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谈他们如何尽心招待诸先生,陆建新却是又让朱见福去外头将事情经过仔细打听了一通,算着以诸先生的性情脾气来看,怎么也不会牵扯上自家便就放心了,开开心心地招待诸先生,只恐礼数不周。

如此,过得三日,长寿从外头打听消息回来,言道:“安抚使大人与知州大人回来了,说是今日午后开审此案。”然后将所知一一道来,那婆媳二人果然成了原告,状告金大俊等人不怀好意,挑唆她们婆媳闹事,为的就是不想让平洲和清州的城墙修起来云云。

陆缄便要安排出门,诸先生将半杯残酒饮下,摇手道:“不去,不去,看什么荒唐大戏等那几个傻子吃点苦头,长点记性再去也不迟。”

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金大俊咆哮公堂,污蔑朝廷命官,金大俊居心不良,聚众滋事,试图破坏朝廷边防大计,金大俊挨板子了,被押入大牢了;当日负责值守的人被革职了,被打板子了,那婆媳二人得到优厚抚恤了等等。最后俞宗盛发表了一番不好干实事的感慨,洒泪退堂。

诸先生淡淡地道:“敏行,如之何?”

陆缄苦笑了一声,不作如何评价,只道:“我使人去递名刺吧。”

诸先生点点头。是夜,师徒二人一同拜访知州府衙。

“奶奶莫担心,听长寿说了,这次倒是极其顺利的,知州大人亲自出来把诸先生迎接进去的,不会有什么大碍。”芳竹坐在一旁陪着林谨容做针线,把外头的事情悉数说与她听,“这位安抚使大人很少出门,通常都是躲在知州府衙里头,难得看到人呢。”

春芽与她混熟了,就笑道:“芳嫂子说的话有趣,什么叫躲?人家官老爷那是深居简出。”

林谨容将手里正在做的小虎头鞋收了尾,拿给她二人看:“看看,怎么样?”

春芽与芳竹自是一番好赞,都道:“荔枝这丫头,三年抱俩,还能得到奶奶亲手做鞋,好福气。”

林谨容微微一笑:“她前些日子还和我说,要回来伺候我,结果吧,喜讯就到了。”

主仆几个闲扯一歇,眼看着月亮上了中天,还不见陆缄与诸先生归来,陆建新那边也使人过来问:“二爷说过什么时候回来没有?”

“没有。”林谨容也有些焦虑,使芳竹道:“你出去候着,一有消息就立即送进来。”

芳竹快步出去,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又奔了进来:“回来了,先去见大老爷了呢,二爷使奴婢过来同奶奶说,让奶奶不必挂怀。”

林谨容忙道:“没有其他事吧?”

芳竹想了一想,道:“看不出来,看着先生与二爷的表情都很平和,不像是与人争执过的样子。”

林谨容就松了口气,自去洗漱清爽了,安安静静地等待陆缄回房。油灯将要燃尽,樱桃要进来添油,林谨容道:“不必了,今夜月光好,我就在这月下静坐片刻。”

陆缄安置妥当诸先生,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但见林谨容散着一头乌发,静静地坐在窗下,听见响动,回头朝他一笑:“怎样?”

陆缄就觉得有些难过,紧绷的情绪也突然松懈下来:“不好。”

林谨容忙起身迎上去扶他坐下,与他倒了一杯温水,也不多言,就挨着他坐下,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

陆缄喝了半杯水方低声道:“那日先生把我的建言书撕了。”

“我知道,先生说俞宗盛是个恶毒小人,你会得罪他,不愿你与他结仇。当时你不肯。”

“先生又说,犹如烹茶,水未沸,不能泡出好茶。让我缓缓。”陆缄抿了抿唇:“可今日先生却把我写的那些话,毫不容情地指斥俞宗盛了”

“啊?”林谨容惊得坐直了身子,看着陆缄在月光下越显青白的脸,突然明白他的难过从哪里来了。

陆缄垂着眸子,低声道:“我当时只知先生是爱惜我,却不知先生爱惜我到这个地步。你不知道,当时俞宗盛是个什么表情……”

林谨容轻轻握住他的手,陆缄继续道:“和先生所猜的半点不差,知府迎我们进去,他在房门口接先生,说了许多景仰的话,又夸赞我家施粥,替朝廷解了燃眉之急,接着就委婉地告诉我,有人传言,金大俊等人闹事,是我煽动主谋的。当然他是不信的……就是这句话激怒了先生……”

陆缄想起诸先生当时的意气风发,俞宗盛的狼狈愤怒,有怒不敢发的模样,由不得露出些许钦佩神往来:“先生,真的是先生,风骨铮铮。我差他老人家是差远了。”

林谨容和他关注的重点不一样,只焦虑地催促他:“后来呢,俞宗盛有没有对先生发脾气?金大俊等人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陆缄担忧地摇头:“没有,俞宗盛这个人最可怕的就在这里,我分明看到他脸上的肉都跳了起来,知州吓得够呛,已然做好劝解的准备了,可他竟然忍受了,还准备和先生行大礼。”

林谨容忍不住想,这俞宗盛与陆建新真有得一拼,只是陆建新没他混得好。口里却道:“先生受他的礼了么?”

陆缄道:“他本不是真心,先生又怎会受他的礼?过后先生同我说,他许多年不曾如此痛快地骂过人了。”

林谨容忧虑道:“他会不会对先生不利?”

陆缄安抚她道:“不会,先生名满大江南北,学生遍天下,可不比我。”

林谨容想了一回,叹道:“俞宗盛定会赚回来的。想必明日就有人称赞他此举不易,气度非凡,为国为民,忧心劳力。”

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陆缄沉默片刻,低声道:“早前我看他当时的表情,是真想与先生套近乎的,所以他那句有人传言是我撺掇主谋书院书生闹事的话,想必不会是假的。那么,究竟是谁呢?”

林谨容道:“你仔细想想你都得罪过谁?我指外人。”二房就算是与大房闹得再不开心,也不至于做这样的事,那便是外头的人了。

陆缄想了一回,突地想起陆绩来,道:“多半是他”

第431章:噩耗

过不得两日,奄奄一息,尽失锐气的金大俊被放出,俞宗盛不但照旧我行我素,名声还显了起来,又过了些日子,他开仓放了两日的粮,接着竟得了朝廷的褒奖。再没读书人敢随便掺和进去闹事,而诸先生指斥他的那些话传出去后,直接被许多人看作是笑谈,危言耸听,没人相信平洲会乱。

譬如此时,陆建新就在点评给前来打探消息的陆建中听:“诸先生太过危言耸听了些,平洲、清州临近大荣,自来是重城,城墙自是一定要修建的。民乱哪里那么容易起来?驻兵是吃素的么?这又不比丰州那边是没有城墙的,驻兵又少,轻轻儿就攻了进去。要防民乱外贼,还真就要牢固城墙。把城门一关,看那些恶徒怎么进得来?”看看坐在一旁垂眸不语的陆缄,想想这师徒二人是一只鼻孔出气的,便又特意问陆缄:“二郎,你认为呢?”

陆缄听他说诸先生危言耸听,心里一百二十二个不高兴,慢吞吞地道:“牢固城墙是对的,但先生的话儿子也认为不错,手段缓和一点对大家都有好处,就算是乱不起来,长远看来也有好处,这俞宗盛性情委实狡诈奸猾恶毒,我这些日子四处走访,所见尽是……”

答非所问,陆建新不耐烦听陆缄说这个,不露声色地打断他的话:“这些容后再议,我是说,你觉得会不会有民乱?”

陆缄还想说服他:“父亲,先生只是说要防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陆建新怒道:“不可能的事情以后也不许你在外头乱说以你的身份和地位,什么话该说不该说,你当明白谨慎,省得惹祸上身这一大家子人,可容不得你拖累”

陆缄默了片刻,道:“是。”

老百姓最怕的就是乱,谁管他父子二人怎么吵?陆缄不惹祸,那自然是大家都希望看到的。陆建中忙打岔:“那就是不会乱咯?”

陆建新见陆缄虽然应了,仍然一脸的倔强,不满地扫了他一眼,哼哼道:“哪有那么容易?不会平洲不是丰州”

林谨容在里屋垂着头喂毅郎吃饭,把外头几人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她便知道,她无力了,这条道上,陆缄也好,诸先生也好,都走不通了。毕竟当时诸先生已经把所有的利害关系都指陈清楚了,但显然没有人把这个放在心上,反倒视作笑谈。那她以后的时光,便只能全数用在做准备逃难上头了。

陆建中听说不会乱,心就放下了许多,摇着羽毛扇子关心地问:“听说今年大哥和三弟田庄里的春耕还是受了影响?还有武义那边的匪徒可猖狂得紧。还说什么替天行道,最近商船客船都不敢独走,要结伴而行。”

陆建新皱了皱眉:“这个……春耕的确是受了些影响,不过我们多数种的水稻,现下也还算好,4、5月才是最忙的时候,但二郎已然安排妥当了,是吧?二郎?”

陆缄还为他嘲笑诸先生而生气,听他点了自己的名,方才起身应了:“是,有了秧马并踏犁本身就可以解决很多的问题。即便是佃户不够,流民也不少,只要舍得给粮食,不愁找不到短工。”

“很好。”陆建新又问陆建中:“二弟,武义那边不好行船,你们的生意受影响没?”

陆建中就长长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道:“怎么不受影响?日子难熬啊。”

陆建新沉默片刻,轻轻拍拍他的肩头,问陆缄:“吴襄的信发出去也有些时日了,大概什么时候能收到回信?”

陆缄算了算,道:“快了。”

陆建中欲言又止,欲言又止,陆建新都替他着急了,他方才道:“大哥,若是真的……你和大嫂不会怪我吧?这钱还是大嫂的零花钱。”他也有了不好的预感,与其过后被林玉珍指责,不如现在逼着陆建新先表态。

陆建新还没说话呢,里头林玉珍就不高兴了,贴着林谨容的耳朵小声道:“看看,那会儿苦劝,这会儿到来撇清了。”

林谨容扯扯嘴角,安慰林玉珍:“只是说万一嘛。”

只见外间陆建新沉默片刻,装似不在意地道:“没事儿,愿赌服输,这钱虽是你大嫂的零花钱,但当初也是说清楚的,做生意有赔有赚,即便这次赔了,下次说不定也就回来了。是不是这个理?”虽则当初是陆建中劝着他入的,但也没拿刀子架在他脖子上逼他,他倒也没理由来怪陆建中。

陆建中就松了口气,捡些家常的话来说:“大哥,我们一起去看看老三吧,他那个病也奇了,反反复复的,要是不成还得另外找个好大夫来瞧瞧。总这样拖着不是法子。”

陆建新此时很热衷于表现兄友弟恭,立时赞同。

待他几人去了,林玉珍板着脸命芳龄:“把帘子打起来透透气”她对陆建中已然是厌恶到了极点,凡是陆建中呆过的房间,她就觉着有股难闻的味儿。

芳龄匆忙做了,林玉珍看了眼身边的扇子,荷姨娘忙抢在小星前头拿起扇子讨好地给她搧着,软语劝道:“太太,外头春光正好,风和日丽的,何不领了二奶奶和孙少爷一起外头游游散散心?”

毅郎才一听说,立刻就迈动短胖腿朝外头跑:“游园子”

林玉珍给他逗笑了,便吩咐林谨容:“走罢。和我说说你们诸师母提倡的那个义庄。”想了想,“咱们不如去看看老太太,也教教毅郎什么是孝道。”

所谓言传身教,就是这样。林谨容当然不反对,婆媳二人边走边说,往荣景居跑了一趟。陆老太太并不肯多留她们,先表示自己一切安好,再抱着毅郎说了几句话,便要逐客。众人习以为常,也不生气,行礼告退出来,就见芳竹早在外头候着了,见她们出来,立即上前行礼,小声道:“华亭县那边传来消息了”

林玉珍立时紧张起来:“怎么说?”

芳竹为难地看向林谨容,林谨容朝她微微颔首,反正总不能一直瞒着的,该说便要说,只林谨容记得当年林玉珍乍闻噩耗,差点没晕死过去,所以抢前一步扶住了林玉珍。

芳竹低声道:“出去的十六艘船,只回来六艘。说是遇到了大风暴。”

林玉珍听了,缓了缓神色,攥着帕子抵着心口,笑得比哭还难看:“那还好,总归是回来六艘,不是血本无归。”又求证似的问林谨容:“我听说你早前做宝货生意,可以赚几倍的差价,是吧?”这样一算,兴许还可以勉强持平,只要本钱能拿回来,下次还能东山再起。

林谨容点点头:“是这样,但那是从前,还未设置市舶司的时候。现在利润没从前厚了。”

芳竹不忍心地哭丧着脸喊了一声:“太太”

林玉珍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僵硬下来,声音也冷厉起来:“怎么?”

芳竹把心一横,道:“剩下的六艘船给人盯上了已然阅实进了港,也抽分发给公凭,准许销往其他地方啦,可后头却突然又说里头夹带了女口,还私藏了禁榷物现在船全被扣了梅家的大管事、发给公凭的几个官儿,全都下了大狱还有死了船丁的人家也在闹事,要赔钱呢。”

林玉珍虽不懂得什么阅实、抽分,却晓得事情是不妙了顿时头昏脑胀,站立不稳。林谨容赶紧扶住她,紧紧掐着她的脉门低声道:“姑母?姑母?”

林玉珍吃她这一掐,略微精神了些,脸色灰败的颤抖着嘴唇道:“大老爷他们呢?”

芳竹忙道:“几位老爷都在议事,商量对策呢。是奴婢才听说这件事,就赶紧进来知会太太。”

林玉珍抿紧了唇,死气沉沉地看着地上的青石,带了几分怨毒道:“去你马上去把这事儿告诉二太太”她不好受,怎能放过宋氏?

芳竹忙偷眼去看林谨容,林玉珍猛然拔高声音:“叫你快去,没听见?”

芳竹唬了一大跳,忙道:“是。”言罢急匆匆地去了。

林玉珍喊了这一声,全身的力气都似被抽光了,软软地靠在林谨容身上,困难地道:“回去。”

素心在里头听到动静,忙出来关切地问:“大太太,您还好吧?要不先进来歇歇?”

林玉珍心中烦躁之极,哪里有精力应付她,只木着脸一言不发。林谨容忙同素心陪笑道:“没事儿,没事儿。”边说边给芳龄使了个眼色,一起将林玉珍弄了回去。

素心目送几人走远,走回荣景居,在廊下寻到沙嬷嬷,小声道:“好像是入股海运那件事出大祸了。”

沙嬷嬷正要说话,就听陆老太太在房里道:“可知道她们入了多少?”

林谨容都不知道,更何论其他人?沙嬷嬷摇头:“不知,不过看来大太太受的打击不小,多半不少。”

陆老太太念了一声佛,继续转动念珠,敲她的木鱼,此外再无任何表示。

第432章:可怜

芳竹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奶奶,二太太才听说了这件事,立时就晕了过去,大奶奶正巧在一旁伺候着的,便使劲儿掐她的人中,好半天才醒过来,却是一句话也不说。大奶奶在一旁哭,二奶奶张罗着请大夫,奴婢看着事情不好,就先回来了。”往林玉珍房里瞟了一眼,轻声道:“大太太这里怎样了?”

“躺着的,谁和她说话也不理。”林谨容把正在打瞌睡的毅郎交给潘氏和豆儿:“我这里暂时走不开,你们把毅郎带回去睡觉,醒了就哄着他在那边玩,不要送过来了。”这种时候,大家的心情都不好,小孩儿还是不要添乱的好。

豆儿和潘氏明白,赶紧应了,将毅郎匆匆抱走不提。

林谨容这才又问芳竹:“三太太那边的情况如何?”

芳竹绞着裙带,看了一眼立在门前的小丫鬟,颇有些不好说的样子。

林谨容便沿着长廊往另一边走了十几步:“你可以说了。”

芳竹叹了口气,凑过去低声道:“三太太又哭又闹,只管拿眼睛睃着二爷哭,不停地问怎么办?奴婢猜着,若非是大老爷、二老爷都在那里坐着,她便要抓住二爷哭闹了。听说是她娘家也有人入股了呢。”

林谨容淡淡地道:“不听人劝,又怪得谁?你去使个人,把消息递给林三爷知道。再问问细处,说不定他那边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芳竹自去安排不提。

林谨容折身进了房,但见小星与阿柔屏声静气地立在一旁,一副小心翼翼,气都不敢出的样子,荷姨娘则是温柔耐心地劝着林玉珍:“太太,您想开些,莫要坏了身子,那不是还没定案么?老爷一定会有法子的。您先喝了这盏参茶,好么?”一边说,一边果真端了一碗参茶递上去。

林玉珍烦不胜烦,抬手就将参茶挥落下去,骂道:“不长眼的贱奴才滚”

小星与阿柔噤若寒蝉,齐齐往后退了一步,恨不得把头埋进衣领里去才好。荷姨娘一言不发,缓缓蹲下去捡地上的碎瓷片,一举一动,姿势极尽优雅,方嬷嬷和芳龄冷眼旁观,并无劝解之意。

林谨容缓步朝着荷姨娘走过去。

荷姨娘看到林谨容的鞋尖,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林谨容,眼圈儿微红如桃花,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将落未落的,犹如初夏清晨花瓣尖上的露珠,好不可怜可爱。

真正的美人儿,哪怕就是哭,也是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毫无疑问,荷姨娘就是这样的美人。人老珠黄,脾气不好的老妻因为心情不好,借故发作娇艳如花,温柔体贴的小妾,想必落在男人眼里,面目可憎的就更加面目可憎,美丽温柔的也就更加美丽温柔。

但在林谨容看来,荷姨娘这还真是自讨没趣,也居心叵测,就连小小的毅郎都知道林玉珍心情不好,比平日安静乖巧了许多,荷姨娘这样聪明的人竟会不知道躲避么?偏偏还故意往刀口上撞,只能说明她是不怀好意。

林谨容看着荷姨娘睫毛上晶莹的泪珠,微微皱了眉头:“这样的事情,姨娘吩咐丫头们做就好,若是不小心划伤了你的手,那可怎么好?家里有事,老爷和太太的心情都不好,姨娘就不要给二老添烦心事了。”

荷姨娘抿了抿红润饱满的唇,带了几分委屈,又缓缓压了下去,柔声道:“二奶奶说得是,妾身记住了。”

林谨容看也不看她,吩咐双喜:“来把地上的碎瓷片都打扫干净了。”随即自己取了帕子去擦早前泼洒在林玉珍身上的参茶。

芳龄哪里敢让林谨容身边的人来做这房里的事情,默不作声地接了双喜拿进去的笤帚和撮箕,埋着头打扫起来,荷姨娘手里捏着两片碎瓷,正要说什么,芳龄垂着眼把撮箕往她面前一放,淡淡地道:“请姨娘把碎瓷片扔这里头吧。”

荷姨娘默然将碎瓷片往撮箕里放了,又去倒水拧帕子,方嬷嬷走过去道:“老奴来,老奴来。姨娘您歇着。”

林玉珍恨声道:“我让你滚,没听见?耳朵大了盖住了?”

林谨容看了小星和阿柔一眼,小星和阿柔会意得,默然行了一礼,走过去将荷姨娘拉住了,低声劝道:“我们先下去吧。”

荷姨娘脸色煞白,沉默地跟着她二人往外走,走到门口,站住了,回过头来,沉静地看着林谨容。林谨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滴泪珠从荷姨娘长长的睫毛上落下来,她垂了眸子,慢慢转身走了出去,纤瘦的背影显得落寞又可怜。

林谨容收回目光,替林玉珍整了整衣服,低声道:“怒火伤肝,何必。钱财够用就好,自个儿的康健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林玉珍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林谨容也不说话,就陪在一旁静坐着。她并不知道陆建新与林玉珍一共投了多少钱进去,但看林玉珍这模样,绝对不少。她由不得的又想起当年的林玉珍,那时陆云尚幼未嫁,林玉珍刚从江南回来,手里的资财极多,半点不把陆家其他人和林家的女人们放在眼里,就连买粮入中也不屑参与,何等的骄傲轻慢,短短几年间竟就落到了这个地步。

日影西斜,金红的日光从墙头一寸一寸地下移至墙上、窗前,又透过窗棂缝隙照进来,射在林玉珍的脸上,林玉珍嫌它刺眼,便闭了闭眼睛,轻轻翻了个身。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顺着她的眼角滑下来,浸透了她的鬓角,她再控制不住,长长地悲鸣了一声。

所有人都惊住了。林谨容挥手示意方嬷嬷等人悉数退出去,递了一块帕子给林玉珍,安静地等她缓过气来。

良久,林玉珍方停住了流泪,却也不说话,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林谨容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姑母,和钱财比起来,自己的康健最紧要。咱们又不缺吃穿。”

林玉珍轻轻摇头:“我哪里是为了这个哭?我只是想,没有钱财儿子傍身的女人,可怜又可悲。”

她还是第一次和林谨容说这样泄气的话。林谨容看看林玉珍鬓间掺杂着那几根白发,带着细纹的眼角,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怀里的那几枚小小的钥匙,过几日便要将这几枚一直以来给自己莫名安定的钥匙交出去了,不知到时候会不会失落?林谨容垂着眸子想了片刻,轻轻摇头——前生与今生,她最大的区别在于,前生总想着靠别人,今生靠的是自己。只要她能活下去,只要她还能思考,无论失去多少钱财她都能重新赚回来。

林玉珍本来冲口说了那句话后是有些羞窘的,不见林谨容回答,忍不住就更懊恼,便想找点茬掩盖过去。可等她抬眼去看林谨容,只见林谨容垂眼看着地上,一脸的怔然,并无半点嘲笑或是幸灾乐祸的样子,忍不住又换了语气:“你是不是也投了钱的?”

林谨容见她真是关心,便也放柔了声音:“姑母莫替我担忧,我真不曾投钱。”

林玉珍倒也没说什么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该听你的话,或者是怪林谨容为什么没有死死拦住她之类的话,只低声道:“那就好。你去吧,好生照料毅郎,我想一个人待会儿。晚饭你们不必过来伺候了。”

林谨容也就起身:“想必公爹也是极难过的,姑母若是能,宽慰一下他老人家也好;若是不能,也不要……”

林玉珍不耐烦:“知道,我不会和他吵。和他吵就是白白便宜了那骚狐狸”

林谨容见她口不择言,果然是气糊涂了,笑了笑,起身走出去。方嬷嬷迎上来小声道:“奶奶,适才打破那只茶盏,是老爷最爱的那对青瓷茶盏中的一只。”说到这里,已然是恨得咬牙切齿了。

林谨容沉默片刻,道:“不过是一只茶盏而已,难道太太还当不得一只茶盏?照实禀告就是了,老爷不会当回事的。只要互相体贴,其他外物算得什么?嬷嬷好生伺候着,有事来叫我。”

方嬷嬷笑笑:“奶奶说得是。老奴这就去伺候太太。”只要林玉珍不乱发脾气就什么都好说。

林谨容点点头,自回了房。

天将黑时,方嬷嬷使了素心过来传递消息:“请奶奶放心,没事儿了,老爷和太太没吵。”

陆建新回去了,陆缄却还没回来,林谨容便猜他大抵是被涂氏留住了,便也不让人去催问,由着他母子自去纠缠。待得天黑尽了,陆缄方回来,才一进门就将外袍脱下来扔到地上。

林谨容忙道:“这是怎么了?”

陆缄抿了抿唇,忍了又忍,阴沉着脸道:“脏了。”

林谨容捡起来看,但见袖口皱巴巴的,上头还沾着些不明液体干涸后留下的斑斑点点,猜着大抵是涂氏的眼泪鼻涕一类的,再看看陆缄那模样,突然就很想笑,好容易忍住了,把衣服递给双全:“拿去洗了。”自备了水给陆缄洗手洗脸,也不问涂氏如何,只问他:“三叔父的病好些没有?”

陆缄皱起眉头:“还是不见好。”洗了脸和手后,忍不住又怒气冲冲地道:“好没道理,竟怪我不曾死死拦住她!”

第433章:咬手

涂氏会有这样的反应,似乎早在意料之中。林谨容默默递上一杯温茶,轻轻抚了抚陆缄的手,以示安慰。

陆缄大抵是早前说得口干舌燥了,见着茶水,连忙一口气喝干,茶水不烫不冷,温度适宜,刚好把他心里的燥气浇灭了不少。他长出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来,歇了半晌,方低声道:“我今日才知,原来她投进去的还不止那点。”

原来涂氏管不住嘴,把这事儿告诉了涂家,问娘家人想不想一起发财。谁人不想发财?涂家当然也想跟着投钱,但没钱,没钱怎么办?自是和涂氏这个刚暴富起来,又能够当家作主的人借。涂氏从前没钱之时尚且肯给,何论现在?自是允了。

若是赚了钱还好说,她在分红时便可以扣除,但现在钱尽数打了水漂,怎么叫人还钱?涂家用来维系生计的地还是当年陆缄千方百计省下零花钱,借了林谨容的东风买卖香药粮食赚钱赎回来的,总不能这时候叫他们卖了地来还钱吧?且按涂家的习惯,不哭着闹着问她要钱就算好的。

若是个想得开的人,也就忍了。但涂氏就是个想不开的,她怎么想怎么吃亏,怎么想怎么肉疼,怨怪二房的同时,还把希望放在大房身上,希望大房能够想法子找回点来。但她不敢惹陆建新和陆建中,那就只能找陆缄哭闹,只能找陆建立抱怨。

林谨容大致理清事情经过,同情地看着陆缄,故意道:“三婶娘呢,真的是心善,对娘家人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陆缄沉默片刻,淡淡地道:“我当初帮他们赎地的时候说过,我是最后一次帮他们。无底洞是怎么都填不满的。她既然执意不听我劝,又是自愿拿钱出来帮人,就该有折本的准备。来找我闹腾,无非是因为觉着我还会如同上次一样罢了。”涂家人逼涂氏,涂氏又来逼他,原因都是认为对方有钱,且能逼得出来。

林谨容道:“如今六弟不在家,三叔父病着,三婶娘也没人指望得上,她心里大抵认为你是靠得住的,所以才会找你闹。你顺着她些,左右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哄哄她也没什么不好。”

“哄不好的。”陆缄不置可否:“她若是上门来看毅郎,或是拉着你哭,你都让她来找我,你说你管不了,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许诺,更别给她东西,她还没到活不下去那个地步。”他最清楚涂氏最想听什么,只要他告诉涂氏,不管赔了多少,他补贴她,保证涂氏立刻就不闹了。但这话他永远都不会说的,有些人,手里就不能有余财,不然反倒是负担。

林谨容笑笑,不回答,不评价。涂氏最多敢当着她的面流几滴泪,拉着她哭闹什么的可不敢。

她不多话,陆缄反倒更想与她说:“这些日子我才觉着她明白了些,转眼又犯糊涂了。三叔父病着,她不但不宽慰他,还只一味哭闹,是被惯坏了。”

有句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涂氏就这样,顺风顺水还好说,一遇挫折就原形毕露。林谨容起身道:“我先让人摆饭,咱们边吃边说。”

转瞬,晚饭摆好,陆缄把他所知道的细微处说给林谨容听:“吴襄说他也没法子,从早期就一直有人盯着梅宝清。他开始只当是和我们这边一样入了股的,担心折本,所以并未放在心上。一直不见船队回来,那人才不见来了。直到船队回来,那人才又出现……后来他细细想来,梅宝清大抵是被人算计了,若非是风暴损了那十艘船,货物越多,罪名越重。当然,梅宝清自己也不干净,走私夹带这条罪名是逃不掉的。”

梅宝清是走私惯犯,且是大贩子。但真说起来,除去林家以外,陶、陆、吴三家谁家又干净到哪里去?不都是占了榷场的便宜?林谨容抚了抚额头:“我记得当初在京中时曾和张珊娘提起过梅宝清此人,张珊娘说是钱多了会咬手。”

陆缄沉思片刻,道:“现在就看他从前布下的那些人脉起不起作用了。我记得他有个亲妹子是送进王府的,还有正式的封号位分。”顿了顿,低声道:“不是福就是祸”说到这里,还有些紧张了:“若是祸,人家一定要弄他和他上头的人,可能会牵扯很广。”说不定从前干的事都会被扯出来,平洲这几家人都怕要不太平了。

林谨容把碗筷递过去,沉静地道:“不会,一定不会牵扯上我们。梅宝清不是那样的人,他多半会全数拣来一个人背了。”当年陆家败财是真的,但也没听说牵扯到这种事情里面去,这个她有把握。

陆缄苦笑一声:“即便牵扯上也是没法子的事,到哪步说哪步的话,吃饭。”

夫妻二人刚把晚饭吃过,芳竹就在外头候着了,林谨容招她进来问话:“三爷那里怎么说?”

芳竹道:“三爷也得知了消息。他还得了梅大老爷托人送来的一句话,他本来早前要亲自过来说,但因着奴婢过去了,便让奴婢把话带过来。梅大老爷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梅宝清对不起大伙儿,让大伙儿的钱财打了水漂,他给大家伙儿赔礼了。要怪他恨他,他都承着,若是体谅他,但凡有东山再起那一日,他也不会亏了大家;至于其他事情,都是他梅某人一个人的事情,和大家没任何关系,请大家放心。”

和林谨容猜的一样。陆缄看着林谨容沉静的模样,不知不觉地也就跟着沉静下来,道:“怪也怪不上他吧,当初签过契书的,想必关于亏损这条他写得很清楚。”至于事后梅宝清能不能脱困东山再起,又要怎么回报这些人,那又是无凭无据,虚无缥缈的事情了。但梅宝清总是把意思传达到了,他不会牵连人家,独力承受,希望人家也别去逼他,给他留条活路,他记情。

这个人啊。林谨容叹息了一声,和陆缄商量:“不论如何,牵扯到这么多人,顶好是写封信给容七那里,打听一下事由,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陆缄应了,打发芳竹:“跟着我们一起过去,把这话说给大老爷知道。”

陆建新愁兮兮地坐在房里,和林玉珍二人相对无言。比之林玉珍,他心里又更难过许多,虽则早有心理准备,到底是他多年的积余,一点一点积存下来的,说没就没了,还可能被牵扯上,叫人怎么不郁闷?

林玉珍同他商量:“老爷也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反正当初你不曾出面,是用我的名义投的。再说,咱们把钱交给他,可不是让他去犯法的,实在不行,反过去咬一口就是了”

陆建新道:“你知道什么?当年老太爷还活着的时候,生意上和他可没少往来,每年里,光是清州榷场里走私出来,再经他的手卖出去的禁榷物就得有多少,我能推说不知道,但人家会信?这一口好咬下去的?”

林玉珍也就没什么办法了,默然道:“使人打听消息了么?当初就应该听二郎和他媳妇的。”

陆建新揉了揉眉头,不高兴地道:“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

忽听方嬷嬷在帘外道:“老爷、太太,荷姨娘亲手做了枸杞粥过来。”

陆建新抬头看去,但见帘子下头露出窄窄翘翘一双金莲,知道是荷姨娘站在那里,就偷眼看向林玉珍。见林玉珍沉着脸,一言不发,便试探地道:“晚了,再气也得吃东西不是?”

赶都赶不走的癞皮狗,逼人太甚林玉珍咬了咬牙,道:“让她送进来吧。”

荷姨娘捧着一锅粥款款走进来,感激地看看林玉珍,又关切地看向陆建新,陆建新没什么心情安抚她,只低着头接了她递过去的粥碗,吩咐林玉珍:“身子重要,多吃点。”

“太太多吃点。”荷姨娘不动声色地双手奉了粥过去,指尖不经意地在碗边一拂,原以为林玉珍会发怒,结果林玉珍和没看见似的接过去当着陆建新的面吃了。

陆建新心情差到了极点,只吃了半碗粥就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还未放下碗,又听方嬷嬷禀告道:“老爷、太太,二爷和二奶奶过来了,说是有事要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