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林谨容只当在自家一样的招呼梅宝清喝茶。从前,她对此人充满了好奇心,一心只想与他结识,套套近乎,好把自家的生意做大,然则此刻真有机会见了这人,却觉着不再神秘了,剩下的只是客气和小心而已。

梅宝清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林谨容一番,笑道:“二奶奶这个铺子生意当真不错,货物品种齐全,又新颖又齐整,大有前途呢。”

林谨容笑道:“哪里,比不得府上的铺子生意兴隆,不过混日子,挣几个脂粉钱罢了。”

梅宝清一笑,低声道:“我本待也开办一个,奈何失了先机,华亭县就要设市舶司了。”

林谨容微微一笑:“小妇人也听说了。”她不明白梅宝清这是要做什么,她自觉自己的心眼大概只有梅宝清三分之一的,多说多错,不如静观其变的好。

梅宝清沉默片刻,道:“市舶司一旦开办起来,这生意就不好做了。”

“那也没法子呢。”林谨容想到他惯常做的走私,隐隐有些想法,却不敢轻易搭话,只能跟着他的话题走。

梅宝清欲言又止,终是站起身来告辞,招呼他女儿蕙娘过来与林谨容行礼告别。却见一个长随走过来,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目光不时斜斜瞅蕙娘一眼。蕙娘目不斜视,只盯着脚尖看。

梅宝清淡淡地瞥了蕙娘一眼,不动声色地道:“既然大姑娘喜欢,便都取了就是。”

那长随便不再多说,自往柜台那边同伙计说了几句,几个伙计立时出来,把铺子里凡是看着值钱些的东西尽数搬到了柜台上。梅宝清神色淡淡的,唇边还挂着笑,却是淡得看不出来了。

林谨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这梅蕙娘竟然是要把她铺子里的东西搬一小半去么?一大笔钱财还在其次,看其中,华丽的丝绸织物与耀目的簪钗配饰居多,这小姑娘还在孝中,买这些东西回去也不过是放着,那又为何要这样做?

梅慧娘抬起眼来,悄悄瞅了林谨容一眼,林谨容正好对上。这双眼睛,黑白分明,却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哀伤和愤怒,林谨容前前后后一想,就有些明白了,这小姑娘在用这种幼稚的方式与她的父亲作对。于是带了几分怜惜,安抚地朝梅慧娘一笑,道:“真高兴蕙娘这么喜欢我铺子里的东西,姚琢……”

姚琢会意得,立即上前去看过货物,给了个优惠的价,梅慧娘不满地撇了撇嘴,又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梅宝清叹了口气,道:“这顽皮孩子,还不谢过你陆家二婶娘?”

林谨容吃了一小惊,先前还是陆二奶奶,现在就成了婶娘。却也不好当场推掉这个便宜侄女儿,便应了,送她父女出门。

“我现下不曾带这许多钱,稍后使人送过来。”梅宝清苦笑着看伙计把那许许多多的东西全数塞满了他的马车,一揖而去。梅慧娘上了马车,将车窗帘子掀起一只角来,静静地看着林谨容,神情愁苦。

姚琢笑道:“这小姑娘倒有几分意思。在您来之前,非得要最大那颗猫眼石,梅大老爷可也没那么大方,只听着,不发话。待得您到了,才松了口,她却一下子就拿了这许多,上百万钱呢,也只有梅家这样的人家才能斗气都斗得如此豪爽。”

林谨容转身入内:“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姚琢想了想,道:“您进门前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那小姑娘进门的时候,眼角还含着泪的。”

“去,打听一下,他们之前在哪家铺子里逛来着。”林谨容思索片刻,把这事儿给放到一旁,转入正题:“我有几件事要听你的建议,来,咱们边看边说。”

待得她这里和姚琢把要事商定,出去打听消息的人也来了:“东家,据说梅大老爷午后才出的门,之前只往他家的铺子里去了片刻,就往这边来了。”

林谨容沉默下来,很像是特意来截她的。再想到那哀哀凄凄的小女孩儿,倒好像是特意带了来让她怜悯的。

紧接着,梅家又送了银钱过来,付的全是银子,而非铜钱,林谨容算了算,她优惠给梅家父女的价钱比之她再将铜钱送往银铺换银子需要付的钱差不多持平,也就是说,梅宝清半点没让她吃亏,还让她做了人情。一时就觉着,这人真可怕,猜到她肯定会将铜钱换成银子,索性给她送了银子过来,正是面面俱到。

梅宝清,到底想做什么?单纯示好,真的想和陆缄做朋友,所以把失去了母亲,性格孤僻古怪的长女以这样的方式带到她的面前来?还是另外有打算?他做生意,难道都是这样做的?显然不可能。被一只狼盯上,你却不知道它的意图时,是令人毛骨悚然的。

林谨容不知道当年陆家当年败家是否与梅宝清有关,更不知道这个变数会导致今生事情向着何种方向发展变化,她只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匆匆忙忙地回家了。

已近傍晚,院子里一丝风都没有,陆缄已经归家,抱了毅郎在院子里玩,毅郎在嚎啕大哭,他在低声哄毅郎,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看到表情极尽耐烦,毅郎却是不依的,哭得声嘶力竭。

林谨容被那哭声吓得心都慌了,三两步赶上去接了过来,道:“怎地哭成这个样子?是不是不舒服?”看向潘氏等人的眼神里就带了责备和严厉。

陆缄有些不好意思,潘氏和豆儿都垂着头不语,林谨容急得汗水都出来,后悔自己不该丢了毅郎出门:“赶紧去请大夫来瞧啊。”

陆缄讪讪道:“不是……”却是陆缄回到家中,毅郎刚醒,躺在摇篮里要人抱,陆缄突发奇想,要毅郎伸手才抱,毅郎晓得什么,只知道自己想要起来,面前这个讨厌的人不理睬他,还刁难他,于是哼了起来。潘氏和豆儿都要上前去抱,陆缄不许,还在那里逗,结果捅了马蜂窝。捅了马蜂窝也就罢了,他硬不给豆儿和潘氏,非得自己哄乖不可。

林谨容知晓了原因,不由无语,专心专意地哄毅郎,毅郎终是哭累了,找到熟悉的怀抱,嗅着熟悉的味道,抽噎着睡过去,睡梦里还不时委屈地瘪瘪嘴,林谨容不由叹气:“这孩子这性子。”平时还好,但真激怒了是个不饶人的性子。

陆缄带了几分讨好的笑:“你去哪里来?你在家就不会这样了。”

林谨容白了他一眼:“这么说来,把孩子弄哭还是我的错了?”

陆缄有些发窘,顾左右而言他:“男孩子不能惯着。”

林谨容讽刺道:“是呢,揠苗助长才对呢。等哪一日,我倒是要问问三婶娘,你是不是两个月就会伸手要人抱的。”

陆缄的脸越发见红,潘氏等人忍着笑,轻手轻脚地把毅郎抱了出去。林谨容接了樱桃递过来的帕子,擦去脸上的细汗,低声道:“我遇到了梅宝清,带着他女儿,把我铺子里的东西买了一小半去,给的不是钱,而是银子,还让他女儿喊我婶娘。他和我说市舶司,我没敢搭他的话。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

陆缄撑着下巴想了许久,道:“莫非是,他其实已经插手华亭县那边的生意了?需要咱们替他做什么?”他这个身份,无非就是家里的钱财稍微多一点而已,但也不是什么巨富,好似不该是梅宝清那样的人千方百计一定要交好的对象。倒好像是被利用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林谨容道:“我也是这样想,最起码他也是有所打算,我总觉着不踏实。”

陆缄沉默片刻,道:“咱们都小心一点。你给三哥写封信,我去打听一下,也许能找到点蛛丝马迹也不一定。”

第354章:两难

梅宝清的行径像一个谜,陆缄没打探出什么来,林谨容也没打探出来,张珊娘如此评价梅宝清:“他么,最是滑不留手的人,他到底有多少钱,大家都无法估量,只是猜他一定非常非常有钱。”

钱多了会咬手。这是真理。梅宝清的铺子里,寻常小混混的确是不敢去找麻烦的,但是总有他招惹不起的大混混,一旦找上他,便是无休止的麻烦。所以梅宝清把唯一的亲妹子送进王府里也好,到处交结,想结交陆缄这样的人也好,都只是为了自保。如果仅仅只限于这种模式的交往,不远不近,对林谨容和陆缄来说,其实没有多大的影响,怕的是他别有所图。

林谨容想了十来天,不见梅宝清有任何后续动作,便只能先放下来。而这个时候,平洲的家信到了。林谨容看完了林玉珍的信,由不得的冷笑了一声。这个时候倒是想起她来了,她抬眼看了看窗外,太阳高高挂在天际,院墙上反射着白光,热浪一阵一阵地往屋里扑,若是不用冰,哪怕是穿着极薄的纱衣,略微动上一动,也会热得冒汗。

这种天气让她带着两个月多一点的毅郎上路,可想而知路上会发生些什么情况。她倒也罢了,可是毅郎呢?林谨容回头看着躺在摇篮里应着豆儿的逗弄依依呀呀的毅郎,一股怨气油然而生。恨不得陆缄立刻出现在她面前,把这事儿给迅速解决了。

好容易等到申时,算着陆缄即将归家,樱桃进来道:“奶奶,二爷使人回来说,有人邀他吃饭,大抵会回来得很晚,请您不要等他,先行歇息。”

林谨容窝了一口气出不来,只能忍着:“告诉门房,若是二爷回来,不管多晚,都让他往我这里来。”

樱桃应了退下,林谨容又拿起林玉珍的信重新细看了一回,林玉珍到底出身书香门第,是从小学过琴棋书画的人,这封下了功夫的信写得声情并茂,从孝道、思念、可怜、利益等几个大方向来劝说陆缄与她,但这些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林玉珍祭出了陆老太爷这面大旗,陆老太爷的身体不好,随时可能不在世,十分渴望能见毅郎一面。

陆老太爷病重,陆府里的情况十分复杂,林玉珍寡不敌众,日子难过,这些芳竹都在信中说得很清楚,但所有的理由,都比不过最后那个“孝”字。作为小辈,特别是陆缄这样深受陆老太爷大恩的人,满足一个病重的老人小小的心愿是没有错的,也是应该的。这是孝道,必须遵从。

但很多时候,清楚一件事的道理与亲自接受并完成一件事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林谨容很清楚陆老太爷在陆缄心目中的分量有多重,她想知道,陆缄会选择哪一样。她想起了当初的江神庙,一种久违了的情绪如潮水般袭来。

陆缄将近三更时分才归家,才刚进门就被门房拦住:“二爷,奶奶请您回来以后往正院去一趟。”

陆缄看看天色,已经很晚。林谨容很少会让人特别这样交代他,那多半就是有正经事。他压住上涌的酒意,尽量快地赶到正房,果然房里还亮着灯,他才出现在廊下,樱桃等人就已经出声通知房里的林谨容,并送上醒酒汤和热水。

“阿容,什么事?”陆缄觉着林谨容反常的沉默,他已经习惯回到家后,林谨容轻言细语地把一天的琐事慢慢讲给他听,毅郎怎么样,谁又来访了,她又应了谁的邀请去哪里玩了来,有什么好玩的事情,隔壁那家婆媳又在闹矛盾了,做了什么好吃的等等,他不习惯这样的沉默。

林谨容把林玉珍的信递给他,一句话都不想说。

陆缄哪怕就是喝得有点多,也知道她心情不好,接过信的时候,认出是林玉珍的笔迹,不由猛然一惊,酒就醒了一半,只恐是不幸的消息,颤抖着手打开来看,紧皱的眉毛缓缓放平,再烦恼地皱了起来。

林谨容安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陆缄抬起眼来看着林谨容,对上一双别样幽深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含着一种他不懂的情绪,仿佛是带了点冷笑和审视,又仿佛是抱着些希望,他有些为难:“阿容。”

林谨容不说话,只安静地看着他,等他说完。

陆缄不喜欢林谨容的这种神情,他想和她商量,寻找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解决这件事,而不是被她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很为难。天气有多热他很清楚,林谨容才不过刚恢复,毅郎太小,一路行去,没有他护着,实在令人放心不下。万一……他打了个寒颤,暗自呸了一声。

可是,对他恩重如山的祖父,在他最迷茫,最无助的时候给他撑腰,教他走路的祖父,一次一次鼓励他,一次一次给他机会的祖父,那个垂垂老矣,身体虚弱,随时可能从这个世上消失不见的祖父,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只是想见这个期望已久的曾孙一面,还是出于骨肉亲情。他能够不答应么?他忍心么?如果陆老太爷这个愿望不能实现,只怕他要愧疚一辈子。

林谨容的想法显然与他是不同的,与陆老太爷的心愿比起来,她显然更关注毅郎的健康,更心疼毅郎。可以理解,但他们无法找到万全之策。在不受家事侵扰,轻松了一年多之后,陆缄再一次感到了左右为难,只能闭口不言。

烛火轻轻跳动,照得陆缄的眼底一片愁苦。林谨容轻轻吸了一口气:“敏行怎么看?”如果陆缄非要作出那个决定,她是不会同意的,她不会同意让她辛辛苦苦生养的毅郎处在那样的境地中,一次也不行,所以她不会顺从他。在陆老太爷与毅郎之间,她只选毅郎。

如果路隔得近一点就好了,如果毅郎再大一点就好了,如果……但人生中根本没有这么多如果,幻想归幻想,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陆缄烦恼的道:“阿容,祖父他……”

林谨容眼里的亮光闪了闪,渐渐淡去:“祖父待你恩重如山。”她已经知道了他的选择。

陆缄点头:“是。”如果不是陆老太爷一直在他身后支撑着他,他不会有现在的生活,包括林谨容,也是陆老太爷为他争取来的,他还没来得及尽孝,他没有理由不满足陆老太爷的心愿。他犹豫地想,如果等天气再凉一点,路上走慢一点,妥当地照顾好她们母子,也许不会有大碍罢?

他刚想开口,林谨容就已经站起身来,用一种不容辩驳的口气道:“我不怕吃苦,我也很愿意尽孝,得个好名声,可是我的毅郎,他太小。这样的天气,让他赶这么远的路,我舍不得,也不愿意冒这个险。所以我不会同意。”百善孝为先,若是当年,她即便是再心痛,再不忍,大抵也会流着泪同意,可是经过那一件事,她还会把毅郎置身在这样的险地中,拿毅郎的健康去冒险么?不会。哪怕是与陆缄大闹,与陆家人撕破脸也不会。被二房扣顶不孝的大帽子,她也不会。

“阿容,你别这样,我们好好商量一下,总有法子的。”陆缄知道她不乐意,他也理解并能体谅,却不曾想到她会用这样决绝的态度,他有些生气难过,却又知道自己不能冲她发火。这是一个母亲想保护孩子正常的态度,可是他真的很为难,毅郎是他的亲骨肉,陆老太爷也是他的祖父。如果是陶氏提出这样的要求,林谨容会如何?

他不用说得太明白,道理大家都懂,只不过是做得到和做不到而已。许久,林谨容侧过头,淡淡地道:“要我先带毅郎回去不是不可以,但得等到秋天。”如果一切不变,陆老太爷将在九月去世,她可以在八月的时候先行一步。

陆缄沉默地起身,走到屏风后去盥洗。

林谨容默然坐了片刻,起身走到床前,慢慢脱了外衣,轻轻躺下。

许久,陆缄走出来,站在床前道:“阿容……”

林谨容不说话,明知各有为难的地方,她仍然是觉得委屈,不想理睬他。

陆缄等了一回,等不到回应,只得轻轻叹了口气,吹灭了灯,轻手轻脚地在林谨容身边躺下来。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不好,天近五更的时候,林谨容模糊听到陆缄起身,轻轻在她耳边喊了一声:“阿容?”

林谨容装作没听见。

陆缄默了一默,窸窸窣窣地穿了衣服自去了。他走到院子里,天边闪烁着几点寒星,院子里安静恬然,只有风吹过葡萄叶的沙沙声。东厢房里闪烁着微弱的灯光,隐约可以听见毅郎的哭声和潘氏的哄劝声。

陆缄的双脚控制不住地朝着东厢房去,却又知道太早,他不方便进屋,便只站在窗下听着。若是不让毅郎去见陆老太爷这一面,他有很沉重的负罪感,但若是让毅郎走这一趟,他又万分心疼不忍,正是两难。

第355章:各自

这个盛夏,仿佛格外的喧嚣和燥热。

林谨容沉默地把手里的信扔在鹤膝桌上。这是林玉珍写来的第三封信,这次语气不复委婉,十分强势,把陆老太爷的情况描述得很严重,已经给他们扣上了不孝的帽子。而这封信,离第一封信不过六天时间,离第二封信不过三天,差不多是三天一封信。很显然的,林玉珍大概已经猜到了可能遇到的态度,所以才会这样一封接一封的来信。

陆缄自那一夜之后不曾提过此事,但林谨容知道他送了一封信回去,信中具体写了什么,他没和她说,她也没问。她的态度就在那里,不论他怎么样,她都不会退让。

任是谁,家书这样一封接一封的送来,心里要不张惶那便是铁石心肠。陆缄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坐立不安,辗转反侧,满脸的烦恼,看向毅郎的眼神仿佛是巴不得毅郎见风长似的。她看在眼里,理解他的心情,却无法告诉他,陆老太爷还有些日子呢,目前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这样明白的话不能说出口,只能拖着。但到底,影响心情,大家都不愉快。

信就那样摆在鹤膝桌上,一旁伺候的春芽很容易就能看到。如若陆老太爷真的病危,信不会这样写,大抵是会要求他们全都赶回去,既这样写了,便是还有余地,有待商榷。

春芽不忿,到底不是亲生的呢,催得这样的急,若是真的心疼思念,只恐找不到借口替他们遮掩,又怎会这样主动的,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可是这样的话不是做奴仆的人该说的,春芽只能旁敲侧击地安慰林谨容:“老太爷吉人天相,不会有大碍……”

“你让人去铺子里说,平洲那边的信一旦送到就赶紧送来,不拘早晚。”林谨容侧头看着窗外。窗外太阳高照,葡萄架下一片阴凉。沙嬷嬷独自一人坐在葡萄架下发怔,满脸的心事。这样的大事不可能瞒过底下的人,她猜着沙嬷嬷大概是想回去,到底和陆老太太那么多年的感情,这种时候想陪伴在陆老太太的身边也是人之常情。

这几日,她能感受到沙嬷嬷时不时地打量她,也是,陆缄在那里担心焦躁得不得了,她却表现得很平静,分明就是不把陆老太爷病危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未免就有些无情,毕竟在陆家人看来,陆老太爷待她实在是好得不得了。

林谨容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沙嬷嬷和陆缄的想法和感受,但无能无力。路途太遥远,通信不便,她只能寄希望于芳竹机灵一点,把陆老太爷的情况动静赶紧发过来,不然她不知道陆缄会坚持到第几封信,也许就在今天,也许下一封,陆缄大概就会忍不住,想方设法请假归家。

关心则乱,站在她的角度和陆缄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感受和想法都是不同的,她不能多说,说多了容易引起矛盾,他是毅郎的父亲,同样也是陆老太爷最疼的孙子;但她又不能不说,她是毅郎的母亲。他若是非得请假送她母子归家,她少不得要与他闹一场。

真不知林玉珍怎么能这么找麻烦。该催的时候不催,不该催的时候瞎忙。当初陆老太爷病危,快不行了,她才慢吞吞地让人写信给陆缄,导致陆缄和陆老太爷不曾见上最后一面;现在还从哪里说起呢,她就开始瞎忙。莫不是因为当初什么都没有,所以她也懒得动,懒得管,如今她有希望,所以才这么积极?

林谨容有些烦躁,却无处排解,只能走到东厢房里,守在毅郎的摇篮边。看着那张熟睡无忧的小脸,她的心情渐渐沉静下来。不管怎么样,她守着他就是了。

陆缄踩着日影走进自家的大门,陆良迎上来,小声道:“二爷,今日家里又来了信。”

陆缄点点头,觉得步伐又沉重了几分。那信当然不会如同吴襄给他的信一样被林谨容好生生地放在他的书桌上等着他,她定然是要先拆的。他慢吞吞地朝着正房去,一时竟不想那么快见到那封信,那么快见到林谨容。

天太热,人容易疲软,双福和双全坐在廊下打瞌睡,看见他赶紧站起身来,陆缄心中烦躁,在她二人开口之前就抢先一步进了屋。俩小丫头对视了一眼,不敢去触霉头,索性都站在帘下,竖起耳朵听动静。

陆缄进了屋,林谨容并不在屋里,信就在鹤膝桌上。陆缄看完信就扶住了额头,林玉珍的信一封接一封,陆老太爷那里却没有任何动静,林玉珍的脾气他知道,陆老太爷的脾气他也知道。林玉珍敬服害怕陆老太爷不假,但要说有多孝顺多上心,是不可能的,多半还是出于利益之争。她会把针尖大的事情放到西瓜大,陆老太爷却会把很大的事情缩到一小点。通常情况下,陆老太爷不会同他说起病情,也不会要求他做什么。

可越是这样,陆缄反倒拿不定事情究竟到了个什么程度,才会逼得林玉珍这样的急,陆老太爷这样的静。他写给陆老太爷的信送出去了,但即使最快,也得半个月才能到平洲,等到回信也是下个月的事。时间太长,变化很快,一个不小心,就会错过很多。

陆缄觉得牙疼,霍然起身,问:“二奶奶哪里去了?”不等丫头回答,他又直接出了门,径自朝着东厢房去,不在正房,肯定守在毅郎的身边。才行到一半,就看到沙嬷嬷迎面走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心里有事,顾不得这老嬷嬷,略点了点头便算了,沙嬷嬷却叫住了他:“二爷……”语气里颇有几分忐忑,但终是问了出来:“老太爷的病情如何?老太太还好么?”

仿佛空气着了火,陆缄脸上火烧火燎的发烫,好似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沙嬷嬷的话,踌躇片刻,道:“祖母一切安好,祖父他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

沙嬷嬷沉默着让开了路。

陆缄几乎是逃一样地快步走到东厢房。豆儿和潘氏立刻站起来与他行礼问安,林谨容背对着他,拿了个色彩鲜艳的布老虎逗着怀里的毅郎,听见声响也不回头。

陆缄咳嗽了一声:“阿容,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豆儿和潘氏立刻退了出去。

林谨容转身看着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声音很平静:“你说。”

陆缄看着她怀里柔嫩的毅郎,话就在唇边只是打转,林谨容也不急,垂了眸子抓着毅郎的小手递到唇边亲了一口,做了个怪动作,毅郎笑起来,那笑容看得陆缄的心都软成了一汪水。他一时有些愣神,终是道:“阿容,我打算想法子请个假,回家去看一趟。”

果然和她猜测的差不多。林谨容苦笑:“那能请到这么长的假么?你知道超了假会怎样么?”

陆缄摇头:“我知道,但我要试试。”上前小心握住毅郎的小手,“我独自一人去,你们留在京中。这样轻车简从,会快很多。”

林谨容怔怔,原本想了许久的话一句都没机会说出来,便只能是怔怔。

陆缄低声道:“你说得对,毅郎实在是太小了,我……”他顿了顿,有些困难地道:“我想,祖父疼他,大概不会舍得他受罪,那便由我设法跑这一趟,去他老人家跟前尽尽孝。”

现在是六月底,他哪怕是一路顺风顺水,待从平洲赶回京城,最起码也要八月下旬,刚回京城没多久,马上便要告丁忧,于是又要折腾。林谨容沉默片刻,终是道:“姑母的想法和做法,和我们不太相同。若是祖父真的病危,信不是这样写的。要不然你再等等?兴许过两日芳竹那里的信就到了,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也就清楚了。不然这样来回奔波……”

陆缄叹了口气:“阿容,账不是这样算的。”哪怕就是知道这些,心里很清楚,他也不能一直这样坐着干等,什么都不能做。

林谨容被他不轻不重地刺了这一下,便笑了一笑:“你说得是,你怎么做都行。”不是她的亲人,所以她能很清楚的算账,计较得失;是他的亲人,所以他即使是知道林玉珍是那么回事,他也要跑这一趟。她有她要守护的人和事,他也有,既然如此,各自方便就是了,拦他做什么?

陆缄见她笑容淡淡的,觉着自己刚才那话说得重了点,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万一……那我跑这一趟,见祖父一面,我也安心些。我还不曾在祖父面前尽过孝。”

林谨容道:“不必多说,你先请假罢。我这就替你收拾行李。”

陆缄叹了口气:“阿容……”

林谨容拍拍他的胳膊,低声道:“我懂。我知道。去吃饭罢,既然打算回去,便好好准备一下,夜里早点休息,身体康健,才好赶路。”

陆缄沉默片刻,将她和毅郎一起拥入怀中,低声道:“我不在家,你要辛苦了,我会委托人照料你们。”

林谨容笑道:“放心吧。”她再不是从前的她,如今她离了他,也能把自己和毅郎照料得很好。

第356章:流火

林玉珍一口气发出三封信,想着林谨容是怎么也会回来了,于是看向宋氏婆媳几个的眼神也与之前稍有不同。宋氏很快就注意到了这种变化,待得知道了她做的事情,由不得笑得肚子疼。

坐在一旁的吕氏捧着大肚子,小心翼翼地道:“婆婆笑什么?这时候不该让那女人回来,她要回来,真是棘手得多。”现下全家都在竭尽全力,要从陆老太爷那里把从前输了的形象全挣回来,林玉珍那边节节败退,露出的都是蠢和不容人的一面,若是林谨容突然回来,谁说得清又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

宋氏笑道:“你懂得什么?嫌隙定要再生,林谨容根本不会回来,还会怨恨她姑母且由得她去折腾。”真是蠢到家了。这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若是她,怎会舍得独苗吃这种苦头?休要说陆老太爷不曾开口发话,就是发了话,她也只有想方设法拖到不能再拖的。这样的婆媳,这样的母子,想要不生嫌隙都难。更何况,这时候只怕那边小两口之间都已经有了罅隙吧?她是做母亲的人,当然知道没人愿意这样折腾新生儿,但她也知道陆缄的性情,必然是想尽孝的。

林谨容若来,心中难免怨恨林玉珍,路上还要冒风险,若是孩子有个什么,便要连着陆缄一起怨恨上;林谨容若是不来,多少也会被人说是不孝,林玉珍要生怨恨,只怕陆缄也要嫌她不懂事,不孝。怎么都难,林玉珍这是自己折腾自己啊。鼠目寸光吕氏想了一回,算是想明白了,轻声道:“活该啊”心里想起自己那个小产了的孩儿,不由眼圈又红了,恶狠狠地道:“这种人,该得报应的。”

宋氏知道她指的什么,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冷冷地道:“同样的事情不能出现第二次,你当分清主次,莫要瞎折腾,不然……”

吕氏忙道:“媳妇知道了。”

宋氏沉吟片刻,低声吩咐:“闲的时候,多和你三弟妹走动走动。”

吕氏眼里露出几分酸意:“她看不起我。”

宋氏瞪了她一眼:“她看不起你?她和你说的?她对你不敬?”当年,林玉珍才是真正的看不起她好不好?若是林玉珍有康氏一半的良善分寸,她也不至于这样憎恨厌恶林玉珍。

吕氏悻悻地道:“那倒没有。”若是康氏当真敢做出什么可以让她抓到把柄的那也罢了,可是康氏不曾,但她就是知道,康氏瞧不起她。

宋氏便站起身来:“既然没有,你怎知她看不起你?你们才是亲妯娌,家和才能万事兴,要让我知道你们闹腾,可别怪我不客气。我去你祖母那里看看。你现在是最闲的,老太太这些日子也无心管教两个孩子,你要多下点心,特别是元郎,他读书颇有天份,休要放松了。”

“是。”吕氏忙送她出去,转身命素锦:“去看看大少爷和二少爷在做什么。”

聚贤阁里,陆建中捧了一只青瓷碗,皱着眉头尝药,黑乎乎的药汁,苦得让人发麻,只一口,他便苦得打了个寒颤。皱着眉头,无限哀怜地看着陆老太爷:“爹,这药太苦啦,不然另外换个方子?”

陆老太爷沉默地伸手。

陆建中无奈,只得把手里的药碗递过去,陆老太爷眉头都没皱一下,一饮而尽。陆建中慌忙递茶过去与他漱口,又奉上蜜饯:“爹,您缓缓。”

陆老太爷接了蜜饯噙在口中,微微皱了眉头:“三郎呢?”

听他问陆经,陆建中忙道:“这几日雨水太多,他生恐庄户们疏忽,积了涝,便往庄子里去巡查,指挥人挖沟排涝。昨夜就不曾归家的。”

陆老太爷点点头:“很好,他这样很好。虽然他读书不成,但若能这般踏踏实实地下去,那就极好。”

陆建中听他说这般踏踏实实的下去,心里由来就一酸,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要求他们二房的,大房享受,他们辛劳,陆建新对家中的事情基本不闻不问,只假惺惺地写点家书,送点节礼,在外也不知偷偷存了多少私房钱,林玉珍咄咄逼人,得理不饶人,骄纵跋扈,事事都要他们忍让,在老太爷的眼里,可有公平?

陆建中叹了口气,道:“爹爹,大郎糊涂,做了错事,三郎天赋有限,五郎下落不明……”眼里挤出两滴泪来,“儿子心里苦哇……只怕是江河日下,越来越不成了。”他指的当然是二房这一支。大房这么风光,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不多留点给二房呢?

陆老太爷沉默地看着次子。前些日子他病重,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差点要死了的,是陆建中口对口地给他吸出来的。能这样做的人有几个?要说陆建中不孝,心里没他这个爹,那还真说不上。

陆建中见他沉默不语,忙收了泪,强笑道:“幸亏元郎这孩子读书还不错,先生说他有天赋,我们将来多半要仰仗他了。”

陆老太爷“嗯”了一声,许久方道:“那就好好教养孩子吧。”

陆建中没有得到预期的答案,心里冷了几分,低声道:“儿子先下去了。爹爹小心将养,儿子晚上又来陪您。”

“你的事情也多,不必这样劳累。”陆老太爷朝他挥挥手。

陆建中哽咽道:“爹爹同儿子说这样的话,是还在怪儿子吧?人总有犯糊涂的时候,儿子早就知错了的……日后便当按着爹爹的吩咐,安安心心做事,和二郎他们好好相处。”

陆老太爷道:“我不怪你,去罢。”待得陆建中退下,闭目养了一会儿神,从桌下暗层里取出一张纸来,细细看了一回,提笔添改起来。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

两匹马风尘仆仆地闯进平洲城,向着陆府奔去。蹲坐在门前石阶上聊天打屁的几个小厮听得马蹄声响,都抬起头来,看到穿着凉衫的陆缄风尘仆仆地纵马朝着这里奔来,由来就有几分呆滞。还是一个年纪大些的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嚷嚷道:“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于是众人簇拥上去,牵马的牵马,问安的问安,乱成一团。

陆缄什么都顾不得,把马鞭一扔,就朝着聚贤阁去。聚贤阁外的那片竹林仍然幽翠,聚贤阁的门虚掩着,聚贤阁安安静静,陆缄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轻轻推开门,往里张望。

院子里一片寂静,坐在阴凉处的童儿听到声响抬起头来,看见陆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立即就要开口,陆缄忙朝他比了个手势,童儿会意,指指廊下。

廊下一张藤制躺椅,陆老太爷躺在上面睡着了,从陆缄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头的白发。他的鼻腔突然酸了,两年前,陆老太爷的头上还不见一根白发,去年,他归家,陆老太爷的头发就白了一半,如今却是全白了。还成了这副虚弱的样子,怎不叫人心酸他轻轻走到陆老太爷身边,陆老太爷在睡梦中,两条浓密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嘴唇紧紧抿着,脸上还带着那种坚毅的线条,可是却又能看出几分悲苦愁闷来。

童儿无声地抬了个凳子过来,陆缄坐下,安安静静地陪着他的祖父。

风吹过竹林,发出一阵悦耳的沙沙声,陆老太爷猛然惊醒过来:“什么时辰了?”

“大抵是申时左右。”陆缄握住他的手,跪到地上:“祖父,孙儿不孝。”

陆老太爷犹如在梦中,使劲揉了揉眼睛,方不敢相信地道:“怎生是你二郎,你怎会在此?”

陆缄眼里含了泪:“祖父,孙儿挂念你。你可好些了么?”

陆老太爷心情激荡:“好,好,祖父一切都好,快起来,快起来。你……”目光从陆缄身上来回打量一遍,低声道:“你瘦了,路上很辛苦吧?”

“不辛苦。”陆缄看着他只是笑,心却揪成了一团,陆老太爷才真是瘦了,衰亡的气息已经从他的肌肤里透了出来,约莫,真是不远了。

陆老太爷紧紧握着陆缄的手:“你怎会回来?你那边怎么办?”

陆缄含笑道:“孙儿请了病假,上司人很好……”

上司再好也不能误了公事,请病假,那明摆着是假话,罚俸是次要的,要是被人盯上怎么办?这个官职来得很容易吗?陆老太爷沉默片刻,猛地把他一推:“谁让你自作主张的?我还没死,你跑回来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陆缄吃他这一推,有些愣神,却又满满都是感动,谁在这世上最为自己着想?是陆老太爷。便只是放柔了声音道:“祖父,孙儿挂念你。”

陆老太爷冷笑:“你若真是挂念我,真是为了我着想,又怎会罔顾我的意思,莫名其妙跑这一趟?你立刻给我滚回去”

陆缄垂手而立,一句话也不说。

范褒闻讯赶来,忙上前劝道:“老太爷,二爷日夜兼程,为的就是来看您,近一个月的路程,二十天不到就赶到了,今日天不亮就起身,到现在才吃了几个冷馒头,您好歹也要让他歇歇吧?”

第357章:顶撞

陆老太爷瞪着陆缄不话,眼神已经软了,喉咙里却还呼哧胭哧地喘气。

陆缄平第一次,不是规规矩矩地,而是嬉皮笑脸地上前给陆老太爷抹胸捶背:“祖父,不论如何,孙儿已经来了,歹也让孙儿歇两日再走,如何?”

陆老太爷的心里到底是欢喜的,强撑不多,被陆缄这样讨,更是强硬不起来,便叹了口气:“我很,你明日歇一天,后日就走,要歇也到船上去歇。”

陆缄沉默不语,他这么远的来,日夜兼程,目的就是想挤出时间多陪陪陆老太爷,若是只留一日便走,那叫人如何甘心?他不。

他是个什么性情,陆老太爷最清楚不过,见他不答话,便知他根没听进去,忍了忍,只得让步:“那便多歇一日,再不然我就要赶人了。你就是不孝!”

陆缄还要开口话,陆老太爷已经赶他:“快走,快走,先去给你祖母、母亲请安,再过来陪我话。”

陆缄只行礼告退。

他前脚才出门,陆老太爷便将身边的茶壶茶杯统统扫到地上,骂道:“到底是谁把他喊回家来的?范褒,你立刻给我查!查不出来你也别做这个总管了!”

范褒匆忙告退,陆老太爷无力地躺在椅子上想,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会让陆缄冒险回来?他想到了陆建中和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