”

“我知道了!不就是进士老爷看不上我给的人么?觉着她粗笨了。”林玉珍心里委实不是滋味,更是生出几分愤怒来。这人一旦考上,果然和从前就不一样了,腰杆子硬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挑着和她作对,白眼儿狼。

“娘…”陆云匆忙站起身来,待要上前去劝,林玉珍悍然道:“你出去!不干你的事!”

陆云无奈,只好递了个同情的眼神给陆缄,转身走了出去。林谨容便也跟着站起身来,林玉珍道:“你站住!你倒是和我说清楚,人在我这里老老实实的,怎地去了你那里就进退无仪,变成蠢人一个?我一直都当你是个懂事的,你却如此糊弄我!”语气里颇有几分气急败坏。

林谨容便也站住了,抬眼看着林玉珍,陆缄跨前一步拉住她的手,抢在头里道:“母亲稍安勿躁,阿容是您给儿子挑的妻子,也是您的亲侄女,儿子就觉得她极好。我们都还年轻,成亲这两年多以来,为着儿子功名的缘故,一直都是聚少离多,加上家里的事情万般繁琐,她劳心劳力的,也怪不得她。儿子真心实意想与她一起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林玉珍面上神色变化莫测,目光从林谨容脸上转到陆缄脸上,突地笑了一声,淡淡地道:“我是替你们着想,既然你们都觉着我妨碍了你们,我又何必做这个恶人,两不讨好?只是日后莫要后悔!”

陆缄脸上的神情越发坚定:“儿子从来不敢忘了母亲的养育之恩,更不敢忘了母亲的好。儿子并不是没有良心的人。”

林玉珍沉默不语,自起身往里头去了。

陆缄轻轻出了一口气,回头看着林谨容微微一笑:“好了,稍后就让人收拾东西罢。”

林谨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祖父母那里你也别担忧,有我在。”陆缄全身通泰,他终于能挺起胸膛表示自己的不满和不悦了。他一个大男人,难道想和谁生孩子,想和谁在一起,也没有自由的?不能有自己的喜好?

从荣景居回来后,陆缄自带了人出门,林谨容闲下来,叮嘱芳竹:“你去看着彩虹。”又吩咐双全:“把豆儿、樱桃、桂圆给我叫来。”

双全见她神色肃穆,心里打鼓,一溜烟地跑出去叫人。

待得豆儿几个依次进来,林谨容冷冷地道:“都跪下。”

第309章:了断

豆儿二话不说,垂着眼就跪了下去。樱桃虽带了几分犹疑,却也老老实实跟着跪了。桂圆看看她两个,往前一步跪了,朗声道:“奶奶,都是奴婢做的,您要罚就罚奴婢。”

林谨容怒声喝道:“这家里还有规矩吗?我要怎样做,还要你来教?掌嘴”

桂圆一怔,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林谨容道:“你是自己动手,还是我让人来动手?”

到底也是长期跟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大丫头,又是乳母的亲生女儿,原本身份就不一般,此刻关起门来说,丢脸也丢不到哪里去,但若是换了旁人来动手,那便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桂圆僵硬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终是抬起手来对着自己的脸就是一掌。

林谨容微微垂了眼。

桂圆左右开弓一连打了五六掌,见林谨容仍然半垂着眼不动,显见是觉着不够,被压在最深处的倔强和意气也上来了,咬着牙双目直视林谨容,手上越发用力,很快打得脸通红,鼻血也流了出来。

豆儿见不是事,忙道:“奶奶,奴婢也有错。”说着就含了泪,抬起手来也跟着打自己的耳光。樱桃低声抽泣起来,哭道:“奶奶,奴婢也知错了。”

桂嬷嬷适时掀起帘子进来,跪在林谨容面前,老泪纵横:“奶奶……求您……她们本是好心……”

不同于桂圆,豆儿和樱桃的出意是好的,林谨容本来也只想给她们个教训,便道:“好了,都停下罢。你们觉着委屈,但我昨晚的心情就和你们一样。所不同的是,昨夜是你们搧了我的耳光,今日你们则是自作自受。”

豆儿伏在地上,哽咽不能语:“奶奶,奴婢知错了。”樱桃跟着只是哭,桂圆却似不曾听见一般的,只是挥手继续往脸上打。桂嬷嬷忙去拉她的手,哭道:“你这个冤家,你是要我的命罢”

桂圆一言不发,使劲挥开桂嬷嬷的手,眼睛一直看着林谨容,照旧要往脸上招呼。

这是做给谁看呢?今日这官司必须要了断干净的。林谨容低声吩咐豆儿和樱桃:“你们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