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看,上面写的是:他和你有点像。

我知道这是夸我呢,而且我也确实被夸得心里热热乎乎,但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我这可不是一点点,我是大爱撒人间。”

花花大笑起来,整个人都亮了,看着我的眼睛里溢满流光,不似焰火漂亮,却似焰火热烈。

随着刘迪跟大伙混得越来越熟,十七号的晚上更热闹了。有时候我会从图书室借几本古代武侠小说,然后给大家白话,讲评书似的。花花特别喜欢听,每回都一眨不眨地全神贯注,小疯子和周铖也比较捧场,就金大福嫌东嫌西,更令人发指的是他嫌我讲得不够水准,注意,他是拿单田芳做比较的。最后遭到了刘迪的斥责:有的听就不错,要来的饭就别嫌叟了。

心是好心,话怎么就那么别扭!

年底,监狱启动了减刑申请。表格是每个人都能填,但名额有限,具体评定标准不得而知,最终只有小疯子进了复核。进了复核就证明有戏,而我们这些落下来的,只好等明年。刘迪是不参与这事儿的,人家自有路子,所以全程无视。小疯子得知自己进入复核,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瞧见我们的苦瓜脸,还不忘挨个拍肩膀,鼓励似的,明年继续努力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跟他一般见识犯不上,但不跟他一般见识,是真生闷气。这孩子打小就没吃过苦,我敢肯定,所以从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体谅别人的心情。

好在,申请减刑失败的阴影被突如其来的雪灾冲散了。

那是一月下旬,每天的新闻开始滚动播放我国遭遇了罕见的雪灾,浙江、江苏、湖北、湖南、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等,几乎大半个中国都受了灾。什么低温、雨雪、冰冻,这些在我看来完全属于冬天正常现象的词,给南方造成了几乎无法挽回的巨大损失。

新闻里说截止到一月底,直接经济损失已经达到五百多亿。

当钱到达一定数目,就失去了真实感,所以我没办法估量这究竟是多大一笔钱,只是觉得挺惨,尤其是看见那些断水断电的地方,看见那些住在临时安置房里的同胞,我忽然觉得自己呆在监狱里也没多苦,起码有吃有喝,有水有电,最重要的,我进来是因为罪有应得,而他们遭灾,却绝对无辜。

“中国人就是没信仰,”这天看完新闻联播回来,刘迪忽然说,“像在国外,一旦有这种天灾,就会有信徒跳出来说是因为我们人类自己做的坏事太多,所以上帝怒了,降临惩罚。从某种意义上讲,还可以警醒世人。”

周铖很少在我们扯淡的时候插嘴,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接话:“我觉得没信仰挺好,起码做完坏事儿没神父给你忏悔,洗刷罪恶感。”

刘迪看看他,又想想,竟然点头了:“你说的也有点道理。”

周铖笑笑。

刘迪也笑笑。

二人再没说话,可我总觉得他们在神交。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得,神交改搭讪了。

周铖的声音淡淡,但却无比肯定:“我没见过你。”

刘迪怀疑:“真的?”

周铖很平静的“嗯”了一声,极具说服力。

刘迪撇撇嘴,表示接受了。

逮个只有我们俩的当口,我偷偷问刘迪:“你不是看上周铖了吧,你也知道他和大金子的关系,我觉得挖墙脚这事儿不地道。”

刘迪啼笑皆非:“怎么可能,我就是找也不找在上面的啊。”

我咽了咽口水,这短短一句话的信息量太大,得消化消化。

“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是上面儿的了?”先挑明显的问吧。

“和你这外人解释不清,”刘迪贼笑,“等你啥时候入道了,哥们儿带你玩儿去。”

我很严肃地拍拍他肩膀:“你现在就可以玩儿去了。”

刘迪是同志这事儿其实挺冲击我神经的,以前在外面我活了三十年都没发现这类人,进来才三年,见着仨了。我不知道这是环境的改造性还是诱发性,我只知道我自己撸的时候还想着女明星,这就欧了。

二月份,灾后重建。

新闻里各行各业都在如火如荼地支援重建,而我坐在活动室的小板凳上,就是眼巴巴的看着,像在看另外一个世界。

我想如果这时候我在外面,可能压根儿不会关注这些,什么南方受灾群众,不如一辆桑塔纳来得实在——那玩意儿最好脱手。入狱之前的三十年,我到底错过了多少国家大事呢?我不知道。虽然这会儿我也不觉得那和我有多大关系,比如六方会谈,比如伊拉克战争,难道我关注了美朝关系就能缓和?伊拉克就能消除战火?不能。可我还是要看,因为全国人民都这么活着,我随大流,我踏实。

暖气是在三月初停的,明明已到冬末,却仿佛是一年中最冷的光景。水管子冻了融,融了冻,终于开始漏水,监狱迟迟不找人来修,我们每夜就只好伴着滴答声入睡,偶尔还会梦见水鬼。

要说平淡日子里唯一属得上的大事,就是厂房重建,全部手工作业停止,做彩灯终于退出历史舞台,我们全体被赶到野外开荒。

开荒是我们私底下叫的,其实就是外出劳动,多数都在矿上,跟旧社会华工似的。

二监被分到了一个采石场,有没有正规许可谁也不知道,反正整个矿都乱哄哄的,分不清哪个是民工,哪个是犯人。我们要做的就是开山,凿石头,连凿带挖无非就是卖把子力气。

卖力气无所谓,起初我是这么想的,可等真干起活,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

三月底的天,风依旧刺骨。刚出来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可在外面站久了,脸便没了知觉。后面终于出汗了,脸热了,手又开始疼,连冻带磨,我从小到大也没遭过这罪。

“操,这真他妈不是人干的!”难捱的不只我一个,小疯子从踏上这矿,哀嚎就没停过。

“知足吧,”周铖叹口气,“以前的犯人都是干这个,后来逃跑的多了,监狱才慢慢不提倡外出劳动,改在厂房里了。”

小疯子撇撇嘴:“那你怎么不说和盲流比呢,人家现在躲医务室里吃香的喝辣的。”

周铖莞尔:“不能比他,咱没那爹啊。”

花花一言不发,埋头干得实诚,只见那冻得硬邦邦的土在他的锹下完全失去抵抗力,老老实实地任由他挖来挖去。

我总过去用肩膀撞了撞他,表扬道:“你可以啊,还挺有劲儿的。”

花花没好气地扯过我胳膊,在我的手心写了俩阿拉伯数字:25。

我条件反射地问:“啥意思?”

花花一脸不高兴,转身无视我了。

之后任我再怎么问,他就是不搭理,然后我便被王八蛋发现了,拎到矿山脚下批评教育——

“中午要是还不出活儿,信不信我让你从这儿跑到山顶?”

我信,但尼玛冻土□我有啥办法!

中午啃凉馒头的时候我忽然开了窍,闹明白花花的意思了。二十五,他今年二十五,算是个正经大人了,所以有劲儿不稀奇,这是怪我瞧不起他呢。

连着在矿上干了好几天,我忽然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我们都是在矿山根儿底下刨土。打个比方,整个矿山就是一块大石头,而我们就不断给它松土,几乎要把立足的四周都掏空了,虽然理论上讲山不会像被伐的树木一样倾倒,可还是危危险险的。

这天晚上,我把担忧给十七号的群众们讲了。大家似乎都没想过这个事儿,被我一提醒,表情也凝重起来。只小疯子一个人满不在乎:“这算啥啊,回头咱们挖完了,矿主还要拿炮崩呢,不然你以为那一块块石头都是自己脱落下来的?”

我瞪大眼睛:“还要拿炮崩?”

“废话,咱们这两天挖出的空就是放火药的啊。”

“那下面都崩没了上面不就塌了?”

“放心啦,私人采石场挺多都这么干的,没那么容易出事儿。”

“要是出了呢?”

“那只能认倒霉呗。”

我真想给小疯子开膛破肚,然后翻翻看心啊肺啊你们都在哪儿啊!

我和小疯子闲扯的时候刘迪一直在悠哉地吃泡面,这会儿吃完了,走过来准备爬上床。可一只脚刚踩上爬梯,人却忽然不动了。

等半天,见对方没有继续的意思,我只好开口:“哥们儿,就我个人而言不太喜欢你这个姿势,很挡视线。”

话音没落,刘迪倒是把抬起的脚放了下来,然后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我。

我被看得莫名其妙:“咋了?”

刘迪叹口气:“你还有时间关心石头啊火药的,你那手是被烙铁烙过?”

经他一提醒,我才翻过手掌瞧,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好么,纵横交错全是印子,有些是红色,有些是紫青色,有的破了皮,有的已经开始冒出透明的水儿。

见我一脸茫然,刘迪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问:“不疼吗?”

说实话,真不。仿佛丧失了所有知觉,只剩下木木的,像被打了麻药。

一阵风迎面刮过,我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已经被人抓住,然后我就看见了花花的脑瓜顶——因为他直接蹲了下来。

我有点尴尬,主要是大家都没事儿,就我这样,丢人哪。可是往回抽了好几次,愣是没把胳膊抽回来。好吧,二十五岁是大小伙子了,这回我信。

刘迪还在说风凉话:“你别的都挺爷们儿,就这一双手,比娘们儿都娘们儿。”

我想踹他,可还没伸腿,花花先站起来,一把给他撞到旁边,然后打开门,回头看周铖。后者马上心领神会,清清嗓子,大声呼唤:“报告管教——”

刘迪叹为观止:“这就是默契啊……”

“不,”我扬起下巴,得瑟一笑,“这是哥的人气。”

作者有话要说:路哥是个靠手吃饭的人,一双青葱玉手,远目……所以说攻受神马的,其实要从细节探究啊……

第 32 章

管教办公室里,值夜班的俞轻舟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濡湿了半本儿《知音》。

带着我们过来的年轻狱警有点尴尬,一连叫了好几次“俞哥”,音量很大,浑厚有力的余音在苍穹中回荡不绝。

王八蛋总算睁开眼睛,虽然目光依旧迷迷瞪瞪。

“俞哥,十七号的人好像受伤了,我带来给你看看。”小年轻对俞轻舟很是恭敬。

王八蛋打个哈欠,把身体从桌上撑起来,总算恢复神智。瞧见是我和花花,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微妙:“怎么,又有谁欺负你弟了?”

这话自然是冲我说的,于是我赶紧亮出手掌:“报告管教,这回是我。”

王八蛋对我那双惨不忍睹的手颇为感兴趣,起身走近,歪头左看看右看看端详了很久,鉴宝似的,又是思索又是沉吟,围着我一圈圈的踱步。

最后花花急了,大概是因为王八蛋迟迟不提找狱医的事儿,他竟然伸手抓住了王八蛋的胳膊,然后用力摇晃。

王八蛋呆愣两秒,回过神儿,猛地抽出胳膊,一脸不高兴:“干嘛干嘛,想袭警啊!”

花花又急切地比划起来,一会儿指指我的手,一会儿指指门,一会儿又做出打电话的动作。乱是乱,但我懂。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在为我担心,可当我看见他急切的手势和额头上的汗珠,忽然起了丝心疼。

“别比划了,急什么呀,他这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倒是你,没受伤没出事儿在这里干嘛?”

王八蛋就是个冷血动物!

话虽然是问花花的,可回答的却是小年轻,只见他一脸为难:“那个,他非要跟过来……”

王八蛋把眉毛拧成了麻花儿:“他要跟就跟哪,那他让你把他放出去你放不放?一天天脑子都想什么呢,你当这是幼儿园你是阿姨?操,把他带回去。现在,马上!”

年轻狱警不敢怠慢,连忙上来拉花花。

花花挣扎着不让他拉,眼睛却一直看着我。

我吓一跳,搞不懂这场面怎么就从寻医问药发展成白娘子传奇了,还棒打鸳鸯的。可眼下的情形明显我不发话不行了,于是慢慢升腾的幸福优越感中,我大手一挥:“哥没事儿,你赶紧给我回去睡觉!”

花花有些迟疑,依然不太放心的样子。

我睁圆眼睛,瞪。

花花的脑袋耷拉下来,灰溜溜寻找年轻狱警去也。

办公室大门再度合上,夜重又慢慢静下来,偶尔有几丝不知哪窜进来的邪风,吹到脸上,灌进脖子里,凉得人一哆嗦。

王八蛋回到座位,翘起二郎腿,笑得不怀好意:“你出去以后可以考虑当驯兽师。”

“滚蛋,”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骂,“花花又不是狗!”

王八蛋敛了笑意,轻轻抬眼瞥我:“你和谁说话呢?”

我就和你了,爱谁谁:“监狱长喷粪我也敢骂。”

王八蛋重重一拍桌子:“妈的我这阵子是不是太惯你了!”

我下意识脚后跟合拢,啪的一个立正:“报告管教!”

“有屁就放!”

“注意素质。”

“……”

俞轻舟估计被我噎得不轻,恨恨地磨了半天牙终于还是没忍住,朝我屁股蹬了一脚:“你他妈就是欠收拾。”

屁股肉厚,他那一脚又没真往死里踹,所以我很配合地踉跄几步,然后一边揉屁股一边朝他龇牙乐。

王八蛋懒得理我,拿起座机熟练地播了个号码。

办公室很安静,静到我可以听见那头的彩铃是《北京欢迎你》。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对,就是我……梦见儿子考了双百?你儿子才一岁半!得得,别唠叨啦,带药箱过来……顶多耽误你十分钟,我保证……你这两天不都住监狱宿舍嘛,几步路的事儿,就当帮个忙啦……我知道老陈值班儿,要是别人我还不找你呢,一个阑尾炎到他手里能变成肠穿孔,整个一蒙古大夫……没多大事儿,就手磨烂了,可能有点儿化脓……”

听得出电话那头儿的人很不乐意,但也听得出王八蛋和对方的关系不错,所以一个敢半夜扰人清梦,一个再不情愿也还是月下救人了。

放下电话,王八蛋总算正眼瞧我了——之前他只正眼看了我的手。

“说说这怎么个情况吧。你这是和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肉搏了?”

“不是烫伤,”我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有点儿别扭和狼狈地咕哝,“干活儿磨的……”

王八蛋没听清,遂不耐烦道:“你嘴里含着水啊,说话大声点儿!”

我豁出去了:“报告管教,干活儿磨的!”

不出我所料,俞轻舟捂着肚子乐了足有三分钟,我都怕他太忘情了从凳子上栽下来。

终于,王八蛋乐完了,擦擦眼角的泪滴,语带钦佩:“冯一路我真服你了,怎么什么奇事儿都能在你身上发生呢,这两天感冒发烧劳累过度的倒不少,把手磨破的,你绝对头一份儿。”

“唉,”我也很伤感,“少爷的身子蹲苦窑的命。”

医生来得很快,还真像俞轻舟说的,几步路的事儿。可人一推门进来,我就愣了,这不是当年刚进来那会儿给西瓜看伤那位嘛。

“大夫,你还在这儿工作哪?”

斯斯文文的男人被问愣了,仔细看了我半天,还是一筹莫展:“你认识我?”

我连忙把当年的事情又给他回忆了一遍,男人有点印象,但印象不够深刻,最后只是笑笑:“必须还在这儿工作。俞管教没跟你说?我们这帮人进来就是无期。”

我说:“看你怎么想了,在哪儿干不是干,外头多少失业的还找不到工作呢。”

“说的也是,”医生冲我笑笑,“手。”

我把手递过去,忽然觉得自己特像训练有素的犬科动物。

抚山监狱很大,每个监区都有自己的医务室,我想这大夫负责的片区肯定距离我们二监比较远,不然即便不去看病,偶尔吃饭放风什么的也会有个擦肩。

但确实没有,他出现两次,都是因为俞轻舟找。

进来这几年我很少生病,偶尔头疼脑热,吃点儿药就顶回去了,所以我和狱医的接触不多,但眼前的男人还是让我觉得很温柔,他那种温柔不是刻意软声细语或者动作轻缓什么的,而是一种气场,一种感觉,让我这个做病人的莫名安心。

处理的整个过程时间不是很长,但我还是和对方聊了点儿有内容的,比如我知道了他姓许,还有,他和王八蛋是高中同学。

许大夫这个称呼,让我联想到了许仙,这是我今天第二次想到白娘子传奇了,没什么缘由,就是很莫名的。

王八蛋不太满意老同学的爆料,在一旁皱眉咕哝:“哪来那么多零碎的。”

许大夫看都没看他一眼,涂好药膏,嘱咐我:“以后每天晚上你都去医务室涂药,晾一宿第二天基本就不会出水儿了,然后你白天干活肯定还要磨,还会破,晚上你就继续涂药,我估摸着最多俩礼拜吧,你那手就粗了,再磨也都跟挠痒痒似的。”

我懂了,这就是所谓的熬啊熬,终于熬成了阿香婆。

但,你妈这过程也太凶残了……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许仙说半个月,还真就半个月,我那手终于生出细细一层茧,再干活儿,顶多红一片,偶尔太过勤劳,火辣辣地疼上一晚,也就过去了。

一个老爷们儿,手细手粗我还真没所谓,毕竟出去了也不会再行从前的营生,权当跟过去告别了。可花花倒是比我还在乎,发现茧子那天他抓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在掌心有茧子的地方轻轻摩挲,表情是说不出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