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建中不知老太太到底知道了多少,但这样子,分明就是来雷声大雨点小,特意来护着陆纶的。便赔笑道:“母亲,是儿子没有教导好……您老休要为他气坏了身子。”

林谨容定了定神,计上心来,朝樱桃招招手,低声吩咐了几句,樱桃领命快步走了出去。待得樱桃去了,林谨容上前道:“哎呀,这素面已然糊了,待我让人重新做。春芽,你端下去,让人重新做来……”

陆经忙道:“二嫂,你放着莫管。”

林谨容吃惊地拔高声音道:“三叔,我不过是好心,你怎地这样……”

“吵什么?成何体统?”陆建中话音未落,陆老太太的眼皮跳了跳,突地道:“什么面?值得你叔嫂这样闹腾?”

“老太太……”林谨容颇有些想不管不顾的豁出去,陆经与陆建中却不这样想。先缓缓再说,陆建中冲上前去,一脚踢在陆纶身上,骂道:“小畜生,你还不快给你祖母认错,到你祖父灵前跪着去?”

却见陆缄大步走进来,怒声斥骂道:“不能就这样轻饶了他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绝对不能轻饶否则日后谁也不会再把礼义廉耻当回事了,今儿他是无意,明儿他是为了报恩,陆家要堕落了么如果不严惩陆纶,族中谁还敬我家”

这可真是平地起波澜,陆缄此言一出,除了林谨容暗里松了口气外,所有人都呆了一呆。陆建中最烦躁,这两父子到底要干什么?当真要赶尽杀绝么?不单要命,还连最后的脸面都不给他留?真是可恶到了极点陆经满脑子都是浆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陆老太太则皱起了眉头,这是怎么回事?一向最是宽恕的陆缄,怎会如此咄咄逼人?再想起林谨容早前的表现,她陡然惊觉,此事没有那么简单陆纶垂着眼,面无表情,命都可以不要了,还在乎这个么?

陆建中早忘了那碗面,只管怒气冲冲地指着陆缄道:“二郎你待要如何这种事情尚且轮不到你来管,是长辈的事去叫你父亲来”

陆缄镇定自若:“陆家不是谁的陆家,我能管我该管”他转身指定了陆纶,大声道:“似这样的人,便该告他忤逆,除了族谱,断了关系,赶出去以儆效尤”

第403章:了断

陆老太太不能接受,谁不会犯错?陆纶犯的错虽然有点离谱,但是好好教训一顿也就是了,怎能轻易赶出去?便皱起眉头看向陆缄:“二郎……”

“请祖母恕罪。”陆缄打断她的话,朗声道:“法不容情,陆氏家规不是拿来开玩笑的。当今天子以孝治天下,最重的就是孝道人伦,我家出了这样的子弟却不管教,日后被人知晓,叫家中其他人如何立足为人?”

陆绍从后头跟进来,微微冷笑:“说来说去,不过是怕拖累了二弟为官的名声……”

陆缄垂下眼,一言不发。

“闲杂人等悉数退下”陆建中的脸色极其难看,沉声吩咐陆经:“三郎,去请你大伯父来。”

“儿子这就去。”陆经“嗳”了一声,去前不忘去收那碗早就被泡糊了的汤面。

林谨容上前按住那碗汤面:“三叔莫管这个,我来收。”既然陆建中让请陆建新来,那就说明他们之间是早就结成了共识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她和陆缄就算是想好了退路,也要真正当家的认可才是。她只有依靠着陆老太太那点慈爱心,尽量多的给陆纶争取一条活路。

陆经恼了,他是为了谁来?惹祸的不是他,他却要跟着受罪丢命,林谨容夫妻二人愿意承当这个风险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何必非得拖着其他人不可?陆纶自己都晓得要承担责任,他夫妻二人添什么乱?装好人是吧?谁不会装?真够恶心的。于是毫不客气地从林谨容手里夺走那碗汤面,冷冷地道:“二嫂,你还是管好你自己为好。一个妇道人家,不该伸手的地方莫要乱伸手不该管的事情莫要乱管”

陆缄并不知那碗面汤有什么秘密,只陆经这态度,就已经把他气得够呛,于是起身上前一步,将林谨容护在身后,冷笑道:“三弟好威风我平日不在家,你就是这样对待你二嫂的?她好心好意收拾碗筷,哪里做错了?我竟不知,什么时候收碗筷是你一个大男人的事了”他这话,有五分气愤,也有五分借机搅局的意思在里面。

林谨容忙道:“二郎,算啦。”口里这样说,却趁陆经只顾着和陆缄打交道的当口,假装失手,把一碗汤面悉数倒在陆经手上。

也不知那东西会不会透过皮肤渗透进去?陆经吓得脸色惨白,怪叫一声,扯了袖子擦手,狂奔出去一路狂呼:“快打水来”

到底有多毒?就连汤泼在手上都吓成这个样子?林谨容暗自心惊,却带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哎呀”了一声,惊慌道:“我不是故意的,烫着了吗?明明已经凉啦。”手却死死抓住陆缄,不许他碰那东西。

怎会闹成这个样子?陆纶神色复杂地看着陆缄和林谨容,陆老太太目瞪口呆。她再老再糊涂,也能看出这事儿真的不是一般的严重。

计划已经悉数被打乱,得重新计较了,陆建中喘了口气,气急败坏地吩咐已经看出不对,正在观察形势,陷入深思中的陆绍:“去请你大伯父来”

不多时,陆建新阴沉着脸走进来,先阴阴地看了林谨容和陆缄一眼,换了张柔顺的面孔,走到陆老太太跟前请安:“儿子教子无方,惊扰母亲了。”

陆缄仿佛是同陆建新扛上了:“父亲,陆纶这事儿……”

陆建新猛地回头,凶悍地道:“闭嘴退下”

陆老太太阴沉着脸道:“这是怎么回事?”话音未落,又听门响了一声,陆缮探头探脑地抱着个盒子走进来,先偷看了林谨容一眼,又含着泪看看陆纶,怯怯地喊了一声:“祖母、大伯父、二伯父。”

陆建新冷冷地道:“你来干什么?出去”

陆缮抖了一下,害怕得嘴唇都白了,却仍是飞快跑到了那碗被打泼的面汤前,笨拙地把怀里的盒子放到地上,抖手抖脚地从里头抱出一只鸡来。那鸡见了吃食,本能地就要去啄。

好嘛,鸡都冒出来了。陆建中气得一脚踢飞那鸡。那鸡怪叫一声,慌不择路,反倒拍着翅膀朝着他扑过去,陆绍匆忙去拦,那鸡眼看着陆老太太那里没动静,便又折身朝着陆老太太的方向飞过去。众人便都齐齐去拦,一时间鸡飞狗跳,等到终于把鸡给关进箱子去了,陆建中一巴掌就响亮地搧在了陆缮脸上。其实他最想打的是林谨容,陆缮这老实蔫吧孩子都干出这种事来了,除了这女人在中间捣鬼以外,再不作他想。但他气归气,却是不敢真的当着陆建新和陆缄的面去打林谨容或者是骂林谨容,他只能把气都出在陆缮身上。

陆缮捂着脸呆了片刻,耻辱怨恨害怕伤心齐齐涌上心头,突然一头朝着陆建中怀里撞将过去,哭喊道:“你凭什么打我……我叫你欺负我,我叫你总欺负我爹娘,你为老不尊……”

陆建新在一旁看着,叹气:“不成体统。”却丝毫没有要去劝服的意思,陆缄与陆纶同时上前,将二人拉开。陆缮哭得像个孩子,伏在陆缄肩上伤心得要死,陆缄紧紧抿着唇,沉默地拍着他的肩头,一张脸雪似的白,一双眼睛越发幽黑。

林谨容忐忑着,不安着,垂下了眼眸。她知道陆纶做得不对,知道大家都有害怕怨恨的理由,但是亲人间不该是这样的,她不能看着陆纶送命。如果是林慎之做了同样的事情,她怎么也不会舍得亲手毒杀林慎之。

“孽障”陆老太太怒喝了一声,揪紧衣领,两行浊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流了下来,她极度悲伤的,痛苦的哽咽了一声,凄厉地大喊:“老头子你睁睁眼吧”捶着胸口大哭不止,哽咽不能语。

林谨容害怕了,她忙上前去扶着陆老太太,低声劝慰,“滚”陆老太太将她猛地一推,林谨容踉跄了一下,仍是上前,沉默地抱住陆老太太的两只手,不让陆老太太捶自己的胸。陆老太太体弱,哭了两声便没了精神,只低声抽噎。

其余人等早已经安静下来,齐齐跪了一地。

陆纶膝行上前,端端正正地跪倒在陆老太太面前,使劲磕了三个响头:“祖母息怒,都是孙儿的不是。孙儿大逆不道,拖累家族,还请祖母不要为孙儿伤心。”

又到陆建中面前磕了三个头:“多谢父亲将儿子教养成人,儿子让你失望了。”

陆建中撇开头,那碗毒面下去,无论吃或者没吃,什么情分都没有了。

陆纶看向陆缄与林谨容、陆缮,微不可见地笑了一笑,回身对着陆建新朗声道:“大伯父,事情皆都因我而起,多的话我不想说,说了也没用。为万全计,就依着二哥的意思,先把我逐出家门吧,我,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陆建新沉默片刻,道:“五郎,不是做长辈的心狠,你委实太过于糊涂了,你怎么就不为这一家子老小想想?”先逐出家门也好,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不用再藏着掖着,他也就没必要再多说那些让人听了徒生反感的话。

陆纶垂着眼道:“我早前并不知晓。”

陆老太太哭骂道:“孽障,你是要我的命……”喘了口气,突地指定了陆建中,“你过来。跪下”

陆建中沉默地走过去跪下,陆老太太看了他片刻,突地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咬牙切齿地道:“虎毒不食子,你父亲若是在世,怎样也不会似你这般的狠毒无能……”

“母亲儿子知错了”陆建中疾声打断陆老太太的话,那一瞬间恨死了长房,好人都是他们做尽了,坏人都是他,却丝毫不敢辩白,也不敢擦脸上的唾沫,只流泪道:“母亲,儿子难道不心疼么?但为了这一家子,儿子不得不……”

陆缄上前一步:“祖母,这事儿交给孙儿来安排罢。”

陆建新阴沉沉地看了陆缄一眼,淡淡地道:“也好,二郎你来安排,当着族老们的面,把这事儿了断了罢。先行家法,然后同官府告备,出具执凭文帖,此后各户别居,永不往来”

沉闷的棍棒击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一声响似一声,宋氏听得心惊肉跳,揪紧了手里的帕子,钉在凳子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吕氏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低声道:“太狠毒了,让五叔吃这样的苦头……枉自平日五叔待他们那样好。”

康氏忍不住,拔高声音道:“大嫂”

吕氏傲慢尖刻地看着康氏:“三弟妹,休要为了点小恩小惠,把胳膊肘往外拐。”

宋氏猛地一拍案几:“够了”

于是一片安静。就连外间击打人体的声音也低了,宋氏猛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悄悄往外张望。

天是耀眼的蓝,蓝得没有一丝杂质,一丝风都没有,太阳白花花地挂在天际,干枯的树枝反射着苍白的冷光。

陆纶挣扎着爬起,对着陆老太爷的灵堂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陆家大门。有人追着出去,拉着他说了几句话,陆纶回头看了看阳光下的陆家大宅,轻轻点头:“让他们放心,我自会给他们交代。”

众人各怀心思散去,朱见福过来点头哈腰地道:“二爷,大老爷请您和大奶奶过去。”

第404章:相通

今日这事儿被她给全数搅黄了,陆建中恨透了她,陆建新也会怨她多事,还有一些人,会觉着因为她多事,害得大家不能踏实睡觉,安稳生活,从而也看不惯她,怨恨上她。林谨容虽然早就猜到会这样,但事到临头,也忍不住还是有几分难受。

陆缄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走罢,我在。”

林谨容吸了口气,回头吩咐樱桃:“回去守着毅郎。”

樱桃担忧地退下:“是。”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默然走到无人处,陆缄低声道:“那碗面……”

林谨容道:“差一点。”

陆缄抿紧了唇,良久,低声道:“不要怕,你没做错。”

林谨容瞬间红了眼圈,突然很想哭:“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他死,我怕这事儿还没完……”现在看来是暂时逃脱了,但陆纶说过要给陆家人一个交代,她觉着不会完。

“不是让长寿拿了钱财在城门外等着他的么?”陆缄揽了揽她的肩头,沉声道:“尽人事,知天命。不管怎么样……五郎日后也会晓得轻重了。”忍了忍,低声道:“你日常就在内院之中,不知道外面很多事。这两年民乱是越来越多了。北漠那边连着三年大旱,一有机会就烧杀抢掠,迟早这场仗都要打的。郭海这个人虽然诸多不好,他杀北漠鞑子却是最勇猛的。”

林谨容抓住陆缄的袖子,把手一寸一寸地从他的袖口探进去,轻轻握住他的手。陆缄的手冬暖夏凉,修长有力,她握住很舒服,那种不安与忐忑骤然就淡了几分。人的感觉真奇怪,从前,新婚时期,他触着她的时候,总是给她一种犹如蛇爬过一般的感觉,好半天,被他碰过的地方都是腻腻的,极为不舒服。可是现在,怎么就想握着,握着就舒服呢?

林谨容的手指冰凉湿滑,纵然她一贯的胆大包天,可到底也只是个小媳妇。她刚才做的那些事,请陆老太太出面,和陆建中、陆经当面叫板,打翻毒面,安排陆缮抱鸡啄面,没有一件不是需要胆识的,没有一件不是得罪人的,也幸好陆老太太没出事,不然这罪名可够她担的。这个女人啊,陆缄轻轻叹了一声,紧紧握住林谨容的手。没关系,得罪就得罪吧,反正有他在,无论如何他也会护着她和毅郎。

“以后行事再谨慎一点。”陆缄正想借机说说林谨容,却听林谨容应了一声,低声道:“二郎,我们这里将来会不会乱?”她能不能从他那里得到力量和支持?

陆缄微微怔住,郭海来这里当然不会只是为了陪陆纶奔丧。也许郭海很看重陆纶的勇猛义气,但郭海不是普通人,能让他冒着极大的风险来这里,并且留这么久,必然是有其他要事。他又想起了丰州的民乱,丰州的民乱到现在也还没压制下去,可是平洲这边与丰州不同。

太祖当年创业,为了改变各地割据,拥兵自重的格局,曾下令将许多城池的城墙尽数毁去。如此,官兵攻打倒是容易了,但凡事都有利有弊,民乱兵变一旦发生,各处州县也是不好守,轻轻就给攻破了。但平洲不同,平洲与清州因为靠近大荣,所以还留着城池,驻兵也不算少。想到这里,陆缄的心口一跳,西北呼应,郭海是不是打的这个主意?他的心神突然间就乱了,面上却是半点不做出来的,低声安慰林谨容:“没有的事,别瞎想。”

林谨容张了张口,终是做出一副相信陆缄的样子来。

陆缄就转换了个话题:“我和你说说火哥儿的事情,那陆绩当真不是个好人。早前他得了陆经给的银钱,答应弄清楚和五弟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后来他看出不对劲了,又发现了火哥儿也在打探这事,便支使哄骗着火哥儿……”后来的结局便是,陆绩什么事都没有,还跑回来报信,火哥儿却死了。

林谨容恨得牙痒:“这个人,我每次看到他就膈应得慌。好事不见他,坏事处处都有他。”

陆缄低声道:“你放心,必要叫他从此进不得这府里。”还要叫他日子不好过。

日光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天色渐晚,陆建新捧着他心爱的六瓣莲纹青瓷茶盏,慢吞吞地喝着茶,看也不看跪在他面前的陆缄和林谨容。

林玉珍忐忑不安地走进来,忍了又忍,低声道:“老爷……”虽则她也是十分厌烦林谨容多事惹事的,但到底是她侄女,这也跪了好半天了。

陆建新冷冷地道:“老太太那里不需要伺候么?大夫看过了?药熬好了?进食否?”

林玉珍刚才从荣景居回来,她就要按着实话回答陆建新:“老太太才用过汤药睡下了,是毅郎……”刚开了个头,就见陆建新将茶盏重重放在几案上,只得怏怏地道:“我再去看。”

陆建新待得她去了,方冷冷地看着陆缄:“你翅膀硬了,眼里没有我了。”

陆缄垂着眼,腰背挺得笔直,一言不发。

陆建新从前对陆缄这个沉默死倔的性子也是头疼得很,好在陆缄其他方面一直表现得很不错,也就可以忽略了这个缺点。可是现在不同,陆缄竟然胆敢在这种大事上头违逆他,和他作对,那就不一样了。陆建新认为,这个苗头必须趁早掐灭掉,不然将来他老了,怎么办?

这小两口,从进门开始,就同一个表情,一副共同进退的模样,颇有些类似当年他和林玉珍的情形。早前他就曾听押送节礼的家仆管事说过,这小夫妻感情甚笃,现在看来也的确如此。那才好,只要有顾忌,就不可能放肆到哪里去。

陆建新打定了主意,微微冷笑:“怎么不说话?你口若悬河,气壮山河,指挥全家老小按你的安排眼色行事时的气势都哪里去了?”

陆缄还是不说话。他一进门时已经说了很多,很明显陆建新听不进去,那他就不说了。林谨容轻轻踢了他的脚一下,好汉不吃眼前亏啊,就认错吧。

陆建新看得分明,丢开陆缄,转而问林谨容:“二郎媳妇,你可知错了?”他若是连让陆缄认错都不能做到,何谈其他?

林谨容低声道:“回公爹的话,儿媳知错了。”虽然知错了,但下一次,她大抵还是会照做不误。

陆建新就点点头:“既然知道错了,便往你祖父牌位前跪着去吧。”没说要跪到什么时候,那便是他什么时候想要她起来,就什么时候,一切都取决于陆缄的态度。

“是。”林谨容站起身来准备往外,并不打算给陆缄求情,因为她很清楚,这个情,她求不来。

陆缄终于开口了:“父亲,儿子知错了,和阿容没有关系,她不过是按照儿子的吩咐做事而已。求您饶了她。”陆建新要的不是简单的认错,他很清楚也很明白。

“看看,我不在家这几年,被你们母亲惯得,任性妄为,全然不知轻重。”陆建新冷笑了一声,没表示要怎么办。林谨容便也继续往外走,事情是她和陆缄做下的,还是因她而起,她跪也就跪了,没什么可多说的,因此她倒也没什么怨恨。

春芽在院子外头等着她,见她一瘸一拐地走上来,赶紧上前扶住她,小声问道:“奶奶,大老爷这是饶了您么?二爷呢?怎不见他出来?”

林谨容苦笑:“我还得去灵前跪着呢。”至于陆缄,她也不知陆建新要如何才肯放过他,反正不会那么轻松就是了。

春芽也没有办法,唯有扶着她慢行而已,只希望走得慢一点,拖延一下时间,好叫林谨容恢复恢复。

林谨容行至灵堂,晚一轮的哭丧还未开始,康氏却在那里守着,见她进来,什么都不说,只亲手在地上铺了个垫子,低声道:“二嫂,这里。”

垫子又厚又软,林谨容一跪下去便察觉出康氏的善意,便朝她一笑:“谢了。”

康氏跟着在她身边跪下来,极低地道:“我也要谢二嫂。”不然,陆经做下那种毒杀亲兄弟的事情,实在是让人不可忍受。虽然她同样怕,同样怨陆纶不知事,但人这一生,有所为有所不为。

林谨容盯着陆老太爷的灵牌,严肃地道:“康家有个好女儿。”

康氏有些骄傲,小声道:“我愿多和二嫂学。”

林谨容回头,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初初相识相知的那一日。

夕阳半遮半掩落入群山之中,半边天际被染得血一样的红,离平洲城几十里远的一户独门独户的农家,正欢天喜地的把院子里的鸡赶进鸡圈里,把狗拴起来,让小孩子躲进房里去,迎接站在门口的那个虽然看起来落魄疲惫忧伤,面皮黧黑,但是身边跟着个牵马的仆从,一看就是个大家公子的客人。

那仆从把马拴在门前的老槐树上,好声好气地道:“茶饭来,银钱好说,要素的……”

“不,好酒好饭,杀只鸡。”那面皮黧黑的公子扔了这一句,就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淡淡地吩咐农妇:“有豆子么?炒一大锅来,吃好酒饭便要,要刚出锅的滚烫的。”

第405章:惊梦

农妇一边示意男人去弄酒抓鸡,赔笑道:“公子要炒豆,是要喂马么?”

那公子冷冷地横了她一眼,扔出一大把钱。崭新的铜钱从石桌上滚落到地上,叽里咕噜撒了老远。这便是不要多嘴的意思。农妇笑眯眯地将钱一个一个捡拾起来装入怀中,道:“您等着,屋里坐罢,这下晚了,凉。”

那公子一言不发,仆从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吩咐道:“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来。”

农妇疾声吩咐缩头缩脑的孩子们:“狗子打扫屋子,大妞帮我烧火……”

天色暗沉下来,黑如泼墨,两盏青瓷省油灯灯火只有蚕豆大小,把本来就显得昏黄暗黑的旧屋子衬得更添了几分幽暗。那公子一直不停地喝酒,那仆从脸黑如铁,明明非常不高兴,却一句多话也无,手脚勤快,把那公子照顾得无微不至,那公子眼睛只往菜碗上一瞄,他便立刻将菜夹了过去。

农妇送菜出来,低声同蹲在灶台边炒豆子的农夫道:“看看,当家的,人家这有钱人过的日子就是逍遥,可怜了我那下蛋的老母鸡……”

农夫低声啐骂道:“呸,给的钱够你买十只下蛋的母鸡了,你待还要如何?”

“那不是喂了好些年,舍不得么?”农妇嘿嘿只笑。昏暗处走出两个半大不小的丫头小子来,一个道:“娘,我要吃肉。”一个道:“娘,我要穿新衣服。”

农妇随手抓起笤帚打了儿女两下,骂道:“滚才几个钱呢,还要过年不?”转念一想,又道:“我去问问,他们要不要留下来过年,想必,他们是住不惯我们这粗布被褥的,不过咱们有新的……”于是喜滋滋地去了,把来意委婉说明。

那仆从倒是有这意思,劝道:“爷,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不如就这样罢?”

那黑面公子把最后半碗酒尽数倒入口中,重重将酒碗往桌上一放,寒着脸道:“我要的豆子呢?”

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极寒的气势,让人不敢多言,农妇硬生生把那劝说的话给咽了回去,陪笑道:“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快步奔了出去,扬声道:“当家的,炒好了么?”

屋里只剩了主仆二人,黑面公子冷淡地道:“长安,你走吧,我已非陆家的人,你跟着我没好下场。”

长安跪倒在地,流泪哽咽:“五爷,小的打小儿就跟着您的,您不要小的了,却让小的往哪里去?”

陆纶极度不耐:“我管你往哪里去走”长安待还要再说,陆纶手腕一翻,一道寒光闪过,长安就觉着脖子透心地凉,他闭了眼横了心道:“随便您吧,小的总不走就是了。”

窗外传来农夫怯怯的声音:“客人,好了,可烫。”

陆纶将匕首收起,起身往外。长安往前一扑,紧紧抱住他的双腿:“爷,您要豆子做什么?”

陆纶巍然站立不动:“放手。”

长安拼命摇头:“不,二爷不是……”话音未落,就被当胸踢了一脚,疼得气都喘不过来,陆纶血红了双眼,嘶声道:“从今以后,再不许提起他们。”

这是许他跟着了?长安一喜,道:“不提,不提。爷啊,您……”

陆纶却已然去了,长安慌忙追到厨房,却见陆纶将绵袍脱下摊开,让农妇:“都倒进来。”

农妇依言将一锅滚烫的豆子倒入到那件做工精良的绵袍里,心疼道:“客人,好可惜……”

陆纶将豆子包了转身就走,长安匆忙追了出去:“爷,等等小的。”转眼间主仆二人并马匹就消失在黑暗里,剩下农夫一家面面相觑,这是做什么啊?

天空无星无月,偶有不知名的野兽怪鸟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山洼里,某个避风处,“爷啊”有人撕心裂肺地发出了一声哭喊,又突然被掐断了,再无半点声息。

正在收拾碗筷的农妇被吓了一跳,竖起耳朵去听,却又什么都没听见,便小声问男人:“当家的,你听到什么了么?”

吃得真干净啊,半点都不剩男人正在翻拣陆纶吃剩的东西,很不高兴地道:“狼叫”

“呃……”林谨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睁大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帐顶,松开莫名咬得酸疼的牙关,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上犹如才从水里爬起来似的,满是冷汗,突然就觉得很伤心,很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奶奶?”因着林谨容挨罚,一直将近三更时分才被放起来,春芽担忧她挨冻受累夜里会不舒服,又不放心樱桃,便与樱桃一道守夜,却是一直不曾睡好,才听到里头有动静,立刻就披衣起身,掌灯往里探询。

林谨容将手放在心口上,心跳快得让她极度的不舒服:“我这里不舒服。”

春芽吓了一跳,忙将灯放在照台上,探手去摸林谨容的额头,又湿又凉,再看她的模样,却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手往身上一摸,里衣悉数湿透,便取了里衣与她换,柔声道:“奶奶可是做噩梦了?”

林谨容摇头,低声道:“是睡梦中,突然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春芽安慰她道:“大抵是昨日经过的事情太多太累了,还早着呢,再睡睡吧,奴婢就在一旁守着的,不怕。”

林谨容低声道:“春芽姐姐,我小时候在母亲房里睡觉,你就是这样哄我的,你还记得吗?”

春芽一笑:“记得,您小时候胆子可小。幸亏毅郎不像您啊,再不见胆子比他更大的小孩子了。”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春芽见林谨容倦意上来,便安静地守在一旁,待得林谨容睡着了,方放了帐子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低声吩咐樱桃:“奶奶怕是病了,你去找素心,问她要两丸药来吃吃,天亮就禀告大太太,请大夫。”

樱桃唬了一跳:“奶奶病了?”

春芽很肯定地点头。哪怕就是没病呢,昨日被折腾得那么惨,就不能歇歇么?

“阿容?你好些了么?”林谨容迷迷糊糊间被人叫醒,但见已然天亮,陆缄满脸担忧地守在她床边,一旁还坐着林玉珍。

林谨容便要起身,陆缄轻轻一捏她的手:“病了就好好躺着,我请大夫进来给你诊脉。”春芽上来放了帐幔,林谨容也就安心地躺着,由着他们安排。

须臾,大夫开了方子,由着陆缄送了出去,春芽将帐子挂起来,林玉珍将毅郎抱在怀里,板了脸道:“叫你多管闲事把自个儿给赔进去了,毅郎想娘都没不见你的人,这下子好了吧?”

林谨容微微笑着:“姑母莫替我担心,我过两日便好了。”

林玉珍板着脸道:“谁替你担心了?活该。”

林谨容垂了眼,朝毅郎伸手:“毅郎过来娘抱抱。”

林玉珍不给她:“都病成这样子了,还要抱他?也不怕把病气过给他。我带过去领两日,你好生将养着。”

斜刺里伸出一双手牢牢将毅郎抱住,陆缄含了笑,语气柔和地道:“母亲身子也不好,毅郎太过顽皮,只怕累着您,还是让阿容来吧,她这不是什么大病,再不然,还有乳娘。”

林玉珍抱着毅郎舍不得松手,陆缄微微提高声音:“母亲?”

林玉珍撤了手,道:“我不过是喜欢他,心疼他,也只是想替你们出几分力,舍不得就算了。”赌气起身走了出去。

方嬷嬷跟在后头小声赔笑:“今日老爷留在后头押送箱笼的管事要到,太太忙得很。”委婉地解释了林玉珍心情不好的原因,陆建新的另一个小妾要到了,还是个管事管财物的小妾。

陆缄点点头:“烦劳嬷嬷多多照顾母亲。”

这意思是他不怪林玉珍,方嬷嬷很高兴,行了一礼,飞快地去追林玉珍。陆缄走到林谨容床前,把毅郎递入她怀中,挨着她坐下来,低声道:“你是怎么了?我听春芽说,你心口不舒服?是不是昨日被冷着累着了?”

林谨容把头靠在他肩上,小声道:“不是。不知为何,我睡着,突然觉得又怕又难过又伤心,心跳得很快,很难受。也不知五弟如何了。”能不能和当初的黄姨娘一样,好好地活下来呢?

陆缄摸摸她的头发:“莫要担心,昨日长寿不是在城外把衣物钱财马匹尽数都交给他了?还有长安跟着他的,长安与他打小一处长大,一定会照顾好他的。”可是陆纶永远也回不来了。

林谨容叹了口气,将毅郎放在床上随他坐着玩,将手圈住陆缄的腰,把头靠在他怀里,轻轻喊了声:“二郎。”如果,但愿,她能与他一起看着毅郎长大生子。

陆缄“嗯”了一声,等着林谨容的下文,却不曾听见林谨容再有下文了,不由道:“你要说什么?”

林谨容松开他,微微一笑:“我要和你说,既然今日父亲在江南的家私要押运回来,必然有许多不便之处,你最好自己去问问他,可要安排人手去接接。莫让母亲被人挑唆误了事。二郎,这些事没必要那么计较,服个软也没什么,将来还要靠他们心疼毅郎呢。”

“好。”陆缄微笑:“那你歇着,我去了。”心里头想的却是,谁能靠得住?陆建新的狠绝他不是没见识过,关键时刻能靠得住么?他不信。

第406章:交换

午后,温暖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棂射入房中,照得半间屋子温暖甘馥。毅郎趴在床上,以一种很笨拙可笑,但是却很可爱的姿势往前爬,拼命想要抓住林谨容手里的那只布老虎。每每要得到了,那布老虎便会突然飞到另一个方向,先始他还锲而不舍地追逐,如此再三后,他不干了,以哭闹撒泼的方式得到了布老虎。

豆儿扁嘴:“奶奶,您怎能如此捉弄毅郎?他还小呢。”

“无他,让他多动动。”林谨容含笑看着怀里的毅郎,毅郎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嘴却已经笑得咧开,抓着那只布老虎,专心致志,“哦哦啊啊”地不知在和布老虎说些什么,一副满足到开心无比的样子。

林谨容忍不住在他的小脑门上亲了一口,评价道:“这样很好。”容易满足的人固然容易满足于现状,但却也是过得最开心幸福的人。她不要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需要他做国之栋梁,光耀门楣,只要他开心安康就极好。

芳竹从外头进来,笑道:“哎呀,奶奶服了药后看着是比早间精神得多。”

林谨容笑道:“是,那药不错。”

豆儿知道芳竹必是找林谨容有事,便道:“奶奶,毅郎该睡觉了。”同芳竹打了个招呼,自上前将毅郎抱起走了出去。

芳竹却也不急,笑眯眯地等着豆儿走远了,方叫樱桃:“樱桃,还要烦劳你帮着看看门。”

樱桃掩口一笑,先递了一杯热茶上去,方去门边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