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谨容又问:“最少要多少?”

梅宝清道:“一股十万缗。”

这绝对不是个小数目,在不知道风险的情况下也要经过仔细思考推证才敢下决心,更何况是在明知有风险的情况下?林谨容试探道:“我可以知道其他股东都是谁么?”譬如说,陆建中等人。

梅宝清正色道:“等您决定了以后当然是可以知道的。”现在么,她不曾决定,当然没资格知道人家的秘密。

林谨容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告辞:“请容我与外子商量一下再给您回话。我不便久留,怠慢之处还请恕罪。”

梅宝清起身相送:“慢走。”

林世全送林谨容和林慎之下了楼,低声道:“机会难得。虽是设了市舶司后利润比从前低,但的确有了自己的船后,一切都不同。那时候你就会明白,从前我们开的那个小铺子,只是小打小闹。”

林谨容点点头:“我会认真考虑,改个时候我们又再细说。三哥设法打听一下,都有些什么人。”

林世全应了,折身上楼。

梅宝清将已经冷了的茶汤泼掉,抬头看着他一笑:“阿全,你的族妹大概是不太感兴趣,不拘是做什么,女人总是更喜欢稳妥一点方式,不太敢冒险,你自己呢?”

林世全谨慎地道:“也不定,她这些年来眼光一直很准,但性子的确是个谨慎小心的。至于我么,我还没想好,况且我也没那么多的钱。”

梅宝清笑道:“你可以慢慢地想,钱不够可以凑。”

林世全道:“实际上只要陆家二房要入股,不管如何你都不会拒绝吧?”

梅宝清好笑地看着他:“阿全,你是生意人吧?难道陆家还没析产么?”

他不曾明说,林世全却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生意人,当然是有利可图便要做。这和他肯把二房收买他的事情卖好给陆缄是两回事。当初情势未明,没人知道陆老太爷会提前就把家产分了,生意上梅宝清的认可至关重要,现在既已析产,便没了这个顾虑。机会人人均等,梅宝清需要人入股凑钱给他买大船,做大生意,二房有钱,还这么肯听他的,这么推崇他,他为什么要拒绝?

梅宝清轻声道:“阿全,你是聪明人。建一个船队要花的钱可不少,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交朋友和这个没有矛盾,正因为是把陆二郎和你当朋友,才肯把这个好处主动说给你们听,在这件事上,我是一视同仁的。你做生意也不会因为讨厌或者不喜欢某个人,就不肯接待他,不把你铺子里的东西卖给他吧?有钱大家赚,亏不了你们。”

林世全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好好和她谈一谈。”

……

林慎之的眼睛闪着亮光:“姐姐,我从来不知这么有意思,下次再有机会,你还让我陪在你身边,或者让三哥带我出来见识见识可好?”

林谨容笑道:“当然好,如果你的功课完成得好,不影响你的学业,这些东西自然是知道得越多,对你越好。”这样,将来他不管遇到何种境地,最少都能有谋生的本领。

林慎之兴奋地点头:“我不会舍本求末的。”

“嗯,我相信你。”林谨容带着他沿着长廊转到另一边,进入她专用的房间,往屏风后头坐了,吩咐春芽:“若是人到了,便可以让人进来了。你提醒着我点,不要超过时辰,免得他们碰面。”

春芽笑道:“奶奶放心,奴婢刚才同秦有管事说好了,他一准安排妥当,不会让他们会面。”

林谨容笑道:“姐姐做事,我总是放心的。”

这日下午,林谨容见了范褒写给她的六个人,尽她所能,把能够做的准备都做了,能够许下的承诺也许了。

当最后一个人告辞离去时,天已向晚,一直保持沉默的林慎之此刻方端严了神色上前询问:“四姐,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你这样能解决么?要不要我帮你?”

林谨容笑道:“这事并不是什么大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解决,我希望能,但实际上有时候还要看运气。你暂时帮不了我。”

她的话说得含糊,却不代表林慎之什么都不懂,好歹他也在大家族里长大,坐在她身边旁听了很久。但这种事情,他的确也是不好插手。他认真思考之后,以一种极其严肃认真的姿态向林谨容保证:“姐姐,如果不行,你要找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你是有兄弟的人。”

林谨容又想笑,又感动,使劲拍了他的肩头两下:“是啊,我是有兄弟的人,我们毅郎也是有亲舅舅的人。”

林慎之笑:“没问题,我会像舅舅对我们一样的对他好。”

第381章:机会

林世全把他同梅宝清的交谈一五一十地说给林谨容听,试图劝她:“阿容,这件事你怎么看?我觉着,他说得也不错,各赚各的钱,不影响什么,有了好处也是大家分。”

林谨容看出他颇有些动心,仍是轻轻摇头:“我说要等敏行回来再和他商量,其实只是借口。风险太大,我不会参与。”

林世全有些难过:“如果你是担心他们在中间捣鬼,乱伸手,你完全不用担心,没人敢在梅宝清的手底下乱来。”

林谨容叹气:“不是这个缘故,我只是觉得这笔生意不合适做。”她不能把话说得太绝对,更不敢说出真正的原因。如果说二房不曾参与到这件事中来,她也许还会试一试,但既然知道二房参与到了这件事中,她又如何敢轻易尝试?

林世全沉默片刻,道:“我想参与。”

林谨容认真地看着林世全,想从他脸上看出他的决心究竟有多大,她能不能阻拦他。林世全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大大方方地把脸对着她,让她看个够。

林谨容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好吧,如果我一定要劝三哥,这笔生意最好不要做,你会听多少?”

林世全想都不想:“也许会听一半。”

林谨容笑道:“一半?”

林世全点头:“本来想尽量借钱独占一股的,现在改为把机会让给其他人,做个小股东。”

他决心已定,林谨容没办法了。她不想给他一种强迫他,非要他按照她的意志行事的感觉,他的人生是独立的。除非她能够拿出很直接的证据,向他证明这桩生意一定不能做,否则他就会一直都想着。就像是一个人没吃过一种东西,她告诉他那东西不好吃,他就算是当时听了,过后也会一直挂念着,一旦有了机会,他还是会尝试。

林世全一笑:“别这样看着我,好像我一定会赔似的。阿容,这是我第一次与你意见相左,但我……就算是赔了,也是正常的事情,生意人,谁没赔过本?就算是赔了,日后我也能从其他地方赚回来。”

这算是他人生里避不开的一个过程,不过是赔钱而已,以后再赚回来就是了,林谨容便也释然:“我明白。不过要请三哥无论如何听我一言,不管什么生意,永远都不要把钱全投进去,留点本。”

林世全这回是真的笑了:“那是当然,不管怎么样,给留儿存的嫁妆我是不会动的。”

留儿端着茶进来,绯红了脸道:“哥哥,你又在乱说,我说过不嫁人的。”

林谨容把穿着桃红小袄,被陶氏养得白白胖胖,举止端庄的七岁小丫头搂进怀里:“对,就是不嫁,急死你哥哥,除非他先给你娶个好嫂子进门来。”

留儿靠在林谨容怀里,把玩着林谨容送给她的米珠兔子配饰,笑得和朵花儿似的:“反正我也是跟他学的。”

一提起他的婚事,林世全就头痛得很,起身看了看窗外:“天色不早了,阿容我送你和毅郎回去。”

陶氏抱了毅郎进来,恋恋不舍地示意龚嬷嬷拿了四对护膝过来:“这是这两日我们做的,棉花絮得很厚,分两对给你姑母用,不然每日在地上跪上那许久,不等丧事办完,腿就废了。”

林谨容心里感动:“不拘大事小事,娘总是都替我想得周周到到的。”

陶氏拍她一巴掌:“要走就赶紧走,天色暗得越发早了,再不去当心被人说。”

……

陆建中由陆绍扶起来,拖着跪得麻木的双腿困难地在灵堂里转了两圈,觉着血液总算是回流通畅了,便示意陆绍陪他往外走,轻声冷笑:“你听说了吧,林世全今日和梅宝清在一起,那女人赶巧的就回了娘家。你注意着,小心她坏事,这机会可难得,你没听人说,她就是靠着在京中那小小的铺子卖宝货,就挣了不少钱财。一把扇子卖八万钱,这是什么生意?”

陆绍咬牙切齿:“她敢她若是再敢坏了这事儿,我和她势不两立。”

陆建中叹气:“看看你这样子,没必要这样吧?你明日去见梅宝清,问他最低限是一股,那么最高限是几股?”

陆绍眨了眨眼:“爹?”

陆建中破釜沉舟,非常有气势地道:“不做就不做,要就做一次大的,这样的机会不多,梅宝清要做的生意,还没听说过会赔的。到时候我们手里有了宝货,不管是就在华亭县处理给人也好,又或者是自己开铺子也好,都是好事一桩。你祖父留给我们的那几个太明府的铺子,得靠这个撑起来才算是稳妥。”

陆绍笑道:“爹爹说得是,儿子一准把这事儿办好。”

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和尚笑眯眯地朝陆建中走过来,陆建中推了陆绍一把:“去吧,你去和大师谈修塔的事情,务必赶在你大伯父回来之前把事情定下来,我去看看你祖母。”

陆绍领命而去,笑骂那胖和尚:“我说,吃素的,过午不食的和尚也能长这么肥,真是难为大师你了。”

那胖和尚笑道:“还不是施主家里的斋饭办得好,布施的钱财多……”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陆绍在外跑了两天,总算是把消息打听回来了:“梅宝清说,一般来说,可以上到十股,但若是我们有富余的钱,也可以再添两股。我问他那边有没有这个意思,他没给明确的答复,但这两日林世全在筹钱。”

十股便是一百万缗钱,真正不是个小数目,若是不曾分家,陆家当然没问题。可是现在七零八落的,光要靠二房的财力是不成了,除非他把铺子里的周转资金抽出来,陆建中沉默半晌,慢吞吞地去了荣景居。

林谨容正在伺候陆老太太吃药,见他进来,忙站起身行了个礼,规规矩矩地道:“二叔父。”

陆建中朝她点点头,同陆老太太嘘寒问暖一歇,方和气地道:“二侄儿媳妇,前两日听说亲家太太不舒服,不知现在可好些了?”

他怎地这时候问起陶氏的身体来?林谨容暗里嘀咕了一声,笑道:“谢二叔父关心,家母不过是偶感风寒,早就好了。”

“那就好。”陆建中打了个哈哈,闲话家常一般地道:“不知二侄儿媳妇听说没有,梅宝清这次想在平洲这边联合我们这几家人,筹款买船运宝货呢。”

林谨容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派人跟着她了,转念一想,那也没啥,更多的可能是他派人盯着梅宝清的举动,知道林世全与梅宝清有接触,她又恰好回了娘家。二房若是知道她与梅宝清在茶肆里单独见了面,一准儿先就陆老太太面前上眼药了,哪里还等得到现在来试探她。于是微微一笑:“回二叔父的话,侄媳妇没听说。”

陆建中给了她一个“你就哄鬼吧”的眼神,道:“是么?莫非是亲家不曾得到邀请?这可是个好机会。一本万利。要不,你去问问你祖父,伯父他们,若是他们愿意,我来牵线?”

林谨容起身一礼:“谢过二叔父了,我祖父早就说过,不许林家子孙经商的。”

陆建中叹了两口气:“那可真遗憾啊。那你们想不想?”

林谨容道:“敏行不在家,这么大的事情我不敢做主。”

口是心非的阴险女人,陆建中原本也不是真关心她到底做不做,而是另有目的,便道:“二侄儿媳妇,我有事要同老太太说,你……”

林谨容忙起身退了出去。

春芽见她半途回来,忙道:“什么事?”

林谨容抓了个彩球逗毅郎玩:“二老爷有事要同老太太说。”一准儿是想哄老太太拿钱出来给他投梅宝清那桩生意,还担心她会在那里搞破坏呢,其实她真的不会。

陆建中天花乱坠地说了一歇,跪在陆老太太面前低声哀求:“娘,这是个好机会,将来宝货运回来,我们三弟兄的铺子里都能有货卖,对大家都有好处。”

陆老太太垂着眼不语,良久方道:“不许你打你三弟的主意,不许你和他借钱,也不许你劝他跟着你筹钱。他不比你和你大哥,我和你父亲只希望他能好好守着田庄,收点租子就够了。公中的钱,我既受了你父亲所托,便要替他守着,分到你们兄弟的手里,你们要做什么,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却不能从我手里拿出去给你。”

陆建中说不出心里的滋味,颤抖着嘴唇,流着泪道:“原来母亲一直都是这样看待儿子的?儿子又怎会打三弟的主意?这投进去便是大家的好处,哪里又是我一个人的?”

陆老太太淡淡地道:“你对他们好也是应该的。你若是真的需要,拿我的私房去罢,当我借你的。”回头命令沙嬷嬷:“老沙,称两千两银子给二老爷。”又问陆建中:“够了么?不够我也没多的了。”

“多谢母亲,儿子怎忍心拿母亲的钱?儿子还该给您老人家才是呢。”陆建中规矩退下,既然如此,就别怪他不客气了,于是办丧事时,手伸得更长不提。

第382章:陆纶

转眼间便进了冬月。

冬月初三早上,林谨容醒来,发现毅郎小小的身子紧紧贴在她怀里,她明显感觉得到今日却是比往日都要冷得多。她小心翼翼地披衣起身,替毅郎把被子紧了又紧,掀开帐幔,一点清冷白光透过帐幔的缝隙钻进来,竟是下了雪。

林谨容仰头靠在床头上,无声的叹了口气,陆纶该回来了。她依稀记得,那年陆纶归家,便是在一个下雪天里。陆家扫地的仆人早上去清扫灵堂前的雪,就看到穿着孝服的陆纶一动不动地独自跪在陆老太爷的灵前。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进来的,又在陆老太爷的灵前跪了多久,后来陆纶“暴病”而亡,下人们便传说,他其实刚回家的时候就已经不对劲了,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后来是被鬼物带走了。不然没法儿解释他是怎么在没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灵堂前。出于某种见不得人的原因,陆家上上下下都默认了这种说法,然后闭门谢客。

可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安静的,冷冰冰地躺在棺材里的陆纶那张乌青色的脸。他再不会笑,再不会调皮捣蛋,也不会嫌她烦,或者是笨拙的安慰她,那种滋味真是难受之极。毅郎动了动,把被子蹬开,林谨容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替他把被子盖好。

门轻轻响了一声,樱桃轻手轻脚地进来:“奶奶,您醒了么?”还未等到林谨容回答,便已经看到了倚坐在床头上的林谨容,于是露出一个快乐的微笑来:“五爷回来了。”

林谨容控制不住的心惊肉跳。她突然觉得她没什么把握,甚至有些害怕。

樱桃捧了衣物过来伺候林谨容穿衣起身,小声道:“昨日夜里守灵的人是六爷,下半夜的时候下雪,他冷得受不住,便往后头去睡了。今早锁儿去打扫庭院里的雪,就发现有人在灵堂前一直跪着,一动不动,腰杆笔直。还以为是六爷呢,因知道六爷的身子一向偏弱,锁儿便上前去劝,结果发现是五爷若不是怕惊扰了老太太,早就嚷嚷进来了。”

林谨容把衣服穿好,洗了脸,梳好头,康氏和豆儿也收拾整齐,过来照顾毅郎了。

见这边有了动静,素心忙过来道:“老太太昨儿夜里三更时分才睡过去,这会儿还没醒,奴婢先守着,二奶奶去看看,等下若是老太太醒了,奴婢这里先和她提一声儿,等她心神稳了再领人进来。”

林谨容应了,带了樱桃和芳竹一同朝灵堂走去。一路上遇到好些仆人交头接耳的,都是在说陆纶的事情,陆缮飞奔过来,看见林谨容,上气不接下气地抚着胸口道:“二嫂,祖母起来没有?”

林谨容摇头:“没有。”

陆缮“哎”了一声,扭身又跑,林谨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冒冒失失的,你要做什么?老太太身体不好,昨儿夜里三更时分才睡着,你休要惊扰了她”

陆缮急得跺脚:“二伯父要打五哥拎着老粗的棒子呢我爹拉不住,我得去求祖母来救他”

陆纶那黑胖子,谁打得起他当初就是那样的性子,现在历练过后回了家,就更没人打得起他。他可不是什么老实人,那时她虽不曾这么早就见着他,但也是知道他没受皮肉之苦的。林谨容劝陆缮:“你不要这样冒冒失失的去,也许二叔父只是吓吓你五哥。你五哥当初不声不响跑出去,挨两下子也不会怎样,我们先过去看看,若是真的往死里打,我便说老太太要见他。似这般,惊吓了祖母可又要算在你五哥头上了,怕是你也要挨揍。”

陆缮心中虽然不同意她的说法,更舍不得陆纶挨一下,但也晓得陆老太太那里的确是不能随便惊扰的,便道:“那二嫂说话可要算数。”

林谨容道:“当然算数,你五哥回来,我也是很高兴的。”

陆缮这才想起,林谨容当初与陆纶的关系也是极好的,便不再吱声,安安静静地跟着林谨容走。

还未到得灵堂外头,就听到陆建中的咆哮声,宋氏的哭声,众人的苦劝声,又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咚咚作响。陆缮变了脸色,道声不好,丢了林谨容飞快往前奔去。

林谨容也加快脚步,往前赶去。远远就看到灵堂外头围了一群人,除了二房、三房的人外,还有陆家的族人和下人,有些人耸着肩膀无声的笑,有些人苦口婆心的劝。雪地上,陆建中高高举着一根儿臂粗的棒子,嘴里冒着白汽,陀螺似地追着陆纶打,一边追,一边骂:“逆子畜牲你还敢回来,我今日必然要把你这不孝的东西打死在你祖父灵前。”

他太过肥胖,跑两下总要停下来歇口气,木棒每次都看似要落到陆纶身上,却又每次都抡空砸在地上。他一动,陆纶就往前跑,他一停,陆纶便也跟着停,还回头劝他:“爹,你不累么?你就算要打我出气,也等我在祖父灵前尽了孝再打如何?”

陆建中累得喘不过气来,将棒子拄着,颤抖着下巴上的肥肉,怒骂一旁看热闹的陆绍、陆经兄弟俩:“你二人还不把那孽畜给我拿下?眼睁睁地看着他不孝么?”

陆绍看了看陆纶,直挺挺地在雪地里跪下:“爹,五弟说得是,就算是要教训他,也等他给祖父尽了孝又再教训。”

陆经一声不响,也跟着陆绍跪下去。

陆建中怒喝:“我的话你们也敢不听?你们祖父临终前都一直记挂着他,就怕他将来没饭吃,没衣穿,他可有来看过你们祖父一眼?我打死这不孝的畜牲”一棒抡圆了朝陆纶砸下去,这次陆纶没让,硬生生让他打在了背上。

一声闷响,陆纶伏地痛哭。

陆建中还欲打下去,就被陆建立抱住了腰,喝道:“孩子回来就好,你要打死他么?”

林谨容上前盈盈一礼:“二叔父,老太太听说五叔回来了,要他立刻去荣景居。”

陆建中便扔了棒子,摆出一个要踢人的动作:“贱畜生,今日且饶你不死。”

他这一脚当然没能踢到陆纶身上,只带起一层雪雾,陆缮扑过去使劲去拖陆纶:“五哥,祖母要见你,赶紧的。”

陆纶倒也干脆,擦了泪,对着陆老太爷的灵位拜了三拜,站起身来,一手牵了陆缮,看了林谨容一眼,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转身往外走去。

林谨容跟上去:“刚才可有打到哪里?”

“不过是给我挠挠痒而已,只怕他还比我累,身上要疼几天才缓得过来。”陆纶朝林谨容一笑,一张脸被雪白整齐的牙和孝服衬得越发的黑亮,一圈钢针似的胡茬犹如刺猬竖起来的刺。

林谨容忍不住“扑哧”一笑:“你看看你黑成了什么样子你再换身黑衣,夜里头做贼也没人看得出来。”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陆纶的神色。

陆纶的目光闪了闪,笑道:“没法子,本来就黑,日日风吹雨淋的,就更白不到哪里去。”

陆缮心疼地拉起他的手来:“五哥,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是做什么?种地啊?看看你这手你天天拿在树上擦吧?”

林谨容斜眼看去,陆纶的手上满是老茧,再一看,手腕上露出一道粉红色的疤。还未看清楚,陆纶就飞快地把手收了回去,将袖子落下,板了脸摔开陆缮,轻轻拍他的后脑勺一巴掌:“多大的人了呢,还这样腻腻歪歪,拉拉扯扯的,你怎么就没点长进”

陆缮气得脸通红:“明明是你牵我的五蛮子,你怎么还是这般不讲道理?枉费了我怕你挨打,来回奔跑。”

陆纶半点羞愧的神色都没有,伸手揪着陆缮的后衣领,轻轻一提,陆缮的双脚便离了地。周围几个丫头婆子便都吃吃笑了起来,陆缮不由气恨交加,使劲蹬着腿尖着嗓子骂:“黑胖子,放开我,活该你挨打就会欺负我”

“还好,有长进,没动不动就哭了。”陆纶将手一松,未等陆缮站稳,又在他勾着的背上使劲打了一巴掌:“叫你年纪轻轻就装老头儿,勾腰驼背的,你有病啊你难看死了”

陆缮忍气吞声地站直了,挺直了腰背,骂道:“我不和你这个字都认不全的蛮子一般见识。”

陆纶嬉皮笑脸:“哟,你的字都认全啦?做首酸诗来我听听?”

陆缮瞪了他一眼,装腔作势地理了理袖子:“我怕你我后年便要下场的。”

陆纶突然沉默下来,揉了揉他的头,哑声道:“好好读书,不要辜负了祖父的期望。”

陆缮也跟着沉默下来,兄弟俩安静地跟在林谨容身后,埋着头往前走。

走了约几十步远,陆纶低声问林谨容:“祖父没有受多大的罪吧?”

“还好。”林谨容正想找点什么来安慰陆纶,却见陆纶竖起眉毛,一巴掌拍在陆缮不经意间又勾下去腰背上,骂道:“叫你又驼背你小心了,我看到一次打一次”

第383章:说辞

陆缮被陆纶打得哇哇叫,却一直腻在他身边舍不得离去,反复追问:“你到底去那里了嘛,不是参军去了么?怎地回来了,还知道家里的事?”

陆纶闷声闷气地道:“我当时去了克州,因为机缘巧合,恰好遇到了我们将军,就做了他的亲兵,这次是随他到太明府公干,刚好听说这件事,我便同他说了,他许我回来奔丧。”

林谨容瞥了陆纶一眼。就连说辞都和从前一模一样,但实际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也只能哄哄陆缮而已。

陆缮深信不疑:“那真好啊,你能在家里留多久?”

陆纶抬眼看着树梢上的雪,低声道:“总要看着祖父落葬。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他老人家。”

林谨容劝道:“那也没什么,事发突然,你大伯父、二哥、大哥、六弟他们当时都在外地,也不曾赶回来。祖父只要知道你过得好,没有乱来,他就放心了。”

陆纶垂着眼“唔”了一声。

林谨容又道:“祖父特意给你在太明府留了一间铺子,生恐你将来衣食无着。”

陆纶又“唔”了一声,把脸侧开,再无他言。林谨容看过去,只见他又红了眼圈,不过是强忍着而已,便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陆缮安抚地拍拍陆纶的肩头,温和地道:“五哥,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多了两个侄子,一个侄女儿。”

陆纶眼睛一亮,抬眼看着林谨容:“是不是?”

林谨容一笑:“是,毅郎就在荣景居住着的,等下我抱出来给你看。”

陆缮就笑:“毅郎可好玩,胆子极大。”说完又偷偷看了林谨容一眼,见林谨容若无其事的,便也就放松了肩膀。

陆纶道:“我听说二哥的事情了,二嫂,恭喜你和二哥。只可惜……”只可惜才过得一年好日子,便又要回来。

林谨容自是懂得他这个可惜是什么意思,笑答道:“也不怎样,现在和从前不同了,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日子总是越过越好过的。”已经析产,她已经想开,又有了毅郎,自是比从前好得太多。她现在要做的紧要事就三件,第一是先解决陆纶的生死,第二是办义庄,第三是尽力带着家人避过灾难。

陆纶点点头:“是,日子总是越过越好过的。”

说话间,到了荣景居,陆纶有些激动,迫不及待地要扔了林谨容与陆缮,抢进里头去,林谨容忙拦住他:“老太太身子骨已经垮了,受不得刺激,大喜大悲都是不好的,她还不知道你回来了,等我先进去看看,我叫你你再进来。”

陆纶怔了一怔,乖乖地站在了廊下。

林谨容进得房里,素心正服侍陆老太太用药呢,见她进来,忙笑道:“老太太,二奶奶来了。”

话音未落,陆老太太就往林谨容身后张望:“五郎呢?”

林谨容忙道:“怕惊扰了您,在外头等着呢。祖母,您可千万要答应孙媳妇,见了五郎慢慢儿地说话,不要急,不然五郎可要难过了。”

陆老太太喘了口气:“我知道,快叫他进来”

林谨容又折出去叫陆纶:“说话的时候小心着些,不要挑伤心事来说。”

陆纶顾不得答应她,红了眼几步奔入,跪倒在陆老太太跟前,以头抵地,哭道:“孙儿不孝,叫祖母挂心了。”

陆老太太说不哭,到了此时却也忍不住想起陆老太爷来,伤心地将拐杖杵了陆纶两下,哭骂道:“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只顾着自己自由快活,却忘了我们这两把老骨头时常为你担惊受怕可怜你祖父,竟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陆纶膝行上前,抱定了陆老太太的双腿,仰脸看着她,泪流满面:“孙儿不孝,祖母息怒。”

林谨容上前劝了一歇,祖孙二人好容易停住了泪,沙嬷嬷抬凳子过来给陆纶坐,陆纶不坐,就在陆老太太榻前的脚凳上坐了,挨着陆老太太的双膝,道:“我就在这里陪着祖母。”

陆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使劲戳了他黑亮的额头两下,骂道:“起来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这样的皮,像什么样子”骂归骂,语气里却满是欣慰。

陆纶笑笑,厚着脸皮道:“也没多少机会给我在祖母面前皮,就让孙儿尽尽孝罢。”

陆老太太敏感地听出他的意思来,立时皱了眉头道:“怎么?你还要走?”

陆纶抿抿唇,低声把他先前同陆缮、林谨容的说辞说了一遍:“等祖父的后事办完,我总要回去的,耽搁不得。”

陆老太太默然半晌,侧过头轻轻擦了一下眼角。

陆纶本是怕她死活留住他,见她什么都不说,只是默然掉泪,心里更不是滋味,便装作不曾看见,顾左右而言他:“我那只胖松鼠呢?怎不见?莫不是给你们弄丢了罢?”

陆老太太猛地一拍他的头,骂道:“臭小子你倒记着你的松鼠实话告诉你,你走后,你祖父看着生气,便把它扔了。”

陆纶眼神一黯,将一颗大头伏在陆老太太怀里,哽声道:“祖母,祖母,孙儿不孝,日后总要经常来看您的。”

陆老太太含着泪,抚着他的背脊,叹道:“你大了,自去奔你的前程罢。”

沙嬷嬷捧了热茶汤上来,劝道:“老太太,五爷回家,又有了前程,是好事,老太太快收了泪罢。稍后五爷去老太爷灵前说说话,也好叫老太爷放心。”

陆老太太强打起精神,逼着陆纶去凳子上坐好,问长问短。

陆纶尽捡些无关紧要,轻松快活之事说给她听,陆老太太的郁气却也去了不少。说话间,陆家老姑太太赶了过来,陆建中等人安排妥善外头的事情,也进到荣景居里来,众人将陆纶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刨根问底的问他,陆纶沉着冷静的一一答来,回答得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