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冰冷地下着,车灯穿透眼前迷蒙的黑暗,透着诡异的气氛。车终于停了下来。

音响里放着恩雅的《CHINE ROSES》,空间突然地变大了,冷风从空调口慢慢地吹出来,却不能缓解身体的燥热。涟青一翻身坐在了颜谷身上,伸手摘除颜谷的皮带。金属的声音清脆的撞击,两个人都被激烈地刺激着,衣服被慌乱地剥掉,沥涟青傲人的身体向后倾着,青春健美的身体在欲望的的张扬下,强劲地摇摆,她肚脐眼上的光环在夜色中闪耀着寒冷的光。他们不遗余力地做爱,音乐在车里回荡,还有弥漫的身体的气息,欲望的味道,还有……游移在四周的死神的宽大衣袖……

一辆大卡车疾驶过来,没有发现转弯处关着灯的小车。

很强烈的碰撞,这辆发动着的别克车翻下了离路面一米多高的杂草丛,先抛出去的是涟青,她惊讶地从颜谷身上摔了出去,撞开没有关严的车门,扑倒在杂草丛里,随后汽车翻身压在了她的半个身子上,血从她裸露的身体里流出来,又被雨水冲走了……

迷路的小孩(九)

金子

电话在半夜响起,沪妮从梦中挣扎着醒来,一个鲜红的梦,漫天遍野的鲜红枫叶,绚烂而绝望。

电话继续地响起,秋平昏沉地呻吟了一下。沪妮抓起电话,或许是找涟青的,半夜的电话,一般都是找涟青的,也许涟青今天睡得太熟了。

放下电话,沪妮飞快地跑到涟青的卧室,凌乱的床上没有人,涟青钟爱的大狗熊孤独地躺在地板上。沪妮惊恐地搜寻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希望发现涟青鲜活的身体,但房间在月光的笼罩下是死寂的一片。涟青真的不在。

“怎么了?”秋平睁着惺忪的眼在身后问。

沪妮回头,眼睛里已是雾朦一片,“涟青……他们说她出事了。”

秋平看凌乱的床铺,在他们睡觉之前,涟青应该是在床上的,什么时候,她又出去了?

在医院里,隔着玻璃沪妮看到了血肉模糊的涟青,周身插了许多的管子,脸上戴着氧气罩。在那里他们碰到了颜谷的妻子李兰,她的意志几乎已经被摧毁,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她失去的,是她的世界,亲密爱人背叛的世界。颜谷伤势不重,已经苏醒,也没有缺胳膊短腿儿。只是,在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医生宣布涟青不治身亡……

黑色的恐怖,到处,都是黑色的恐怖,青春洋溢的涟青从此就在这个世界消失了,沪妮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她无力地瘫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半夜的医院非常的安静,白色的灯光把整个走廊照得冰冷生硬,秋平办好手续匆匆地走过来。

沪妮软绵绵地流着泪,脑子里的世界混乱一片。

涟青,终于彻底地自由了。终于挣脱了。你大笑吧,你尖叫吧,你做爱吧,你漂亮吧……漂亮的小孩啊。

涟青的父母第二天就来了,震惊的悲伤让他们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小舅妈疯了一样地扑向自己的女儿,惊声尖叫,哭声凄怆惨烈。小舅舅流着十几年也没有流过的泪,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沪妮远远地站着,她已经憔悴得没有了人形,眼睛因为太多的眼泪而红肿着。自从小舅舅他们来了以后,秋平和她都不能靠近涟青了,他们是罪人,他们没有照顾好涟青。沪妮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世界上她仅有的亲人们。

涟青火化之前,沪妮找机会在她的右胸上垫了一块垫子,重压下,她右胸里的盐水袋破裂了。涟青是爱美的,她一定不能接受自己那样的模样。

颜谷来过,小舅妈歇斯底里地给了他重重的几记耳光,直到打得她自己没有了一点力气,摊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秋平走过去,默默地看着他,用隐忍的目光,然后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颜谷抬起他伤痕累累的脸,哑着嗓子说:“我很爱她,真的。”

听到这句话,沪妮哭起来,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但涟青,就这样离开了。

迷路的小孩(十)

金子

沪妮还没有从涟青离开的痛苦中走出来,她变得有些神经质了,她怕秋平开车,极力地说服秋平把车卖掉。她开始疑惑,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人总是这样地消失。半夜,沪妮会从梦中惊醒,鲜红的梦境,凄怆的红。她只能紧紧地抱紧了秋平,她仅有的他。黑夜里,她不知道该怎样地去对抗过去,争取未来。

秋平绝对是命运安排给她的最忠诚最重要的爱人,他不遗余力地挽救她濒临崩溃的意志

,他带她出去郊游,认识许多的朋友,他让她参加健身班,参加义工活动,他自信可以带她走出来,那个黑色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但是,伸手,沪妮就能触摸到黑夜的孤寂和死亡的冰冷。

她急速地憔悴着。她开始隐藏自己,把自己放置在黑暗中,掩饰着自己的憔悴和痛楚。

但沪妮自己也知道是不能够放弃的,她还不到三十岁,她还有秋平,她得要有力量,她要和过去对抗,她要向未来争取。

秋平说,休息一段时间吧,不要工作了。你不是喜欢写作吗?就在家做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吧。

沪妮坚持着上班,害怕一个人独处的时间。

在盛夏的一个傍晚,沪妮和秋平去机场接回了秋平的父母。

一家人欢喜团聚,但是沪妮明白,有的事情,她终于要真正面对了。

大家都回避着涟青的离开,一副欢乐融融的样子。父母的卧室设在了过去的书房,涟青的房间已经改成了现在的书房,活着的人,会想尽办法忘掉忧伤。

为了陪父母,也因为这段时间工作的不在状态,沪妮把职辞了。整天地在菜市场,厨房里忙碌。沪妮已经能烧出各种不同的小菜,好看,也好吃。

秋平回来,一家人就快乐地围坐在一起,吃着饭菜,谈论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秋平爸已经从一个沉默的男人变成了一个充满温柔的话多的老头。特别在一杯酒进了肚子以后。但今天的闲聊显然是秋平妈事先想了许多遍的问题。

秋平妈接过沪妮给她盛的一碗鱿鱼汤,眯着她因为发福而显得更小了的眼睛,脸上很惬意地微笑着说:“说吧,怎么拖到现在还没有扯结婚证,秋平,我可警告你,你可不许欺负沪妮啊,你欺负她,我和你爸可饶不了你。”说完,就拿细眯的眼睛慈爱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沪妮把夹在筷子上的青菜送进嘴里,尝不出一滋味。她偷眼看秋平,他愣了一下,笑着说:“还不是想你们来了我们才去扯,大家热闹点嘛。”

“又不是举行仪式,就这两天吧,我和你爸的意思都是就这两天,你们把证扯了,名正言顺的,不亏沪妮。”

“好!”秋平爽快地回答,大口地吃着一块鸡腿,微笑地看着沪妮,眼睛闪闪地发着亮光。

“扯了证,就可以计划要一个小孩了,我明年就可以退休,到时候我来帮你们带小孩。”秋平妈因为兴奋而神采奕奕,脸颊上若隐若现地漂浮着两朵红云。

“你妈呀,想抱孙子都想疯了!”秋平爸笑着取笑自己的老伴。

“你不想?看见别人家的孙子还不是眼馋的不行!说我。”

沪妮偷眼看秋平,他递了一个眼光过来,非常地镇静,然后笑着说:“还早,还早!”

“不早了,你想以后沪妮更辛苦啊……”

“别说了,妈,吃饭吃饭,以后计划就是了。”

沪妮很清脆地嚼着嘴里的芹菜,分辨不出一点味道。

吃过饭,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翻看索味的电视节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嘴里嚼着已经被沪妮去皮剃核的水果。

气氛欢乐融洽,沪妮身处其中,却觉异常沉重。

该是对秋平父母说明的时候了,结果怎样,听天由命吧。

但是,直到两个老两口回房休息,沪妮也没有张开嘴。实在不愿意破坏这样美好的气氛。

“秋平,应该对你父母说了。”躺在床上,沪妮轻声地说。

“不要!”秋平坐起来:“我不想冒一点险了,我们不要对他们说这件事。”

“可是……秋平,我们不可以欺骗他们的。我们都做不到。”

“……以后会有办法解决的,现在不要说,实在不行,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小孩,没有关系的。”

“秋平……”

“不要再说了,沪妮,不要说,答应我,不要说,让他们保持目前的快乐吧。”

沪妮不说话了,她在黑暗中坠落,秋平都没有把握。

秋平的鼾声渐渐响起,他爱她,因为爱,他有所有释怀的理由,所以他很坦然地入睡,明天的事,大可以明天解决。但沪妮不行,因为问题在她身上,因为他们都是很传统的人。但沪妮是要幸福生活的,她紧抓了绮丽绚烂的幸福,她的秋平,那个让她可以把过去和未来衔接起来的男人,实在的不愿意放手。不说吧,就让大家都这样快乐着,实在不行,就像秋平说的那样,抱养一个小孩也可以。或许,过两年,科学发达到不用女人自己来孕育小生命了,现在不是已经有试管婴儿了吗,或许他们可以要一个试管婴儿,秋平亲生的孩子……

兰色的月光下,沪妮慢慢地起身,走到窗台前,看着深蓝天空里点点的星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烁着寒冷的光。阳台上的兰花已经开了,在夜色中异常地妖艳迷人。

迷路的小孩(十一)

金子

但是,有的事毕竟是不能当它不存在的,特别是在这样的时刻。

家里的两个男人已经睡了,秋平妈叫住了沪妮。沪妮记得秋平进屋时的目光,他是叫她不要提起那件事。沪妮也暗暗地决定,不要提起,不提,永远也不提。

在橘黄的灯光下,秋平妈因为幸福的滋养而特别地慈祥,圆圆的胖脸透着发自内心的喜

悦。她把沪妮拉在自己身边坐下,掏出一个首饰盒,打开,里面是块玉佩,晶莹剔透,翠绿得仿佛要滴出世界上最纯净的水珠。一种不能负担的重力向沪妮压来。

“沪妮啊,你们结婚妈也没有什么好送你们的,这块玉佩是我和你爸结婚的时候,他妈妈留给我的,没什么用,是个意思。”

“妈,还是你留着吧。”沪妮不敢伸手。

“拿着,沪妮,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打小,就看见你和秋平那样要好,你们也都是好孩子,知道你们在一起,我和你爸可都高兴了……”声音低低地,细柔地在耳边盘旋,在房间里萦绕,非常温柔地,把沪妮的坚定一点点挤碎。

“妈,有件事,我们一直想找机会对你们说,又一直不敢说……”

同样轻柔的话语,让秋平妈的幸福飞扬的世界猛地沉入深谷,油光还浮在脸上,安定喜悦的神情却不见了,满脸的震惊,粉碎般的震惊。

话没有说完,秋平妈已经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轻轻地关上,轻轻的声音,震得沪妮抖了抖。

沪妮呆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把头埋进膝盖里,用细长的手指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她不是个可以带给人幸福的人……

“沪妮!”

沪妮抬起头,看见秋平站在了面前,他一直在担心。快速地搜寻她的脸,用他令人心碎的眼睛,他俯在上方的行云流水的脸庞。沪妮抱住了他,她实在是不舍得放弃这个男人。

他低头抚摩她的头发,低声问:“怎么了?沪妮,你告诉我。”

沪妮抬起泪眼婆娑的眼睛,说:“我说了,我对你妈妈说了。”

秋平不再问什么了,他拍拍沪妮的头,说:“先睡吧,明天我会和他们谈的。别担心。”事情已经挑开,秋平确实就不太担心了,他相信自己的父母是还算开通的。他希望这样。

这个夜晚,沪妮又做梦了,梦见自己走在高耸入云端的围墙上,周围有风声呼呼吹过,为了不让自己摔下来,她坐在了墙上,世界万分的孤寂,空无一人的可怕。在心里,却是焦灼难安的,她要找秋平,她不见了秋平,可是在这高高的围墙上,她该到哪里去找……

迷路的小孩(十二)

金子

九点钟,沪妮出门,去超市买菜。今天她没有等秋平父母。事实上秋平妈到现在还没有起床,这和平时太不一样了。秋平父母都是习惯早起的人,九点钟,他们已经晨练回来,吃过早饭,然后已经在超市里挑选新鲜的蔬菜了。

秋平爸今天也在回避沪妮的目光,沪妮没有坚持,自己上街去。秋平已经请了假,他们一家人,需要谈一次。

沪妮懒洋洋地走在小区的小径上,昨天的梦让她今天精神不振,当然还有他们谈话的结果,让沪妮忧心冲冲。

“沪妮,你公公婆婆今天怎么没有来晨练啊?”

沪妮被一个有些苍老但绝对有力的声音唤醒,抬头看见隔壁家的老头陆伯正牵了自己的宝贝狗“乖乖”溜达。

“陆伯早!他们……昨天睡晚了,今天起完了。”

乖乖看见沪妮,拼命地朝她的脚边蹭着,一只精力特别旺盛的小狗。

“睡懒觉可不行,又不是小年轻了,让他们每天都要按时起床。”陆伯用力扯着自己的小狗说。

“好!”沪妮低头拍拍尾巴乱摇的乖乖,继续向外面走去。

超市每天这个时候都有许多的人,辞职以后沪妮才知道原来上班时间也有许多人是不在办公室里的。在蔬菜架和肉架间来回走动的,或年轻或年老的女人们,职业就是买菜做饭,照顾家庭。

在穿梭的人群中,不难看出有的女人曾经受过的高等教育,甚至还残存着在职场上的干练精明,但是家庭让他们退了回来,心甘情愿地驻守在后方,告别波澜壮阔,一心一意地相夫教子,犹如宿命的安排。安宁但嫌过于平淡。

没有心绪地买了一些菜,就匆匆地向回走,结果,就像等高考结果一样地紧张,比等高考结果紧张了许多倍,这是一生的命运。

出门时勉强的淡定现在一点都没有了,沪妮在街道旁疾走,世界退回到一个次要的角落,车水马龙,人流涌动,都不过是晃动的风景,没有声音的风景。

喘息着打开门,沪妮的心有些发颤,手也有些发颤,浑身都有些发颤。鼻尖,已经浸满了细密的汗珠。

小心地走进去,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客厅里,没有人。

秋平妈突然的有些失控的声音从他们的卧室传来,把沪妮惊了一跳。声音带着失控和绝望的尖利:“不行,绝对不行,你爸没有兄弟姐妹,我们就你一个儿子!”

“……妈,现在不是有试管婴儿了吗……”

“住口!没有在母亲肚子里长大的小孩,怎么会和正常的小孩一样呢!”

“……算了,由他们去吧,反正他们已经这样了,你总不能让沪妮走吧。”

“可是我就是想留一滴血脉在这个世界上啊,没有小孩的家庭不是完整的!我可以当沪妮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们可以补偿她……”

“妈!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离开沪妮的。”

“你!秋平!妈是为你好!一个人到头来,他最大的幸福是他的孩子,是他流在这个世界的一滴血脉,你怎么不明白!”

“妈,我不会让沪妮离开,我娶定她了。妈,你就点个头吧!”

“算了,就由了孩子们去吧。”

“不行……没有孩子就是不行。”

“妈,我们今天不说这个事好吗?以后再说。”

“以后?等你们结婚以后?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反正,我这一辈子只要沪妮。”

“秋平!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是为你好,等你将来老了,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孩子是你最大的骄傲和希望……”

沪妮轻轻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地关上房门,提着一大包菜到了楼下草坪边的石椅上坐下。在这件事情上,她是没有一点主动权的,只有等待,一个结果,或许结果已经出来了。深深叹一口气,突然地,感觉释然了。

天空,有人字形的大雁飞过,这个美丽的城市是这样的温情脉脉。

迷路的小孩(十三)

金子

再回去,碰见秋平妈怒气冲冲地提了行李要走,左边是秋平,右边是秋平爸,他们都在阻拦,他们都希望事情能够中庸一点的解决。圆满不了了,但可以折中。但秋平妈不能,她就秋平一个儿子,秋平爸就秋平一个儿子,她说得对,在他们都离开这个世界以后,还有一滴血脉,一点希望留在这个世界,作为他们的延续。

看见沪妮,三个人都有些尴尬和为难,秋平的父母昨天一定是经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

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还有因为焦虑而突然憔悴的脸,这些让沪妮感到内疚,她想要的幸福,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的,不被祝福的幸福。

秋平妈就说话了,扬着她凌乱的花白头发说:“沪妮,你是个好孩子,……我没有一点要冲你来的意思,……可我……就是想要个孙子。”说完,眼圈就红了。

“妈!你不要走,再陪秋平一段时间。”沪妮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比她想象的还要强烈。她走上前,抓住秋平妈的行李,说:“再多住一段时间,算我求你。”

“唉,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也管不了你们,你们好自为之吧。”

“妈,求你了,再呆些天。”沪妮抓住秋平妈的胳膊说。

沪妮要不遗余力地留下秋平妈,她得帮助秋平度过一段难熬的日子。事到如今,沪妮已经别无选择,她不可能看着秋平妈的失望不顾,硬生生地嫁给秋平,她做不到,她唯一能够选择的,就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