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缄朝众人微微一颔首:“我送他出去。”

目送这二人的背影走远,陆云回头看着林谨容,眼神忧郁,笑容却甜美:“四姐姐,你真厉害,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多教教我,莫要藏私。”

今日陆云是第二次和林谨容说,叫她莫要藏私了。林谨容自知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不地道,却想不出自己此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路可走,只能是胡乱点了点头。

陆云看定了林谨容,唇角微翘,露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来。这笑容是如此的熟悉,林谨容突然想起来,前世时,陆云就曾无数次地对着她这样笑。电光火石间,有什么飞速地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竭力想去抓住,却抓不住。

林谨容正在走神,突然身子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接着身边的林六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暴跳而起,再接着,林谨容就被人一巴掌推开,然后是林七愤怒地指着她骂:“四姐姐,你怎么搞的,没看见我六姐正喝茶呢吗?你想烫死她呀”

第47章:听雪(二)

杨茉一手挡在林谨容和林七之间,插进去大声道:“是我的错,是我不小心撞了容容,林六妹,让我看看伤了哪里?快抓点雪来。”

跟了双胞胎来的罗氏的心腹崔嬷嬷匆忙挤开众人上前,一手扶住林六,一迭声地道:“六姑娘,伤了哪里?”

林五挤过来,不露声色地踩了林谨容一脚,把她挤到一旁,焦急地道:“我看看,我看看啧四姐姐,你也太不小心了。看赢了吴二哥,把你高兴得……”

林谨容仿佛没听见林五这难听得过分的话,只定定地看着陆云。但陆云那笑容只是倏忽就不见,眨眼间,陆云就已经一脸担忧地走过来:“烫伤了哪里?”又大声叫丫鬟:“还不赶紧去拿烫伤药来?”

林谨容收回目光,面向林六,语调冷静,声音清晰:“六妹妹,对不住了,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是有人突然撞了我,我没注意。”冬天里的茶,会烫到什么程度?她是有数的。她被人暗算了。

林五冷笑:“茉茉刚才已经说了啊,是她撞了四姐,不过四姐在想什么呢?这大半日了,才想起来问自家亲妹子被烫得如何了。”

其实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罢了,她字字句句都针对林谨容,叫杨茉实在听不下去。杨茉看了看没有任何表情的林谨容,知她是不打算争辩了,当下暗自叹息一声,大声道:“林五妹现在最紧要的是六妹的伤,不是吵闹和追究谁的时候”

陆云扯了林五一把,林五这才悻悻地闭了嘴。

林谨容根本不打算理睬林五。林五在她眼里,已经彻底成了个可笑之极的跳梁小丑。自梅林中林五要她给林玉珍母女道歉的时候开始,她们之间那种虚假的和睦共处的关系就已经被彻底打破,更不论后来林五露出本性的一系列表现。

出乎意料的是林六的表现,她不气不恼,一手扯住林七,看着林谨容一笑:“我穿得厚,茶水并不烫,伤得不重,就是红了红皮儿,被吓了一跳而已,四姐你不必担忧。”又大方地对着杨茉道:“茉茉,你又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别自责了。”接着再对众人盈盈一笑:“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太过大惊小怪,扰了大家的雅兴。”

当事人不追究和稀泥,其他想浑水摸鱼的人都没了主张。吵嚷一阵后,终是平静下来。然,再也没了留在此处玩耍的心情,众人便都由丫头婆子们簇拥着回了听雪阁。

这样的事情不可能瞒过林玉珍,林玉珍很快就指派人把林六带入里面验伤上药,留在听雪阁里的文氏见公婆的掌上明珠伤了,吓得和什么似的,全程守护,急得要不得。

因为事情又和杨茉有关,杨氏难免骂杨茉:“怎么这般不小心?好端端地站着,干什么会去撞上林四姑娘?”

杨茉委屈万分,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好好地坐着,突然就被人从后头撞了一下,受不住,就撞着了阿容。恰逢那时候林六妹刚好端了茶,因缘巧合才成这样子。”

林家姑娘们就没一盏省油的灯,那林四恰恰又是个有才还木讷的呆木头,自家这个看着聪明,却没经过这些厉害的,今日事事因她而起,别人不算计她两个还算计谁?杨氏心里虽然相信杨茉的话,却仍然骂她:“大姑娘了,还这么不小心。快给你林家两位姐妹赔礼去”

林玉珍忍住烦躁拦住了:“什么大事儿,牙齿也会碰着舌头,别太苛刻啦。茉茉呀,真是太磊落大方了,遇事儿敢担责,不巧言令色,我真是喜欢。这么好的孩子,你就别说她了。看看,委屈得,让我真心疼。”

林谨容在一旁听着,淡淡地翘了翘唇角。她可不就是那犯了错还巧言令色,不敢担责的人么?

杨氏叹了口气:“您快别夸她了,我娘家七八个侄儿,只得她一个侄女,自小被娇宠惯了,终日总是闯祸,我也没脸再在这里呆下去,这就带她回去了。茉茉,快过来给你陆家大伯母行礼。”

杨茉与林玉珍屈膝行了礼,转过身就抓住了林谨容的手,亲密地贴着林谨容的耳朵低声道:“我没看清楚是谁干的,也不晓得是不是故意的,等我回去问了身边的丫头谁看清楚了,再给你说。我本是好意,但终究是害了你,对不起了。你自家小心些。”

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是她自己上赶着被害的,这个道理林谨容还懂。林谨容轻笑道:“茉茉,我怪谁也不会怪你。多亏得还是你撞的我,若是换了其他人,指不定不会站出来替我作证。”

杨茉见她不气不恼,反而还能笑出来,也随之轻松了许多:“这样说来,你反而该感激我了?”

“你信不信?我今日很欢喜,都是因为你。”林谨容低声道:“我这一回去,怕是很久都没有机会再出门了,你若是回了江南,莫要忘了我。”

杨茉沉默片刻,紧紧握了握林谨容的手:“嗯”

此时杨氏与林玉珍已寒暄完毕,走将过来摸了摸林谨容的头发,亲切地道:“容容,茉茉不懂事,今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你看在你舅母的面子上,莫和她计较。”

林谨容抬眼看着杨氏坦然一笑:“茉茉是我最好的朋友。”

杨氏满意地点点头,摸摸林谨容的头,想说什么终是未说,携了杨茉的手辞去。

林玉珍厌弃地看了林谨容一眼,冷声道:“容丫头,你是姐姐,也不小心护着妹妹们些,就只顾着自己玩。多亏你六妹只是红了皮,人也大方不娇气,不然我看你怎么和你二伯父、二伯母交待?往日里看着你是个老实憨厚沉稳的性子,谁知竟这样不识大体,不知轻重,没有分寸”

还不知进退,没有眼色,惹人厌烦吧?林谨容微微颔首,肃颜道:“姑母说得是,谨容愚钝,羞愧万分,回去后就准备向祖母请罪,面壁思过。”

林玉珍被她把想说的都说完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其他话可以说,便气道:“算了,年纪大了,被你们姐妹这一吵,我耳朵嗡嗡作响,头疼。就让你三嫂领了你们先回去吧。真扫兴”

文氏忙站起身来,恭敬地道:“是,姑母。”

林五大为不甘,恨恨地瞪了林谨容一眼,满面委屈之色。陆云轻轻握了她的手,低声道:“改日我又邀你来玩。”

林五这才面色稍霁,贴着陆云的耳朵低声道:“看她那轻狂样儿,往日里我当她是个老实心善的,谁知道却是个心机深沉狠毒的小人。此后,我再不要和她一起玩的。”

陆云一本正经地道:“五姐这话差了,四姐姐本来就比你我有才气许多,多得大家几分称赞也是该的,我输给她是心服口服的。经过这一次,她是要才名远扬了。”

“就你心好”林五神色间更见嫉恨:“她不过侥幸而已,也敢说什么才名远扬?”

陆云淡淡一笑,抬眼看着林谨容那只被林五踩了个脚印的小鹿皮靴子,低声道:“五姐你小心了,这种事情以后不要再做,若是因此被责罚,多不好。”

林五轻蔑地道:“她自身难保,还敢多嘴?”双胞胎曾经用在她身上的招式,一朝有了机会,她便毫不犹豫地用在了林谨容的身上。原因无他,柿子捡软的捏。

陆云也就不再言语。笑盈盈地把文氏并林家姐妹四人送到垂花门口,方才转身回去。也不去见林玉珍,径自回了房,叫贴身丫鬟简儿:“把适才林四吹过的那只埙拿过来我看。”

简儿忙道:“姑娘,还没清洗呢。”

陆云拔高声音:“你没听见我说的话?”

简儿忙默了声息,去拿了来放在陆云面前的鹤膝棹上。

陆云定定地看了那埙许久,缓缓伸手,将两根青葱玉指捏了那埙,高高举起,手一松,“啪”那埙跌落在青砖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

简儿习以为常,也不劝,只蹲下去慢慢收拾干净了。

林五不肯和林谨容坐一张车,理由是林谨容今日丢了林家姑娘的脸,她不屑与林谨容坐一张车。文氏万般无奈,今日来的一共就是三张马车,因为害怕林五和双胞胎又起纷争,早前是她和双胞胎坐一处,林五和林谨容坐一处,丫头婆子们挤一处,这会儿又该怎么安排才好?

荔枝和桂圆愤恨不平,林谨容理也不理,径自就上了车,林五不愿意和她坐车,又与双胞胎不和,干脆就留在这里好了,要不然就去和丫头婆子们挤一张车,再不然,也许可以让陆云专门替她派张车。又干他什么事?林五,也不过只有这点水平而已。

文氏为难之极,只能去和双胞胎商量,林七脆生生地道:“才不要哈巴儿狗和我坐车她不肯走就留在这里好了反正她也不想走的。”

林五气急:“你骂谁?是女诫还没抄够呢吧?”

林七道:“谁是哈叭儿狗我就骂谁。谁答我的话就是谁。”

文氏急得直冒冷汗:“姑娘们,这是要叫人笑话么?你们和你四姐坐一张车好么?”

林六灿然笑道:“行。三嫂你让四姐过来。正好的,我也有句话要和她说。”边说边别有意味地看了林五一眼。

林五攥紧了袖子,仇恨地瞪着双胞胎。

第48章:听雪(三)

文氏虚抹了一把冷汗,又跑过去同林谨容商量:“四妹妹,还要烦劳你过去和六妹、七妹坐。本来该做妹妹的过来,但是你也晓得,六妹被烫伤了……”

林谨容似笑非笑地看着文氏,文氏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也是没法子……”

林谨容却已经起身往下走:“今日给三嫂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不为难三嫂。”同样给人做过儿媳,又怎不知媳妇难为?她为难文氏做什么?

双胞胎见她上车,倒是没为难她,只林七道:“四姐你干嘛让那叭儿狗?你就该在车里一直坐着,她有本事就站在外头好了”

林谨容不答。这姐妹几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怪,早前是双胞胎凶蛮,不把她放在眼里,总是把林五给欺负得够呛。现在却是随着双胞胎被狠罚那一回,林五和陆云的关系越来越好,几人都发生了变化。当然,这其中变化最大的人是林六,林五么,应该说是渐渐露出了她本来就有的劣根性和小人样。

折腾一番,马车终于前行,行程过半,林六轻轻挑了挑窗帘子:“又下雪了。四姐姐,你猜今日是谁推杨茉来撞的你?”

林谨容道:“我不知道,杨茉也说她没看见。大概是谁不小心吧。毕竟人多地方小,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其实她仔细一想来,林六、林五、陆云都脱不了干系,一切皆有可能。

林六反常的大度得体无疑让她顺利脱颖而出,成为今日林家四姐妹中品行最温厚之人,回去后若是老太太要夸人,第一个就是林六。

林五今日恨极了自己,早前就要自己和林玉珍、陆云道歉,瞧瞧她后来嚷嚷出那几句难听话,真是怎么难听就怎么说。所以也不排除林五为陆云出气,讨好陆云的可能。

至于陆云……林谨容有些怔忪。自己两次夺了陆云的风头,让陆家这个暖炉会相当于专为自己开的了,陆云恨自己也不奇怪,再加上自己偶然间发现的那个小秘密,假如是真的,陆云更有理由。且陆云是在自家地盘上,做什么都最方便。可是,猜测仅仅是猜测,她不能仅凭这个就能断定是陆云搞的鬼。

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属于林家姐妹的内斗,林五使坏,被林六窥破,果然打翻了手里的茶盏,却很有技巧地让自己只是受了些微烫伤,然后利用林七冲动的脾气嚷嚷出来,一举成为最后的赢家,现在又打算来挑拨自己和林五对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想到这里,林谨容轻轻打了个寒颤。原来一件小事,仔细分析,也可以分析出这么多的可能和弯弯道道来。可从前,她只知尽量远离是非,被人害了,也只是暗自生气难过,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去想。现在看来,一般情况下远离是非是应该的,却不该做个糊涂鬼。

林六缓缓道:“我知道是谁。”

林谨容迅速抬眼看着林六。

林六一笑:“是信儿。”

林七大叫一声:“什么?竟是她?看我不去告诉祖母,把这贱婢给打个半死,再拖出去卖了”

“闭嘴”林六瞪了孪生妹妹一眼,认真地看着林谨容:“四姐姐,你是个实诚人,认不得这其中的弯弯道道。以往我们不懂事,经常欺负你和七弟还有五姐。兴许你还很替五姐不平。”

她有些羞怯地一笑,压低了声音:“我禁足这两个月,父母亲和我说了许多,我很后悔待你不好。可是五姐,她是咎由自取。她没你想象的那么好,她都是装的。你还不知道吧?她表面上和你好,背里常常在祖母面前说你和我们的坏话。你要不信,就去问祖母房里的人。”

林谨容垂眼看着自家小鹿皮靴子上的那个脚印,面无表情地道:“她的变化是挺大的。比陆云表妹还恨我,我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说那些难听的话。”

“看看她逼迫你的样子……啧,真是丢尽了林家姑娘的脸,好似林家姑娘就比陆家矮了一截似的。对待她这样的小人,你就该比她还凶她才会怕你。”林六不屑地弯了弯唇角:“你别怕,今日的事情经过我会和祖母说的。她是没挨过罚,所以不知家族一体,但今日以后,她就该知道了。”

林谨容一言不发。谁的话她都不信。她只从今日的事情中看出一件事来,三房要重点推出的是明显聪明许多的林六,林七只是个辅助的;她们早前也要防着她,但自从她分茶胜出彻底得罪了林玉珍后,她就成了三房拉拢来一起对付林五的工具。至于吗?林家的女儿是不是除了陆缄可嫁,就再也嫁不出去了?

却又听林七轻轻叹了一声:“我早前和母亲去了姑母的房中,姑母房里的陈设我好多都没见过,崭新的铺翠销金料子整整两大箱,手都插不下去。还有陆云今儿穿的那条洒金榴花裙,听说是京中最流行的款式,要值两万钱。我也想要。”

林六瞅了她一眼,轻啐道:“眼皮子浅。”

林谨容抚了抚额头,陆老太爷善于经营积下万贯家私;陆建新在外为官多年,油水捞足;林玉珍嫁妆丰厚,管理陆缄极严格,丫头不能轻易近身;陆缄是长房唯一的子嗣,漂亮有才,看似前途无量;陆云年龄差不多,嫁出去就没啥影响。这么好的婚事,大伯父、大伯母、二伯父、二伯母果然都应该全力以赴地为自家的女儿谋算。

但假如他们知道,有朝一日,陆家的万贯家私会全数打了水漂,甚至动起了女人们嫁妆的念头,他们还会不会如此趋之如骛?

林谨容歪靠在车壁上,看着沉厚的夹棉青锦车帘子闭着眼睛轻轻翘起了唇角。

马车停下,林谨容扶着荔枝的手下车,正好看到林五扶着信儿的手,冷笑着,威胁地朝她看了过来,似乎是在说,你等着瞧,有你好看。

林谨容面无表情地与文氏、林六、林七道了别,径自去探望陶氏,准备迎接下一场战斗。

林六下了马车,皱眉看着远去的林五,崔嬷嬷上前扶定了她,悄声道:“姑娘放心,这次保叫她逃不过。”

陶氏的屋子里静悄悄的,林谨容轻轻打起帘子往里看去。但见林谨音搂了林慎之坐在榻上读书,火气把姐弟二人的脸颊烤得粉生生的,听见声响,二人同时抬起头来看着她笑,榻边火笼上烤着的两只金灿灿的橘子散发出淡淡的橘香味,冲散了屋子里浓浓的中药味。

静谧美好。这是她的家。她的亲人所在的地方。

林谨容心里身上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松了下来,轻轻解了披风,挨着二人坐了,低声道:“母亲怎样了?”

林谨音指指屋里,低声笑道:“和舅舅说了大半日的话,心绪好了许多,又吃了水老先生的药,睡着了。”

“这样就好。”林谨容摸摸林慎之的头:“今日怎地没和祖父一起读书习字?”

林慎之得意地笑道:“我最近很乖,进步很大,祖父跟了老友出去赏雪,放我半日假。”

“舅舅和大表哥想必是去吴家了罢?”得到林谨音肯定的回答后,林谨容微微垂了头,低声道:“我有一件事要和姐姐说,姐姐听了不要急,也不要大声嚷嚷。”

林谨音犹如惊弓之鸟,呼地坐直了,睁大了眼睛看着林谨容:“怎么了?是不是她们又欺负你了?”

林谨容摇头:“不是,我无意之中犯了错,得罪了姑母和云表妹,五妹也恨上了我。”遂掩去她自己暗自操作的一段,只把表面上的经过说给林谨音听了。

“五妹实在太过分了,真是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人,果然关键时刻才见人心。”林谨音听得脸色忽白忽青的,愣怔了许久,方哑着声音道:“你既不是故意的,也怪不得你。只是……”只是林谨容破坏了陆云的暖炉会,又有林五撺掇,老太太想必不会轻易放过此事。

“还有六妹被烫伤呢……”林谨容假装沮丧地轻轻叹了口气:“我想过了,事情已然发生,无论如何都不及挽回。祖母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大不了再禁足。”

林谨音将整个事情仔细思索一遍,揉了揉额头:“这样也要,等下你服个软,别犟着。”

林慎之听了个囫囵,眨巴着眼睛道:“怎么了?四姐姐你分茶、吹埙都赢了,很有出息,应该得到夸赞才对呀。”

林谨音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便摸摸他的头:“小孩子不懂就别多问。”

林慎之做了个鬼脸:“我问祖父去。”

却听陶氏在里头咳嗽了一声:“囡囡你怕什么?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她家自己叫人斗茶,还不许人赢么?你吹埙胜了吴襄,那更是你该得的才名她的女儿是宝,可不能委屈我的姑娘去陪衬要怪就怪自己技不如人总不能叫贤人装蠢人吧?我就不信她家好意思来让你认这个错。”

陶氏每次都是有理的,这次也是有理的,人心同此理,若是陶氏专为林谨容办个暖炉会,却被自家人给夺尽了风头,看她依是不依。林谨音喟然叹道:“娘,您不是睡着了么?怎么又听见了?”

陶氏道:“我心里有事儿,哪里能睡得着?都进来,趁着你们三姐弟都在,我有件事和你们说。”

林谨容姐弟三人不敢耽搁,赶紧入内。

第49章:听雪(四)

陶氏就着春芽的手起身靠好,掠了掠耳发,低声道:“我和你舅舅商量好了,等过两日雪停天晴,我就会去我的陪嫁庄子住着养病。你们祖父已经同意了。”

这是陶舜钦的主意,他进门后所有的隐忍都只是为了能让爱面子胜过一切的林老太爷同意陶氏离家去养病。在外人看来,陶氏搬去陪嫁庄子,仿似被放逐一般,但恰恰,这才是对陶氏这种性子的人最好的养病方式,眼不见心不烦,去了心病自然好得快,且那庄子附近有个温泉,很是舒坦。

林谨容两眼发亮。如她所愿,事情朝着好的一面发展。前世时,陶氏病倒,陶舜钦彼时也曾向林老太爷提出让陶氏去这庄子里养病,却得到林老太爷无情的拒绝,在平洲盘桓了一两个月,最终也只能是无功而返,之后便是时不时派人送钱送物,此外再无他法。可现在,不管是因为陶氏占了理,还是为了林慎之,林老太爷终究是同意了。

而她,也给自己找到了这样一个机会。林慎之必是要留在老太爷身边读书的,林谨音这个即将出阁,又可以威慑黄姨娘的长女也要留在家中看住林慎之。她呢,就该跟着陶氏去尽孝道。自由自不必说,她还有几桩横在心上的事情,一日不得落实,一日不得实现,她连睡觉也不安稳。

安乐居里,林五坐在林老太面前,满面愧色地道:“祖母,今日都是我的错。我劝不住四姐姐,生生辜负了姑母的一片好心。这也倒罢了,姑母和表妹都是大度的,不会和她计较。可她真不该因为吹埙赢了吴家二少爷,就欢喜到烫得六妹大叫,惹得七妹当场发作丢丑也不懂得道歉心疼人,害得人家都笑话我们林家的姑娘没有眼色,不知进退。多亏杨茉替她打圆场,不然我们的脸面真是不知该往哪里放……”

林老太阴沉着脸,垂眼盯着指上那颗鹌鹑蛋大小,如同一汪碧水的翡翠戒面,不发一言。

林五见她迟迟不语,渐渐有些不安,不由悄悄抬眼偷觑她的神色。

林老太长长叹了口气:“你不必说了,今日这事儿说到底是对不起陆云,总要给她一个交代。”

务必要趁这机会一脚把林谨容这阴险小人给踩得死死的林五大喜过望,正要再添补上两句,就见林老太屋里的另一个大丫鬟白果进来道:“老太太,四姑娘来给您请安。”

林老太抬了抬松弛的眼皮,淡淡地道:“让她进来。”

“祖母,孙女儿给您请安。”林谨容进门来,低眉顺眼地给林老太行礼问安。

林老太冷着脸不理睬她,就让她在那里站着。

林五见林谨容衣服也未曾换,就连脚上那双被自己踩脏了的鹿皮靴子也不曾换去,不由微微冷笑:“四姐姐,六妹和七妹是要去上药,你怎地也这时候才来给祖母请安?还连衣服也不曾换?这么脏的靴子也敢穿到祖母面前来。”

林谨容早已拿定主意,自是不慌,正嫌自个儿呆站着无聊,索性逗她玩:“五妹妹,我呆头呆脑做错了事情,被你骂了又说要告诉祖母之后心里难免慌张,便去寻我娘。我娘却骂我,既不是故意的,你姑母和表妹都不和你计较,你怕什么?自去同你祖母认错。我这便来了。”

“……”林五听这话就晓得是假话,当下哂笑道:“真是奇怪了,闷葫芦一样的四姐姐今日不但大出风头,嘴皮子也挺利索的,就和平日里仿若两个人一般。四姐姐,你也别不好意思,你是去寻陶家舅舅了吧?说来也巧,你每次犯错,都是在清州来人的时候……”其中的挑拨之意再是明白不过,就是三房母女都趁着娘家有人在,有恃无恐地大肆和林家二老作对。

林谨容看着林五,缓缓道:“的确,我没本事,每次都给家里人丢脸,叫舅舅、舅母操心。我很害怕再这样下去,我再也没脸去见他们。”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伤感低沉起来:“五妹妹,往日里你待我那么好,怎么今日就这么恨我呢?就算是我做错了事情,我也和你说过了,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今日当着那么多人骂我,我很难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就算是姑母和云表妹、六妹和七妹,也都没像你这样骂我。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会,你直接和我说好么?我改了就是。”

装什么装啊?林五已然把林谨容划分为阴险狡诈之人,没好气地道:“我什么时候骂你去来?我是看你发呆,找不着北了,好心提醒你”

“闭嘴”林老太猛然一拍坐榻,厉声道:“还嫌你们今日给我丢的脸不够么?都给我跪下”

林五被唬了一跳,抬起头来不敢相信地看着林老太,委屈地道:“祖母,我……”她又没做错事情,为何要她跪?

“跪下”林老太一声暴喝,林五唬得一激灵,噗通一下就跪在了林老太面前,也顾不得膝盖生疼,只是委屈地咬了嘴唇,含了泪狠狠地瞪着林谨容。

林谨容不紧不慢地跪了,双目直视面前的青砖,一颗心却飞扬上了天。

林老太骂道:“都不是好东西欺我老了什么都不知道?今日之事,谁都不用多说了,我全知道”然后指定了林五,厉声道:“有人看见是你身边的丫头信儿去撞的杨茉,然后杨茉才撞上你四姐,接着伤了你六妹。你七妹年幼脾气火爆不知轻重,你不但不晓得拦着,还添油加醋,当众说出那么难听的话来,挑拨你几个姐妹争吵,你可知道你丢的是谁的脸?你丢的是林家的脸面下作东西”言罢对着林五的脸就是一巴掌。

下作东西,下作东西,祖母怎能这样骂她?她长这么大,也从来没人这样骂过她,还打她的耳光……奇耻大辱。林五捂住脸,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满面,失声道:“不我没有信儿也没有谁看见的?叫她出来和我对质祖母,您不要误听他人谗言,受了蒙蔽。我自来晓得轻重,怎会去做这种事情?害得姐妹失和,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接着回头瞪着林谨容,厉声道:“是不是你?你为了推脱罪责就冤枉我”

林谨容长长的睫毛懒洋洋地一颤,极淡地瞟了林五一眼,垂着眸子不说话。活该啊心术不正又还笨,你不倒霉谁倒霉。

“你是说我冤枉你了?”林老太冷冷地看着林五:“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最清楚,我给你留脸面,就不细说了。我只想要你们无论什么时候都明白一件事,我和你们祖父还活着不是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心里没有家族,没有父兄骨肉的人,不配做林家的女儿更不配享受林家的锦衣玉食”

林五深知老太太的脾性,晓得她既然已给自己定了罪,那便再无翻身的可能。当下哭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一塌糊涂,口里还不忘拼命喊冤。

林谨容面无表情地看着林五,她早在前世的时候就知道,在别人已经给你定了罪的情况下,这种毫无意义的喊冤,根本就没有半点作用,不过是让人更轻视而已。哪怕就是背后独自流泪,也比这样更有尊严吧?

大太太周氏得到风声赶来,看到林五几乎哭晕的样子,心疼得眉头都蹙成了一团,却不敢开口求情,只敢站在一旁可怜兮兮地看着林老太。

林老太见周氏这么快就得了消息,更是寒了脸,根本不看周氏和林五,只把目光落在林谨容的身上。林谨容晓得要到自己了,忙垂了眉眼,装出一副忐忑不安的害怕样来,低低叫了声:“祖母。”

林老太冷声道:“伸出左手来”

林谨容吸了一口凉气,颤巍巍地伸了手出去,林老太一把攥住了,变戏法儿似掏出一把铁戒尺,“啪”地就是一下。

林谨容疼得差点没跳起来,咬着嘴唇忍住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林老太眯了眼瞪着她:“疼了?走的时候我怎么交代你们的?谦和守礼,你做到哪一件了?你上门做客,连最起码的尊重主人的礼仪都做不到,也好意思说是书香门第的姑娘?再有才能又如何?无德无行照样让人瞧不起以后还有谁敢请你上门做客?”

林五看见林谨容也被打,心里的难受劲儿好歹轻松了许多,大哭变成小声抽泣,侧着脸偷看好戏。

林谨容吸了吸鼻子,坚持道:“祖母,您既然都知道了经过,就该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是不参与的,又自来不喜出门,没甚见识,只听五妹说云表妹是江南名家指点过的,心想她怎么都比我强,我输也不能输得太难看,让人瞧不起林家女儿,遂放开了手脚去做,哪知会成这样?您可以骂我呆傻笨,却不能说我有意去害姑母和云表妹。我不认”

她早就计算过,要说分茶之事,林老太的确有理由责罚她,也该给陆家一个交代,表示歉意;和吴襄比试吹埙赢了,谁也怨不上她,又不是她一个人偷偷摸摸与吴襄相会,也不是她非得和吴襄比试强出风头,有目共睹;而林六被烫伤,有杨茉作证,林六又表示不追究,林老太的话里也似乎是认定了就是林五搞的鬼,谁还能奈她其何?

“这样说来,反倒是你姑母自不量力,你云表妹活该丢脸受委屈了?谁教你的歪道理?我今日就教教你什么是为人处世的正理”林老太气极反笑,手里的戒尺又高高举了起来。

第50章:胜负

林谨容一横心闭了眼,一口气不歇地大声道:“祖母您别打我了打坏了我的手做不了女红分不了茶吹不了埙怎么办我承认我错了我承认我笨我承认我拿捏不住分寸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四姑娘平日里所有的隐忍低调统统不见,这声大叫好似深得陶氏的真传,却又比陶氏多了一分柔软和识时务。

林老太手里的戒尺一顿,林六和林七一阵风地卷了进来,林六巧笑嫣然地抱住了林老太的胳膊,软语相求:“祖母,四姐已经认错了,她也不是有意的,她就是憨直了点,您就饶了她这一遭吧?”眼角得意地瞟过地上狼狈不堪的林五,微微笑道:“五姐姐再有不是也该知错了,天寒地冻的,冻坏了身子始终不好,我不怨她,您也饶了她罢。”

林老太看向林六的目光明显柔和了许多:“去别给我添乱,仔细别把皮给擦破了,留下疤痕可难看。”又叫一旁低眉垂眼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青梨:“去后头去拿瓶玉肌膏来给六姑娘用。”

想那玉肌膏,都是从京城里来的,途经万里,贵也不必说,真正有价无市,老太太身边也不过两三瓶,祛疤那是再好不过。今日老太太赏一瓶给只不过是红了皮儿的林六,其中的褒奖之意再明白不过。

林五的眼里立时露出掩盖不住的嫉恨来,摸着被老太太打得红肿的脸,又“嘤嘤”哭了起来,周氏也暗自咬紧了牙关。林六开心万分,撒娇道:“祖母呀,真的没怎么啦,就是红了红皮儿,不如给五姐搽脸罢。您老人家快别生气了,让四姐和五姐都起来吧。”

林七不失时机地夺了林老太手里的戒尺,轻轻替她揉手:“我的好祖母诶,您手疼不疼?”

林老太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两个活宝,被你们祖父关这两个月真是懂事了,看来那女诫没白抄。”

林六歪倒在她怀里,笑道:“祖母您终于笑了。”

祖孙三人顿时其乐融融。经过精心谋划,双胞胎终于又成功地夺回了林老太面前的第一把交椅。

林谨容冷眼旁观,选了一个她认为最合适的机会,轻声道:“祖母,就让孙女跟着母亲去乡下庄子里去罢。一则可以伺奉母亲尽孝道,让母亲早日养好身子归家伺奉祖母;二则可以面壁思过,修身养性,以后再不至于出现今日这样给林家丢脸的事情。还请祖母应允。”

林老太收了脸上的笑容,转过头来看着林谨容。

她自也知道陶氏将去乡下养病的事,很难形容她是一个什么心情。又觉着陶氏这样阴郁暴躁的脾气难缠,总养不好病也不是回事;又怕陶氏病着大冬天的去了乡下,会被平洲城里其他人家诟病,说她们虐待儿媳。可是林老太爷已经允了,陶家也没说什么,她自不会再跳出来表示反对。

陶氏病得不轻,这一去,少则几个月,多则半年以上,乡下寂寞冷清,林谨容这一去,相当于长时间的禁足。待到归来,今日闯出来的才名只怕也被人给忘得差不多了。早前她还怀疑林谨容今日故意大出风头是别有居心,隐隐还有几分不喜之意,此时见林谨容主动提出愿意跟了陶氏去乡下,不由又打消了那想法,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这一去,并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回来的。”

林谨容坦然道:“想好了。少则几月,多则年余,总是要母亲养好病才会回来的。”

林老太一双老眼缓缓扫过屋子里的其他几个人,但见林五已然收了戚色,正不错眼地看着林谨容,眼里满含期待,林六一脸的惋惜状,林七一脸的无趣状,周氏垂着眼,把所有情绪都掩藏得干干净净。这家不好当,人口众多,操不完的心。林老太不由微微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定了罢,你回去就呆在屋里收拾东西,少出来走动。你记好了,有才无行会被唾沫淹死,才行兼备才是正途。”

“是,孙女儿谨遵祖母教诲。”林谨容低头行礼告退。虽然又一次被禁足,但转身走出安乐居的那一刻,她却觉着自己仿佛是踩上了云朵一样,已然飘在了半空中。这下子,林五和林六要怎么斗,大房和三房要怎么斗,都和她们三房没有任何关系了。两条狗抢一泡屎,干他什么事?

林谨音翘首以待,见林谨容唇角微翘,显见心情不错,不由暗自诧异老太太竟就这么放过了她。待听明事情经过,心疼地拿了林谨容的手看,怨责道:“你怎地这么不小心?说来,你还是年幼不知轻重,拿捏不住分寸。”她只当林谨容分茶是不会看头势,而非有意为之。

林谨容不在意地揉揉手心,笑道:“莫要同母亲说我挨了打的事情。你只和她说五妹被训斥惩罚,信儿大概也留不得了,她就高兴了。”

林谨音微微皱了眉头:“真是信儿?五丫头也太胆大妄为了些不但害自家姐妹,还害了下头的人,她怎么做得出来”

林谨容低声道:“是不是都不要紧,承不承认也不要紧,关键是看祖母信什么。”很多时候真相并不是真相,眼前的胜负未必就是一生的胜负。她不需要去追究到底是谁干的,她只需要按着计划继续前行。

夜里,有人给林谨容送来早前她送林五的那只埙,那埙已成了碎片。

看来前世里就莫名不见的东西,这辈子也终究不能保存下来。林谨容一挑唇角:“送了人的,哪有再拿回来的道理?拿回去不拿回去,我就使人放在五妹的院子前头。”

来人无法,只得又把那碎片抱了回去。

次日,雪停天晴,却犹自比下雪之时更冷了几分。

林谨容和桂嬷嬷商量:“我的意思是嬷嬷就留在这里替我看着屋子,豆儿留给你作伴,我领了荔枝和桂圆去就行。”因见桂嬷嬷似要反对,她立即拦住,“嬷嬷休要觉得这事儿简单,我和太太住在乡下,就留三姐姐一人看顾着,你要给她搭把手,有事儿的时候好送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