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一路你要再手欠我就取消十七号的参赛资格。”

“……”我就是敲一下碗又不是敲乌龟王八蛋的壳!

俞轻舟微微挑眉,仿佛听见了我的内心独白。

我默默别开头,佯装无辜。

距离开赛还有十分钟,偌大的活动室已经人满为患。光参赛的就六十人,按四队一组分列活动室三面,另外一面则是观众,注意,是被迫旁听的观众,所以各个耷拉着脑袋,百无聊赖,昏昏欲睡。

俞轻舟拿着板凳坐在中间,距离开赛还有十分钟,这厮惬意地翻着题库打哈欠。

“我和那家伙负责答题,”小疯子不太乐意地指了下周铖,低声进行战略部署,“你们老老实实呆着,别乱说话就行。当然如果有我们答不上而你们又非常撞大运的正好会那题,可以出声。记住,要百分百肯定正确,才能答。”

我被鄙视的很不爽,而在听见金大福那白痴不光不生气还自告奋勇说“我来敲碗”后,我又很不爽的鄙视了他。

容恺倒是不介意:“敲可以,但只能是前三十题。”

金大福疑惑:“为什么?”

“前三十题你尽管抢就可以,即便答错,最多我们就是零分,而其他几队按概率计算也就最多得个位数,当然如果你动作迟缓的一个抢答都没弄到,那么确实有某队毒得三十分的可能。”

“……”

如果不是周铖拉着,我估计比赛还没开始容恺就会因伤缺席。

随着俞轻舟一记哨响,比赛正式开始。小疯子的激将法很管用,金大福连续拿下了前五次机会,速度之快敲碗之响让俞轻舟不得不出示黄牌——碗是监狱的,麻烦爱护公物。

小疯子和周铖也没让人失望,确切的说几乎都是小疯子在答,偶尔有不敢确定的,才会看向周铖。如此这般三十轮下来,金大福抢到十四次,看起来成功率不高,可如果考虑到拢共有十二个小组在一起抢,就不得不对他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肃然起敬了。当然这也与小疯子的策略有关,其他队多多少少会对扣分有些顾虑,所以抢答的动作稍有迟疑,便会让我们抢先。提到策略,我就不得不再表扬一下小疯子的脑袋,看起来这玩意儿我们谁都有,可说是老实话,人与人的差距着实大。十四道题答对十二道,这要放在念书那会儿,典型的尖子生!

俗话说八岁看老,有了前三十题打底,后面的比赛果断失去悬念,最终十七号大比分胜出,与六号携手代表二监,进驻正式赛。

“你他妈蹲这儿真是屈才了!”回去的路上,我高兴得一个劲儿扑棱小疯子脑袋,就好像刚开完家长会然后被老实表扬说你家孩子真优秀。

小疯子一点不谦虚,趾高气昂地瞥我一眼:“你才知道啊。”

有功在身,我赎他无罪。

看管我们回监舍的王八蛋却不以为然:“别得瑟,昨天其他几个监区预选赛我都去看了,厉害人物多得是。”

我认为他这是极度阴暗心理驱使下的讽刺打击,但我没吱声,和管教争辩是对这个世界绝望的人才会去干的事情,而我,热爱我的生命。

整个晚上花花都很安静,答题的时候如此,现在亦然。我凑过去,撞撞他肩膀:“嘿,想什么呢?”

花花看了我一眼,又很快移开,继续面无表情向前走。

我皱眉:“比赛赢了你不高兴?”

花花顿了下,才缓缓摇头。

我灵光一闪,有点儿琢磨出来他的想法了,忙说:“不光你一个人打酱油啦,我不也屁事儿没干?还有大金子,他那是帮忙吗,整个一自娱自乐!”

花花笑了下,别说眼睛,连嘴角都没蔓延全乎。

我叹口气,故作调侃道:“小疯子就脑袋好使,你羡慕嫉妒恨也没用啊。”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回到十七号,俞轻舟用一句“表现不错再接再厉”作为结束语,从外面帮我们带上了门。

小疯子还沉浸在首战告捷的喜悦里,喋喋不休地回忆着刚刚的战况,比如谁谁谁居然五道题错仨,谁谁谁那脑袋还不如石头等等。周铖和金大福懒得听他絮叨,直接简单洗漱完后躲被窝里耳鬓厮磨去了——近来他俩愈加放肆,常常按捺不住饥渴没等熄灯就滚作一团。这可苦了小疯子,每每都想自插双目,今天也不例外,当下闭嘴,连胜利的喜悦都无法冲散他对此等妨害风化行为的厌恶,一边用几乎要把皮搓掉的方式洗脸一边骂“恶心变态臭不要脸——”

还带回声的。

我有点儿同情他,又有点儿想笑,最终还是屈从猥琐本性选择了后者。不过笑过之后也就罢了,没心没肺向来代表着强大,确切的说就没什么能真正伤着他内里的,所以我不担心,这是真话,我从没为容恺担过心。与此相对……我看向已经躺在床上只留个后背给外界的某小破孩儿,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花花肯定在琢磨着什么,他就是这样,因为不能说话,所以想得更多。东想西想,胡思乱想,反正是十次里有九次都不是什么阳光向上的好思路。但你还没辙——撬开他嘴的难度系数远远高于越狱,我一直这么认为。

那就随他去吧,我有点儿懊恼地想,我一不是他爹,二不是管教,能掌握他百分之五十的思想动态就不错了,剩下百分之五十,谁爱来谁来。

之后的半个月,知识竞赛如火如荼地铺展开来。

我们凭借小疯子和周铖两个人,一路过关斩将杀进决赛,与十五监顺利会师。漫长的披荆斩棘让我们反复磨练了技艺,以至于杀入决赛的时候,别说小疯子和周铖,就连我都对那本题库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了。

就在我认为总决赛完全是比哪家抢答的手更快时,小疯子弄来了最新的题集——整整两寸厚的《新编党史》。

我拿在手里掂了掂,觉得挺适合当凶器:“妈的当年老子要有这毅力,何至于走上犯罪道路?”

决赛前五天,容恺书不离手。

决赛前三天,花花捧着翻到熄灯。

决赛前一天,我嫌枕头矮,将之拿过来垫在下面物尽其用了。

决赛的地点设在南监区行政楼大会议室,也算是十五监主场,因为他们就属于这片儿,而我们作为北监区的犯人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不过规划监狱的建筑师显然缺乏想象力,因为每个监区都是同样的风貌,完全没有意外和惊喜。

步入会场时,里面掌声如雷,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倒霉区拉来的壮丁。

我忽然觉得自己特像猴子,就等着那一声锣,然后便开始翻跟斗打滚地用尽浑身解数,只为争得一点点粮食。我知道这样想不对,可我没办法克制。审判书宣读的时候只说剥夺我的政治权利,但其实,我的很多权利都没剥夺了,这种剥夺是隐性的,无知无觉,却深入骨髓。

十五监的人早我们几分钟,这会儿已然坐好。我百无聊赖地抬头瞥一眼,想着起码看看对手的样子,却不料整齐排在桌面上的名牌首先映入眼帘。我黑线,又不是领导干部开会或者辩论赛什么的,还整名牌,做作不做作啊。刚腹诽完,就发现我们这边也有,看来是统一的。

王国志,孙武斌,娄强,许金盛,刘迪……对手的名字平淡无奇,估计掉人堆儿里能砸到好几打,可最后一个,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苦思冥想半天,还是没得出结果,有时候我的记忆还不如我的膝盖,于是我放弃,全神贯注打量起那个人来,希望能从对方的长相中得到灵感。

那是个二十□的家伙,半长不长的头发也没个具体发型,就那么乱糟糟顶在脑袋上,倒也算自然风。五官单个看都没什么特别,眼睛不大,鼻子也没有挺拔到青藏高原,嘴唇有些薄,可这些组合到一起却还不赖,看多了颇为顺眼。

好吧,我的膝盖还是没有想起来。

第 24 章

因为只有两队,决赛的赛制也很枯燥,每队各轮流回答一百道问题,答对一题得一分,答错一题不得分,最终两百道题全问完,得分高的队伍获胜。

“这赛制也太简单粗暴了……”趁宣读规则的管教不注意,我小声嘟囔。

“所以这比赛没什么技术性,”周铖淡淡扬起嘴角,“就是死磕。”

我隐约有了些紧张感:“那你俩磕得赢不?”

周铖总算有了表情,说不上是好气还是好笑:“你把自己择出来的速度可有点儿快。”

“嘿嘿,哥们儿有自知之明,不抢你们风头。”

最终周铖也没回答我。想也是,磕不磕得赢,只有磕过了才知道。

我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对手,总觉得其他几个和我的气场很合——都像打酱油的,唯独坐在中间那个刘迪,要笑不笑的样子让人看了就不爽,仿佛胜券在握。

随着狱领导纷纷落座,比赛终于正式开始。

“第一题,中国共丨产丨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哪里举行?A.北京B.遵义C.南昌D.上海。请铁人队在三十秒的思考时间后作答。”

对于赛事组委会未经允许就给我们取队名这事儿我可以不予追究,但尼玛敢不敢有点儿艺术性啊!

“D。”小疯子想都没想,只三秒,就给出了答案。

“回答正确。下面是金刚队的第一题,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在哪里举行?A.北京B.上海C.广州D.沈阳。”

我叹口气,你说光听队名儿谁能知道我们是来知识竞赛的而不是拔河?

果不其然,问题刚刚落地,十五监其他人便都朝刘迪看,而那家伙也坦然得甚至有些微妙优越感地接受了这目光,不紧不慢地吐出答案:“C。”

裁判还没吱声,我却先一步认定那家伙答对了,说不上为什么,笃定的直觉来得毫无预兆。

事实证明我没错,他确实答对了,而且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分钟里,准确率100%。

小疯子也不差,紧紧咬住没松口,加之周铖的帮忙,居然也在前三十道题里无一错漏。

但他很辛苦,从额头上那薄薄一层汗就看得出来。

“妈的,姓刘的还真不是善茬儿!”答题间歇,容恺有些气急败坏地骂。

我想小疯子的成长历程中可能没碰过多少势均力敌的对手,并不是他的命途顺,而是普通人真的很难跟他抗衡,起码在智商方面,我敢这么讲。

“你也很厉害,坚持住。”智力上给不了什么炮弹,我只能在精神层面予以支持。

容恺心情不爽,所以回头瞪了我一眼,意思很明显——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种时候需要个冷静的人站出来用他无比强大的淡定内心稳住局面,于是我二话不说看向周铖,后者也没让我失望,哪怕赛况已接近白热化,此君依然淡淡扬着嘴角,远眺的目光说不上是落在裁判身上对手身上还是虚无的异次元空间,柔软且韵味悠长。

我莫名地就镇定下来,仅仅是旁观了这含情脉脉的眼神,于是我悄悄凑过去,窃窃私语:“怎么的,有底了?”

周铖没回答,反而用下巴轻轻朝刘迪的方向扬了扬:“他事先知道题了。”

我跟个傻子似的:“啊?”

周铖笑笑,又补充一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我有点不可置信,但看看刘迪胸有成竹的样子,再想想他的百分之百准确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了,起码比“对方是神童”这结论靠谱。

“怎么办?”其实我想说的是这仗还打啥了,直接颁发个第一名第二名得了!

“嘘。”周铖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看向容恺。

容恺坐在我们五个人的最左边,从左往右依次是花花,金大福,我,还有周铖。

我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小疯子依旧全神贯注,不管是自己在答题还是对方在答题,目光就没偏离过半寸。什么叫考试型选手,我算见识到了。

“放轻松,”我听见周铖低而舒缓的语调,“陪太子好好把书读完,就行了。”

我被周铖的用词搞到汗毛直立,下意识又看了刘迪一眼:“太子就长那模样?”

周铖乐了:“你想想溥仪。”

呃,我承认刘迪是比溥仪有点儿气度。

“不过他肯定没溥仪那背景,但凡能量够大就不会折进来了。”这不是葡萄酸心理,纯粹是就事论事。

周铖不置可否,只说:“走着看吧。”

我觉着周铖可能知道些内丨幕,刚想进一步八卦一下,却被裁判黄牌警告“请铁人队遵守赛场纪律,不要交头接耳”。再看小疯子,那目光凶狠的,就好像我们是庄稼地里的害虫……好吧在你奋力厮杀时聊八卦确实不厚道我悔改。

一百道题过后,比分50:50。小疯子脸都有点红了,不知道是急的气的还是辛苦的,反观刘迪,惬意得就好像他坐的不是硬板凳而是太师椅。

“妈的那刘迪太邪乎了,他不是知道题吧,没可能真把一本儿党史背下来啊。”中场休息,小疯子开始骂骂咧咧,他并不指望我们提供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所以纯属发泄发泄。

我看了周铖一眼,后者轻轻摇了一下头。

得,继续保密吧。我明白周铖的意思,要真和小疯子说了实话,他能把桌子掀了,到时候分没加着再被记个过,得不偿失。

“其实第二名也可以啊,照样有加分,又没差多少。”金大福打个哈欠,坐都坐困了。

容恺恨得牙痒痒:“所以你这辈子就只能做个庸民。”

金大福莫名其妙:“这有毛关系?”

容恺翻个白眼,连解释都省略了。

我偷偷在一边儿乐,觉着十七号要组个班级,容恺肯定是事事拔尖儿的学习委员,金大福肯定是不思上进的差生代表。

课间结束,比赛继续。

“请问雄鹰队,中丨共二大正确分析了中国的性质,指出中国革命要分几步走?A.两步B.三步C.四步D.五步。

“A。”

“回答正确。下面是铁人队,中丨共三大于哪一年召开?A.1921年B.1922年C.1923年D.1924年。”

“C。”

……

60:60。

73:73。

79:79。

……

就在我以为比赛会以交替上升并最终持平的分数结束时,变故出现了——

“最后二十题为问答题,每队依然有三十秒的思考时间,然后作答。”

我愣住,显然小疯子和周铖也没料到这情况。问答题不比选择题,难度系数上升了N个百分点,我敢打包票小疯子啃党史的时候都在记年代、地点,再延伸顶多一点点各种历史性时间节点的关键词,可问答题,不是单凭关键词就能整出来的。

看向对手,除了一个人,其他哥们儿也都没头没脑地张望,神情茫然。

不知是不是我打量得太露骨,刘迪居然也抬头看过来,我俩的视线在空气中碰个正着。滋啦啦的火花声肯定是没有,不过他勾起嘴角,朝我笑了下。

那笑容里是极度的蔑视和不屑,老子再迟钝也他妈感觉到了!

要不是裁判开始念问答题,我真想绕过去用力摇晃容恺肩膀,替老子把那孙子灭了!

“1945年七大在延安召开,大会确立毛泽东思想为全党的指导思想,这是七大做出的历史性贡献。大会把党在长期奋斗中形成的优良传统和作风概括为三大作风。请说出都是什么?”

“……”容恺向这边看过来,我跟着他一起转头看周铖,后者微微皱眉,也有些一筹莫展的意思。

看来灭对方之前我们要先被灭一次了。

认命地叹口气,我刚想趴到桌子上消极怠工,却忽然看见花花从桌面上推给容恺一张纸。容恺起先没接看,说了句烦着呢,可花花又把纸拿了起来,几乎要贴到容恺的脸上。再然后我就看见容恺眼睛一亮,与此同时三十秒时间到,容恺清脆的声音字正腔圆——

“理论联系实际,密切联系群众,批评与自我批评。”

“回答正确。”

我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并不仅仅是我们答对了题,而是那种意料之外的惊喜。我说赛前花花怎么问王八蛋要了纸和笔呢,原来他早就心心念要出一分力了。是的,他不是累赘,他可以出力,而且是很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力。

接下来的比赛真的有点梦幻,如果说容恺是神童,那花花就是神仙。虽然不知道这神仙在云彩后面付出了多少辛勤汗水,可摆到台面上的,就是所向披靡。最终我们和十五监打了个平手,并列第一名。

假模假式友谊握手的时候,刘迪的表情不算好,但也谈不上多坏,赶不上周铖强大的淡定,却足够风度。

“你们号儿挺有意思的。”跟我握手的时候,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这口气怎么听怎么像刚看完耍猴的观众,我能说什么呢,只好模棱两可回了个:“谢谢。”

回到监舍,王八蛋给我们好一顿表扬,说根本没想过我们能进决赛更别说第一,这下不光我们加分,二监在评优秀监区的时候也多了筹码。我看得出来他是真高兴,不光为自己。

王八蛋走后,就该小疯子撒欢儿了,围着花花可劲儿念叨,我怎么没看出来呢,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哑巴你是个人才啊!说,你到底偷偷背着我啃了多久的书?坦白从宽!智力的差距只能用笨法儿来补,没旁的招儿。

花花被弄得乐也不是,怒也不是,那叫一个纠结。

到晚上,群众们终于稳定了情绪,我才在活动室寻到了花花。彼时那家伙正跟人下军棋,眉头紧蹙,表情凝重,仿佛那小小的地雷真能把他炸上天。

我耐心地等了十来分钟,总算等到他扛了对方的军棋。伸手呼噜一把他的脑袋,给他吓得猛然回过头。

“是我啦,玩儿尽兴没?尽兴了就跟哥走。”

花花想都没想,果断起身,完全无视背后那“人家很想报仇啊喂”的哀怨目光。

寻到个僻静角落,那是给犯人看书用的学习桌,不过大晚上的没人跑活动室看书,所以桌旁一个人都没有。我拉着花花坐下,把笔和纸递给他,有些事儿我想了一个下午,觉得想出了些什么,但对不对,只有唠了才知道。

“第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看的书?”循循善诱需要先抛砖引玉。

花花倒也老实,直接写:有时间就看。

我点点头:“好,那为什么事先不跟我们说?想让我们像这样大吃一惊?”

花花连忙摇头。

“那是没底?怕说了又答不上丢人?”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跟花花说话再没有迂回,完全是想什么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