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珊娘将扇子掩了口,小声问林谨容:“这人是谁?”

这屋子里的女眷们不拘熟与不熟,林谨容多少都是认得的,只这位抢枣子的妇人却是面生得紧,便招手叫春芽过去:“那位夫人是谁?”春芽还未开口,旁边就有陆缄同僚的女眷低声道:“那是集英殿撰修柳子昂家的,因她夫妻成亲十多年,只生了一个女儿,买了几个妾也没生出来,不愿意过继族里的侄儿,总想着自己生一个,故而洗儿之时数她抢枣子最厉害。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林谨容叹了一声,便不再管那柳太太,专心去看刚被从盆里捞出来,正在哇哇大哭的毅郎剃头。马稳婆口里说着喜庆话,一手扶着毅郎的头,一手握着磨得锃亮的剃刀,三下五除二,利落稳当地把毅郎的胎发并眉毛剃了个干干净净。

毅郎一直被折腾围观,十分愤怒,使劲儿地哭,哭得一张小脸红彤彤的,声音又大又亮。众人看惯了的,都吃吃地笑,纷纷笑说毅郎的体子康健,声音真大。

林谨容看着他那没了眉毛,光秃秃的样子虽觉着好笑,却也被他哭得心疼了,忙忙地抱起来哄,毅郎却是嫌她抱得太慢,哭声越发响亮。

第345章:来客

张珊娘替林谨容接过装着毅郎胎发的小银盒子,笑着捏捏毅郎的小耳朵,道:“小脾气还挺大的。”

毅郎更怒,哭得更响。见他那不依不饶的劲头,林谨容很有些头疼,暗道这孩子这性子真是惹不得,日后教导的时候得注意些。

陆缄却觉着毅郎有性子,不是个肯任人拿捏的,不错。喜滋滋地正要引众人往宴席场所去赴宴,就见一人风度翩翩地走了进来,朝他一揖,笑道:“陆二爷,鄙人来得迟了,还望恕罪。恭喜贺喜。”

来的却是梅宝清。一袭蓝袍,一根玉簪,一双青布鞋,通身上下再无一点装饰,站在一群读书人与小官儿中,却是出离的出众。座中人也有好些与他相识的,并不因他是商人而轻贱于他,十分客气地与他互相招呼。他一一与人招呼过后,看向林谨容这边,不露声色地朝她微微颔首,竟仿佛是认识她一般的。

林谨容不由大为奇怪。因着与梅宝清一直有生意上的往来,故而他们到京以后,虽知梅宝清不在家,逢年过节也不曾少了那一份节礼,梅家亦有回赠,但梅宝清从未露过面。按陆良送礼时带回来的消息,梅宝清自去年夏天与他们在渚江上会过那一面之后,便不曾回过家,就连冬至、除夕都不曾归家。却没想到,他竟会来赴这洗儿会。

张珊娘搧着扇子道:“这不是鼎鼎有名的梅宝清么?”

林谨容回头:“你也认识他?”

张珊娘道:“谁不认识他?潘楼街上最大,生意最好的几家铺子是他的,金银珠玉,香药绸缎,诸般生意件件不重样,还有手段把唯一的亲妹子也送进王府里去,到处结交,风雅之事一样不少做,手段真是了不得的。你家是怎么和他结识的?”

梅宝清在潘楼街的铺子林谨容知道,但送了亲妹入王府的事林谨容是不知道的,林谨容不想和张珊娘把话说得太过明白仔细,便笑道:“他与我舅舅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说熟也算不上,说不熟也说不过去。”

张珊娘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多问,起身道:“你不去清和园的罢?我们也不想去了,就让人送一桌酒菜过来,我们姐妹几个在你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吃吃喝喝也就罢了。”

林谨容应了,挨着行礼谢过众女客,请托一位年长稳重热心的同乡女眷代她招呼众女客,将众人送到了门前。又叫过春芽、樱桃吩咐了两句,方回身领着张珊娘几个去了内院坐着喝茶吃果子说闲话。

赵琼娘道:“按理今儿孩子是要移窠的,你们不打算了?”

林谨容道:“他外祖家离得太远。”所谓移窠,便是满月之后,母亲抱着孩子去外祖母家里住些日子,但林谨容与陆缄孤身在外,哪里有合适的人家去?只能是略了这个风俗。

许杏娘就笑:“将来回了家,再补上也不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反正孩子也挺乖的。”

她三人皆是做了母亲的,七嘴八舌地给林谨容说了不少育儿经,又说了几个瘦身的方子。说着说着,许杏娘与赵琼娘说起自家的孩子来,越说越闹,越说越高兴,就差没直接说我家的儿比你家的更聪慧了。张珊娘却是从来不在外面夸自家孩子的,拿扇子轻轻摇着,看林谨容拿帕子替哭累睡着了的毅郎擦汗,低声道:“容娘,不知你们听说没有,秀州华亭县设市舶司的事情已经在议了,多半,是一定能成的。”

“略听说了些儿。”林谨容早前曾让陆缄打听,前些日子也听他提过一两次,但这种大事情,自来似他们这种人都只有听之任之的,所以也只是暗自叹息一声这钱越来越不好赚而已。

张珊娘低声道:“梅宝清,很有法子。”

林谨容突如其来地就想起当初梅宝清在清州榷场里的声望——胆子最大,手段最毒的走私大户。那一年她让陶舜钦等人存粮存香药,陶舜钦要寻财力雄厚,手段出众的下家吃货,第一个考虑的就是梅宝清。这个时候,张珊娘与她突如其来地提起梅宝清此人,还说他挺有法子,似是别有用意。

也不知张珊娘是担心日后铺子的利润薄了,导致分到手里的红利变薄,还是有其他意思。但不拘任何一种,林谨容都不可能把自家的根底与她和盘托出,便只是微微一笑,道:“不太清楚呢。”

一旁樱桃手脚利索地领着双全、双福几个把席面铺陈整齐,上前来请众人入席,林谨容趁势起身招呼她三人入席,张珊娘也就绝口不再提起此事,热情洋溢地给林谨容建议,日后百日宴怎么办才热闹。几个女人且斟且酌,说些不碍事的悄悄话,又笑又闹,宾主尽欢。

日影西斜,张珊娘几人喝得半醉,脸颊红扑扑地嬉笑着扶了侍女告辞,林谨容送她几人出门,目送马车走远,方才回房沐浴更衣,往窗前的软榻上靠了闭目养神。

樱桃进来劝她饮了半盏醒酒汤,替她盖了薄毯,也学荔枝和豆儿一般的,轻手轻脚地拿了杌子在帘下坐了,安安静静地守着她。双全和双福做完了事,便拿了线绳在廊下坐着翻绳玩,双福翻得高兴了,“哈”的一声笑出来,刚冒了个头,就被樱桃一大眼恶狠狠地瞪过去,吓得一缩脖子,抿着唇埋着头只是翻弄线绳,再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晚风吹过院落,满院葡萄叶响,偶尔落下一两颗蔫了的绿珍珠般的青葡萄。院墙角落里种的晚香玉香味渐渐浓烈起来,几只归巢的倦鸟站在墙头上吱吱喳喳地叫。林谨容半睁着眼,静静地看着窗外,心中如有小溪缓缓流过。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不知名的小虫子唧唧叫着,几颗寒星在天际闪烁,当空一轮明月,照得喝得半醉的陆缄心中眼里一片朦胧。他站在主院门口,看着灯火通明的房间,听着林谨容的笑声和毅郎的哭声,心胸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恨不得这一刻永存。他仰头看着天上那轮明月,轻轻笑了片刻,转身去了东跨院,从书桌下取出一只锦盒,塞进怀里,快步去了正院。

毅郎刚吃饱,小猫般地趴在林谨容怀里,林谨容轻轻托了他,低声哼唱着,在屋里来回走动,乍然听得脚步声响,回头去瞧,只见陆缄站在门前,目光切切地看着她母子二人。

林谨容看他脸颊上犹自带着几分绯红,晓得是喝多了,忙吩咐樱桃:“去取醒酒汤来。”又问陆缄:“一切都好?”

陆缄走到一旁更衣洗手,笑道:“都好,就是酒喝得有点多。推也推不掉,我差点以为自己就要喝醉了。”

林谨容笑道:“难得有这样的喜事,多喝点也没什么。梅宝清怎地突然来了?”

“他说是才从平洲回来,替舅舅和三哥给毅郎带些礼来。东西我已命春芽收了,等她闲了想必就会过来与你禀告。”陆缄换了家常衣服出来,把毅郎接过去抱着,拿着他的小手看,越看越笑:“怎么就这样小,坏脾气的家伙。”

毅郎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呵欠,半闭了眼睛。

“要睡觉了,他今日没睡好。”林谨容忙接过去交给豆儿,豆儿小心翼翼地将薄被包了毅郎,自送去给乳娘不提。

陆缄饮过醒酒汤,命众人退下,将林谨容拥入怀中,小声道:“阿容,我刚才走到门前,觉着竟似是梦一般的。我一直就想要过这样的日子,却不曾想到,自己真的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林谨容靠了他坐着,低声轻笑:“敏行你快活不快活?”

陆缄认真点头:“快活。再快活不过了。”

“快活就好。”林谨容与他依偎而坐,缓缓将张珊娘白日里同她说的话说了:“我猜不透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仿佛是知道梅宝清走私一般的。也没敢答她的话,敷衍过去了。”

陆缄思忖良久,低声道:“京中的关系错综复杂,先看看又再说。其实我很奇怪,梅宝清为何不做宝货生意?”

林谨容坐直了身子:“依你看来,是中间有什么不妥之处?”

陆缄摇头:“那也不一定,天底下的生意这么多,他再能干也不能把所有钱都赚尽了。夜深了,睡吧。”轻轻贴近林谨容小声道:“阿容,让我同你一起睡罢,我保证不做什么。”

林谨容抿了唇笑:“我倒是没有把你赶出去的道理,但不知沙嬷嬷与龚嬷嬷又会怎么说。”

陆缄就道:“那我先回去,等下你把她们都使开,给我开门。我天亮又回去。”

“这是要做贼么?你也不怕给底下人瞧见笑话你我。再忍忍罢,再过得十多天,也就好了。”林谨容话还未说完,龚嬷嬷就立在帘下陪笑道:“姑奶奶,夜深了,要安歇了么?”

“要歇了。”林谨容倒是佩服龚嬷嬷,真是尽职尽责,半点不怕陆缄嫌她讨厌多事。

陆缄大为扫兴,却又无可奈何,板了脸坐在那里不动,龚嬷嬷也不气恼,笑眯眯地同林谨容说毅郎的趣事,听得陆缄的神色也渐渐缓和下来,往屋里转了一圈,自去了。

龚嬷嬷便去给林谨容铺床:“姑奶奶,一辈子的大事,可千万不能心软。”

第346章:记仇

林谨容含笑看着龚嬷嬷做事,低声道:“嬷嬷,谢谢你,你待我们一直都很好。”

龚嬷嬷怔住,抬起眼来看向林谨容,看到的是她真诚的目光和发自内心的微笑。还有什么能比自己真心为一个人好,又得到了那个人的理解和感谢更让人欢喜的呢?龚嬷嬷不由有些发窘,好半天才低笑道:“那不是应该的么?姑奶奶太过客气了。老奴等您康复也该走啦,放不下太太和七少爷。”

其实再等等就可以一起走,林谨容把这话忍住了,舍不得的道:“留不住你,明日我便让人准备要带回家的东西。”

“姑奶奶早点安歇。”龚嬷嬷含笑退下。

陆老太爷去世的消息将会在十月传来,离现在还有五个月的时间,这段时日里,她还能做些什么?大抵是除了等之外,再不能做什么。林谨容独自坐在照台前,把头上的簪钗拔下,心不在焉地去拉妆盒的抽屉。目光从照台上扫过,看到一只小小的锦盒,眼生得紧。

她带了几分好奇打开来看,里头静静躺着一对金镶白玉梅花簪,细如发丝的金丝流云般地缠绕在簪体上,说不出的璀璨华丽。虽然整体变了个样儿,她还是一眼就认出这对簪子来,她微微有些愣神,不明白这对消失了近半年的簪子怎么突然以这样诡异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照台前,却由衷地喜欢这样的惊喜。

林谨容拿起那对簪子对着灯光看了又看,虽然并看不出陆缄口里所描述的那种再也戴不成,戴出去会被人笑话他买不起簪子给她戴的可怕迹象来,她还是决定日后不再戴它了——若是再来一次,只怕是再也补不好了。于是把它锁在了妆盒的最深处,转而谋划着要给杨茉定制一件别致的东西。

窗子被人在外面轻轻敲了两下。陆缄果然真的来了林谨容猛地站起身来,带了些久违到已经很陌生的雀跃快步走到窗前,将窗子轻轻开了一小条缝。陆缄站在月光下望着她微笑,一双眼睛黑如宝石。

犹如偷情一样的,两辈子都不曾有过的经历,林谨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感觉。她倚墙而立,静静地看着陆缄笑,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坏笑着轻轻将窗户关上,然后隔着窗子低声道:“龚嬷嬷说,若是从了你,一辈子吃苦的可是我。所以你还是不要进来的好。”

陆缄不服气:“你怎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难道我还没外人心疼你的?快让我进来。”

林谨容靠在窗上不动:“若是我不呢?”

“阿容……”窗外传来陆缄带了几分央求的声音,转眼又成了磨牙的声音,“你要不开我就从前门进来,反正也是我家,桂嬷嬷要生气要嚷嚷都随便她,我是不会和她计较的。”丢脸也是你丢脸。

林谨容叹了口气,转过身,将窗子开了一小条缝,陆缄趁隙一把抓住窗扉,笑嘻嘻地从外面跨了进来,轻手轻脚地将窗户掩上,垂着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林谨容看。

窗外明月高挂,万籁俱静,二人四目相对,别有一番暧昧,林谨容的面皮由不得的一热,转身就走:“我要睡了。”

陆缄的目光从照台上扫过,不见那只盒子,心知林谨容已经收了,便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扭头将灯吹灭,将她带入怀中,低头吻下。林谨容环抱住他的腰,安静地倚靠在他的怀里,一直到他气喘吁吁地把她推开方才坏笑:“怎么了?”

陆缄不答,俯身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开始反复的自我折磨与折磨他人,在此不必一一言表。

刚进四更,林谨容便从梦中惊醒过来,使劲推身边的陆缄:“你该走啦。”

陆缄睡眼朦胧,心情不畅,带了几分暴躁道:“我不走。我又不是在哪里,我是在我家。”

林谨容不再言语,他能忍受得住,也说到做到了,她没有理由硬把他推出去,要睡便睡罢。可陆缄悄无声息地躺了一会儿后,终究是默然坐起身来,晕乎乎,满怀暴躁地披衣推窗去了。待到了窗外,又回头抱怨:“你怎么都不留我?”

“……”分明是自作自受好不好?林谨容目送他蹑手蹑脚地走远,转身独自躺回床上,看着黑漆漆的帐顶,翘起了唇角。

昨夜折腾得久了些,林谨容日上三竿方从睡梦中醒过来,起身下床推开窗子,一眼就看到豆儿抱了毅郎在院子里晒太阳,也不管毅郎听得懂听不懂,自指着葡萄藤不知在说些什么,乳娘潘氏含了淡淡的笑,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二人,目光柔和宁静,却是相处愉快的样子。

“奶奶醒了?”樱桃领着双福、双全捧了热水巾帕进来,动作娴熟地伺候林谨容梳洗打扮,与她汇报家里的情况:“春芽姐姐早前拿了昨日客人们送的礼单和办席花用的账目过来给奶奶过目,奶奶还未起身,奴婢便都收了放在外间的鹤膝桌上。有人送了帖子过来,放在礼单上头压着的。人是放了帖子便走了,故而没有叫起奶奶。”

林谨容将手轻轻压了压梳得十分光洁的发髻,命樱桃:“就戴二爷送我的那支莲花钗。”既然他喜欢她戴那支莲花钗,她便戴给他看。

樱桃忙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替她簪上了,又端了养在水晶盘里的几枝栀子、月季来供她挑选:“奶奶,都是奴婢赶早剪来的,这栀子开得好,正好配您身上这翡翠色的纱衣。要不,这朵月季也极好,衬色。”

那栀子与月季无一开得不娇艳,的确是下了心思的,林谨容认真看了樱桃一眼,赞道:“你这些日子做得极不错。这样下去很好。”

樱桃眼里闪过一丝喜色,几乎要跳将起来,语气里也控制不住地带了几分雀跃:“奶奶,奴婢摆饭?”

林谨容点点头,走到外间从豆儿手里接了毅郎过去,先亲了一口,逗弄了一会儿,温言细语地向潘氏过问毅郎昨晚到今早的起居饮食。消磨许久,待得毅郎又睡着了,方才取了那张帖子来瞧,却是一张精美的凤笺,上头清清瘦瘦地写了几个字,邀请陆缄今日酉初至丰乐楼一会,落款正是梅宝清梅明审。

林谨容想了想,叫春芽来:“你让林贵去铺子里一趟,问问姚管事,这些日子可有不同寻常的人去过铺子里的?”又拿起礼单来翻梅宝清送了什么,见不过是些寻常锦缎布帛,便丢了开去,拿起昨日办席的开销账目来看,命陆良去与人把账目结清不提。

待过了午时,林贵回来,道:“奶奶,昨日早间有位梅大爷去过,买了一把高丽松扇并一把最贵的倭扇。姚管事并不知他是谁,只见他举止从容,以为是位贵人,便小心接待,待得走了以后,方听人说那便是梅大爷。他在店中也只是转了一圈,略问了一问,并不曾做什么。”

林谨容猜不透梅宝清想做什么。梅宝清并不曾做宝货生意,按说她也不是梅宝清的竞争对手,或者说是,现在还算不上。若是梅宝清想做宝货生意,那用不着请陆缄吃饭,以他在京中的财势,想开便开了,若不是,那又是想做什么?百思不得其解,只能静待陆缄归家赴宴又再说。

陆缄回到家中一时申正,进门就喊累,林谨容见他眼睛下面有青影,神情萎靡,忍不住微笑,一语双关地道:“二爷还当爱惜自己的身子,晚上早点歇息,少熬夜才是,不然长此以往,怕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陆缄见她笑得坏,当着樱桃等人不好与她细究,眼睛瞅到她头上那支莲花钗,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把梅宝清的帖子放了,道:“不管他是个什么心思,我还当早些赴约才是,阿容你来帮我看看穿哪身衣服最好?”

樱桃等人闻音知雅意,立时退了出去。

林谨容早替他准备好了衣衫:“这件米色的纱袍不错,又不打眼,又凉爽,又精致。”话音未落,肩头上就挨了一口,着实有些疼,由不得含了半声惊叫在口里,握拳捶了过去。陆缄早退了开去,低声道:“叫你惹我。”

林谨容揪住他的衣襟,非得咬回去不可,陆缄含笑站着,就是不让她咬,挣了许久,见她累得喘气了,方把手臂伸过去,将手指点了点胳膊:“算了,看你可怜,许你咬在这里。”

林谨容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下去,陆缄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使劲去推她:“你还真咬?”

林谨容看着他磨牙:“你以为我和你开玩笑?你咬我就不是真咬?”

陆缄叹了口气,揉揉她的头发:“怎地如此记仇。好啦,我先换衣服,陪陪毅郎,也该去了。”

林谨容鄙视他:“你咬我便不是记仇,我咬你便是记仇。你记好啦,若是梅宝清给你寻什么姐儿,你晓得该怎么做。”

陆缄含笑看了她一回,柔声道:“我知道,都是你的。”

第347章:朋友

丰乐楼,为五座用各式回廊飞桥联成的三层高楼,听说早年站在西楼上能够看到皇宫内苑,后来西楼被封,再不能登高望远。即便如此,到京城来的游人仕子仍然不会错过这京城第一酒楼,哪怕是看不到呢?感受一下这种只在传说中的奢华独特也是好的。当然,这是在银钱丰厚的情况下,谁都知道,丰乐楼里一杯羊羔酒也是要卖90文钱的,而在外面的脚店里吃饱肚子,也不过是15文钱的事情。

丰乐楼贵是有道理的,银酒器,上等瓷器随处可见,处处珠帘绣幔,就是里面卖酒的妓女也比他处的美貌得多,端茶送水的伙计也穿得似乎要齐整些。放眼看去,满座皆是丝履纱衣,字画鲜花点缀其间,热闹却不庸俗。

陆缄到京城后来过丰乐楼好几次,第一次是荣老学士请客,第二次是中了进士之后同年聚会,后来几次分别是请同乡、同僚吃饭,所以对此间的繁华也算是见得惯了,轻车熟路地避开大堂里的喧嚣,经由花木掩映中的回廊飞桥上了南楼三层雅间。

梅宝清一身白衣,脸上含了三分笑意,洒然站在窗前,一手执了从林谨容铺子里买来的倭扇。夕阳西下,把他的身后照得一片胭红,那扇子照旧的琴漆柄,厚鸦青色纸,绘就的远山寒雪,银泥氲月,好不打眼,却令得他素淡中带了些别样的富贵热闹,富贵中却又带了些别样的清淡孤寂。

这便是所谓的骨子里透出来的风姿了。陆缄一向自觉才容出众,这时候也不得不打心眼里赞了两声,但也晓得,梅宝清这样的闲适清淡不过是表象,内里其实再冷硬锋利不过,不然也不会在这个年纪就成为这样的人物。他倒也没有什么轻视商人的意思,照旧的亲切守礼:“明审兄今日得闲?”

梅宝清上上下下打量了陆缄一回,见他穿着件米色的纱袍,青布鞋,腰间只一块青玉配,头上清清爽爽一根乌木簪,长身玉立,干净出尘,如竹如松,神色语气还和当初在平洲初见时一样的温和有礼,只眼里多了几分不一样的自信坚硬。于是微微一笑,朝陆缄一摆手:“敏行弟,难得你人前人后,之前之后一个样。请坐。”

陆缄不以为然地一笑。暗道自己就算是考中了,不过是个八品小官,天底下多了去,又有什么值得人前人后两张脸的?更何况,即便是这官职再大些,也用不着做这样一副小人嘴脸出来。

梅宝清端了一杯清茶在手,静静地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了这个笑容,便知他在想什么,也跟着一笑,道:“你大概是觉得,没什么好骄傲的,这样一件事,并不值得你变脸。”

陆缄讶然。他不曾遇到过这样敏锐的人。

梅宝清淡淡地道:“可我见过太多小人得志的嘴脸,所以见着你这样的,反倒有些惊讶了。”

陆缄不知他所图何为,便谨慎地不开口,安安静静地听着。

“你大概在猜我今日邀你来此,所为何来?你们出来也有一年的光景了,大概平洲那边的情况是不太知道的。”梅宝清优雅地举起茶壶,给陆缄倒了一杯茶,把热气氤氲的清茶轻轻推到陆缄面前,“尝尝,这又是另外一种喝法。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喝起来倒是十分解暑的,比吃了那冰刨的绿豆、乌梅之流更解暑,更利于养生。”

陆缄谢了,轻轻啜了一口茶,谨慎地道:“平洲那边的情形,时常也曾从家信中看到。”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虽然内宅翻天覆地,但他知道家中生意的主要命脉还掌在陆老太爷和范褒的手里,陆绍还被禁在太明府,陆建中手里的势力虽则不小,但却还是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至于林、吴两家,林家照旧的颓废衰败,吴家照旧的低调务实。而林谨容的生意……她平日里虽不太与他细说,但他也晓得林世全把生意做得很大,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梅宝清默然片刻,淡淡地道:“上个月,我来之前,你家老爷子大病了一场,你大概是不知道的。”

陆缄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梅宝清,他是真的不知道,家里一直传来的信都是陆老太爷的病情很平稳。当然,陆老太爷、林玉珍、涂氏等人不肯把这种事情告诉他,那必然是有原因在里面,就是告诉他,他又能如何?请假回去伺疾?林谨容刚生产,才不过满月。陆缄冷静下来:“那他老人家现在如何?明审兄是如何得知的?”

梅宝清道:“我猜又平稳下来了。”并不回答陆缄,他是如何得知的。

猜。陆缄敏锐地捕捉了这个字,一时各种顾虑,沉吟半晌,低声道:“明审兄,有话但讲无妨。”无利不起早,林谨容说得对,梅宝清不会无缘无故请他到这种地方来。

梅宝清却又不说,轻轻拍了拍手,命人上酒菜:“饭点到了,边吃边说。”

陆缄有的是耐心,既然已经坐到了这里,既然不能插着翅膀飞回平洲去,他便不急,安安心心地等着梅宝清出招就是了。梅宝清却仿似是要考验他的耐心,东拉西扯地同他扯天南地北的风土人情,有一回还扯到诗词歌赋上面。

陆缄含着笑,认认真真地回答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问题。饭局将尽时,梅宝清突然道:“你的堂兄,叫陆绍的吧?曾经来找过我,如果,我日后与陆家合作的生意肯交给他,肯认他,他乐意将陆家现在的所有货源比照市价低两成给我。你觉得这生意划算与否?”

陆缄的心“咯噔”了一下,难怪得梅宝清会猜陆老太爷大病不行了,争权已经开始了。陆绍和陆建中在寻找有力的合作对象,他们还记着那年冬天的毛褐事件,那件事中,梅家只认他,而不认陆建中与陆绍,导致多半中立的人从此看他不同,让他挺直了腰杆。梅宝清这样的试探,何尝又不是想多争些利益?陆绍愿意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来讨好梅宝清,他这里要么就是开出同样的条件,要么就是以更低的价拉拢梅宝清。但是值得么?低了两成,陆家还能赚什么?不亚于慢性自杀。他得到的也不过是个空壳,还要赔进名声。

他猜不到梅宝清的心思,不如让梅宝清自己来说。陆缄很快作出判断,微微一笑,沉声道:“明审兄能走到今日,靠的不是运气和偶然。我想,明审兄心里早有决断了吧?否则也不会约我来这里。”

梅宝清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在银质錾花的酒杯上划过,他的声音同样低沉悦耳:“你是走官场的人,你的父亲也是如此,但这不是我愿意与你合作的缘故。你要知道,我私交不少。”

潜台词是比你们大得多的官儿我见得多了,所以不怕你们这样的小官儿。陆缄听懂了,但对方只是在陈述事实,所以他倒也不恼,并没有觉得受到了羞辱,所以只是轻轻点头:“愿闻其详。”

梅宝清笑了:“世人都说,无奸不商,但其实我多数时候还是更愿意和正人君子,讲信誉的,有能力的人打交道。”他优雅地一展手臂,银质錾花酒杯在烛光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我觉得,在你身上押宝,从长远来看,好像更划算。”

“我对生意上的事情其实并不熟稔。若是单论做生意的经验和才干,我是不如我二叔父与堂兄的。”陆缄犹豫再三,觉得自己完全有必要先说明这件事,毕竟这件事,梅宝清不可能不清楚。

梅宝清又笑了:“有自知之明是件好事,不过你很有福气啊。林世全曾经和我说过,有人给了他一个机会,所以才会有现在的他。”

陆缄再度明白梅宝清指的人是谁,也明白为何梅宝清愿意对他伸出手了。他有一个在官场上行走的身份,又有一个会做生意的妻子,内外兼修,二房又怎能比得上他们?从长远来看,的确是与他合作最划算。但他不会认为,梅宝清只是想寻一个合作伙伴那么简单,要知道,清州、平洲那边的榷场虽然重要,但似陆家这样的人家却也不是一家,吴家、陶家都会很乐意与梅宝清合作。所以他还是要做出让步,他低声道:“多谢明审兄,但不知,我有什么可以帮得上你的?”

梅宝清沉默许久,道:“如果我说,我只做件长远的,互惠互利的事情呢?也许,有一天,你会往上走得更远,那时候,我希望你还记得有我这样一位朋友。如果……尊夫人要赚点脂粉钱,那也不必再白白帮人赚钱。”

陆缄看着梅宝清不语,他从梅宝清的脸上看到了许多东西。有一种人,喜欢放长线钓大鱼,虽然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成为那条大鱼,虽然他确实很需要有个人推他一把,毕竟在这方面,哪怕就是陆建新也是不能给他多大的助力。可是他不愿意轻易给出这样一个承诺,轻易把自己交给别人。

第348章:协商

然而,光看着一个人不出声是不能弄明白事情,也不能解决事情的,陆缄看定了梅宝清:“为何是我?明审兄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比他穷的,比他更渴望的,他们都比他更需要梅宝清。

“更多却未必更好。”梅宝清略带了几分轻蔑:“我不喜欢饿狗,我喜欢的是和我差不多的人。”

陆缄没有说话。他不知该对梅宝清这句话作何种反应,是应该高兴梅宝清把他看作是与之一样的人呢,还是该气愤梅宝清用这样的语气这样形容他。如果是吴襄,兴许会用同样轻蔑的态度回敬梅宝清一句:“不好意思,我也是只喜欢和我差不多的人。”这样会很解气,但梅宝清不是抱着恶意来的,他也不是吴襄,他早就学会,就算是不肯接受别人伸出的手,也绝不能轻易打对方的手,再把对方变成自己的仇人。所以他选择沉默。

这种沉默在梅宝清的眼里有很多种诠释。可以看作是沉默的骄傲,也可以看作是权衡之后的隐忍,还可以看作是不曾拿定主意,思虑尚未成熟,需要多想想,多斟酌的小心。但无论如何,对方没有怒目而视,指着他的鼻子愤恨地骂上几句再拂袖而去,也算是个好现象。

这个世道,有官至宰相,却为了资财争娶寡妇的朝廷命官,也有为了资财不惜下嫁杂类的宗室女,当然也有不为一斗米折腰的风流名士,还有沽名钓誉的虚伪之徒以及不通世事的酸儒。但很明显,陆缄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类人,他有才,同时他也是骄傲坚持的,还懂得屈从和退让。

这种沉默从某种程度上鼓励了梅宝清,所以他继续道:“这对于你来说没什么大的损失,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在赌,我完全有理由挑一个妥当的人。你有钱,就不会太过压榨我算计我,你自制隐忍,就不会出太大的纰漏,而我,也可以给你很多有用的建议,给你引荐很多有用的人。我只是需要一位朋友而已。”

他是在赌,自己有何尝不是?梅宝清这话,十足十的商人口气,但他忘了,自己并不是货物,可以任他挑选,所谓的朋友也不是这样的说法。陆缄挑了挑眉毛,清晰地道:“明审兄的朋友一定很多,能干的、愿意帮你的更不会少。我官职微小,交游也窄,大概不能帮你太多。”

这话好像是反驳他早前说的那句他私交不少一般的,被刺了这一句,梅宝清忍不住带了几分苦笑:“实话实说,关键时刻,出身是一件不可以随意忽略的事,凡是因利益绑在一起的都不算是真正的朋友。更何况……”更何况,多少人与他交好不过是看中了他能给他们带来好处而已,很多人把他看成了肥羊,他也把很多人看成了肥羊。

梅宝清没把下面的话说出来,转而风轻云淡地一笑:“这是大事,我是早就想好了的,但对你来说未必太突然了些。并不要敏行弟立刻就回话,你可以好好地想,想清楚了再来同我细说。六月之前,我总是在京中的。”

半个月的时间,梅宝清给他半个月思考选择的时间。如果他不同意,也许陆家的生意终将会以一种不受控制的姿态从他手里挣脱出去,让他这两年以来的所有努力都化作泡影,还会得罪梅宝清,也许会波及到林谨容的生意也不一定。如果他同意,这也许是个很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梅宝清不会一直在那里等着他。陆缄有些烦躁,但他终究是忍下了,只是微笑着问梅宝清:“敢问小弟是什么时候入了明审兄眼的?”

“当然不会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梅宝清轻轻一笑,潇洒地打开了手里的扇子:“你可能不知道,你现在与从前有很大的区别。”如果说陆缄从前是一块璞玉,那么现在这块璞玉已经被打磨得放出了光彩,虽然还不到光彩盛放的时候,但到底已经能看出是块美玉,假以时日,他总会有大放异彩。

区别?

从丰乐楼归家后,陆缄直接走进林谨容的房里,拿起她的镜子,照着自己的脸。还是一样的年轻,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神情,他看不出他自己和两年前初见梅宝清的那个冬天有什么区别,然而内心深处却是有些明白的,他和从前是有些不同。最起码,他面对别人语气和表情里所含的轻蔑能够做到安静坦然,而不是像从前一样的敏感和愤怒。

“我明白为什么张珊娘说梅宝清很有办法了。看来果然是真的,他是想扶持你,你将来再扶持他。”梅宝清算是又一个变数,上辈子的时候,没有毛褐一事,梅宝清当然是不曾与陆缄相识的,也就更没有后来会晤详谈这一出。林谨容在一旁认真地看着陆缄的一举一动,由不得的想,陆缄能够用那种冷静的态度,不带个人情绪,条理分明地和她讲述梅宝清的每一句话,细细描述梅宝清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让她很惊奇。

他终究是和从前不同了,若是从前有谁会对他说出潜台词是比你大得多的官儿我见得多了,所以不怕你这样的小官儿之类的话,再说什么饿狗与人相提并论的话,陆缄即便是当时不发作,也定然会觉得受到奇耻大辱,从而忧伤痛苦。又哪里能似现在这般对着镜子照?还把这种话说给她听?

“你在看什么?”陆缄注意到林谨容的眼神,微笑着把镜子放下来:“你看出我与从前有什么区别没有?”

林谨容微笑:“当然有,而且很大。”他们都是有很明显的缺点的人,长在那样的家庭,她不易,他也不易,走到现在真的十分不容易。但这一切,都不过是上天发了慈悲,不然,他和她不过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的一坯潮湿的土。

陆缄捕捉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阴暗,他蹙了蹙眉头,不动声色:“我有什么变化?”

林谨容笑:“不和你说。”

陆缄伸手朝她腋下呵过去,把她按翻在榻上,在她耳边磨牙:“说,不说给你好瞧。”

林谨容扶着他的肩头,轻轻地道:“比从前老了两岁啊。”在他咬向她的耳垂之际,又补了一句:“心胸更宽广啦。你自己不觉得么?”

陆缄心底很满意这句话,但又隐隐有些不甘心:“莫非我从前心胸不够宽广?”

林谨容笑:“有点小心眼。”靠进他怀里,小声道:“那你准备怎么办呢?总是要有取舍的。”她不确定那个下雪天之后的未来怎样,将会往什么方向发展,对梅宝清更是不熟悉,不知道这对陆缄的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影响。虽然知道按常规来说,陆家会败家,二房会倒霉,她也没什么怜悯之心,但既然已经出现了变数,这个决定还是该由陆缄自己来下。

陆缄把她扶起来,对视着她的眼睛:“从最坏来打算,如果我拒绝他,得罪了他,你的生意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会有很多麻烦。假如真是这样,你会不会怪我?”

“如果真遇到小人,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我不怪你。”林谨容沉默片刻,道:“我在想,如果真的要做朋友,那就不该是以这种态度。这样,倒像是在谈生意。”

陆缄露出一丝你是我知己的笑容来:“你说得是。我亦如此想,并打算过两日回请他时如此告诉他。如果他因此就被我得罪了,那他便是个小人,不值得交往托付,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反被他束缚;如果他真要对付我们,我们也不用害怕,天底下的钱他挣不完,天底下的人他也交不完;如果他值得交往,便会赞同我的话。”

林谨容点头,借机同陆缄商量:“最近银价低,我打算把这些日子以来挣到的钱都换成银子。等秋天送到平洲,正好赶上买银入贡,又可以小赚一笔。”又能赚钱,又省得十月份回家奔丧的时候大车小车的弄个手忙脚乱。

陆缄并不放在心上,只道:“你送回去,谁替你保管?”潜意识里,他已经把现在的陆家看成是一个不能替林谨容合理保存财物的地方。

他自己尚未发现这种变化,林谨容却已经意识到了,所以也只是抿唇一笑:“有三哥在呢。”

陆缄就不再说话,转而担忧起陆老太爷的病来:“我很担心祖父。”各有各的立场,想得到的也许不愿意做,愿意做的也许想不到,他倒成了闭目塞听的那个人。之前他只想着陆老太爷身体康健,林玉珍护食得紧,二房已经一败涂地,算是后顾无忧,却不曾想到如此风起云涌。

林谨容道:“不要急,芳竹也许很快就会有信来。兴许毅郎出生的喜讯送到家中,祖父会高兴起来,挺过去也不一定。”

“但愿。”陆缄垂眸看着林谨容。在很多事情上,她仿佛总是能提前想到并做了防范的。

林谨容被他看得颇有些不自在,转而笑道:“我早前想着,各有各的立场,就算是不贪图那些,但多知道点家里的情况总是好的,所以吩咐了芳竹几句。时辰不早,我要去看毅郎,你要去么?”

这解释合情合理,陆缄一笑:“我当然是要去的。”

第349章:参汤

五月底的天,院子里的徘徊花开得正好,那种特有的甜香味道引来无数的蜂蝶,耀眼的色彩衬在碧绿的叶子中,让人的心情无端就放松了几分。

而林玉珍,独自站在徘徊花前的林玉珍,显然是没有这种悠闲的心态观花赏花的。她所有的心思都在这整个大院,整个家里面。陆老太爷快不行了,尽管她十分不愿意承认这件事,尽管陆老太爷在收到长房终于有了嫡子,母子平安的喜讯后奇迹般地又好转起来,但她十分明白,这不过是强弩之末。也许在某个傍晚或者清晨,他很可能一口气上不来,也许在某个深夜,他可能一觉就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一旦陆老太爷这样静悄悄的死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将完全失去对这个家的控制。她的丈夫和嗣子都远在外地,她唯一的女儿远嫁,她的身边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或者说是可以与二房婆媳相对应的人可以帮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把库房、公中的钱财掏空?她做不到。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陆老太爷早点把该分割的悉数分割清楚,可是陆老太爷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打算。父母在,不异财,只要陆老太爷与陆老太太还活着,这家就不好分,也不能分,她不敢也不该开这个口。

关键时刻,她必须做出选择。怎么办?林玉珍抓住面前的徘徊花,无意识地揉,徘徊花娇嫩的花瓣被她揉成了玫红色的汁子,把她保养得宜,仍然白皙的手指染成一片绯红。同时徘徊花花萼上细小的倒钩毛刺也戳进了她细嫩的肌肤。

“嘶……”她疼得猛地摔开了手里的徘徊花,皱着眉头如同小孩儿一般地发脾气,使劲踢了那徘徊花的枝茎几脚,惊起几只蜜蜂。徘徊花柔韧地来回回荡了几下,又顽强地挺立在那里,看着她嘲笑她。

“太太,您真是……明明知道上面有刺。”方嬷嬷匆匆忙忙地取了针来,抓住林玉珍的手,举到眼前,眯了眼睛细细地替她挑刺,小心翼翼地试探:“是不是在为家里的事情担忧?”

林玉珍叹了口气,道:“我想让二奶奶先回来”她前所未有的需要林谨容,如果林谨容在家,她哪里会这样被动挨打?这样憋气?

方嬷嬷一怔,匆忙将针停了,小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可是她刚生产呢,小少爷年幼,怕是经不起长途颠簸。”

林玉珍皱眉,语气里带了几分火气:“难不成你以为我不心疼他们?”

方嬷嬷忙退后一步,小声道:“奴婢不敢,太太是二奶奶的亲姑母,又是小少爷嫡亲的祖母,如何会不心疼?”但若是亲闺女,是怎么都舍不得的,正是最热的时节,一个刚生产的妇人与娇嫩不堪的小奶娃,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现在是五月下旬,即便是我现在使人送信去,最快也要等到下个月中旬,信才能到她手里。她再收拾收拾行李,再拖上一拖,到了以后也怕是八月的事情了。赶得上赶不上还是一回事呢。”林玉珍皱眉看着指尖上的那点绯红,徘徊花的尖刺刺入肌肤,伤口不大,但最是疼痛不过,她也是想得出了神才会吃这种亏。

既然不定赶得上,那又是何必?方嬷嬷不敢多言,只道:“太太这手还是该拿点药擦擦,不然肿了也怪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