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不像的。

在我们来之前,它和这附近连绵的山脉一样有起有伏,写意风雅。可现在,它的底部已被我们连掏带炸弄去大半,巨大的伞檐和岩石板悬在空中,仿佛泰山压顶。

仰头观察片刻,金大福认同了小疯子的比喻:“像,然后呢?”

小疯子诡异地挑起眉毛:“然后?然后昨天刚下过雨,今天我们这些不要命的就继续在下面挖啊挖,谁知道啥时候来个山体滑坡,我们就交代了。”

金大福黑线,没好气地踹了他屁股一脚:“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小疯子嘿嘿一乐:“同志,要相信科学啊。”

金大福懒得理他,继续干活,花花和周铖压根儿就没认真听。十七号责任区的大部分活儿都是这仨干完的,我不争气,小疯子偷奸耍滑,所以这会儿也只有我把他的话当话。

凑近小疯子,我低声问:“喂,你说的真的假的?要真有性命危险谁他妈还搁这儿干活啊!”

小疯子愣了下,随即龇出白牙:“你还当真啦。放心,一般采石场都这么干,省事儿啊,意外都是理论上的,发生概率不高。”

我不自觉皱眉:“那还是有可能了?”

“冯一路,”小疯子叫我名字,凝视我,“吃饭还有可能被噎死呢,你吃不?喝水还有可能被呛死呢,你喝不?□还有可能马上风呢,你做不?”

我想说吃饭喝水这个不能戒,但我可以小心,□这个,更简单,悠着点儿就行了,别总梦想着夜驭五女什么的。可我只来得及动半下嘴唇,确切的说连标准的发音姿势都还没有摆好,一粒细沙便鬼使神差地冲进我的嘴巴,难受得我又是积攒吐沫又是用牙刮舌头的就想把它吐出去,可没等我成功,下一秒头顶忽然传来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有点像打雷,低沉发闷,却莫名持久。

远处忽然有人惨叫一声:“山要塌啦——”

我下意识抬头去看,却什么都看不清楚。山体的巨大的阴影将我们结结实实地罩住,触目所及,只是被掏得千疮百孔的石头顶壁。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只有半秒,我的腿忽然抽筋似的抖了起来,挣扎着要弹离地面,可又不知道它想往哪里去。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力量把我拉到一旁,电光火石间,几块大石头已经砸在我刚刚站的地方。

“哑巴,这边!”容恺焦急的声音传来。似很近,又似很远。

没等我闹明白,花花已经拖着我狂奔起来。

说是奔,也只是几步路的事情,从被我们掏空的山下方中间地带跑到最里面,几乎贴到石头山壁了。我搞不懂为什么要往里面跑而不是往外面逃,可老天没给我开口询问的机会。

一秒,真的最多一秒,从花花带我贴住山壁,到铺天盖地的石块从山顶滚落下来,汹涌而猛烈。漫天飞扬的尘土几乎让人窒息,我用力闭着眼睛,感觉到沙粒拍打在脸上的刺痛,听见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哀嚎,恐惧像一双恶魔的手掌紧紧包住我的心脏,某个瞬间,我真的觉着它不跳了,就静静地呆在那,同我一起聆听死神的歌谣。

有人抱住了我。

是花花,我熟悉那个味道。

他的力气很大,一手护着我的头,一手紧紧箍着我的后背,就像要把我塞进他的皮囊里。

没人知道滑落的山石是何时停歇的。世界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天与地尚未分开,混沌黑暗,死气沉沉。

“都……还好吗……”

小疯子的声音听着像从地底传上来的,幽幽颤颤,虚得厉害。

我如梦初醒,发现花花依然紧绷着身体,护着我的力道一点没减,心里蓦地一热。这要是真塌下来,肯定是砸在他身上,亲兄弟都未必能做到这样,不是么?

“呸,活着呢。”这是金大福的声音,听着就在附近不远,心有余悸的。

“没事。”这是周铖,与平时无异的淡定语调,可若仔细听,还是有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花花没任何反应,虽然知道他不能出声,可我那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儿。

“花花?”我轻叫,试探性地动了动。

终于,后背的力道慢慢松懈下来。

我长舒口气,正想说话,忽然感觉到一双手在摸我,小心翼翼的,轻轻柔柔的,先是脑袋,然后肩膀,胳膊,腰……

“哎哎行了,我没事儿!”好么,再摸下去就到我痒痒肉了,这场合可不适宜爆笑。

勘察的爪子终于收工,下一秒,我又被搂住,不过这次较为舒缓,没往死里用力。

“放心吧,哥命贼大,”我轻拍两下他的后背,“倒是你,没受伤吧?”

花花没回答,而是把毛茸茸的脑袋伸了过来,在我的颈窝里蹭啊蹭,小狗儿似的。

我莞尔,忽然觉得自己正抱着一个大型儿童。

“冯一路你俩腻味完没?腻味完就他妈赶紧过来!”小疯子难得气急败坏,能量十足的咆哮在狭小的空间里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周铖闲闲的语调飘来:“你悠着点儿,别给震塌了。”

“塌不了,”小疯子的声音低了下去,没了生气,“就怕咱们没被压死而被憋死。”

这是一个完全密闭的幽暗空间,某个刹那,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张着眼睛还是闭着,因为所见的东西没有任何差别,除了黑,还是黑。我索性不再费力了,直接闭上眼睛,努力辨别小疯子和周铖说话的方向。

周铖像知道我在做什么似的,忽然说:“冯一路,这边。”

我顺着花花的胳膊摸下来,最后牵住了他的手,然后拉着他一起慢慢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移动。

沙砾在我们鞋底发出粗糙的摩擦声,我的神经绷到了极点,仿佛走在雷区,每一步都要先用脚尖轻轻试探,再踩实,生怕一个偏差,便尸骨无存。小疯子说不会塌,我很想信,但山崩地裂刚刚过去没几分钟,我现在脑子里还都是那轰隆隆的巨响,我怕,我很怕,我现在甚至听见自己脚下的沙沙声,都心惊肉跳。

终于,我摸到了温热的**。硬邦邦的肱二头肌,要举手才能摸到的脑袋……

“摸够了就把爪子撂下来,”金大福终是没扛住,“操,一身鸡皮疙瘩。”

我几乎崩断的神经终于有了些许舒缓。

人聚齐了,虽然看不见,可偶尔有呼吸拂到脸上,还是让人心安。

“现在听我说,我们遇上滑落了,我想应该是半山腰或者山顶上的石头让雨一浇,摩擦力减小,再一个天天放炮也会让山体震动,赶个寸劲儿就全都滑下来了。”小疯子的声音近在咫尺,记忆里他从没这般正经过。性命攸关,不是生就是死的当口,没人开得起玩笑。

我想起了新闻里偶尔听见的词儿:“泥石流?”

“不是,这山上就没土,滑下来的应该只有石头。”小疯子接着说,“所以我才让你们往这边儿跑,因为石头滑坡是有个角度的,这时候反而垂直方向安全,何况咱们头顶还有被掏空的石壁挡着。”

金大福着急地插了一句:“可是我们现在被埋里了!”

“往外跑你现在就是一滩肉酱!我们在最里面,根本跑不出去!”

“现在不是争这些的时候,”周铖阻止他们再吵下去,直接问,“容恺,咱们有办法出去吗?”

小疯子沉默了许久,才说:“还是等救援吧。”

救援两个字像是有魔力,瞬间安抚了我们的神经。往常不屑一顾的和谐社会啊人命大于天啊摇身一变,从假大空的口号变成了我们坚定不移的信仰。我们盼望救援快点到来,解放军也好,消防官兵也好,随便什么,我们掐断任何一丝丝怀疑的念头,只为保持住那摇摇欲坠的生命烛火。

“都坐着吧,省点儿体力。”

小疯子的建议被集体采纳,我们纷纷坐到地上。闭眼睛太久,困倦莫名袭来,我连忙睁开,并用力瞪得大大,虽然视野中还是漆黑一片,但我不管,我就知道我不能睡着,哪怕一秒。

没人说话,或许是太累了不想说,或许是不知道能说什么。死寂像一汪深湖,慢慢将我们淹没……

有人抽了一下鼻子。

我身边的人动了下,感觉像是抬胳膊或者别的什么,接着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两个人在过招。

然后我听见周铖无奈的叹息:“你哭什么……”

“我没!”坚决否认的小疯子还带着鼻音。

作者有话要说:前两天唐山地震,我在北京办公室里,台式机的液晶显示屏在那几秒钟晃得厉害,我又想起5.12的时候,我在西安,当时整个宿舍楼都在晃,我们真的什么都顾不上,穿着睡衣一路从五楼奔到一楼,满校园都是人。其实如果真的震在我们那,那我们往楼下跑的时候可能就被埋里了。只有经历过,才知道生命在灾难面前有多么脆弱。

第 35 章

第35章

作者有话要说:咱们今天过节,更一下哈~~~

似乎很久之前,我也有过这种感觉。无尽的幽暗,狭窄的憋闷,仿佛自己被吞进了猛兽的肚子里,感觉不到时间流逝,感觉不到外界变化,就这样被钉在了原地,等着胃液一点点把我腐蚀到渣都不剩。

我恨小黑屋。

我恨一切黑暗狭小的空间!

“说点儿什么吧,”我说,“这能把人憋疯了。”

“行啊,拜某张乌鸦嘴所赐,我们确实被活埋了。”率先响应的是金大福,这可有点儿出乎我意料。

被点名的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容恺是谁啊,什么都能吃就是吃不得亏,于是抽噎着气儿还没捋顺呢,就断断续续地反驳:“你、你他妈说谁呢……我要是、要是有这能力……我还在这呆着……早、早他妈出去给……给领导人当智库了!”

“你不整天一套一套的嘛,什么这个蘑菇啊,那个坍塌啊,你有能耐,都说中了,你怎么就不想着带咱们换个地儿?非在这鬼地方等死!”

“那是我……是我说换就能换的吗!你以为监狱是、是我家开的……我也没想到真能滑坡啊……”

“还有脸哭,哭个屁!”

“金大福我**!”

我错了,我嘴贱,我非得提什么大家来说话啊,这可好,不如憋疯呢。

“都少说两句吧,”周铖淡淡的嗓音这会儿颇像灭火器,“自家人较什么劲,留着力气与天斗。”

“天在哪儿呢,你指给我看看?”

“金大福,别逮着谁咬谁,多大人了,和个小孩儿置什么气。”

“我就烦他没心没肺那样儿!”

“人家也没求着你喜欢,我还烦你呢。”

“周铖你他妈到底哪头儿的!”

“妇幼保健协会。”

“靠!”

我被这黑暗中的唇枪舌剑逗乐了。我开始怀疑这么多年错看了周铖,他那个淡漠的躯壳里说必定包裹着一颗极富同情的温柔心。

小疯子也安静下来。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依我对他的了解,这么乖的不回嘴,八成是被周铖的拔刀相助惊着了,先是惊,待回过味儿来便软软的成了趴趴熊。

不同于花花的倔强,小疯子其实就是个唬人的刺猬,你找好角度用对力道,轻轻松就能给它掀翻了,然后这娃就只剩下柔软的肚皮。

周铖有句话说的没错,这就是个孩子啊。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外面没有任何动静。我们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围困得有多深,但我们真的特别渴望能听见机器的轰鸣,或者不要机器,哪怕是些许飘摇的呼喊呢,起码让我们能够坚信自己并未被遗忘。

但是没有。

整个世界像一口巨大的棺材,静静埋在地下最深处,无人惦记,无人打扰,任由它这么沉睡下去,慢慢化作泥土的肥料。

恐惧像成群结队的小虫子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发颤,平稳呼吸。我不想变成花泥,我知道谁都不想,但没人敢说,怕一语成谶。

“你们都没蹲过紧闭吧,禁闭就这样,那可不太好受。”努力让语调显得轻松自然,我干的不错,除了被咬到的舌尖有点痛。

“花雕蹲过。”金大福说了这么一句。

我惊讶:“啊?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你还没进来呢,”金大福似乎在回忆,过了几秒才说,“足足蹲了一个月吧,差点儿加刑。”

“为的什么?”

“那谁知道,我可没你这待遇,还给写字儿的。”

“……”

腿上忽然传来重量,我下意识伸手去摸,得,毛茸茸一颗脑袋。嫌枕得不够舒服,该生又数次翻身调整角度,终于寻到了满意位置,不动了。

记忆中花花就没撒娇过,忽然来这么一下,我完全扛不住,顷刻便加入了周铖的妇幼保健协会,别说奉献个大腿,就让我……呃,献出四肢外加躯干都成!

小疯子永远都学不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这时忽然颤巍巍冒出一句:“救援……会不会不来了?”

明知道不可能,可我还是觉得听见了咯噔一声。那声音很大,分明是几颗心脏共同发出的,不谋而合,整齐划一。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金大福几乎在低吼了。如果不是两眼一抹,我想他真的会跳起来揍容恺。

小疯子没了往日的自信满满抑或恃才高傲,变了调子的声音里除了委屈,更多的还是害怕,那种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去的恐惧,忐忑,惶恐不安:“他们要真来,我说了也会来,他们要是不来,我不说也没用!”

金大福恨恨地骂了句什么,太含糊,听不清。

小疯子又开始掉眼泪了,虽然看不见,可他身边的人知道——

“你水做的啊……”周铖又无奈又好笑地叹息,在这幽闭的空间里,显得莫名温柔。

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测:周铖该不会在给小疯子擦眼泪吧。这,这画面完全不属于地球啊!

许是安抚告一段落,周铖再度开口:“救援是肯定有的,咱们再不值钱也是人命,起码俞轻舟不会不管,只不过这是山里,可能挖掘机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金大福没什么精神地冷哼:“你就自我安慰吧。”

周铖的声音淡下来:“不然呢,反正都是等,等获救总比等死强。”

金大福不再言语,周铖也不是不饶人的人,话头便在这里止住了。小疯子连哭两回,估计消耗了不少体力,这会儿安静着,花花也很安静,或者说是一直很安静,而且过于安静了。

“喂,没睡着吧?”我忽然起了担心。

腿上的脑袋未动,手却让人握住了。我怀疑这家伙那眼睛是红外线的,不然怎么就准确无误地抓到了我的爪……啊呸,玉手。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进入血液,又随着血液传到心脏,最终化作片片安心扩散开来。

时间又开始流逝,似乎每到安静,等待就会被虚无的黑暗拖得长长,仿佛永无尽头。

周铖说得对,同样是等,等救总比等死强。所以我觉得该说些能让大家开心的,一开心,就把烦恼忘了,即便忘不了,也可以冲散一些。退一步讲,真死了,也别死得太难受……

轻轻嗓子,我一字一句讲出酝酿半天的开场白:“那个,我进来也有三年了,这三年咱大家处得也不错,今儿我就和你们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

“你也知道你平时一多半儿说的都是废话么。”金大福现在是点着了的鞭炮,噼里啪啦炸起来没完。

“我检讨,行了吧。”咱不和你一般见识,“就我刚进来那会儿,觉得你们是一屋子僵尸,说个话吧,没反应,遇着个事儿吧,还是没反应,我想我六年都跟你们一起挺尸,那我还不提前报销了啊!”

“然后呢。”周铖的话里带上了笑意。

“然后咱就相处了呗,我才发现,哥几个也没那么不是东西哈。”

小疯子没好气地咕哝,闷闷的:“你的表扬真别致。”

我莞尔:“其实我这人浑身毛病,好事儿啊,三八啊,嘴碎啊,一天到晚没个消停的时候,还喜欢招猫逗狗,想那年弄小合唱,我看大金子脸都绿了,还跟我这儿啊啊啊的和音呢……”

“我他妈当时想挠你!”

“哈哈,这个可不适合临时起意,你得先把指甲留起来。”

“……”

“然后就是小疯子,你绝对是我见过的人里最聪明的,上到养老院,下到幼儿园,没人比得过你。”

“嗯,这表扬听着舒坦多了……”

“就是没用在正地方。”

“……”

“周铖就不说了,坏毛病基本没有,对人彬彬有礼春风化雨,我要稀罕男的我也找你,哈哈!”

“谢谢。”

“哑巴呢?”小疯子问。

我愣了下,随即咧开嘴,知道没人看得见,于是肆无忌惮地呼噜一把花花微卷的短发:“这就不用说了,他都明白。”

“冯一路你怎么跟他俩似的越来越恶心了……”

“喂,人家刚刚给你擦完眼泪你就说人恶心还有没有点儿良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