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听说没进屋,脸上的厉色就少了些,仍是道:“晾晒被褥,为何不关了院门?”

樱桃便蔫了,上前小声道:“她们几个来寻我玩,我忘了让人关门。”

那几个见势头不妙,便要告辞,荔枝转身就把院门关了,给张婆子使了个眼色,又换了副笑脸,上前拉她几人坐下:“难得你们来做客,见我来了便要走,我会吃人么?双全去倒茶,双福啊,去把前些日子铺子里才送来的乌梅糖和糖渍金桔各取一碟出来给你这几位姐姐尝尝鲜。”

这几个丫头对着笑眯眯的荔枝,就说不出要走的话来,便都挨着坐了,含着笑拿了东西吃。荔枝方吩咐一旁惴惴不安的樱桃:“守着我做什么?还不去看看晾晒着的东西适才可否被猫爪勾了丝?可否弄脏了?”

樱桃突然惊醒过来,上前挨着检查过来,在一件秋香色扫雪裘皮袄子前头站住了脚,带了些惊慌道:“姐姐,奶奶这件袄子上头钉着的银镶宝双鱼香球坠角不见了一个”

第264章:偶病

“不见了?你没看错吧?别不是拿出来晾晒的时候就掉在了箱子里?”荔枝仍然含着笑,眼睛从对面几个小丫头面上一一扫过。

樱桃道:“不会,桂嬷嬷有交代,拿出拿进都要看清楚,这件衣服拿出来的时候,是我亲自看过的,那时候还是一对儿呢。”一边说,看向那几个小丫头的眼神就不善起来。

到底是年纪太小,没经过事,沉不住气,荔枝眼瞅着樱桃马上就要开口说狠话,立刻就拦在前头笑道:“兴许刚才忙乱一气,不小心扯下来掉在哪里也是有的。不然,在周围找找?”又含笑看着那几个小丫头:“要请几位妹妹帮忙一起找找,若是找不到,只怕大家都难逃干系。这银镶宝双鱼香球任是一个,也可以买我等这种人一个了。”

她面上含笑,话也说得还客气,但那关上的门,门神一样的张婆子,脸上透着戾气的樱桃,无一不显露着不客气和怀疑。虽则不是说只要来串门子,主子的东西掉了就一定要算在她们头上,但总是能找得上,搜身搜屋子都是有的,与其后面丢脸说不清,不如这会儿弄清楚的好。

那几个小丫头互相对视了几眼,不拘是有鬼还是没鬼,都站起来道:“好。”

众人四散开来,都低着头在院子里找,找了约有盏茶功夫,突听得双福喜道:“在这里了”

众人回头,只见双福喜滋滋地捧着只镶了宝石的银鱼香球在林谨容的小花圃边站着,道:“我看见这里有光在闪动,就过来看,竟就看见在这里头。”

樱桃就冷笑起来:“真是奇了怪了,这衣服晾在这边,这银鱼却跑到了那边,长翅膀了。”

荔枝淡淡瞥了她一眼,笑道:“既然找到,那就好了。”

那几个小丫头就主动告辞:“既然东西找到了,我们就先回去啦,出来太久,怕有人寻。”

荔枝也不留她们,只让樱桃:“你去送送你的小姐妹们。”

樱桃铁青着脸,到底是忍住了,把那几人送出了门。转身进来,就扑地一下把门关上了,冲着双福道:“别人都找不到,就你找到了,你运气不是一般的好。”

双福再小也明白她这不是好话,当下就红了眼圈,哭着跪了下去:“荔枝姐姐替我做主,不是我偷拿的。若真是我,让我烂手烂脚不得好死。”

荔枝冷声道:“都给我住口这是要让人看笑话么?”

待得那两个都住了口,收了声,方冷冷地看着樱桃:“你长本事了,自己失误了还把气撒到旁人的头上去。要做管事大丫头,可不是嘴厉害就能做的。”

樱桃的脸一下子红得滴血,随即眼泪“吧嗒”“吧嗒”止不住地往下掉,哽咽着道:“她们平日里就专和我闲磕叨的,好多事儿还是从她们口里打听来的,她们来找我,我总不能不理。我也没让人进屋,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晾个被子衣裳的,谁会想得到。”

荔枝不理她,先温言安抚了双福和双全两句,打发二人下去,方道:“你说得不错,但你的确是错了,我说出来的,你未必记得,也未必当回事,所以你自己下去想,想好了又来找我说道。”言罢命张婆子等几人拿了梯子,把那只猫抱下来,让人辨认是哪里养的。

樱桃闷闷地哭了半晌,去找荔枝:“姐姐,我想明白了,二爷和奶奶都不在,我们就该紧闭门户不纳客不惹事,我一开始就不该随便放人进来,更不该让她们随便摸这些东西。东西不见了,不见得就是拾到的那个人,也有可能是真正偷东西的人为了脱罪扔掉的。等奶奶回来,我就主动去领罚。”

这孩子七八岁就进来,也算是荔枝一手带大的,虽则占强,但对林谨容是真忠心,平日做事也算聪明利索,所缺不过是磨练。荔枝见她如此恳切,也就不想为难她了,便拉她在身边坐下,低声道:“不是我苛刻你,是为了你好。你看到的,奶奶过得不轻松,咱们得仔细了再仔细。”

荔枝一边说,一边把手里那个镶宝银鱼香球拿给她看:“看见没,这东西是奶奶的陪嫁,上头有表记的,被人拿了去,就算是不能作害,卖到外头去也有损奶奶的清誉。早前东西不见了,你拿不准东西是否在别人身上,贸然就做出那种凶样来,若是搜到也就罢了,若是搜不到呢?可不是一点余地都没了?日后你还怎么和她们交往?还有双福和双全,日后便是你的帮手,不能随便冤枉人寒了心的。”

樱桃又是丢脸又是羞愧,趴在荔枝怀里狠狠哭了一大场。荔枝皱眉摩裟着手里的银鱼香球,今日的事情也太巧合了,林谨容和陆缄都不在,那边素锦刚把她半路拦了去,这里桂嬷嬷就被林玉珍叫走,接着有人来寻樱桃,猫又受惊跑进来捣乱,明显就是有人捣鬼,居心叵测,得把这事儿赶紧说给林谨容知道才是。当下便吩咐双全:“去找芳妈妈进来。”

∞∞∞∞∞∞∞∞∞∞∞∞∞∞∞∞∞∞∞∞∞∞∞∞∞∞∞∞∞∞

冬日里的凤翅山另有一种风采,傍晚时分,站在平济寺的观景石台上往下看去,霞光璀璨夺目,丛山层层叠叠,在雾霭中半隐半现,犹如一幅绝佳的山水图。让人赞叹造化神奇之际,忍不住又生出些许感慨来。

林谨容扶在石栏上极目远眺,任由晚风把脸颊吹得生疼,乱了发鬓。这人生太出人意料,她苦求之时什么都得不到,已不在意时却突然摆在了她面前,简直就是莫大的讽刺,更让人啼笑皆非。

留儿冷得鼻头红红的,大声提醒她:“四姐姐,该走了”

这次说过不在寺里留夜的,水老先生秘制的汤药也只在暖瓶里装了两顿,陶氏生怕断药会影响疗效,便决定无论多晚都要赶回去。林谨容便转了身,牵着留儿的手,带着随侍的下人沿着山道下了山。陶氏与周氏等人早在下面等着的,见她主仆几个俱是冷得脸青鼻子红的,少不得责怪了林谨容几句,周氏劝着:“孩子们难得出门,不就是图个开心么?走罢,走罢。”

陶氏方才罢了,把留儿交给周氏照料,拥着林谨容上了车,眉眼间掩盖不住的欢喜:“虽则只是个中平签,然则也是没有大碍的。慢慢养着,他总会来。”

林谨容应了,懒懒地靠在软垫上,没有一点精神。陶氏唬了一跳:“别不是吹病了?”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林谨容的额头,见果然是有些发烫,急得只是怪责:“叫你莫要去吹冷风,你偏拗着去,这下子可好了你活该啊”说了又忍不住心疼,却也没有其他法子,只能让林谨容将头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尽量让她躺得舒服些。

“从十二岁那年生过病之后,我已经很多年不曾生过病了。算来,也该小病一场啦。”林谨容并不放在心上,眼看着车窗外的天光越来越暗,忍不住低声道:“娘啊,您还记得那一年的冬天,那天晚上下着大雪,您要去林三哥家,我不放心,死活跟了您去。那晚上好冷呢。”

陶氏被她勾得想起之前的事情来,忍不住一阵酸涩,轻轻抚着她的脸道:“是娘没用,让我的囡囡跟着受委屈。”

林谨容撑起身来,对着她甜甜一笑:“娘,倘若有朝一日,女儿没出息,还要和您一块儿过日子,您会嫌弃女儿么?”

陶氏被她说得心里咯噔一下,暗想道,是了,大老远跑来拜佛求签,却只是个中平签,身子又不好,难免想法多,这孩子惯常是个啥想法都闷在心里的,虽然如今嘴巴利索了不少,但终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许多心里话是谁也不说的。仿似这子嗣的事情,自己就从没听她提过,心里还不知有多苦呢。于是带了十分的怜悯和心疼,道:“那是自然,娘又怎会嫌弃你?”

林谨容便心满意足地一笑,安安心心躺在陶氏怀里回了家。陶氏小心将她身上的被子盖严实了,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女人没有子嗣傍身,其中的酸楚难堪百种滋味她是受够了。再好的男人,又能容忍多少年?

芳竹在林家等得昏昏欲睡,茶水已经换了很多遍,炭盆里的炭也添了好几次,眼看着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浓,她的心情也跟着急躁起来,莫不是突然改变主意要留在山上过夜,不回来了吧?

平氏扶着丫头出来,安抚她道:“不要急,姑奶奶要吃药呢,无论如何都会回来的。我家五爷护送了去的,若是不来,定会使人回来传信。”

芳竹忙起身答谢,平氏陪她坐了片刻,只听外头一层一层地传进来:“太太回来啦”

芳竹赶紧跟着平氏迎出去,却见陶氏一迭声地命令丫头们:“把人扶到我房里去,我来亲自照料。”紧接着,林谨容脸蛋潮红地下了车,分明没有什么神气,却还在笑:“不过是吹了点凉风,一服药下去就好,娘不要嚷嚷得到处都是。”

平氏不等吩咐,早已使人去请水老先生了。

芳竹不由忐忑起来,这种时候,该不该拿这烦心事去烦林谨容?

第265章:了悟

芳竹尚在犹豫间,桂圆已经看到了她:“芳妈妈,你怎会过来?”

芳竹只好上前去行礼:“荔枝让我带信来给奶奶。”

等到这种时候还没回去,显见是有要事。林谨容示意她随自己进去,却不肯去烦陶氏,非得回了自己的小院子。才回房,水老先生就已经闻讯到了,皱着眉头道:“那药感了风寒时不能吃,先停了,治好风寒又再说。”开药方,煎药,问询,待得屋里清净下来,芳竹可以回话之时,时已近二更。

林谨容将芳竹递上的镶宝银鱼香球放在灯下细看。这双镶宝银鱼香球乃是陶氏为了她的婚事,特意央人去太明府最好的金银铺子里打造的,造型活泼,做工精致,鱼眼更是用最上等的红宝石镶嵌的,在鱼尾处,镌了四个小字,容止可观。这四字,与她的名字相符——谨言慎行,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但凡是有点心的,得了这东西便可以知晓是她的。

二房不是非得要这东西,大概是只想要她贴身的饰品,拿了去,又想做什么呢?林谨容轻轻叹了口气,说不出的累。倘若荔枝稍微迟钝一点,这东西还不知会翻起多大的风波来。桂嬷嬷恰逢此时被林玉珍使人叫走,给陆云做吃食,这中间,又有没有什么关联?

芳竹见她久久不发一言,小声道:“奶奶,荔枝让您放心,她会把门户看好。您瞧,这事儿要不要让二爷知道?”

他家里出了贼呢,当然要他自己上心,难不成还要她全力忍下来,说什么不打扰他专心读书之类的好听话?林谨容毫不犹豫地道:“当然要让他知道。总要让他心里有个数。”

芳竹自死里逃生之后,便恨透了二房,听她如此说,立时应道:“那奴婢明日就安排人去同二爷说道此事。”

林谨容点头,吩咐豆儿:“安排张车送她回去。”等豆儿并芳竹下去了,她又坐着想了许久,仍不得要领。二房太过阴毒,谁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说不定魇胜巫术也是有的。此番功亏一篑,是否会消停一段日子?

荔枝见她苦思冥想,记着陶氏的吩咐,不可让她太过劳心,便从一旁的多宝格上取了只造型粗犷的陶埙下来,笑道:“奶奶,您瞧,这还是当初您在清州逛榷场时随手买的呢,太太还替您收着,动也不曾动过。”

埙林谨容突然想起自己前世莫名不见,今生被林五泄愤砸碎的那只埙,一时冷汗浸了出来,倒把药力给催发了。那时候,她难得回娘家,似这种回家住上几天的事情更是不可能。她差不多日日都在家守着,似今日这种闹剧从不曾见过,那埙是怎么不见的?去了哪里?谁拿的?陆缄阴阳怪气说那话的时候,分明就是已经从哪里看到了,而且是从最不该出现这东西的地方看到的,所以他才会来问她那时候,他心里已经不信她了吧?二房是推手毋庸置疑,那么陆云呢?还有桂圆呢?她们都在中间扮演了些什么角色?

桂圆林谨容猛地坐起来,直瞪瞪地看着桂圆。她很想问桂圆,是不是桂圆借着她的信任,偷拿的埙?其实背叛不只是从桂圆爬床的时候开始,而是很早就已经开始了的?

桂圆被她看得发毛,抖手抖脚地将那陶埙放好,情不自禁地束手站好,战兢兢地道:“奶奶?”

有许多话在林谨容的舌尖缠绕,越积越多,几乎就要忍不住冲口而出,她却只是慢慢的,一点点的咽了下去,然后闭了眼,软软地躺下去,朝桂圆轻轻摆了摆手。

桂圆犹如才从猫爪子下逃生的老鼠,刺溜一下就逃了出去,藏在外间角落里许久方才缓过神来。竖起耳朵去听里间的动静,却是任何声息都听不见。

林谨容阖着眼,侧躺在床上,任由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浸透头发,又浸湿了锦枕。她无声地哽咽着,奋力拉起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让身上的细汗一点点的浸出来,她不能病,她生不起这个病,她要活得好好的,她一定要比前世还要活得好在她走之前,她一定要狠狠地踩那几个人的脸。

于女子而言,最要紧的莫过于贞洁与名声,可是她,输得莫名其妙,输得实是太不甘心。为什么世上会有这种人,不把别人的性命和清誉当回事,想怎么踩踏就怎么踩踏?想她这样的一个人,从未想过为难谁,遇事总是先退让三分,哪能和谁结下如此的深仇大恨?

嫉妒可以毁了一个人的理智,陆云当年大概是本身不遂意多年,想法情绪早已有异于常人,加之彼时与金家议亲,正当绝望之际看到她与吴襄哭诉,又为着之前她与吴襄吹埙相宜的缘故生了误会,所以才会有后来的挑拨生事。倘若今生,她没有让林世全与留儿在一旁避嫌,陆云又会说出何等样的话来?她不敢想象。可是那个时候,陆缄却要命的不曾对她提起过任何一句关于此事的话,他但凡肯问她一句,后来大概也不至于。

接着就是埙的事情,然后又是陆缄与吴襄翻脸,陆云让她劝陆缄与吴襄和好,她为此与陆缄接连翻脸,渐行渐远。不可否认,二房在这中间必然也没少做动作。可二房之所以如此针对她,欺负她,踩踏她,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陆缄的缘故罢了。可是弃她于不顾,不信她,给了她希望却又让她绝望,伤她最深的那个人却是他。到死她都不知道真相,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还有比这更窝囊的么?

从前想不通的很多事情都想通了,林谨容想哭又想笑,已经淡了很久的恨意犹如蛇毒,一点点地从心里浸染遍全身,让她不得安宁。她迫切地想发泄,却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地方,甚至没有一个人可以听她倾诉她的喜怒哀乐,没有一个人,可以安慰她半分。

林谨容把被子塞进口里,使劲地咬,拼命的咬,一直咬到牙齿酸软,全身乏力,方才疲惫地松了口。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干了,她怔怔地看着帐顶,把手里那几把钥匙纂得紧紧的,没有人,可以像它们一样,给她力量和底气。信人,不如信它,求人,不如求己。

豆儿从外头进来,但见桂圆失魂落魄地坐在外间的熏笼边,一脸的紧张不安,就连她进门来也能吓一跳,不由奇道:“奶奶睡了?”

桂圆被惊起,猛地回头,低声道:“不知道。”

豆儿不由大为恼怒,语气里就带了几分埋怨:“留你在这里照料奶奶,你却躲在这外头享清福,连奶奶睡着没睡着都不知道?”一边说,一边抬步往里走,桂圆顾不得生气,上前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低声道:“奶奶怕是不想要人打扰。我是被赶出来的。”

豆儿看到她那又惊慌又可怜的样子,知道不是装出来的,便叹了口气:“怎么回事?”

桂圆抖着嘴唇哽咽着把经过说了一遍:“只怕是奶奶不要我了,她刚才看我的样子似是要吃了一般。”

豆儿根本不信,但林谨容不喜欢、不信任桂圆是真的。她虽然平时话不多,不生事,却也明白林谨容既然留了桂圆在身边,只要桂圆不出错,就不会轻易撵了出去。少不得安慰桂圆:“少胡思乱想奶奶是什么人?多半是又病,又给气糊涂了。怪你自个儿不会看眼色,那时候你好不好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打扰她做什么?你去罢,这里我来伺候。”

桂圆抹着眼泪:“我在这外头候着,你做屋里的事儿,我做外头的事儿。”

豆儿叹息了一声,不再管她,掀起帘子进了里屋。帐幔还未放下来,林谨容静静地躺在床上,被子裹得紧紧的,一动不动。豆儿上得前去,探身去看林谨容,见她紧紧闭着眼,额头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浸湿,好似十分不舒服。便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打了热水进来,拧了帕子,与林谨容轻轻擦拭汗水,小心照料不提。

天边刚露出一丝鱼肚白,林谨容就睁开了眼睛。全身都腻腻的,十分不舒服,骨头肌肉仿佛被马车碾过一般,动一动都嫌疼。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招呼就在熏笼旁打了地铺睡着的豆儿:“豆儿,去床上睡。”

豆儿惊醒过来,一骨碌翻身坐起,哑着嗓子道:“奶奶,您好些儿了么?”

林谨容朝她微笑:“好多了。辛苦你啦,去歇着罢,把桂圆叫进来。”

豆儿忙披了外衣,三两下将铺盖收起,绾了袖子准备去扶她起身。林谨容摇头,口气坚决地道:“是要全都拖病了么?我还要留你大用,去睡让桂圆进来。”话音刚落,就见桂圆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衣着整齐地提着一大壶热水进来,低声道:“奶奶好些了没有?豆儿,你去歇罢,这里有我。”

豆儿到底又帮着寻了干净的里衣,换了炭盆方才出去。林谨容伸直手臂,由着桂圆帮她把身上的汗擦干,换上干净的衣裳,把头发梳顺整理清爽。

她装扮一新,行至窗前,对着窗外的晨曦微微仰起了头,又是新的一天。

第266章:破立

“时近年关,陆家下面的庄头、铺子总管都会来交一年的租子和进账,年后,老太爷将会做一次重大调整,有些人的权肯定会被削,有些人肯定会被辞退,那么就有人必然会很急,迫不及待想要证明自己很能耐。三哥,你说是不是?”林谨容含着笑,把刚分出来的茶汤递过去给林世全品尝。

林世全微微蹙着眉头:“一次两次三次都输了,当然不会服气。特别是赢惯了的人,为了那一口气,也是忍不住的。”

林谨容笑了笑:“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能总让他们唱独戏。”

林世全坐正了身子:“你说。”

林谨容抬眼看着门外那株正开得热闹的款冬花(枇杷),低声道:“就从陆绍身上下手。他不是一心想胜过陆缄,证明他比陆缄更适合管理家里的庶务么?更劳苦功高么?咱们就让他做一笔大生意,让他在众人面前狠狠露一次脸。就是不知道,三哥这边的人手是否好用?”

林世全沉吟片刻,道:“这几年,我认识的人也不少了,南来北往的客人认得的也很多,不敢说是性命相交,但是互相信赖,从未背信的也有那么几个。”

林谨容就前倾了身子,低声与他说来。

两巡茶后,林世全起身道:“我送你回去。”

林谨容点点头,命守在外面的豆儿进来,戴上紫罗面幕和披风,垂着头与林世全出了茶肆的雅间,准备从后门离去。才下了长廊,就见秦有赶来道:“东家,吴二爷并几位客人在此斗茶,听说您在此处,让小的过来同您说一声,都是平日见过的世交,一个不服一个,想请您在屏风后头做个评判,替他们一别胜负。不知可否?”

吴襄这人这方面着实天真不羁得厉害,他只以为世交的情分,屏风前后避嫌就够了,但她却知道,那是完全不够的。林谨容笑了笑:“他们倒风雅,但我今日着实不便。你且告诉他,若真要我做评判,那便等二爷回来,连着二爷一并请过来罢。今日的客我请了,记在我账上。秦管事你替我向那几位世兄赔礼。”言罢并不停留,自往外头去了。

秦有忙回去复命,吴襄听说,也不过是一笑便丢了开去。

林谨容回了林府,挨了陶氏一顿臭骂,饮过汤药,被逼着吃了许多饭方被放回房去歇息。她身上十分酸软,歪在榻上就睡着了。正睡得迷迷糊糊间,忽听得身后有动静,便闭着眼睛道:“什么时辰了?”

那人并不答话,反而把灯拨得更亮了些。林谨容觉着有异,翻转身来,只见坐在灯下,唇角含了一丝淡笑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的那个人不是陆缄又是谁?

林谨容一下子清醒过来:“你怎么来了?”便有些怪陶氏怎么放他进她这里来。

陆缄起身坐到榻上,垂眸看着她:“听说你病了。好些了么?”

“好多了。若是没有那事儿,怕还得病上几日,知晓了那事儿,是连病也不敢病了。”林谨容仰面躺在榻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对面那张脸上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表情,许久,低低一笑:“你才去两天呢,不怕先生骂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怕祖父和姑母对你失望?”

陆缄眼睛亮亮的看着她,好半天才低声道:“所以我是下了学后才骑马出来的,明日天不亮我就又回去了。”

林谨容从贴身的荷包里摸出那只银鱼香囊来递给他。

陆缄收回目光,拿着那只银鱼香囊在灯下看了又看:“我记得这是你那件秋香色扫雪裘皮袄子上的对不对?”

林谨容倒有些奇怪了:“你怎知道?”

陆缄不在意地道:“我曾见你穿过一次。当时就觉得这对小鱼很别致,却不知道后头还镌着这几个字。”说着就将那只银鱼香囊放在了他自己的荷包里。

林谨容微蹙了眉:“你要做什么?”

陆缄笑笑:“改日我让人给你另做个更好配上去。”并不直接说他要这个。

林谨容懒得和他计较,直奔主题:“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陆缄倒是没什么犹豫:“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进则退。”

“是这个理。我已让人仔细跟进,循着蛛丝马迹找到帮凶,狠狠处置,下次再有人要替他们卖命,总要三思而后行。就是不知当时桂嬷嬷恰好被芳龄叫过去给阿云做吃食这里,到底是谁在中间运作?若是找到这个人,她又是姑母或者阿云身边的亲近之人,又该如何处理?姑母倒也罢了,我怕是阿云那里。”

陆缄不由微微皱了眉头,想了片刻后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果然证实了,我出面去处理,不要你为难。”

林谨容想到自己的那个计划,心下有些烦躁,本想说与他听,到了口边却又不想说,只含笑看着他道:“但这只是内院的事,外院,你打算怎么办呢?”

陆缄虽明白必须要还手,给陆建中和陆绍一个教训,但一时之间,他却拿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来。毕竟在这之前他主要是读书,生意上的事情接触得并不深,并不细,防御、谨慎、小心都可以,主动出击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不但需要人脉、消息、财力,还需要丰富的经验。他手里堪用的人只有陆老太爷给的那么几个,若是他要动手,真是瞒不过陆老太爷去,但这事儿还必须得瞒着所有人才行。

对上林谨容含笑的眼神,陆缄颇有几分不自在,犹豫片刻,终是坦然道:“这方面的事情我不是很懂,我去向三哥请教一下。”

林谨容也就不再为难他:“我今日见过三哥了,和他略微提了一下,你有空去找他罢,我出门总是多有不便。”

“好,我明日傍晚回来去找他。”陆缄展颜一笑,抬眼四处打量周围:“我还是第一次来你出阁前住的闺房。没想到是这样子。挺雅致的。”

林谨容翻了个身,侧身看着他:“今日我在茶肆里遇到了吴二哥。”

“如何?”陆缄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睛却一连眨了两眨。

林谨容甜甜一笑:“这人啊,有时候真不知道他是不羁惯了,还是有点不通人情世故。”

陆缄不再打量四周,只抬眼看着她。

林谨容慢悠悠地道:“他和几个人在斗茶呢,听说我在茶肆里头,便使了秦有过去与我说,请我去屏风后头坐着,替他们做个主裁。”

陆缄微微抿了抿唇,淡淡一笑:“你的分茶之技早就出了名的。”却不问她是否应邀去了。

林谨容喝了一杯水,方才又道:“我和他说,若真要我做评判,那便等你回来,连着你一并请,不然我是不敢的,要是再给人看见瞎说,说我不守妇道,我不是要冤死?”

陆缄又眨了眨眼,从一旁的桌上拿了银簪子,认真地挑着灯芯:“谁敢瞎说?你是什么人,我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也知道。”

是不见得会真的怀疑她与吴襄有不堪之举,但所谓神交,心交,恐怕也是一根锋利的刺罢?她的清名不容任何人玷污,今生这孽缘,要断也只能由她来断,轮不到他来抛弃她林谨容坐直了身子,探身去看陆缄:“敏行自不会怀疑,可难保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我先前还在想,若是我这银鱼香囊不小心流出去,魇胜巫术都是轻的,要是给我栽个脏什么的,污了名声,我那时候只怕是百口莫辩,死无葬身之地了”

陆缄沉默片刻,沉声道:“我信你。”

林谨容笑了一声。这话口是心非的多。前世且不论了,就说上次林七出阁那一日,他那副样子,分明就是心生疑虑,却又不敢说,不敢问,憋着一口气折腾她的样子。若是再来上一次失埙事件,多被有心人挑唆几次,可保不齐他又照旧走了老路。

陆缄抿了抿唇,眼里闪过一丝羞恼:“你笑什么?”

这是被她笑得恼羞成怒了,林谨容半真半假地道:“我是在笑,有你这句话,我还怕什么小人作祟?倘若真有那一日,我希望你能开诚布公地问我,有些事情问出来总比藏在心里捂烂了的好。要应付外面的事情已经够累,咱们再来猜猜猜,我怕我总有猜错的时候。”

陆缄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仿佛还真有问题要问。

多半是要问她那信的事情,林谨容一瞬间想了好几个理由去应付他,却见陆缄终是垂了眼,低声道:“好。”

还是不打算问了,林谨容轻轻吐了口气,却又听陆缄轻声道:“那你呢?”

林谨容答应得飞快:“我当然不会瞒你。”

陆缄便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漾开了笑容,正如春花绽放。却也不多说什么,只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慢慢地摩裟,许久,又将她的手捧起,在唇边轻轻一吻。

林谨容看着他满脸的柔情,轻轻道:“要是三哥给你出的主意里会伤到陆家的根本,你会不会心软住手?”

陆缄抬起眼来看着她:“不破不立。”

第267章:触钩

陆建中最近很是牙疼上火,嘴里还起了几个大水泡,偏生厨房里这几日做的都是辛辣之物并上火的饭食。他吩咐了好几次说要吃清淡之物,眼看着送上来的又是羊肉,由不得的怒了,一脚就把一旁伺候的通房给踹到了地上。林玉珍这个贱人,不过才掌持了家事几日,就敢给他脸色看。再联想到最近的一系列事情,越想越气,牙也更疼。

那通房挣起来,立在一旁不敢吭气。谁都知道陆建中顿顿离不得肉,又是不吃清粥小菜的,这要怎么办?

陆绍背着两只手进来,给那通房使了个眼色,那通房悄无声息地行了个礼,退了出去。陆绍上前打量了一番饭菜,但见虽比不上当初宋氏、吕氏当家之时那般丰盛精细,但也过得去,最起码大冬天里还能有菜蔬。心里便知不是林玉珍的问题,也不是下头的人没伺候好,而是陆建中心里窝着一团邪火,没处发泄。

这团火,陆绍心里也窝了许久,就连这几日的大太阳也让他觉着这天儿也奇怪了,大冬天的不下雪,偏生这么晴热,那不是让人平白躁了几分么?但老天爷的事情他又如何能懂得,他只能以手加额,叹了一声:“父亲的牙可是还不好?不然,儿让人另给您做些米粥小菜来?”

陆建中瞪眼:“米粥小菜也能填饱肚子的?”

陆绍就道:“不然开一副清火药吃吃?”

“不吃。我还没到那地步”陆建中示意他坐下:“什么事?”

那通房见状,忙添了碗筷上来,又急速退了下去。陆绍吃了一嘴油腻腻的羊肉,方道:“这厨房的饭菜手艺是不比从前了。”

陆建中哼了一声:“再有你媳妇蠢的人没有了。不过是头发丝大小的事儿,也能让她办成这个样子,还打了草惊了蛇。今早陆顺家的小闺女儿被人拿了贼赃,当时就打了板子赶了出去,她竟然是半点应对都没有。这样下去,还有几个人敢替她办事的?”

说起这个来,陆绍也没甚话可说,只道:“她自怀了这胎来,总有些爱犯糊涂,那又是个精狠的,她总是有心无力。若是娘在……”

“你母亲回不来”陆建中把茶杯狠狠一顿,抽着眉脚烦躁地道,“都是自找的,都是蠢货。这种小事情都要你操心。”

他此刻正是最烦躁之时,招惹不得,陆绍便不吱声,任由他去发作。

陆建中却不是个话多暴躁的性子,虽则烦躁,也只是沉默着把火气压下去,良久方露了一脸戚容叹道:“你祖父老了,把你母亲赶回老宅去,把你媳妇儿供起来,宁愿让一个子嗣都未能产下的小媳妇儿把持内宅,抓住我们的小错就不放,全部身家都要托付个一个乳臭未干,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黄口小儿,这是要我们眼睁睁看着陆家败亡了啊。我也不知,这个家是姓陆的,还是姓林的?辛苦十几年,绝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一边说,一边又疼得捂住嘴吸了两口气。

陆绍小心翼翼地道:“韩根已经见过二弟了。听说年后必要大动的。”这本是早就知道的事情,陆建中并不答话,只垂着头捡了那菜蔬慢慢地吃。

“都是儿子没本事,放着出了那种事,给父亲丢了脸。”陆绍压低了声音:“儿子想,不如好生做桩生意,也好将功补过,不叫祖父小看于我。”

陆建中道:“我早就想过了,但眼下已近年关,又有什么合适的生意能做?”

陆绍便道:“父亲可知,近来二弟每日傍晚便从书院赶回平洲城,第二日清晨才又骑马匆匆离去?”

陆建中摩裟着手里的茶杯道:“这个我却是不知。他不曾归家,是去了哪里?林家?”说到林家二字时,语气里不由带了几分嘲弄之意,似是在笑话陆缄儿女情长。

陆绍笑道:“不是,我才听人言,便使人盯了几夜,日日都是去的林世全那里,只中间去过林家一次,呆了不过半个时辰。昨儿夜里,还请了文县丞去五丈楼吃饭喝酒,点了金奴儿作陪,听说很是花了些钱财。”

陆建中翘起唇角来:“什么谦谦君子美如玉?小二郎也学会玩这一套了。他要做什么?”

陆绍压低了嗓门道:“北边最近流行毛褐做的衣裳,若是花色精巧些,再能加入织金,所值更是不菲,北漠的王公贵族最爱。咱们这边靠近大荣,最不缺的就是毛了,在清州那边,更是连小儿都能燃绒毛为线。我猜,他要不是打算开个毛织坊,就是想做揽户。”

陆建中立时捋着胡子沉吟起来:“这揽户往年不都是王家在做么?每年这平洲的毛褐都是王家一并收了的转运出去的,他想分一杯羹,有这么容易?”

陆绍道:“所以求了文县丞,定是要向知县递话的。他有功名在身,得知县赏识,又有老头子支撑,还可以打着大伯的旗号,他就分了这杯羹,谁又能奈他其何?王家也不过就是敢在见着祖父的时候说两句酸话罢了。”

陆建中想来想去,总是觉着有些不妥,便道:“先看看王家的反应如何。他家做惯的毛褐生意,怎可能连这点消息都不知道?还有你要弄清楚,他要做的这事儿,是要向老头子证明他很能干呢,还是听他媳妇的话要悄悄赚钱。若要向老头子邀功,你就要看范褒、韩根的动向,若是听他媳妇的话悄悄赚钱,你还要看清州陶家的动向。他若真有动作,定会向陶家求援,清州的好毛褐比之平洲,不知多了凡几。王家那点算什么?”

自个儿赚钱倒也罢了,怕的是来者不善,就是冲着在陆老太爷面前露脸去的。若是再等再看,被他抢了先,怎么办?陆绍有些着急,却不敢多言,只应了道:“我再使人去打听,必会做到万无一失。”

陆建中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发急,便郑重提醒道:“这种事可急不得。你记着,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陆绍勉强把心里那点急意按捺下去,应道:“父亲说得是,是儿子急躁了。”

陆建中幽幽地道:“被人这样迫得没有退路,你不急才奇怪。你这位二弟呀,上次孙寡妇那事儿我算是看出来了,可不是什么善茬儿,逮着机会就使劲儿往下踩人呢。若是当时我们稍微做得不妥些,落在他手里,再想翻身就难了。那时候,我们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办?”

陆绍沉默下来。三房人中,他们二房的人丁是最旺的,若则按着正常情况来分家,最吃亏的当属他们了,就连三房都比他们占便宜。

陆建中将手里的茶盏一扔,沉声道:“所以在这几年,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轻易把这些拱手交出去的。”眼看着窗外夜色深了,菜也凉了,便道:“去罢。不许出错。若是你二弟真的知道这种赚钱的好法子,却要藏私不和家里人说,那就真是他不对啦,我们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陆绍辞了陆建中,自回房里。吕氏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温言道:“给你另外煮了鸡汤面。”殷勤招呼陆绍坐了,方小声道:“早间陆顺家那事儿,父亲有没有怪罪?”

陆绍淡淡地“嗯”了一声:“你又不是第一次做砸事情,怕什么?”

吕氏坐在一旁,不敢多言,眼睛看到一旁伺立的桂香脸上含了几分笑意,仿佛是在嘲笑她一般的,顿时妒恨相交,板了脸道:“都退下去。”然后靠近了陆绍,低声道:“其实这事儿还有法子,保准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陆绍从面碗上抬起头来:“什么?”

吕氏笑了笑,小声道:“珠儿曾与我言,林家七姑娘出阁时,她随同阿云去做客,曾见林家七姑娘将那一位绣的一只香囊送了他家族里一个小姐妹。我这两日使人去打听过了,这姑娘叫林雪茹,家里的光景并不是很好,只用得起一个老妈子并个老苍头。想来,能与人讨个精细香囊去,必也是个喜欢现的,怕是会经常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