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缄苦笑道:“你与志同道合之人一起闲聊倒是舒服,我和小七弟却是被吵得两只耳朵嗡嗡地响。”

林谨容一笑:“怎么就散了?我只当你们要吵到三更半夜才回来的。”

陆缄道:“怎么不吵?若不是先生派了大兄去骂,只怕还要继续往下吵呢。吵也就罢了,非得逼我与小七弟表态,到底支持谁。性子也太激昂了些,我不表态,就暗讽我早与俞宗盛一般的同流合污了。”说到这里,他不由笑了笑,“我是懒得和他们说,多说无益,反倒要说我无容人之量,小七弟倒是牙尖嘴利的,直言骂我比骂他还难受些,说他们欺负我老实话少不善辩论,既然他们这么有心,这么气愤,就该自己去安抚使跟前递书,据理力争才是,为难我一个管不了事的守制之人做什么?”

林谨容见他神色轻松,知他并不把这无中生有的攻讦放在心上,便也只是一笑:“书生意气。”

“虽是书生意气,却也是真的忧国忧民。”陆缄叹了一声:“俞宗盛此人,当初在京中之时我便听闻得他的名声,最是狡诈奸滑不过,却一直官运亨通,可见是极有手段的。朝中财钱紧张,这取民财修建城墙之事只怕也是得了允许的,不然想必他不敢如此声势浩大地动作。谁能拿他如何?除非是民怨积累到一定程度,才会引起上头重视了。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言罢看着跳动的烛火沉思不已。

林谨容见他神色渐渐转得凝重,油然生出些预感来,便试探道:“二郎,你还记得那年的丰州民乱么?”

陆缄回头望着她一笑:“我正在想。”

“然后呢?”林谨容往他身边坐得近了些。

“往日我只听人言,却不曾像今日这般知道得多。”陆缄笑笑:“所以我不能坐视不理。我欲去拜访俞宗盛,指陈利害,但只恐会得罪于他。”忍了忍,问林谨容:“你怕不怕我惹祸?”

林谨容沉默片刻,握住他的手,轻轻摇头:“不怕,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该当。只你还是先与先生商量过再做为好。”什么忠义都可以先撇开不谈,这么多人的性命,这么大的乱子,能够做的努力不争取,想必将来一定会后悔。

陆建新更懂得官场上的事情,但他明显是不会同意自己去做这种事的,只要自己家的利益不受损害,其他人又干他什么事?陆缄明白得很,起身道:“我去寻先生商量……这件事,你要吩咐下去,暂时莫让家里知晓才是。”

林谨容送他出门:“我晓得,你只管去做。”转过身来,就见春芽一脸的不赞同:“奶奶,您该拦着二爷才是。”

也许从前她会拦着陆缄,但现在她不会,林谨容只对着春芽低低说了一句:“若是果然起了民乱,大家都没好日子过。姐姐在京中时,曾听人说过丰州民乱的吧?”

因着赵琼娘的兄长牵涉到此事当中,果真是没少听说,春芽的脸色顿时煞白。丰州民乱,丰州的富户十之八九家破人亡。她不敢再劝,只能小声道:“那可以让二爷小心一点,尽量不要得罪人。这偌大一个平洲,又不是只靠他一人。”

林谨容道:“他若是都不小心,就再没有比他更小心的人了。姐姐记着,此事莫与其他人提就是了,就算日后有人问起,也只当不知掉。”只是有些事情注定是要得罪人的,无论多么小心都避免不了。但她也顾不得了。

春芽忧虑地点点头,林谨容推开窗子,山间特有的清新气息顿时倾泻而入,那半弯明月,也好似比平洲城里的更要明亮些,令得她的心情一阵激荡。

尽人事,知天命。

第427章:忧思

陆建新用了陆缄送上的偏方后,痛风的症状略轻了些,病痛得到纾解,心情却越发沉重了。流年不利,这个春天日子委实难熬。

其一,以往与他交好,在他即将的起复中起关键作用的人毫无征兆地倒了霉。当然,他在官场浸淫多年,不是只有这一处枝节,可到底是交情不同,早年在这人身上下足了功夫,以为这人日后将鹏程万里,提携他更进一步,谁想竟看走了眼。多亏得是他聪明,平日未露什么痕迹,不曾被牵连。但日后要重新拓展其他枝节,谋个好缺,却是要下大功夫了。

其次是陆缄与林谨容从书院回来后,表示一路上看到挨饿的人太多,却不见朝廷开仓放粮,反见追索不休,民怨民愤极大,他欲上书陈情。

陆建新自是不同意的,他这么多年,也只做到知州的位置上,靠的是稳妥行事,不招是非,八面玲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守制之人,专心尽孝就好,惹这些没好处的麻烦做什么?但他自来知晓陆缄的脾气,只恐陆缄倔劲上来,瞒着他不管不顾地胡弄一气,于是背着陆缄把林谨容叫去,低声吩咐了一回,要她劝住陆缄,看住陆缄。

林谨容闻言倒是忧心忡忡,表示一定会劝陆缄。接下来陆缄也没什么异常的动静,歇了两日,又去寻他,表示想设粥棚施粥。他左思右想,觉着算是安抚陆缄,便应了,却委婉地表示,方才分家,又刚遭灾,自家没那么多的粮食,陆缄很爽快地说,林谨容出,只需他意思意思并同意就行。

并不是要他用自己的粮食来做事,陆建新也就没什么好反对的,只让人去把林谨容叫来,吩咐他夫妻二人:“想做善事是好事,但也要量力而行,我看高矮施个几天就好,没得把粮库都搬空了的道理。也要防着自家人没得吃用。”现下粮价高涨,多一天就是多少钱财林谨容当时答应得很爽快,但他怎么都觉着她眼里颇有几分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两个孩子不赞同他,虽然表面上做得毕恭毕敬,但内里不赞同他陆建新心里明白得很,这种情况不能继续下去,必须寻机解决掉。

此是其二。

其三,又是海运的事情。他凭着多年风雨来去的经验,已经直觉到这海运出事了只是还抱着那点侥幸心,巴望能把损失减少到最轻。

于是,在焦急的等待中,陆建新痛风未好,便又添了火重,目赤牙疼,真是让人难熬。

其四,诸师母那边传来风声,她预联合平洲城富户的女眷起一个义庄,专门帮助失了行期的贫家女子出嫁。大义上的话说了一堆,但说白了,就是要大家出钱诸先生在平洲地界上颇有声望,许多人都巴不得把子孙送到他那里去,好一冲飞天。故而诸师母一开口,便有许多富户响应,陶氏第一个响应,吴家那边的吴大太太、吴襄之母杨氏也是积极响应,听说就是知州夫人、知县夫人也纷纷慷慨允诺。

陆缄是靠着诸先生指教才能有今日的,林玉珍这里怎么也不能推脱掉,林谨容,人人都知道她嫁妆丰厚,又热心,当然也少不掉。陆建新的牙好疼,虽然是女眷们的事情,但出钱最多的只怕还是他家。他有些恼怒,这许多的幺蛾子都是那趟书院之行后才有的,多半与林谨容关系不轻。于是便叫人看着,且看林谨容将如何动作。

林谨容和陆缄也在迅速地行动着,林谨容准备施二十天的粥。她早有准备,前年的粮食丰收上来就没卖过,民乱将起,这许多的粮食并带不走,她也无意在这时候卖了发民难财,不如这个时候多施一些,能多救得一个人就是一个人,缓解缓解也好。而陆家人不肯施粥,她本来早在意料之中,所以并不多说一句话——陆老太爷那个始终满满的粮仓,还是留着到时候救济族人吧。

陆缄的事情就更要多点,首先,去年大灾,大家都很重视今年的春耕,他隔三差五就要亲自往林谨容的田庄、大房、三房的田庄里跑一趟,监督下头的庄头好生办差;其次,施粥是件大事,一个不小心,好事便会变成坏事,不能不仔细盯着。此外,他还要四下探访民情——要劝俞宗盛适可而止,不拿出足够的证据怎么会有说服力?

两个人都在用他们微薄的力量,做着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

最忧虑的人莫过于林世全,为配合林谨容,他这些日子也忙得不可开交,心中更是迷惑。林谨容最近做的事颇有些不同寻常——本来她要建义庄,就需要很多的钱财支撑,按他想着,江南那边的产业更多是为这件事做准备的,但她自前年伊始,便不许他把江南那边的利润送回平洲这边来,都是就地买地开铺子,或是存在当地的钱庄里。此番他打算将那边的银钱抽一部分来应急,但林谨容竟然不许,反倒让他从这边抽。

再就是茶肆的事情,五年租期马上就要满了,房屋原主人已经寻人来打听,问是否还要续约。茶肆的生意一直都很不错,做了这些年,名气也出来了,正是好赚钱的时候,他以为是没问题的,肯定要续约,但本着尊重林谨容的意思,他还是使人跑了一趟,未曾自作主张先回话,结果林谨容那边的答复竟是不续如果不是传话的人完全信得过,林世全几乎都要怀疑自己和林谨容是不是被人给蒙蔽了。他隐隐有些疑虑,觉着林谨容好似是对平洲这边的生意不太上心,甚至于是想收手的意思。但林谨容此前并不曾对他有所表示,这不能不令他十分忧虑。

林世全想着心事,顶着骄阳摇摇晃晃走到一间茶肆外,恰好看到陆缄从里面走出来,正与几个穿粗布短褐的人抱拳作别,便拨马静静地候在一旁,等陆缄与人说完话,方喊住了他:“二郎这是要往哪里去?”

陆缄看到他倒是蛮高兴的,笑眯眯地迎上来道:“三哥这是要往哪里去?”

林世全与他见过礼,忧虑地道:“我要去见阿容。她最近好像有些不清醒。”于是把茶肆的事情说了,又隐隐提了她要抽这里的资金建义庄的事情,只不敢提江南,只说京中的宝货行与华亭县的产业:“那边的资金丰厚,赚钱开始就一直存着没动过,我本来想抽那边的资金,她竟是不许,非得抽这边的,可这样一来,不是影响这边的生意了么?再说茶肆,这般的好生意,她不续约,难不成还要把这个现成便宜给别人去捡不成?”

林世全说着就有些生气:“早前也没和我提过这些,若非是我晓得她非是防我,不信我,我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想赶我走”

陆缄也不太清楚林谨容生意上的事情,闻言忙赔笑劝住林世全:“三哥莫气,她有不对的地方的,待我替你去骂她”

林世全苦笑:“我是很生气,由不得不气想当初,就那么点钱,那么小个铺子,殚精竭虑,步步小心,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她却要这样轻易舍弃了,叫我怎么能不气?她若是不想操心,我可以全办好,也不要她操多少心的。”

“莫气,莫气”陆缄推着他往自己家去:“她大抵是最近忙糊涂了,待我二人回去,叫她出来,当面好生问问就清楚了。”

林世全道:“我便是要亲自去问她的,她若果真犯了糊涂,你得拦着她些这里才是家乡,才是根本,不说别的,就为毅郎,也要多留点。”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江南虽好,到底不是陆家人的根本起源,毅郎到底是姓陆的,在平洲得有自己的产业才能立得稳足。

陆缄满口答应:“一定,一定。”

林世全到底是个见过世面的成年男子,也就把那怒火和郁闷压了下去,转而与陆缄说起施粥的事情来:“好几家都设了粥棚,可没像我们这样立得起筷子,施的时日也不长。现下陆家名声倒是显了,却没人认得是你和阿容做的。”

陆缄道:“能做,好歹有人跟着做,这就是极好的了。拿那虚名作甚?”言罢长叹一声:“怕是这些事情也难得缓解了。”

林世全听他话中有话,忙道:“什么意思?”

陆缄忍了忍,指指远处耸立的城墙,低声道:“我这些日子到处查看,天灾逼不死人,人祸反倒要逼死人了。”

林世全顿时想起坊间的几个传言来,轻轻叹息一声:“已然逼死人了。二郎听说前日那事儿了吧?”说的是一户人家家贫无壮丁,没钱抵徭役,也没壮力,老的和小的都只好去修城墙,结果小的病了,老的告饶想求一天假,不得,小的拼死背砖,头晕目眩,一脚踏空,摔死在城墙下,老的悲愤莫名,一头碰死在城墙上。

陆缄紧紧抿着唇,良久方低声道:“等不得了。”

林世全正想问他什么等不得了,就见街上的行人流水似地朝着一个方向奔过去。

第428章:信我

长寿随手抓住一个行人:“怎么了?”

那人不耐烦之极,心急火燎地道:“看热闹。”言罢将他一推便去了。

长寿苦笑一声,不得不又去拦住其他人问,倒是路旁一个卖茶的婆婆好心,说与他知道:“是前两日修城墙死了的那爷孙俩的家里找来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子和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再有一个才七八岁的小姑娘,在知州府衙前讨公道,哭得好不可怜。造孽哦!”

陆缄与林世全对视一眼,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忧虑。二人随着人群一起挤到知州府衙前,但见人山人海的挤得水泄不通,哪里挤得进去?

太阳毒辣辣地挂在天上,围观的人群却丝毫不怕晒,个个儿都兴致勃勃地伸长脖子往里看,还有人焦急不已:“里面咋说了?要不要打板子?咿呀,看不见诶”却是说起来感叹可怜的多,喜欢看热闹的却又最多。

陆缄便与林世全走到街对面的茶铺里坐了,使长寿:“你去把事情经过问问仔细。”

长寿便袖了些散碎银钱并吃食自去打听消息不提。

陆缄与林世全随意要了些茶点,自在那里说话,忽听有人在一旁怯怯地小声道:“二哥?”

陆缄抬头看去,但见陆绩穿着身半旧袍子站在那里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见他朝自己看过来,匆匆忙忙地一揖到底:“二哥,别赶小弟走,小弟就同您说一句话。”

这茶铺本就不是什么雅致之地,铺设粗陋,人来人往的,顿时便有好些人朝这边看过来,陆缄心中虽然十分不喜,到底是族人,不愿意被外人这样打量围观,便淡淡地道:“起来说话,若是还要搞这些怪,我走便是。”

陆绩闻言,匆忙站直了,学个小厮似地站到一旁,先讨好地朝着林世全一笑,随即看着陆缄道:“二哥怎会有空到这里来?”

陆缄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沉默中带着几分轻蔑与憎恶。

陆绩忙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看我这嘴贱得,二哥愿去哪里干我什么事?二哥,小弟过来是想同您说一声儿,这次这事儿里头有诸先生的几个学生。”说到这里刻意停住,眼里带了几分狡黠之意,试探地看着陆缄:“小弟想着,您在诸先生那里读过好些年书的,多少有同门之谊,与您说一声儿,您好有个数……”

陆缄皱起眉头冷冷地看着陆绩,一言不发,憎恶之意却是极其明显了。林世全见状,忙给陆绩倒了一杯茶,含笑道:“兄弟,坐喝杯茶,润润嗓子慢慢说。”

陆绩拿眼斜瞟着陆缄的神色,笑道:“谢您了诶,林三哥可我二哥不叫我坐,我不敢坐。”

陆缄拂袖而起,一言不发自往外头去了,林世全朝陆绩笑笑,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跟着去了。

陆绩抬起林世全倒给他的那杯茶,一口咽了,恶狠狠地将茶杯使劲掼在桌上,阴冷了脸色,转身就走。

天将向晚,半边天幕紫红飞纱,晚风袭来,把满树梨花吹得犹如漫天飞雪。康氏与林谨容坐在树下的石桌旁饮茶说话,一旁的力郎宛然一个大哥哥,像模像样地领着毅郎与福娘玩耍,三个孩子叽叽咕咕地说着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话,满地乱跑。

康氏是清楚施粥内幕的,带了几分钦佩看向林谨容:“我的陪嫁庄子里也存了些余粮,二嫂若是不嫌弃,我便使人送过去,也算是尽一分心力。”

二房损失惨重,又没有多少地,康氏倒是好心,只恐陆经那边知道了不饶她。林谨容笑笑,委婉道:“三弟妹有这份心就够了,现在外面粮食也贵,你庄子上的人也要吃用。我备下的尽够用,若真不够了,我再找三弟妹帮忙。”

康氏也不勉强:“那二嫂到时候一定要同我说。”言罢看向福娘,微笑道:“这孩子随她祖母过活后聪慧康健了许多。”

林谨容不想说二房的是非,微微一笑便罢了。

康氏乍然回过味来,乃道:“诸师母要办的茶会是在下个月吧?到时候二嫂同我说一声,我觍颜与你跑一趟,凑凑热闹。”

林谨容听她的意思是想参与此事,便笑道:“心意到了就够了。”

康氏知她是怜悯自己的妆奁不多,正色道:“二嫂莫非是看不起我?我虽妆奁不多,但也是心意,将来力郎总会长大,他还会有弟弟妹妹,且不说别的,就是为了孩子们,我也推辞不得。”且不论在家族里,就说在外面,陆家二房的名声始终差着长房那么一截,要为孩子的将来打算,这就是绝好的机会,需知,好名声可是钱财买不来的。

林谨容虽知康氏自来聪慧,但到这里,对她就更有几分喜爱了,便爽爽快快地道:“众人拾柴火焰高,既如此,我到时候便来邀你。”

康氏郑重道:“以后二嫂但凡做这种事,我很乐意替您打打杂跑跑腿。”

林谨容笑起来:“有三弟妹这样能干的人打杂,我还愁什么事不能成?”话音未落,那边几个孩子便起了争端,福娘嚎啕大哭,毅郎和力郎都板着脸,瞪着眼,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谁也不让谁。

康氏苦笑:“又打起来了,不知又是为了什么糊涂官司。”言罢与林谨容一道,自去给三个孩子断官司。却是为了一只蚂蚁,力郎说是他的,毅郎也认为是自己的,结果那蚂蚁被福娘给踩死了,俩孩子都挺生气,却不能把气出在妹子身上,于是便看对方不顺眼。

俩孩子打架,最先要骂的当然是大的那一个,康氏正要责骂力郎,就听林谨容哈哈大笑道:“不就是一只蚂蚁么?也值得两弟兄动手?有那打架生气的功夫,要多少只都捉来了,谁想要?我去捉给他”

毅郎最先响应,抱住他娘的脖子道:“我要”看看趴在康氏怀里犹自抽泣的福娘,劝慰道:“别哭了,分你”

“别哭啦,没人怪你。”康氏拍拍福娘的背,羞力郎:“看吧,害羞么?还没你小四弟大方。”

“我大方。”力郎也往林谨容怀里扑:“婶娘我也要。”福娘虽未开口,却是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林谨容,又讨好地看看康氏。

林谨容与康氏便带着三个小尾巴,一起蹲在地上捉蚂蚁。找了半日找不到,反倒发现了另外两种虫,大人孩子大呼小叫,闹得不可开交,豆儿唇角含了几分笑意四处一张望,就看见宋氏带着仆妇站在远处朝这里看,便低声提醒林谨容和康氏:“两位奶奶,二太太在那边。”

林谨容倒也罢了,康氏脸上却是露出几分不自在来,二人对视一眼,都决定起来见礼,可待她二人起身,却见宋氏早悄无声息地带着仆妇去得远了,只余下一个背影。

樱桃碎步从小道的另一端走过来,行礼道:“二奶奶,二爷回来了,还有林三爷也来啦。”

林谨容忙叫豆儿和潘氏抱起毅郎,与康氏作别:“我先去了,我族兄大抵是寻我有事。”

康氏看看天色不早,笑道:“我们也该走啦。”

林谨容牵着毅郎走到花厅门前,毅郎远远看见林世全,就笑着扑了过去,要林世全抱,林世全忙把他抱起来,弹弹他的小鼻头,亲昵地道:“泥猴儿,刚才做什么去来?”

毅郎哪里和他说得清楚,比划许久,不耐烦了,又朝陆缄怀里拱。

林谨容亲手送上茶来,含笑道:“适才和他三哥为了一只蚂蚁打架呢,还把福娘给吓得大哭。”

陆缄就问毅郎:“是真的么?”

毅郎将手扭了两扭,有些不好意思地蒙住眼睛,身子往后仰,又扑过来,一头撞在陆缄怀里,抱着陆缄的脖子小声说了两句。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慢慢地说。”陆缄抱起毅郎,示意林谨容:“三哥有话要问你,我带孩子在外面玩,省得他闹腾。”

林世全这才得了空问道:“阿容,茶肆那边为何不肯续约了?还有马上就是夏天,来进香药的行商业协会很多,从这里调钱,会影响生意。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的语气虽然平缓,但里面的不理解和质疑却是掩盖不掉的,林谨容看看不肯走远,就在门口带着孩子玩耍的陆缄,知道陆缄也在等自己回答——她在尽力为减少损失做准备,但在他们眼里却是不可理解,所以必须得给个合适的理由。因笑道:“要开茶肆还不简单么?这茶肆在这里果真是赚不得多少钱,我是打算等二郎孝期满了后,看是否在京城开一个,交给秦有打理才有点意思,我不想浪费人力财力赚这种小钱啦。”

口气虽大,却也不是没道理,林世全想了片刻,勉为其难地点头:“茶肆的事情是小事,毕竟也真赚不了多少,还挺费心力的。可香药铺子呢?这才是我们的根本也是毅郎将来的倚仗。”

林谨容道:“三哥,你觉得像现在这种情况好不好大做生意?能不能大做生意?年成不好,诸事不顺,还是先缓缓。重点做好华亭县那边的生意,香药,尽量做到不存货,盘活一点,有多少卖多少。”

林世全还有许多疑虑,林谨容却不想和他解释了,看定了他的眼睛,小声道:“三哥,信我。”

信她。林世全一凛,回想起当初她做的那些事情来,事后都证明,她很有远见,虽则还是不赞同,却也闷闷地忍了。

第429章:师徒

送走林世全,林谨容方问陆缄:“今日所获如何?”

“不太好。”陆缄把毅郎交给潘氏,示意林谨容与他并肩而行,把日间的事情说了一遍,“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游山时遇到的那位姓金的仁兄么?”

林谨容见他神色忧虑深沉,有意调笑道:“记得,他当时正在骂安抚使么。但天色昏暗,隔得太远,我竟是不曾看清楚他的容貌。”

陆缄配合地一笑,却笑得不好看:“他大名叫做金大俊,他听说逼死了人,便约了几个同窗,跑去府衙替那家人出头,要求安抚使严惩当日当值之人,不然就要上万民书,直达天听。”

林谨容道:“然后呢?”

陆缄叹道:“然后么,安抚使大人似是被他吓到了,赶紧把他们几个请了进去,表示一定照办,替那户孤儿寡母申冤。只是需要些时日,请他们宽容几日。”他想到后来看到金大俊一群人得意洋洋地从府衙里出来时的那种情形,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林谨容也跟着叹了口气,俞宗盛能做到一方安抚使,哪能轻易就被几个穷酸书生给吓到?如此低姿态,就连她一个妇道人家都能看出不过是怀柔拖延而已。不过两日,想必那原告就不敢告了,说不定还连影踪都找不见,彼时看这几个书生还能如何?

陆缄道:“我这边准备得差不多了,我欲过两日便去拜见这位安抚使大人。”在这之前,他还打算先去探探知州的口风,毕竟当年他把秧马、踏犁引入平洲之时,这位知州表现出的是关心民计民生的一面,哪怕这位知州只是因为这事儿让自己的政绩上去了才表示感谢,他也该去试试才是。

林谨容也没什么可说的,沉默半晌,只得一句:“小心。”

陆缄趁着下人不注意,将袖子掩了,悄悄握了握她的手,林谨容反握回去,表示支持。陆缄没追问林谨容生意上的决定,林谨容也没追问陆缄具体要做些什么,夫妻二人都沉默着,却彼此心意相通,都觉着对方站在自己身后支持着自己。

是夜,林谨容研墨,陆缄挥笔,写到半夜时分,成就了一份建言书。林谨容拿过去瞧,觉着虽然句句指陈利害,却条理清晰,难得更是文采斐然,言辞中肯,已然极不错了,陆缄却还不满意,左改右改,折腾到天边泛白方才去躺了躺。睡不得一个时辰,便又起身反复修润誊抄不提。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陆缄所料。他两次上门求见知州,都不得见,每次的回复都是,知州陪同安抚使大人外出巡察去了,还没回来。门子很客气,却多问不出一个字,长寿连番追问,方得了一句话:“过些日子再来吧,这些日子是怎么都见不到人的,真的是不在府里。”

那便是刻意避开不见客了。陆缄不说深谙这其中的门道,却也晓得自己只能等待。城墙照修着,每日都有人被勒索得破了家财,每日都有人逃走,每日都有人哭闹,就是平洲的春耕也受了影响,那婆媳几人却不曾再出现过。陆缄使人去打探,邻里都说是自那日后再不曾归家,无人知晓去了哪里。

而这日午后,陆缄正在城外的粥棚里监管施粥,就看到一群衙役推着金大俊等几个书生,骂骂咧咧地进了城门。金大俊还是早前那副雄赳赳的模样,一边走,一边骂:“我是举子,谁敢对我无礼?”他身后那几个却是已经萎靡了,蔫巴巴地垂着头,走也走不动的样子。

那几个衙役呵呵只是笑,其中一个短眉豹目的彪形大汉一手夹住了金大俊的胳膊,点头哈腰地道:“举子老爷,您说得对,所以小的只是扶着您……”口里如此说,动作表情却是半点敬意都没有,强拽着金大俊往前走。

陆缄朝长寿使了个眼色,长寿匆忙赶上去拦住了,赔笑道:“几位哥哥这是要去哪里?这几位看着是读书人,究竟犯了什么事?”

那彪形大汉环顾四周,大声道:“犯什么事?他们读的圣贤书,做的肮脏事,竟然寻衅滋事,挑唆人破坏朝廷的防务大计如今有人告发了他们,这便要拿了他们去过堂问罪说不定是番邦弄来的探子狗贼也不一定”

长寿听这帽子扣得有点吓人,不敢再问,忙退了回去,寻到陆缄,便要将这事儿说给他听,陆缄轻轻一摆手:“我都听见了。”

长寿见他脸色不好看,不敢多言,只好立在一旁拿了扇子轻轻给他搧着,不时又递过一杯茶,陆缄巍然坐着不动,看着远处幽蓝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得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一辆牛车慢吞吞地朝着城门这个方向驶来,行至粥棚前停住了,车夫从车辕上跳下来,长寿眼尖:“这不是诸九么?二爷,是诸先生的车啊。”话音未落,陆缄已然起身迎了上去。

长寿忙叫人备了凉茶,恭恭敬敬地送过去,陆缄就在车边与诸先生说了几句,亲手侍奉诸先生饮过了茶,示意长寿将茶具收起:“回去同二奶奶说,我同先生去一趟知州府衙。夜里若是晚归,不必挂怀,也不必惊慌,不会有大事。”

长寿忙把手里的家什一并扔给长宁,道:“二爷,小的陪着您一道去,有个什么也好周全。”生怕陆缄拒绝,又道:“小的不进去,就在门房里候着,门房与我也算熟。”

陆缄道:“那你先回去送了信,再去门房候着罢。”言罢自上了牛车,与诸先生一道进了城。

长寿快速吩咐了长宁几句,翻身上马,打马自回府去寻林谨容报信不提。

牛车缓慢行驶,车轱辘“吱呀、吱呀”地怪叫着,诸先生笑骂同是白发苍苍的车夫:“诸九,你这懒货我虽穷,却也不见得就没油给你润润这车轱辘。一路这般叫着,吵得我耳朵痒。”

诸九不以为意,回头笑道:“先生,这怪不得小人,您太久没有出门,要出门前也不曾知会的小人,小人没准备。”

陆缄自然知道诸先生非是穷得没有油润滑车轱辘,诸九也非是懒惰不曾保养车,不过是为了调节气氛而已,便下意识地翘了翘唇角,露出一张带了几分笑意的脸来。

诸先生看了他一眼,道:“这就对啦早前那副模样看着就似是去讨债的,谁看了也不会太喜欢。”

陆缄有些窘迫,怪道:“先生”

诸先生摸了摸头上少得可怜的头发,突地道:“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陆缄听了这句诗,忍不住看定了诸先生,低声道:“先生……”

诸先生摇摇头,骂道:“金大俊这个傻子早前是我放着他做的,这时候少不得要把他给弄出来才对得起他父母。你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陆缄从袖中取出自己写的那篇建言书递给诸先生看。诸先生看过后,轻轻叹了口气,直接将那建言书给撕成了粉碎。

陆缄大惊:“先生”

诸先生抬起略显浑浊的眼睛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声:“早前我还觉着大抵能起作用,现在看来,这就是个恶毒小人,不会记你情,只会与你结仇,你又何必?”

陆缄抿了抿唇,低声道:“可是……”

诸先生随手将撕碎的建言书往窗外一扔,淡淡地道:“敏行,你没有辜负我给起的这两个字就已经够了。稍后,你只是一个路遇先生,随侍在先生身边的学生而已,明白了么?”

被撕碎的建言书犹如翩飞的蝴蝶,随风飞得到处都是,陆缄的脸涨红起来,眼神越发深幽:“先生,学生也是土生土长的平洲人”

诸先生“嗤”地笑了一声,一挥袖:“我与你打赌,猜猜看接下来他们将要做什么。”不等陆缄回答,他就道:“我猜他必让恶狗拦道,不见你我二人,先将金大俊等人打入大牢,极尽吓唬折腾之事。等金大俊等人失了锐气,再让那几个女人当堂反咬金大俊,好生折腾这几个傻子一番,好给后头的人一个警示。接着,我们再去求见他,他便立刻见了,温厚不已,先景仰我一番,再夸赞你一番,说是误会,给你我个人情面,顺顺当当把金大俊等人给放了。你信不信?”

陆缄说不得信,也说不得不信,只是苦笑:“先生,那就这样算了?真叫学生缄口不言?”

诸先生道:“犹如烹茶之道,火候不到,水不沸,无以泡出一壶好茶。再缓缓吧。”

师徒二人一同行至知州府衙前,却不见知州府衙前有什么热闹,反倒别样的清净,金大俊等人也不见了影踪。诸先生命诸九:“你去递名刺。”

门房好半天才出来回话,规规矩矩地同诸先生行了个大礼:“先生恕罪,我家老爷不在,陪同安抚使大人一同巡察去了,公子尚幼,夫人请了府中姜先生代为待客,若是先生不嫌弃,请入府中喝杯淡茶……”

诸先生道:“那我改日再来好了。”言罢拉着陆缄转身就走:“去你家里叨扰两日。”

第430章:风骨

陆建新兄弟三人,不管是病着或是康健的,都衣装整齐地肃然出迎,仔细招待诸先生。只为这位大儒不单是陆缄的先生,更因为他是大江南北也时常能听到有人用敬慕的语气提起他来大儒,值得一家子人郑重招待。

茶过两巡,客气话说过,诸先生不说来意,陆建新也不好追问,便给朱见福使了个眼色,朱见福又寻了个空问陆缄:“二爷,大老爷着小的问您,诸先生此来为何?”

因着金大俊那事儿断然是瞒不过的,陆缄倒也没隐瞒,就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朱见深听过,进屋乘空禀告了陆建新,陆建新听过,眼睛一转就有了计较——这俞宗盛要将此事抹平,到底还是不能只靠雷霆手段,金大俊等人现在虽弄不出来,但等到威慑过后,只要有人递个梯子,便立即放出来了,正是现成的便宜人情。于是等到陆建中与陆建立辞去,便主动问诸先生:“先生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鄙人虽不才,却也可以尽上几分力。”

诸先生却只是一笑:“多谢,不过是门下学生犯了糊涂,想来不过两日便可查清事由,我在此叨扰两日即可。”

“但请先生不要客气。”陆建新一笑,也不勉强,亲自将诸先生送到下处,吩咐陆缄仔细照料方才辞去不提。

诸先生落座,示意陆缄在他跟前坐下,低声道:“武义那边最近山匪水匪都闹得极厉害,抢粮杀人毫不手软,你听说了么?”

陆缄道:“听说了。这些人早几年便有影踪,家祖父去世那年,听说水匪还杀死了人,那时节官府就不曾顾得,如今只怕就更顾不得了。”

诸先生叹道:“去年大灾,又被如此逼索,生计难求,也怪不得。”郁闷地揉了揉额头,“外忧内患啊。”

诸先生平日并不谈朝政,今日提起来就是这样一幅口吻,陆缄的心直往下沉:“先生……”

诸先生笑笑:“你忙碌了一整天,下去歇着罢。我也累了,要歇歇对了,让你家厨房好生给先生我做点好吃的来你媳妇往日送我的酒腌虾,野味腊,荔枝酒都不错。”

陆缄见他豪爽,郁闷的心情也松快了好几分:“请先生稍候,学生这便去弄。”言罢吩咐小厮好生伺候着,自去了。

诸先生往茵席上坐下,仰头看着廊边那株开得极尽灿烂的朱叶李轻叹了口气。

林谨容正在誊抄已然定下的义庄章程,见陆缄快步进来,下意识地就先去打量他的脸色,迎上去道:“是不是还要出门?那边守着的人有消息了么?”

陆缄听她这话,便知她已然悉数知晓了外头发生的事,也不多言,只道:“一时半会儿也急不得。现下是先生想吃点好吃的,要你送他的酒腌虾,野味腊,荔枝酒。”

林谨容道:“荔枝酒、野味腊倒也罢了,酒腌虾不成,去岁守制,不沾荤腥,所以没做。待我使人去娘家问问。”言罢吩咐春芽:“你赶紧去外头让林贵往家里跑一趟。”

且不谈他们如何尽心招待诸先生,陆建新却是又让朱见福去外头将事情经过仔细打听了一通,算着以诸先生的性情脾气来看,怎么也不会牵扯上自家便就放心了,开开心心地招待诸先生,只恐礼数不周。

如此,过得三日,长寿从外头打听消息回来,言道:“安抚使大人与知州大人回来了,说是今日午后开审此案。”然后将所知一一道来,那婆媳二人果然成了原告,状告金大俊等人不怀好意,挑唆她们婆媳闹事,为的就是不想让平洲和清州的城墙修起来云云。

陆缄便要安排出门,诸先生将半杯残酒饮下,摇手道:“不去,不去,看什么荒唐大戏等那几个傻子吃点苦头,长点记性再去也不迟。”

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金大俊咆哮公堂,污蔑朝廷命官,金大俊居心不良,聚众滋事,试图破坏朝廷边防大计,金大俊挨板子了,被押入大牢了;当日负责值守的人被革职了,被打板子了,那婆媳二人得到优厚抚恤了等等。最后俞宗盛发表了一番不好干实事的感慨,洒泪退堂。

诸先生淡淡地道:“敏行,如之何?”

陆缄苦笑了一声,不作如何评价,只道:“我使人去递名刺吧。”

诸先生点点头。是夜,师徒二人一同拜访知州府衙。

“奶奶莫担心,听长寿说了,这次倒是极其顺利的,知州大人亲自出来把诸先生迎接进去的,不会有什么大碍。”芳竹坐在一旁陪着林谨容做针线,把外头的事情悉数说与她听,“这位安抚使大人很少出门,通常都是躲在知州府衙里头,难得看到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