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繁华的亲事定在端午之后,端午这一日,谢锦华夫妇归宁。

夫妻两人先是去祥瑞堂给老太太请安,请完安后,夏盛廷被老侯爷叫去了,谢锦华则去了陈氏的汀兰院。

谢繁华的婚期定在五月十二,如今汀兰院上下都忙开了,在忙着办嫁妆。

当初谢锦华出嫁的时候,夏家给的聘礼少,加上侯府瞧着也只是表面光鲜,又因为之前三房是贺氏在管家,所以一时间没有多少嫁妆银子。所以老太太贴补一些,大房二房的人贴补一些,谢繁华将之前给谢锦华准备好的银子也拿了出来,东拼西凑,也只有七八十抬。

虽然比起其她人家要少一些,但是对于夏家下的聘礼,也算说得过去了。

到谢繁华这里,情况就不一样了,李家下的聘礼就有一百零八抬,女方也是堂堂正正的侯爷之女,嫁妆自然不能少于一百零八抬。又不能将人家下的聘礼当做嫁妆再让女儿抬回去,陈氏一时急得有些胸口发闷。

知道外甥女就要嫁人了,袁嗣青早早便命人给外甥女送了不少嫁妆来,谢潮荣倒是没有拒收,不过,他也没有真正将袁嗣青送来的东西给女儿当嫁妆。

陈氏有些瞧不懂丈夫的意思,不由问道:“若是不用哥哥的,我们如今也凑不够那么多东西来,难不成叫女儿就这般嫁得寒酸。”

谢潮荣抱着小女儿甜瓜儿逗弄,听得妻子话方才抬头道:“我的女儿出嫁,何故要用他的东西?他送来的东西你收好就行,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原来谢潮荣驻守东疆十五年,不可能一点进益没有的,东疆之地天高皇帝远,他是一头独大,便是再清廉的官也会收些礼的。只不过,有些东西见不得光,如今谢潮荣即使想拿出来给女儿当嫁妆,也是得找个幌子。

就让旁人以为女儿的嫁妆是她舅舅凑的好了,对于这个女儿,他不吃袁嗣青的味儿,他只是想着要对女儿做些补偿,想把好的东西都给她。

陈氏听丈夫胸有成竹的样子,倒是没有再问,反正女儿的婚事丈夫喜欢操心,她就乐得清闲。

是以,当谢锦华来谢繁华院子的时候,见到的是满满一院子的大红箱子。

再想想自己当初嫁人的情景,对比之下,不由有些落寞。

若是自己亲娘在,哥哥也不至于到如今亲事都没定下来,倒不是说太太不好,只是,到底不是亲生的,哥哥那脾性她又素来知道,太太断然是劝不了哥哥的。

想着事情,谢锦华已经走进了内院,早有婆子跑进去向陈氏通报了。

谢繁华正跟自己母亲坐在一处,帮母亲收拾了些礼物,呆会儿是父母要带去外婆家的。

听得婆子来报,立即喜得从榻上跳了下来,旁边的甜瓜儿正望着姐姐笑得欢,见姐姐要走,她小嘴一撇,就呜呜哭了。

陈氏赶紧将女儿抱着走起来,轻声哄道:“瓜儿不哭,是二姐姐回来了,又多了一个姐姐陪你玩儿,不哭。”

瓜儿小姑娘如今有八个月了,衣裳穿得虽不多,但是肉不少,浑圆小身子,若是使着蛮劲蹭起来,陈氏根本抱不住。

赵桂氏忙走了过来道:“怕是六姑娘饿了,让奴抱走给奶娘喂奶吧。”

小女儿不若大女儿小时候那般乖巧,若是扭起性子来,就连陈氏也哄不住。又怕女儿是真饿着了,便对赵桂氏道:“把六姑娘抱到内室去吧,喂完奶,再哄着她睡上一觉。”

赵桂氏听了吩咐便伸手去接甜瓜儿,奈何小姑娘不要她抱,逼得急了还用手打赵桂氏。

小孩子一张肉肉的小圆脸儿拧成一团,又黑又圆的眼睛死死瞪着赵桂氏,赵桂氏一伸手过来她就抬起小肉手打她。

赵桂氏倒是开心,笑着道:“六姑娘身子棒,定然是太太的奶水好,六姑娘这般闹腾也好,比三姑娘小的时候虎气多了。”

人人都夸六姑娘好,陈氏倒是更偏疼大女儿一些,再加上大女儿眼瞧着就要嫁人了,她一时有些烦躁,抬手在甜瓜儿屁股上拍了拍,吓唬道:“再闹腾,娘就不要你了......”

甜瓜儿虽然还是个小木瓜,但是小小年纪已经懂得看人脸色了,有些话隐约还是懂的,听得母亲这般说,先是愣了下,然后小嘴就开始噘起来,随后便哭得山崩地裂肝肠寸断,大有气吞山河之势。

走到门口的谢锦华姐妹都吓得愣住了,甚至正从前院赶来的谢潮荣,听得女儿哭声也不由加快步子往后院走。

女儿哭,陈氏也跟着哭。见母亲哭了,谢繁华又想到自己即将发嫁,嫁了之后就是旁人家的人了,不由也伤心落泪起来。

谢锦华则是想到了自己打小无依无靠,不免感怀,也默默垂泪。

主子们都抱成一团哭了,旁边侍候着的丫鬟劝也劝不住,索性也跟着哭。

是以,当谢潮荣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一屋子女人在哭。

“老爷回来了。”赵桂氏眼尖,见到谢潮荣,赶紧低声对陈氏说了句,则过去请安。

谢潮荣将一屋子丫鬟都撵到外面候着去,谢锦华姐妹则识趣地站到一边去,谢潮荣坐在妻子身边,望着哭得满脸泪花的母女,心疼得像是被利器割着一般。

“怎么回事,怎么都哭成这样......”一边说,一边从妻子怀中将小女儿抱到自己怀里来,见女儿粉嘟嘟的小脸哭得脏兮兮的,忍不住亲了一口,“是谁给咱们家的六小姐委屈受了,爹爹替你出气,快些别哭了。”

甜瓜儿虽然小,但也知道谁对自己好,见爹爹回来了,一把抱住自己爹爹脖子,小短手有些劲儿,勒得谢潮荣差点透不过气儿来。

女儿黏糊自己,谢潮荣心情十分好,于是只用手掌来举着女儿,掂着她玩儿。这是父女俩惯玩的游戏,甜瓜儿很喜欢这样玩,立即笑得咯咯响,笑声里还带着尖叫声。

陈氏见怪不怪了,谁叫他们父女感情好,爱怎么玩怎么玩去。

她则坐正身子,理了理衣裳,笑着朝站在一边的两位女儿招手。

谢锦华安安静静走过去,陈氏要她坐下来,她方才坐下。谢繁华则没有姐姐那般守规矩,直接一屁股歪坐下去。

陈氏转头问谢锦华道:“姑爷没跟着一道回来吗?”

谢锦华脸微微红了一下,点头说:“先去老太太那里请了安,被祖父叫了去,呆会儿再过来给爹娘请安。”

陈氏见谢锦华脸色好,心里也开心,可想着如今姐妹俩都有了着落,不由纠结起谢旭华的婚事来。

“二爷如今也有十九岁了,就算这两年不成亲,也该定亲了。”陈氏琢磨着话怎么说好,但她嘴笨,又觉得谢锦华素来是聪敏之人,也就不拐弯抹角了,直言道,“你们兄妹俩也小有些时日未见,呆会儿二爷打宫中回来,姑奶奶也去见见二爷去。”

谢锦华听着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着了。

母女三人一处说话,那父女俩一处笑闹,没一会儿功夫,外头有人进来说,姑爷来给老爷太太请安了。

谢繁华忙站起身子来,她是待嫁之女,便是姐夫,也该避着闲的。

走到院子中间,恰巧见到夏盛廷从外面走进来,依旧青衣磊落,行动间似乎带着风儿,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了一层金光。

如今正是他官场得意之时,早些日子还有的青涩渐渐退去,如今取而代之的,是日益沉淀下来的稳重内敛的气质。

迎着光看着眼前朝自己越走越近的男子,谢繁华有瞬间的恍惚,脑海中有陌生的画面一闪而过。

熟悉又陌生的闺房中,轻纱飘渺,一身红衣的少女瑟瑟缩缩躲在床的一角,哭得满脸泪水。室内一对龙凤烛将要燃尽,外面天也渐渐亮了起来,只屋内这一对新人,默默对峙着。

“你我既已成夫妻,我便会待你好,你莫哭。”僵持到最后,还是身着大红袍子的新郎官先开了口。

穿着嫁妆的红衣少女幽幽转过头来,谢繁华却瞧不清她脸,只模糊见着一个轮廓,再想往细处想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她正在愣神,他已走到她跟前,翩然有礼唤了一声:“三姨妹......”

谢繁华回身,赶紧弯腰道:“二姐夫......”

两人甚至都没有抬眼细看对方一眼,只客户相互见了礼,便各自匆匆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128章

谢锦华夫妇自然留在家中用饭,饭后,谢潮荣夫妻抱着小女甜瓜儿去了陈家,夏盛廷又被老侯爷叫了去,老太太又要歇晌,谢锦华便去了二哥哥谢旭华的院子等候。没一会儿功夫,谢旭华便顶着烈日打外面回来了。

四饼见自家爷回来了,率先出门相迎道:“二爷,二姑娘回来了,用完饭后一直在等您呢。”

谢旭华眉眼未动,只对四饼道:“着人将水抬进去,我先沐浴更衣。”

如今五月正热,他又是匆匆赶回来的,此番满头满脸的汗,自然不适合见妹妹。

四饼听得了吩咐,便命底下人去做事了,他则跑去谢锦华身边道:“小姐,二爷回来了,此番正在沐浴更衣,小姐还请再稍等片刻。”

谢锦华坐在窗前,随手翻看着案上的书籍,微微颔首道:“知道了。”目光又落在他案上的书籍上,目光沉静,只一句话后,再没有搭理四饼的意思。四饼则识趣地退了出去。

待得屋内只剩自己一人后,谢锦华颇为烦躁地放下手中书籍,秀眉微微蹙起。窗户是开着的,院子里的花已经都开败了,被暖风那么一吹,花瓣落了一地,又随风飘起,在院子里飞舞起来。

她想到了小时候,因为娘亲早逝,爹爹又常年驻守边疆,双亲都不在身边,继母心里又只疼妹妹不管事,三房大大小小的掌事大权,便被那贺氏一手包揽。府上众人都以为,三姑娘是最可怜的一个,其实她心里才是最苦的。

三妹妹虽然生母身份卑微,可她好歹有亲娘疼爱的,不像自己,平日里想哭个鼻子撒个娇,都不知道朝谁去。可能是像母亲的缘故,她身子一直都不是很好,很多时候她都有闹个脾气,想要任性一回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可每每听到有人说,什么二姑娘温柔贤淑、端庄守礼,真是像足了先头三太太年轻的时候,她便不敢再任性了......

她是典型的侯府千金,打小长在深闺,自幼有教养嬷嬷教导,一言一行都要合乎身份规矩。若是她哪一日任性了,便是没有教养,不但她自己会被人说,就连早早就去了的母亲,也会沉睡得不安宁的。

有些时候,她就很羡慕三妹妹,羡慕她想哭就哭想闹就闹,甚至胡搅蛮缠都没人说她......就因为大家都认为,她不过是个乡野村姑生的,又能指望她守什么规矩?所以,她无论怎样做都是合乎情理规矩的,就连起初对她冷淡的二哥哥,后来也视她如掌上珍宝。

她打小就漂亮,会哭会闹,但又知道适可而止,最会拿捏人心了。

便是老太太不喜欢陈氏,但对她,也是要喜欢上几分的。

她羡慕她,有的时候,甚至隐隐还有些嫉妒......好在后来,自己使计嫁去了夏家,夫君疼爱自己,婆婆也不刁难自己,她心才渐渐宽下来。

只要自己的日子好过了,又还有什么嫉妒不嫉妒的,只是,当见到她的嫁妆比自己当初的丰厚太多时,心中不免还是生气一丝不悦来。

爹爹......真的是太偏心了......

爹爹年轻时候的风韵之事她不知道,但是爹爹待陈氏母女好,她却是看在眼里的。虽然爹爹是在自己母亲走后才对陈氏一见钟情的,但是她闲来无聊的时候不得不在想,若是自己母亲当初没有死,而爹爹江南之行又瞧中了陈氏,会不会依旧带她回家来?

爹爹对母亲,到底是真情......还是只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责任。

不由又想到自己跟夏盛廷,虽然他待自己十分好,可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直到今儿瞧见父亲跟陈氏一道相处的情景她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之间不是少了什么,而是多了互相刻意的尊重。

就算是床笫之事,夏盛廷也是温柔有余而激情不足的,他瞧着似乎总是冷冷的,但偏偏又待自己十分好......忽然她又想到了数年之前,那个万恩侯府的庶出公子来。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那是她反抗家族势力所迈出的第一步,也是她决定选择过自己的人生所做的第一个决定,她以为他只是自己摆脱家族困扰的一枚棋子,可当听到他死讯的时候,她才知道,有些你深深爱上却不自知的人,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时候她还小,十四岁的年纪,其实还不懂什么情爱深重,只是后来每每午夜梦回想起故人来的时候,泪水总会打湿衣裳。

若算起来,那是唯一一个肯用真心来待自己的人,只可惜少年薄命。

夏盛廷跟他比起来,待自己的这点好,多半还是看在自己侯府千金身份上的,她一时有些感慨。

虽然心里知道,嫁去夏家,虽然是比嫁去宫里好些,可终究还是难免成为家族一颗联姻的棋子。

因为相互有利可图罢了......

想到伤心之处,谢锦华揪着帕子咳了两声,那边谢旭华走了进来。

他穿着蓝色杭绸,清冷英俊,面上常年没有笑容。

“可有找了大夫去瞧。”谢旭华冷不丁出声,倒是将谢锦华吓了一跳。

谢锦华回头见二哥哥走进来了,不由起身道:“许是近来天气变化无常的缘故,偶尔会咳上几声,夏郎有请大夫。”见哥哥已经在一旁坐下,她方才落座,端端正正坐着问道,“哥哥近来......过得可好?”

谢旭华不由抬眸望妹妹一眼,唇角弯出一丝笑意来:“太太叫你来的?”

“是,但也不完全是。”谢锦华慢悠悠说了一声,转头望着窗外道,“哥哥,娘亲去的早,爹爹如今又公务繁忙,太太又......”她确实不想说关于陈氏的不好,但此番是对着自己亲哥哥的,便也任性一回,论了长辈不是道,“哥哥也知道,太太性子软绵,素来不是个管事的,哥哥你性子又......”她转头望了自己哥哥一眼,见他眉眼间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意思,便打住了话,顿了一会儿,又继续道,“哥哥找个嫂嫂回来吧。”

旁边四饼端着茶水上来,谢旭华没有说话。

四饼见自家二爷脸色似乎不好,气氛也有些对劲,只将茶水放下,便一溜烟跑走了。

谢锦华这才道:“哥哥身边连个可心着伺候的丫头都没有,竟全是这些奴仆小厮,小的时候也就罢了,哥哥如今大了,身边又无丫鬟伺候,又迟迟不定亲,外头怕是......”有些话她难以启口,但她相信,哥哥是听懂了。

端起茶杯来喝了一杯茶,谢旭华脸色稍微好了些,这才道:“汉时霍去病大将军曾经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我尚未有建功立业,哪里有空娶妻生子。”他忽而垂眸,“妹妹素来知道我的雄心大志,在圣上跟前当差不过是一时的,将来总有一天,我要领着百万雄师,替我大兴戍守边疆,抵御外敌。行军之人生死不由己,我若是这个时候娶位夫人回家来,岂不是要负了她?爹爹一走就是十五年,叫太太独守空闺十数载,你我兄妹也是打小便无父亲教导疼爱,因此所吃的苦受的委屈,妹妹莫不是忘了。”

“哥哥是在钻牛角尖。”谢锦华见自己哥哥到如今还这种态度,不由急了,“纵使哥哥说得对,可何故房中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有......”

谢旭华转头望着妹妹,眸光有光隐隐闪烁,他忽而挑唇微笑道:“若是妹夫有心爱的侍妾,妹妹会作何感想?我暂时不想娶妻,又不是一辈子不娶妻,如今宠爱旁的女人,便是对将来妻子不负责任,妹妹勿要多说。”

谢锦华倒真是不说话了,哥哥平日里不说话,如今说起这些来,倒是有理有据。

谢旭华垂眸道:“你去跟太太说,叫她不必操心,我不会叫她为难。”又道,“如今天下也就是瞧着安稳罢了,李家老国公虽然逼得东西可汗写了投降书,但是老国公毕竟年岁已高,蛮夷素来不讲什么信誉,妹妹以为圣上就真的信了突厥可汗?近来边疆之地连连战事不息,朝中又有党派之争,如今也是表面看起来平静罢了,其中隐患,妹妹不知道。”

谢锦华道:“朝中不缺忠臣良将,李家一门忠烈,对朝廷对圣上尽职尽责,那李世子自幼便名声在外,就算突厥侵犯,也合该由李世子领兵出征,哥哥实在不必过于操心。”

谢旭华摇头:“三妹妹不日便要嫁去李家,他既是娶了妻,那命便不该只是他自己的了,他需得对妻儿尽责。战场刀枪无眼,定要做到心无旁骛方能致胜,他心中有了牵挂,领兵打仗难免不会分身,这仗还未打,胜算便要去了几分......”

“那哥哥呢?哥哥此番心中真的就无牵无挂吗?”谢锦华望着自己哥哥,眼中隐隐有泪泽,“哥哥有没有想过,你若是有什么意外,难道就没人会伤心吗?”

谢旭华道:“就算我战死沙场,也是一份殊荣,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又道,“锦儿如今已经嫁为人妇,夏盛廷是大哥同窗,锦儿又有侯府嫡女的身份,想来在夏家日子过得不会差,如此哥哥也就放心了。”

谢锦华没再说话,站起身子道:“在哥哥院子呆的时间够长,妹妹该去了。”

谢旭华淡然点头,送妹妹出了院子,他则又执起兵器在院子里耍将起来。

谢锦华才将出院子,便听得院内有兵器挥扫的声音,她不由摇头叹息一声。想着三妹妹即将出嫁,自己这个做姐姐的,还未有单独与妹妹好好说过话,便折身去了汀兰院谢繁华住的跨院里。

谢繁华正坐在窗前绣花,金贵跑着进来说:“二小姐来了。”

“快请二姐姐进来。”谢繁华笑了笑,随手将绣品放在一边,说着话人已经起身了。

她有事情想与自己二姐姐商量,就算姐姐此番不来寻她,她呆会儿也是要寻她去的。

谢锦华走进妹妹房间,便闻见一股清凉的香味,便笑着道:“妹妹这里真是跟人间仙境一般,冬暖夏凉的,叫人进来舍不得走了。”

“那姐姐这几日便一直过了陪着我吧。”谢繁华笑嘻嘻地招待自己姐姐,又吩咐丫鬟道,“上茶来。”

“你在做什么?”谢锦华于一边坐下,目光却落在了妹妹放置在案上的绣品上,不由咂舌道,“三妹妹绣工真是好。”又蹙眉道,“瞧着这手艺,似乎比‘花好月圆’里赵娘子的绣活还要好。”

谢锦华口中的赵娘子,便是赵阿妩。

“姐姐先喝杯茶,呆会儿妹妹有事情与姐姐商量。”谢繁华将丫鬟端来的茶水接过,递送到谢锦华跟前,笑得眉眼弯弯。

第129章

谢锦华喝了茶,方抽出帕子擦了擦嘴道:“瞧你神秘兮兮的样子,必是有什么稀奇的事情,你且说来听听。”

“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一边说,她也已经于一边坐下,顺手拿起案上的半成品道,“我打小是在乡下外婆身边长大的,外婆舅舅素来管不住我,又都疼我,所以我不爱作诗弹琴他们也都随了我。不过,我外婆年轻的时候是扬州城有名的绣娘,一手的好活计,就算我再贪玩,但是外婆老人家每天都会花些时间要我跟着学刺绣的。我外婆的手艺,没有全部传给我娘,倒是传给了我。外婆只有我娘一个女儿,舅舅又一直没有娶妻,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我心里也明白,她是不愿意看着她一手的活计就此白白流失了,所以,我也有心将她老人家的手艺发扬光大。”

谢锦华静静听她说完,方才问道:“听你的意思,是想开绣庄,然后拉我入股?”

“不然怎么谁都说二姐姐聪明呢,果然一猜就中。”谢繁华面上含笑,却又摇头道,“不过二姐姐只说对了一半,其实......”她顿了一顿,似乎还有些犹豫,但想着如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也不该犹豫隐藏什么了,便直接道,“其实东市那家‘花好月圆’的东家......我是其中之一。”

谢锦华手一抖,差点没将茶碗里的茶水洒出来,但垂眸一想,又点头道:“之前瞧过三妹妹的绣活,也去那花好月圆逛过,我还以为,‘花好月圆’的招牌一直是那赵娘子在撑着呢,原来是你......”又道,“本来也是有些怀疑的,不过想着,你跟赵娘子打小一处玩的,你的手艺师承陈家老太太,那赵娘子母女又住在你外祖家,她绣活跟你的像,也是说得过去......如今看来......”她望着自己妹妹,秀眉轻轻蹙起道,“你胆子真是大,竟然也瞒得这般紧,好在是没有出什么差错,否则要是被有心人知道添油加醋捅出什么幺蛾子,有损你的名声。”

谢繁华淡淡笑着:“正是因为知道事情的重要性,所以一直也瞒着二姐姐,不过,今日也想问二姐姐的,姐姐可愿搅这浑水?”

那夏家老爷跟夫人原是村子里面长大的,就算祖上有些薄田,也是在夏老爷来京城赶考时花完了,当初夏盛廷迎娶侯府千金,聘礼也是东拼西凑再加上外面借的银子。

夏家为着娶妇风光,酒水办得也场面,于是刚成亲的夏盛廷就欠了一屁股债。

夏盛廷倒是没有说过用谢锦华嫁妆银子来还债,不过,既然已经成为夫妻,就没有什么你的我的了,主动拿出金银首饰给丈夫拿去还债。

虽然管着家,过得也还算可以,但到底不比以往在侯府。

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燕平侯府如今就算再不如从前,可也比夏家好得多了,况且,夏家还有一位小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这往后又是一笔嫁妆银子。

她的嫁妆里,倒是也有几间铺子还在,可是每年也赚不着几个钱,原还在愁着银子的事情呢,如今倒是三妹妹主动提了这样的事情。花好月圆的生意她是见过的,自打去年春天开业以来,花好月圆生意一直蒸蒸日上,想必是赚了不少银子。

此番既缺钱,又想着,打小便是守规矩惯了,倒也想出份力证明自己一番,可是,自己擅长琴棋书画,对于绣活,倒是不怎么精通呢。

谢锦华既想要入一份股、分一杯羹,可又怕出不上什么力,吃白食。

“知道二姐姐于绣活上不十分精通,不过,这不打紧,只要二姐姐有这个心便行。”谢繁华凑近了姐姐一点,继续道,“如今铺子里面生意太好了,我一个人着实忙不开,所以想要再开一家分铺,打算交给二姐姐管理。”

“妹妹信得过我?”谢锦华攥住茶杯的手紧了几分,似是有些不敢相信,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里知道,不过,这事情不需要跟赵娘子商量商量吗?”她脸上有些局促的笑意,身子又坐直几分道,“妹妹顾及着身份,这一年多来,铺子里面的事情都是赵娘子在管,如今妹妹又突然横插一足,怕是会引起内讧。”她倒不是想刻意想挑事,只是她去过几次花好月圆,连她都以为那赵娘子才是真正的东家呢,而且铺子里的掌柜伙计,都是对赵阿妩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就算妹妹有心让自己分一杯羹,也合该让赵娘子知道的。

谢繁华却垂了眸子道:“想来是不必了的,阿妩去了苏州,说是端午前会回来,可如今还没瞧见人影呢。况且,以她如今的实力跟人脉,就算自己单干,也不会比我差,怕她也是早早便有了这个打算。”

说完话,谢繁华端起一杯茶,仰头饮尽。

谢锦华看着妹妹,愣了会儿神,方才道:“赵娘子不在的这些日子,妹妹可是察觉了什么?”

谢繁华笑了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阿妩打小便争强好胜,之前我们一起凑银子开了‘花好月圆’,不过是因为年岁小经历得事儿也少,需要互相扶持鼓励,再者,银子也是一方面原因。如今阿妩在京城彻底站稳了脚跟,又有一批愿意跟着她干的绣娘,怕是也想一头独大呢。”

谢锦华点头道:“既然枣儿你今儿已经提了这事情了,我心里面就知道了,不过,这事情毕竟有些大,待回头我回去跟你姐夫先商量下,完了再来给你答复。”又伸出手来握住谢繁华的手,“不瞒你说,我如今正在想着法子筹银子,好在你帮了我一把。”

“咱们是姐妹,该是要相互扶持的,二姐姐往后别说这样的话了。”谢繁华也笑着回握住姐姐的手。

谢锦华朝妹妹点了点头:“我今儿晚上回去就跟你姐夫商量,明儿再来给你答复。”又起身道,“想来这个时辰也不早了,我便先回去。”

当天晚上,夏盛廷夫妇两人用完饭回房歇着的时候,谢锦华便将这事情与夏盛廷说了。

夏盛廷正捧着一本书坐在软榻上看,听得妻子的话,不由抬眉望着她。

谢锦华歪着身子坐在丈夫身边去,轻言软语笑着道:“如今小妹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我作为长嫂,不能不给她筹备嫁妆。所以,今儿三妹妹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便没有拒绝,想着回来跟你商量商量,你若是应了,这事儿就算定了。”

夏盛廷清澈的眸子透着水润的光,仰头望着妻子一会儿,忽而伸手去牵住她的手来。

“你嫁给我,辛苦你了。”他倒是真心愧疚的,妻子将嫁妆银子都拿出来给他周转了,如今又为妹妹着想,她是用真心在为这个家着想,她身份金贵,又识大体,嫁来家里从来没有摆过大小姐的谱,反而待娘亲跟妹妹很好,而且也将家里上下都打点得很好。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攥住她的手又紧了几分,顺手揽过她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胸膛道:“这事情是三妹妹在帮我们,我心里记着这个情了,不过,你也别累着自己。”

他身上有淡淡兰香味儿,幽幽几缕,若隐若现,谢锦华安心地靠在丈夫怀中,贪婪地吸了几口,心中被填得满满的,她总算也是体会到了家的温暖。

她的丈夫敬她呵护她,婆婆也喜欢她,小姑子虽然起初对她不甚满意,但小姑娘到底岁数还小,什么都不懂,她只要有好的东西都先想着她,小丫头的心总会暖起来的。

夏家虽然小,但是给她的感觉却是温暖,是一种自己期待已久的家的感觉。

她打小锦衣玉食,从不缺吃少穿,家里的婆子丫鬟也是随叫随到,那些人或是巴结或是畏惧或是奉承,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感到安心温暖的。老太太待自己好,可她终究是一家主母,有些时候难免要严肃一些,她瞧着也会害怕。

当初是自己耍了手段才成就这桩姻缘的,她不知道,丈夫心里是否清楚明白。可不论如何,事已至此,她也是在用心去经营这个家。她希望,彼此能够一直白头偕老,恩爱长久。

其实夏盛廷心里面都明白,他是聪明人,当初妻子故意落水等他去救,他不会看不出来。

而他,原先不过也是将计就计罢了,想娶一位谢家女,原本没有想太多,如今娶回家了才知道,原是他夏盛廷捡着了一块宝。

他如今任中书舍人一职,在圣上跟前当差,平日里公务繁忙,所以家里一应大小事务,都让妻子来管。

谢锦华得了丈夫的准儿后,第二日去夏夫人跟前请安的时候,也跟婆婆说了这事情。夏夫人倒是有几分不愿意,毕竟儿媳妇是侯府千金,人家在家里可是娇养着的,若是如今沦落到去经商,说出去怕是会叫人笑话。

“我手上其实也有几家铺子,不过,早些年便不怎么有进项了。”谢锦华见婆婆面有犹豫之色,不由继续劝说起来,“其实儿媳这也不算是抛头露面经商,不过是瞧中如今京城里的形势,作另一番打算罢了。也就隔三差五叫人送了账目来看,查查账而已,铺子里都有掌柜在的。”

夏夫人道:“不过,你若是开成衣铺子,怕是不一定竞争得过东市的花好月圆,那家成衣铺子虽则才开一年多,但是生意却很红火。只是,你可细细做了打算?若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怕是竞争不过人家。”

“娘放心好了,既然媳妇做了这样的决定,定然是有一番计划的。”谢锦华道,“如今家里确实没什么进项,也不能坐吃山空,还有涵儿的嫁妆银子如今还没有落实,儿媳知道,家里如今已经有几家像样的人家来提亲了。”

说到这个,真是说到夏夫人的痛处了,如今儿子成了亲,她最大的心事便是抱孙子跟嫁女儿了。

女儿怎么说也是官家千金,自然不能委屈了,这嫁妆......夏夫人攥紧了袖子。

谢锦华瞧在眼里,自然知道,婆婆这里也是同意了的。

第130章

第二日,谢锦华处理好家中一应事务后,便又回了趟娘家。

知道这个点老太太跟太太都在歇晌,所以也就没有去两位长辈那里请安,而是直接来了谢繁华的小跨院。

五月的天,晌午的日头已经十分毒辣,谢繁华坐在窗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伺候的小丫鬟知道自家姑娘这些日子累着了,也不忍心去叫醒她,只拿了件薄毯盖在她身上。

金贵又怕自家小姐热,又怕她睡冻着,因此一直拿着一把小蒲扇站在旁边。

见着二小姐来了,金贵赶紧迎了过去,低声道:“给二小姐请安。”

谢锦华看了妹妹一眼,目光落在她案上放着的绣品上,又朝金贵挥手道:“你们姑娘也累着了,你们都外面去候着吧,我在这里就行。”说完便在谢繁华对面挨着窗户落座,拿过金贵手中的团扇,轻轻扇着风儿。

“姐姐来了怎么不让人叫醒我?”过了一会儿,谢繁华才幽幽转醒,刚刚小眯一会儿确实精神好了很多,她伸手揉着眼睛,朝外头唤道,“打水进来。”又朝谢锦华眨眨眼睛道,“这些小丫头如今越发不懂规矩了,姐姐来了都不说一声,回头我得好好教训教训。”

谢锦华笑着道:“知你连日累了,是我叫她们别吵醒你的,你也别怪她们。”说完话,便见金贵端着漱口水跟洗脸水进来,谢锦华没再说话。

梳洗一番之后,谢繁华将金贵打发下去了,方才问道:“姐夫同意了?”

谢锦华微微笑着点头道:“他没有不同意的理儿,便是老夫人,听得我提了涵儿的嫁妆银子,也是答应了。”

谢繁华了然点头道:“夏家夫人素来是要面子的,姐姐若是抛头露面的话,她也怕旁人背后嚼她舌根。不过姐姐放心,便是开了铺子,你我也只是看看账目而已,铺子里头自然有掌柜的在,咱们也只需要去得勤就行。”

“我也是这样说的。”谢锦华道,“妹妹可有命心腹之人找了地方?”

谢繁华道:“找铺子的事情还先不急,得等阿妩回来再说,她知道我婚事定在五月,也知道,我成了亲之后没有顾忌了必然会着手管起铺子里的事情。所以掐指算着时间,她也该回来了,这次回来,估计我对她也要另眼相看了。”

原本只是觉得阿妩要强,心里存着一口想要努力向上的气儿,可后来她看了铺子里的账目才知道,很多账对不上,虽然表面上看得过去,但是只要细细一琢磨,就会发现漏洞百出。

两人是从小玩到大的,可以说,她跟阿妩的感情比跟自己亲姐姐还要深厚,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阿妩竟然会做假账来欺瞒她。这一年多来,花好月圆确实赚了不少银子,但是阿妩私藏的银子,怕是可以再开两三个成衣铺子了。

此番前去苏州,到底是真的因为那边有生意要做,还是去开铺子的,等她回来就可以见分晓了。她若是早早便有了分道扬镳的打算,此次回来必然会跟自己摊牌。

想到这里,谢繁华心冷了一截。

谢锦华自然听出妹妹话中意思,便没有多问,只道:“那赵娘子确实是个有野心的人,瞧着有些心机......有些人为了名利为了钱财,是会变的,所以,妹妹也不要放在心上。我长你几岁,又是打小便生活在深宅大院里的,感受比你多一些,也早尝尽了所谓的人情冷暖,所以,今儿要是换做我是你,我定然不会过于伤心自责。这个世间,有丑陋的东西,必然也有美好的东西,只是,你往后得要擦亮了眼睛,不要在同一件事情、同一个人身上,载两次跟头。”说着便起身道,“在你这里呆了也有好一会儿,我先去给老太太跟太太请安,家里也还有大小事情等着我去处理,回头妹妹有什么话,只管着人给我捎去。”

倒是没想到姐姐会跟自己说这些话,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在她心里面,姐姐都是那种为人冷淡的侯府小姐,也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什么掏心窝子的话。此番听她说的这些,才隐隐知道,或许姐姐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

打小养在深闺,凡事注重规矩,婚姻大事、人身自由,都由不得自己,姐姐若不是为自己争取了一段婚姻,怕此生也只能落得个悲哀。

她在乡下的时候,曾经有过不少玩伴,那些人一说起京城里富贵人家的小姐,都是满眼的羡慕,哪里又知道,这富贵人家的千金也有其难处,有的时候,反而不比小农之家子女活得恣意。

人生在世,若是没了自由,徒有高贵的身份跟巨额的钱财又有何用?

五月十一那天,这是谢繁华呆在家里的最后一天,明儿一早,便有唐国公府的花轿来抬她去唐国公府。往后,她再想回来看爹娘跟妹妹,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更何况是如今现在这般跟娘撒娇卖嗔。

之前一直忙着描花样子跟赶制一批春裳,所以对于成亲这件事情并没有多大感觉,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因为舍不得而落泪。

将妹妹抱在怀里,一会儿亲亲她的小脸,一会儿亲亲她的小嘴儿,很不争气地就流了眼泪。

甜瓜儿什么都不懂,原本还在跟姐姐玩躲猫猫呢,可见着姐姐哭了,她也傻了眼。虽然还是小木瓜一个,但是已经懂得察言观色了,她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抬着小肉手去擦姐姐的脸,然后凑着粉嫩的唇如往日姐姐亲她一般去亲姐姐。

谢繁华被妹妹逗乐了,越发舍不得妹妹,将她抱得更紧了些道:“以后姐姐不在,瓜儿一定要听娘的话,知道吗?不许你惹娘生气,爹跟娘都在的时候,也不许你只要爹爹不要娘,否则叫姐姐知道了,回来打你屁股。”说完抬手在妹妹屁股上轻轻打了一下。

甜瓜儿不但没哭,反而咧着小嘴笑了起来,然后挥着两只小肉手去摸姐姐的脸,又转头去看自己娘,见娘跟姐姐一样好似哭了,她呆呆愣了一会儿,身子一歪,两只小圆胳膊伸得长长的,要娘抱。

陈氏接过小女儿抱在怀里,又对大女儿道:“你嫁过去后,受了什么委屈千万别憋在心里,凡事让金贵给捎个信回来,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