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不发话,芳竹低眉垂眼地束手立在一旁,安静不闻呼吸之声。林谨容突然想试探试探,假如自己忘了让她退下,她会怎样?想当年,自己待她可是一直恭恭敬敬的,就没试过这个。于是便装了想事情的样子,半垂着头一眼不发。

转眼一盏茶的功夫就过去了,她还坐着不动,芳竹也站着不动。荔枝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不来打扰她,安安静静地在一旁陪站。

又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桂嬷嬷打起帘子进来,笑道:“奶奶,老奴给您炖了银耳红枣羹,趁热吃罢?”一时瞧见了这情形,摸不透因由,就把声音压了下去,左看看,右看看。

林谨容不好再装下去,方作了刚想起来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瞧我,竟然想事情入了迷,让芳竹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又怪荔枝:“你也不提醒我,若不是桂嬷嬷送汤进来,岂不是还要一直发呆?让人一直站下去?”

荔枝委屈道:“奴婢不是怕打断奶奶想事情么?”做得好,再是长辈赏的人,再有体面,到底也是奴仆,总不能因着这个就总偏让着芳竹,天长日久,再好再小心的人也难免会生了骄慢之心。

芳竹笑笑,屈膝行礼,声音里半点火气都没有:“不当事,奶奶太客气,奴婢惶恐不安。”

桂嬷嬷这才缓了口气,将银耳红枣羹送上了,笑道:“奶奶想什么事这样入迷?”

林谨容捧定了碗,笑吟吟地道:“其实这事儿和芳竹还有点关系,我只想着要请你帮忙了,就没让你走,结果一想就想深了,给忘了。”

芳竹表情不变:“奶奶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做的?”

林谨容道:“实际上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看,今日我族兄来了,和我商量了一下妆奁的事情。这个太太是知道的。”

“是。”芳竹侧耳细听,人是她送信去请来的,来龙去脉她当然清楚。只是林谨容不信任她,到了花厅后就找了借口把她使开了。所以林谨容要她去做什么,她并不知道,只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

林谨容又道:“我后日必须出一趟门。祖父和祖母都是应许了的,但还没来得及和太太说,我这会儿若是去和她说,总担忧她会认为我先斩后奏,不把她放在眼里,从而生了我的气。芳竹,你长期跟在太太身边,太太直夸你聪明能干,你可有法子,既让太太准我出门,又不生我的气?”出门和让人来家里过问生意完全不一样,林玉珍必然不会轻易允许,但她势必要出这趟门不可。这种为难花力气的事情,就交给能干的芳竹去做了。

芳竹的脸上就露出一丝为难来。

这差事不好办。林玉珍的脾气,果然是林谨容说的这样。如果林谨容不事先取得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允许,林玉珍完全有可能不许林谨容出门,也许是因为心情不好,也许是觉得要摆摆婆婆的威风。而如果林谨容先得了两老的同意,再去知会林玉珍,那么林玉珍无论如何都会不高兴,觉得林谨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定会百般刁难。

但这差事必须办。她刚进林谨容的门,林谨容让她办差,她若是办不好,定会被看轻,日后又怎得林谨容的信任?可若是去办这差事,就意味着林玉珍的所有怒火都要她来抗。

林谨容打量着芳竹的神色,失望地叹了口气:“你也没法子?我还以为你一定有呢。这可怎么办才好?昨日母亲把你给我的时候,我真高兴呢。还想着,今后不管对内对外,都有帮手了。唉……”

听了这话,芳竹迅速下定了决心:“奶奶若是放心,就让奴婢先去试试罢。”成与不成,都要去试试,不能推脱。

林谨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打算怎么做?”

芳竹轻言细语地道:“奴婢没有其他本事,就是老实忠心太太最知道。不过是一桩小事情,太太向来体贴人,不会计较。”

林谨容便含笑道:“辛苦你了,我等你好消息。”

芳竹一丝不苟地行了礼,稳稳当当地退下,脚步声都听不见半点。算着她约莫已经出了门,桂嬷嬷方道:“奶奶,您信她?”

林谨容一笑:“不信她信谁?还有比她更适合同太太打交道的人选么?”

桂嬷嬷道:“她是太太给的,又怎会帮着您?还不是太太怎么说,她就怎么做。您真想出门又不想惹太太生气,还不如去找大姑娘,请大姑娘帮忙和太太说说呢。”

“那就看她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了。我管她怎么做,我只要看结果就好。”林谨容脸上的笑容越发浅淡:“嬷嬷一直都觉得大姑娘很好?”

桂嬷嬷虽不知她和陆云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到底陪侍她了多年,晓得她有些不高兴了,忙道:“这家里论起来,就是她和太太和咱们最亲近了。”

林谨容道:“你说得没错。那么嬷嬷觉得,对于你来说,最可靠最亲近的人是谁?”可以是桂圆排在最前头,但不能是林玉珍和陆云排在她前头。

桂嬷嬷脸色微变,有些慌乱地道:“奶奶,对老奴来说,当然是您最可靠,您是老奴一辈子的依靠。”她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却不明白为何她只是一个好心的建议,就引得林谨容问这样的话。虽然陆云爱赏赐她,但都是光明正大的,没有刻意瞒着谁,她也没有过收了东西就起二心这种事。

林谨容没有心思和她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道:“嬷嬷记得这个就好。你们都记着,除了我,这家里的主子们,再也不会有人待你们这样好。现在她们待你们再好,也只是因为我。笨不可怕,怕的是笨了还要装聪明,你们下去后自己好生想想。”

桂嬷嬷脸白如纸,羞了老脸,有些踉跄地退了出去。荔枝担忧地道:“奶奶,这样不好罢?桂嬷嬷会伤心的,她是个好人,也一心一意为了您。”

林谨容垂着眼把碗里的银耳羹吃了,轻声道:“我有数。心再好,不会办事也会害死人的。我若是不能先把自己房里管好了,又怎么去管外头?不要笑死人了。我能管她们,正是因为心里还有她们,若是心里已经没了她们,就不会再管她们了。”

荔枝叹了口气,找到躲在房里抹眼泪的桂嬷嬷,将林谨容后头这话同桂嬷嬷说了,桂嬷嬷默然坐了片刻,抹干了眼泪,不哭了,只让荔枝帮忙,把陆云赏的东西收集在了一个箱子里,放在一旁上了锁。

不知芳竹是怎么同林玉珍说的,翌日清晨,林谨容去给林玉珍请安的时候,提了此事,林玉珍虽然不太高兴,却也没有发作,淡淡地应了。林谨容才不管她高兴不高兴,只知道万事开头难,独自出门这件事,她总算是跨出了第一步。

第191章:人情

处于平洲城正中的庆阳街,是平洲城最繁华,最宽长的街道。林谨容的香药铺子就在这条街上,地点不是很好,甚至有些偏远,铺面也不算大,但是十分清爽。

黑底金字的招牌,漆得锃亮的柜台,商货摆放整齐,一目了然,四处无尘,窗下桌上恰到好处地点缀了鲜花盆景,就连招呼买卖的管事和伙计都穿得十分干净整齐,笑容也是恰到好处。

林谨容戴着紫罗面幕,站在铺子里默然观察了一回,满意地跟着林世全入了后院喝茶。她这是第三次来这铺子,前两次都是跟着陶氏来,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匆匆看看就离去,并不曾进过后院。今日既然来了,少不得要把林世全盘踞的这地儿给看仔细了。

后院不大,又是林世全日常起居的地方,又是提供整个铺子运转的地方,十分拥挤。可即便如此,也照旧保持了和外间一样的风格,窗明几净,花红叶绿,清爽宜人。

林世全在一旁瞧着,见林谨容眼里露出满意的神色来,不由也有几分欢喜轻松,便引她去日常招待客人歇息谈生意喝茶的雅室:“中人马上就来,先去里头喝杯茶,吃点果子。”

林谨容就笑:“你请我,难得得你请客。”

林世全不由笑道:“说得我好像很小气似的,明明是没有机会。”

入了座,林谨容少不得问他:“前日老太爷见了三哥,都和三哥说了些什么?”

林世全苦笑道:“盘根问底地问了许多问题,除了香药铺子,又问茶肆和於地的事情,还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你和他提过茶肆的事情么?”

林谨容笑道:“当然提过,不然你以为我怎会坐在这里?”

林世全认真道:“老太爷为人不错,至少是真心希望你们好,你莫要惹他生气。”

林谨容低声道:“我知道。”她现在最不能得罪的人就是陆老太爷了。

林世全沉默片刻,小声道:“四妹妹,你那天的那个提议,我后来想过了,觉得你是对的。”早置晚置都是一样的,既然林谨容坦荡,他又何必拘泥于这些?

林谨容见他总算是想开了,由不得松了口气:“那三哥是打算在吉州置产么?”

林世全道:“不去吉州,那边没什么好留恋的。我想,不如搬去升洲好了。”他是土生土长的吉州人,生母娘家也还在那里,可是也还有几家亲戚住在那边,人多嘴杂,实是不愿意回去。升洲却是陶凤翔开店置产的地方,若是他在那里置产,还有个照应。

林谨容垂眸想了片刻,低声道:“这样也不错。上次吴襄不是问你我的回信来了以后送哪里么?三哥替我回答他,让他送这里,再由三哥转交我就是了。”她是没有机会,倘若有机会,她一定会拉着吴襄问个清楚明白,他到底干了什么好事。也只有他这种人,干了坏事还不藏着。

林世全见她如此小心,不由皱起眉头来,心想难道她在陆家就过得如此艰难,连让人送封信上门去都是不放心的么?本想问她几句,可话到了口边,却又忍住了。

林谨容却似知他所想,主动解释道:“吴襄和杨茉一直不得姑母喜爱,他们之间有点小过节。若是陆缄在家,倒是不怕。现在他不在家,我自然不能多惹事。”

这倒是对的。林世全遂不再把此事放在心上,一心一意地和林谨容说起生意上的事情和留儿的一些趣事来。

说了一回闲话,喝了两巡茶,中人赶来,先引着二人去瞧了朱家的铺子,又引二人去瞧梁家的宅子。林谨容才一见了梁家的宅子,就明白林世全为何会考虑用一间普通的民宅来该做茶肆了。

梁家的房子当街,门口的街道宽阔幽静,全然不用担心马车进不去,停不下。进去之后,青石小径曲曲折折,道旁花木扶疏,青砖灰瓦,粉墙洁净,拙朴安静。明明是普通的花木,房屋建筑也不曾如何精心雕琢彩绘,却偏生露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古朴清幽之美来。

林谨容赞赏地道:“好地方。”心里就有些肯了,就这地方合适,文人士子们不就是贪图一个清雅么?就算是林三老爷这样的渣渣,招呼狐朋狗友出去吃喝玩乐的时候,也喜欢找个清静雅致的地方。这里不当街又算得什么?经营得当,茶价还可以更高。

那中人虽然不能见她容貌,却从她声音中听出点意味来,忙笑道:“奶奶是个雅人。后头还有更好的,小的领你去瞅瞅,保准你喜欢。”

后头其实不过是个安静的小花园,种了好几株品种不一的玉兰树,此时白色的玉兰即将凋谢,紫玉兰正开得如火如荼,黄色的玉兰则是含苞待放。树下绿草茵茵,一汪不大的清池映着蓝天白云。和前面一样的风格,不精巧,不名贵,但是赏心悦目。

林谨容便给林世全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喜欢这里。林世全脸上并不露出任何神色来,反倒开始挑剔这宅子:“我还以为有什么好的呢,不过就是一些寻常的花木而已,这样的园子,四处都可以见到。也好意思要这么多的钱?”

“这可是新宅子呢,是正因为是寻常的花木,所以要价才低。住着这样的宅子才安心啊,又好看,又不怕损坏了被索赔。”挑货是买主,那中人经验丰富,不但不气,反而越加兴奋。

林谨容领了荔枝和樱桃,在玉兰树下的石桌上坐了,听他二人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斗智斗勇,耍嘴皮子,讨要人情,一会儿这个叫着价太低让人活不下去了,一会儿那个又说细水长流,听得双目含笑,神清气爽。

待到谈妥,那中人飞快跑去准备契书,林世全过来笑道:“四妹你难得出来,不如趁这个机会,我详细和你说说江南那边的茶肆是怎样的,咱们好生商量一下该怎么布置这里。”

林谨容正有此想法,便与他折回去,从门口开始,每行几尺远就停下来商量一回,待到商量妥当,又与那中人把手续完备了,天色已经不早。

林谨容本来有心顺道回一趟娘家的,见天色晚了也不敢在外久留,急匆匆和林世全交代了几句,转身就走。才刚上了马车,林世全又追了上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四妹妹,这件事你和二郎说过么?”虽然是林谨容自己的妆奁,陆老太爷也是知道的,但最该和陆缄说一声才是。

林谨容一怔,笑了笑:“我会和他说的。谢谢三哥提醒。”马车行到半途,想起林玉珍早几日曾念叨过五丈楼的素面,又直奔五丈楼去买素面和素粥,赶在晚饭前回了陆家,才换了衣服就直奔荣景居。

这个点儿,陆家的女眷们不出意外都凑在荣景居。每次这种时候,都是二房最风光最踏实的时候,元郎和浩郎在陆老太太膝前撒娇卖乖,宋氏和吕氏幸福骄傲地笑着,林玉珍唇角含了几分讽刺的笑意,坐在一旁不时和沙嬷嬷、陆云说两句话,涂氏则是带了几分落寞,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林谨容的出现总算是给了落寞心酸的大房和三房几分慰藉。接过林谨容捧上的五丈楼的素面,林玉珍心里带了几分欢喜,故意不以为然地道:“阿容你出去是办正事儿,怎地还有空闲去买这些?”

林谨容笑道:“难得出门,现在天儿越来越燥,吃点素面素粥舒服。”

宋氏含笑道:“早知道阿容要出门,我也该和你一道的。听说你母亲的那家铺子新近进了一批衣料,正好去瞅瞅。该做夏衣了。”

林谨容不知她要作甚,便笑道:“我今日倒是没去别处,就是去了自家的香药铺子一趟。二婶娘若是看得上云锦记的衣料,明日我就使人回去说,让他们照着好的别致的挑些送过来给你们选。”

忽听吕氏笑道:“正好家里不是都该做夏装了么?不如叫他们连着下头人做夏衣的衣料一并送过来罢?”不等林谨容开口,就好心地和宋氏道:“婆婆,我替阿容讨这个人情了,自家亲戚就开了铺子的,何必便宜了其他人?”

宋氏笑道:“瞧你,难道我会不答应?和谁买不是买?自家亲戚还更放心呢。是吧,婆婆?”

陆老太太还未开口,林谨容就含笑道:“多谢大嫂好意,但你们也是知道的,我母亲的那个铺子太小,卖的衣料全是我娘家表哥精挑细选从江南那边弄来的,并不多,一样也不过几匹,若是长辈们想做几身新鲜衣服穿倒是可以,全家上下的夏装呢,那就做不成啦。”

宋氏和吕氏自己也有铺子,凡是陆家所需之物,能从她们铺子里过的就不会放过,只要价格合理,东西好,陆老太爷和陆老太太并不过问。她们婆媳这是商量好了来送她人情,但林谨容和她们不同,许她再多的利益,她也不会让陆家的家事沾染上陶氏和她的铺子。这个是必须分清的。

吕氏还要再劝,林玉珍也觉着不赚白不赚,陶氏再不得她喜欢,也是娘家嫂嫂。陆老太太淡淡地道:“既然铺子小,那就算了。”一锤定音,众人便都沉默下来。

第192章:分工

林谨容回了房,便命荔枝备了文房四宝,提笔给陆缄写信。荔枝眼看着信写完了,就又出主意:“奶奶,您不亲手给二爷做两身夏衣?明日左右都要叫人送衣料来的,把衣料一起挑了罢。”进门这么久,就没见林谨容动过针线,给陆缄做点什么贴身的衣物、绣囊、鞋子之类的东西,真是懒得可以。

“多挑些,连着七少爷的一起做了。”林谨容也没拒绝:“你去看看芳竹走了没,让她进来。”

“天还早,她那里就舍得回去了?”见她肯做,荔枝心里欢喜,忙快步去寻芳竹。少倾,领了芳竹进来,林谨容已经将信封了口。

林谨容把信交给芳竹:“明日就让人送去给二爷,带了回信回来。我想给太太做一身里衣,你记得去问问太太的尺寸,再帮我选些太太平日里喜欢穿用的布料。”

芳竹双手接了信,正要告退,林谨容却不放她走,将宋氏和吕氏向自己示好,却被自己拒绝的事说了出来,问道:“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芳竹很吃惊林谨容竟会问自己这样的事情,想了片刻,苦笑道:“奶奶倒是不贪图那点私利,想要站得直行得稳,不让人说道。可您此番算是得罪二太太和大奶奶了。”此前就宋氏婆媳二人,行动一致,又有老太爷的默许,自不用担心有人说什么,心安理得的一起发财。现在突然来了林谨容不跟着她们一道发财,还不是一伙儿的,又怎能叫她们心安?但这话芳竹却是不敢和林谨容明说的。

谁知林谨容却顺着她的话锋点头道:“所以我们要小心了。你经常在外院行走,着意些,小心些,听到什么,记得赶紧来和我说。可不能因为我,拖累了太太和大姑娘。”

“是。”芳竹又吃了一惊,原来二奶奶不是不懂。表了几句忠心,告退出去。

荔枝端了茶给林谨容:“奶奶为何与她说这个?她不可信。”至少目前是不可信的。

林谨容一笑:“我不是说给她听的,也不是信任她,是信任大太太和大姑娘。”这种时候,她和林玉珍、陆云就是一伙儿的,信任芳竹,就是信任她们。多几双眼睛和几双耳朵,不是更好?

荔枝皱着眉头想了一回,微笑起来,手脚利索地去给林谨容添水。林谨容含笑看着她:“想通了?”

荔枝使劲点头:“想通了。”

“我们也得小心起来。”林谨容低声吩咐:“从明日开始,我打算让樱桃和桂圆跟着我一起在外行走,你和豆儿留在家里,该怎么做,你明白?”樱桃的表现一直都还不错,就是年龄稍微小了点,但也该历练了。至于桂圆,压制了这许久,是时候该让她发挥才干了。

看家统筹安排杂事,应对上门的客人,这从前都是桂嬷嬷的事情,突然换做自己架空了桂嬷嬷,只怕桂嬷嬷和桂圆都会有想法。荔枝有些犹豫:“那桂嬷嬷那里?”

林谨容站起身来道:“不怕,我这里亲自去和她说。豆儿那里你多上点心,以后她会是你的好帮手。”老实人分很多种,未必老实就好用,桂嬷嬷这样的身份和这样的脾性已经不适合给她看好后院了。豆儿也是个老实孩子,可那是真老实,每次谁给多少赏赐,每天谁进出这院子,留了多久,说了什么,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林谨容,绝不会刻意隐瞒或是带了好恶去说谁,影响她的判断。

林谨容房里的几个人,除去桂嬷嬷身份不同,独自占了间厢房外,四个丫头都是两个人一间房。桂圆本是和荔枝住一处的,也住了很多年,但自她去了陶氏那里再回来后,感觉就不一样了。荔枝就像是她头上的一座山,随时随地都在提醒她的岌岌可危和不受宠。因此她并不喜欢留在房里,也不喜欢去寻挤占了她位子的樱桃,或是原本就比她低了一等的豆儿,而是一有空闲就往桂嬷嬷房里钻,闷着头做针线活儿。

桂嬷嬷近来也很有些失落,那种失落的感觉难以言表,虽然还是到处忙碌,但回到房里时仍然免不掉的伤心寂寞,于是也爱悄悄和桂圆倒倒苦水,感叹一回,母女二人倒是比从前更亲密了许多。

林谨容去的时候,她母女二人正在灯下做针线活儿,见她独自进去,没有带荔枝,不由又惊喜又激动。桂圆飞速收拾干净桌子,桂嬷嬷飞速去端了茶来:“奶奶今日怎会有空过来?”

林谨容笑道:“都坐下。我有话要和你们说。”

桂嬷嬷坐了,桂圆不敢坐,林谨容也不勉强她,道:“这里的情况和家里的不同,我仔细想过啦,咱们院子里的分工要改一下。虽说是奴随主便,但你们一个是我的乳娘,一个跟着我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我想先和你们透个底。”说完就停了下来,含笑看着她母女二人。

桂圆立即睁大了眼睛,带了几分希翼,桂嬷嬷却要哭似的,脸色白了几分,低低地道:“奶奶,您怎么安排,奴婢就怎么听。”她早就已经有预感了,很早以前,她就在林谨容面前说不上话了的。原本还想着,到了陆家,能努力一把,重新得回信任和倚重,如今看来还是不成了。

林谨容含笑道:“从明日开始,荔枝不再跟我出去,留在家里应对,有什么事,嬷嬷可以和她多商量一下,不能处理的,留着我回来再处理。”

这是客气的说法,其实就是让她以后要听荔枝的,这院子里要以荔枝为主。虽然有心理准备,桂嬷嬷还是难过到了极点,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林谨容看得分明,含笑握了她的手温和地道:“嬷嬷年纪大了,总不能让你日夜辛劳。以后就专门给我做吃食,照顾我吧?还是你做的东西味道最好,我最放心。”

桂嬷嬷擦了擦眼角,哽咽道:“好。”还能怎样?林谨容已经亲自来寻她,单独和她说这些了,若是再不顺着往下,便是不识抬举。

林谨容这才看向一旁焦躁不安的桂圆:“你从明日开始,跟着樱桃一道,随我外出。”

“啊?”桂圆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也就是说,她取代了荔枝从前的差事,随侍在林谨容身边,各房各院地去,又露脸又体面。这可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林谨容含笑道:“怎么?你不愿意?”

桂圆又怎会不愿意,立即就跪下给林谨容磕了两个响头,激动地道:“奶奶,上刀山下火海,但凭您一句话。”

林谨容亲手扶起她:“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规规矩矩办事,忠心耿耿,妥妥帖帖,我绝对不会亏待你。我瞅着你的衣服也有些少,明日就跟着挑点衣料,多做两身合适的罢。”

见桂圆重新得了重用,桂嬷嬷脸上的悲色顿时冲淡了不少,心里那点不平和不安也淡了几分,更多了几分踏实。当下领了桂圆一道,认认真真表了态:“奶奶您放心,老奴一定会和荔枝多商量,把家看好的。”

林谨容笑道:“我当然放心,嬷嬷绝不是那种刁钻古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从明日开始,嬷嬷的月钱除了家里给的以外,我再多给你一贯,你手里也宽裕些。”

桂嬷嬷要推辞,林谨容止住她:“我给你的,你就安安心心拿着,安安心心的用。”

从这日夜里开始,林谨容房里的丫头婆子除了按着陆家的惯例领用月钱外,又得了林谨容私底下添补的一份月钱。桂嬷嬷一贯,芳竹、桂圆、荔枝每人六百钱,樱桃和豆儿每人四百钱,就连看门的张婆子也得了两百钱。这是固定的,林谨容又许诺每人每季多添两套衣物,逢年过节另有赏赐,一时皆大欢喜,人人都卯足了劲儿想把她吩咐下来的活儿做好。

自此,樱桃多了一项任务,每天总是揣着两个大荷包,一个装满了散钱,一个装满了糖果子。每逢林谨容在针线房、或是与宋氏、吕氏一道商议处理事务的时候,她就脸上堆满了笑,去找其他院子里的丫头们说话吃零嘴,慢慢儿的,年龄和她差不多的小丫头们都给她混熟了。

桂圆尽职尽责地跟在林谨容身边,端茶递水,又不怕吃苦又不怕受累,表现得十分妥帖。林谨容慢慢儿地,就分派她独立去做一些小事,或是配合荔枝去做一些相对紧要的事情。

而芳竹,则是照旧地跟在林谨容的身边,跑进跑出,多得倚重。林玉珍和陆云对这种情形十分满意。林谨容也十分满意,她的生活十分有规律,早起先去林玉珍那里问安,然后去宋氏的院子里旁听家务;中午陪林玉珍吃饭,睡个午觉后去针线房坐坐,和徐嬷嬷闲叨几句,请针线房的人吃点好吃的;回来带着针线活去陆老太太那里,陪着陆老太太或是说说话,或是诵读一下经书,伺奉陆老太太吃晚饭;晚上回到房里,看看账簿和书,写写字,又和林世全通通信,说说生意上的事情,日子过得充实又自在。

转眼过了月余,陆缄却除了那日回了她一封信以外,不曾归过家。林玉珍坐不住了。

第193章:衣服

已进四月,马上就要立夏,天气一日比一日热。林谨容将几枝半开的新鲜月季插了瓶,放在黄梨木架子上左右打量,小心翼翼地用剪子剪去多余的枝叶。

林玉珍在一旁捧了茶吃,看着她不紧不慢,闲心满满的样子,由来就有些生气:“眼瞅着就要立夏,你的夏衣赶制出来没有?”自家男人一去那么多天,只回了一封信,就从没回来过,又不是有多远,她怎么就半点不着急呢?真是没出息。

林谨容笑道:“母亲不是穿上了么?可还好穿?”

林玉珍身上穿的正是林谨容亲手剪裁亲手缝制的里衣,说实话,还真好穿。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她的语气由不得的就好了些:“我问你的是二郎的。你不是给他做衣服了么?马上就要立夏,你赶紧做出来,让人送去,问他回不回来迎夏。”

林谨容就道:“还差一点。我最先做的是您的。”

“抓紧了,快给他赶出来送过去,针线房里的活计都出来了,你还没做好。”林玉珍心里又舒服了些,认真地教导了一番。她的心理很矛盾,又怕林谨容和陆缄走得太近,合起伙儿来忘了自己,又怕林谨容被陆缄嫌弃,生不下儿子。孙子,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孙子。于是她盯着林谨容的小腹:“你的月事还正常?”

林谨容微微一笑:“正常。”

林玉珍便指了指身边的凳子:“过来,我和你说。”

林谨容放了剪子,过去坐下:“母亲只管吩咐。”

林玉珍皱起眉头来:“上一次,桂嬷嬷不是给你熬药调理身子么?怎地这个月就不熬了?你还要继续调理才是。”

林谨容垂了眼眸:“姑母,其实我很好。”

林玉珍不能告诉她自己很急,只好道:“等二郎回来,我会让他经常回家。又不是有多远,多跑两趟会怎样?你也要下点功夫,早日开枝散叶才是。”

林谨容微微红了脸:“这不是才两个月都不到么,不急。”

林玉珍气急,用力戳了她的额头一下:“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二婶娘和大嫂为何那么嚣张?就是因为她们有儿子。”

“嗯。”林谨容应了,顺手拿了扇子给她搧着:“听说这几日二叔父和大哥都在外面招佃户,好几日没回家了。二婶娘和大嫂这几日心情都不太好。”

林玉珍眯了眼道:“她们又为难你了?”

有了芳竹,其实这些琐事林玉珍和陆云都知道,林谨容心里清楚得很,也不戳破林玉珍,只笑道:“那倒没有,我只是听说做夏装这批布料,都是从王家铺子进的,并没有从二婶娘的铺子里过,心里一直就有些担忧。”宋氏和吕氏自她那日拒绝了她们示好之后,安静了很久,仿佛撇清似的,进衣料的时候也是从旁人那里进。

“你这是挡了她们的财路了。”林玉珍就冷笑:“从前这布一直就是她婆媳二人做手脚进的,你别看下人的衣服是隔年做,这么多的人长年累月下来也是不少的一笔。若非你,此番她们就有得赚。这还只是个开头,往后你管的越多,越能干,她们越恨你。她的脾气我知道,你别看她笑得这么好看,等你不防备的时候,她就会突然来刺你一下,叫你防不胜防。”一边说,眼睛瞟向林谨容,观察她的神色。

林谨容微微一笑:“我即便不成,不是还有您坐镇么?”

两个人这段日子没什么冲突,林玉珍也很满意林谨容对芳竹的态度,听了她这话,虽不以为然,却也没做其他怪声。只被这一打岔,就光想着要去找找二房的破绽,就没闲心再去管林谨容:“我这里不要你伺候了,回去给二郎做衣服。”

等林谨容才出了门,林玉珍便吩咐芳竹去将陆云叫过来说话。陆云近来有些懒怠,越来越不喜欢出门了,她多少知道点原因,任由是谁,这个年纪了还不曾定亲,总是或多或少都不愿意露面的。她少不得要找点事陆云做,省得陆云闲了就胡思乱想。

林谨容回了房,荔枝正在细细缝制陆缄的袍子下摆,见她回来,忙放了手里的活计,服侍她净了手,递过针线:“奶奶,不能再拖了,适才樱桃听说,三太太前十日就偷偷命人给二爷送了两套夏衣鞋袜过去。都是她亲手做的。”

林谨容一笑,低头给陆缄缝制里衣:“二爷不会怪我的。我哪有三太太闲?她指不定早就开工了的。”

荔枝愤愤不平地道:“三太太也是,她若是要送东西给二爷,也该过来问一声,问问我们是否有要一起带去的。您的衣服没赶出来的,那鞋袜不是赶出来了的?她这样,好似故意显着您没她牵挂二爷似的。”她心里还有几分不平,陆缄去了这么久,也不知回家一趟,这是故意晾着林谨容么?

林谨容笑道:“你管她怎么做?咱们又不是要和她比,也比不来。有这生气的闲工夫,不如早点把这衣服做出来。”

荔枝本来还想宽慰她两句,但见她果然真是平平静静的,并不放在心上,心情自然而然也就跟着平和下来,专心缝制衣服。

这一做就做到了傍晚时分,把最后一针缝完,荔枝轻松地提起衣服来给林谨容看:“奶奶,您瞧怎样?也不知道二爷穿起来合身不合身?”话音未落,就见陆缄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里,惊得赶紧将衣服放下去,结结巴巴地道:“二爷?”这人真是说不得,她是怎么也没想到,才刚说到陆缄,陆缄就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少不得怨怪看门的张婆子,竟然都不吱一声,想着非得把这张婆子好生敲打一回才是。

林谨容默了一瞬,将手里的针线放下,起身转了过去。

陆缄背着光站在门口,一双眼睛黑幽幽的,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色,见她看过来,也不说话。

林谨容绽开一个灿烂的笑脸,迎上前去:“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让人来说一声?”

“临时起意,才进门不久。”陆缄应景似地翘了翘唇角,缓步走进去,目光落在桌上两个针线箩,一件鸭卵青的外袍已经完工,正是适才荔枝提起来的那件;另一件白色的罗制里衣,针还戳在上头,还没做完,正是林谨容适才在做的活计。

荔枝连忙给林谨容使了个眼色,快步出去安排晚饭和热水,顺带把人交到角落里狠狠责骂了一顿。张婆子委屈得要死:“那不是刚开了口,就瞪了我一眼,不许我发声么?看着就是一肚子的气,我哪儿敢往上凑?”

林谨容见陆缄的目光落在桌上,再看看他身上那件艾绿色的罗袍,记得自己替他收拾的衣物中,不曾有过这样一件,立刻就晓得这多半是涂氏做的,便不动声色地提了那件完工了的袍子笑道:“给你做的衣服,太仓促,忙不过来。裁是我裁的,缝是荔枝缝的,你试试能不能穿?”

陆缄没说话,倒是配合地站在那里没有动。林谨容提了袍子给他穿上,接了那件涂氏做的罗袍在手里,假意道:“咦,你这件袍子好似我不曾见过呢。”

陆缄扫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是三婶娘做的。半个月前就送过去了。”

“要知道她会送衣服过去,我该请托她顺带将新做的鞋袜先带去给你的。”林谨容漫不经意地说了这话,将那袍子搭在衣架上,回身给他整理身上那件袍子:“你动动手臂?”

陆缄果然动了动,却不表示是否合适。

林谨容觉得他就是回来给她找气受的,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道:“合适么?”

“一般。”陆缄慢悠悠地将袍子脱下来,指着袖口道:“袖口小一点,不方便写字。”

“嗯,我这就改了。”鸡蛋里挑骨头,她裁的衣服还会有错?林谨容比划了涂氏那件袍子一下,故意问他:“这件要不要一并改了?”

陆缄斜过眼看了她一回,淡淡地道:“不必。”然后就在桌前坐了下来,看着那件做了一半的里衣不说话。

林谨容吐出一口浊气,倒了一杯茶递过去:“我手脚慢,这里衣还没做好,要不你先试试?什么地方不妥,我也好改。第一次给你做衣衫,有些拿不准。”要挑剔就挑剔个够罢。

陆缄收回目光,啜了一口茶,站起身来张开手臂给她比划:“你这些日子很忙?”

“嗯。”林谨容又怎会不知他的里衣该怎么做,一边在他身上比划,一边也学着他的样子淡淡地道:“二爷也很忙吧?我都不敢打扰你读书。先前姑母还说要使人去请你回来迎夏呢。”

陆缄正想说话,突然觉得手臂处一阵刺痛,由不得就缩了一下。

林谨容惊慌失措地道:“哎呀,对不住,这针怎生戳伤了你?戳到哪里了?疼不疼?我看看?”

陆缄抿紧了唇,将袖子挽起递过去给她看,林谨容盯了片刻,舒了口气:“还好,没戳出血。”

陆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阿容你是故意的吧?”

第194章:疙瘩

林谨容惊讶地道:“好端端的我戳你做甚?你又没招惹我。”

陆缄的眉头微微蹙起,看着她不挪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林谨容亦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真不是故意的,你要是不信不解气,也戳我一针好了。”边说边递上了针,将自己的手臂递上去。

陆缄垂下眼眸:“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你戳我一针,我再还你一针,也亏你想得出来。”

林谨容翘了翘唇角,不再说话,将针线放好,把那件新做好的袍子铺平了,寻了尺子和画粉,刷刷两下画好,拿起剪子就剪。恰好荔枝进来,不由吓白了脸,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往前拦住林谨容:“奶奶您要作甚?好端端的,做了那么久,为何要剪了?”

林谨容淡淡一笑:“二爷嫌不好。”嫌不好就干脆别穿了,她也是有脾气的。

荔枝停下手看向陆缄,陆缄沉默片刻,道:“我不是嫌不好,只是觉着稍微大了点,要是麻烦就算了吧。我穿着出去会客也很不错。”话还未说完,“咔擦”一声响,林谨容的剪子已然剪了下去,三两下就把该剪的地方都剪了。

屋里一阵安静,林谨容坦然自若地翻整着衣服:“这般大小应该合适了。”陆缄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荔枝眨了眨眼,打岔道:“热水送来了,二爷是想要现在就盥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