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那些让我记忆深刻的时光,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留下。——藤井苑

藤井苑走到自己卧室门口,深吸一口气,她想敲门,但是当手在触碰到门的时候,又停了下来。

多久了,到底有多久了,好像自从三年前,自己比赛失利后,祖父便再也没有给过自己好脸色,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和祖父碰面的机会,固执的老人,每次见到自己的时候,都是冷嘲热讽的,尽管他很少回家,但是每一次碰面都是一次不愉快的记忆,藤井苑承认,自己害怕他,害怕这位在棋坛上很受尊重的老人,害怕这位孩童时期的偶像。

事已至此,自己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大不了再被骂一顿,现在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苦笑一下,深吸一口气,藤井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自然,轻轻地敲了敲门。

“进来。”屋里传出祖父颇有威严的声音。

藤井苑心一颤,咬了咬唇,拧开了门。

进屋,祖父藤井斋穿着一件家居服,端坐在蒲团上,看到进来的藤井苑,藤井斋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彩,但是转瞬就消失,转过头,闭上了眼睛,好像不想去看这个让他感觉“丢人现眼”的孙女。

藤井苑眼睛里露出一抹受伤的神色,即使心里告诉自己,不要难过,不要伤心,你应该已经习惯了,但是还是忍不住回难过,因为这毕竟是她至亲的亲人。

“祖父,我回来了。”藤井苑关上门,站在门口,轻声地说道。

“嗯,坐下吧。”老人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示意藤井苑坐下。

藤井苑小心地觑着祖父的脸色,整理了一下衣服,尽量减少衣服发出的“索索声”,然后慢慢地坐了下去,挺直腰板,坐姿非常的端正。

藤井斋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但是神情复杂,好像在做什么决定,藤井苑不敢说话,连喘气也是小心翼翼的,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坐着,藤井斋仍然没有要说话的迹象。

就在藤井苑以为祖父暂时不会说什么的时候,藤井斋开口了:“这是唯一一间没有玄关的卧室。”

藤井苑一愣,不知道祖父要说什么,眼睛很自然的看着自己的门,眼神中露出一丝了然,家里是保持着古老的日本庭院建筑结构,祖父喜欢古老的东西,家里的卧室包括客房都是玄关推门,惟独自己的房间是现代的推拉门。

“嗯。”虽然不明白藤井斋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但是藤井苑还是回应了一句。

“知道原因吗?”藤井斋淡淡地问道。

藤井苑摇摇头,很老实地说:“不知道。”

“这是你父亲的决定。”祖父的声音并没有什么起伏,但是藤井苑本能的感到来自老人的压力,只听老人冷漠地说道:“他觉得这样你长大后发脾气锁门比较方便…”

“真是荒唐透顶!”

藤井苑心里一紧,心里说不上是欣喜还是悲哀,真是荒唐透顶,到底是什么荒唐,她也说不上来。

这是什么意思,父亲的决定吗?这是父亲为了她做出的决定吗?

一个全身心为她着想的决定吗?是这样吗?

还没有等藤井苑调整好情绪,藤井斋猛然睁开眼睛,将藤井苑那种复杂的神色尽收眼底,抿着嘴,老人眼睛里有着在棋盘上“杀伐决断”的光芒,藤井苑本能的避开老人的目光,那种寒冷的,好像将自己看透冻结的光芒。

“我真的是很不喜欢你,还有你的母亲。”藤井斋直勾勾地看着藤井苑说道,藤井苑身体颤抖了一下,终究是没敢问一句“为什么”,不过她很快得到了答案。

“我不喜欢没用的人,软弱、无能、拖泥带水,你和你的母亲都是这样的人。”藤井斋瞪着自己的孙女,好像要在她身上穿一个洞,“这样的性格,不配做藤井家的人!你说是不是?!”

软弱、无能、拖泥带水?

不配做藤井家的人?

藤井苑两只手,紧紧地掐着膝盖,咬着下唇,狠狠地瞪着身下的蒲团,身体颤抖着,后脊传来阵阵寒意,我不是没用的人,我不是的,不是的…

她想大声地反驳,但是怎么也张不开嘴,一种无力感再次袭上心头,她真的非常非常想反驳祖父的话。

只是为什么,他说的每一句,自己都找不出反驳点呢?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大叫着,叫嚣着,心里就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抬起你的头!”藤井斋突然将音调提高,严厉地说道,“我叫你抬起头!回答我!”

“是!祖父大人!”藤井苑咬着下唇,腾的一下抬起头,愤怒地瞪着藤井斋。

藤井苑直视着祖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软弱,无能、拖泥带水,这样的人不配姓藤井家,但是那样的人,不是我!”

那样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黑白对弈的世界吗?你毁了我的自尊,我的梦想,我的一切,现在你又想毁了我,别做梦了,我告诉你,这不可能!

藤井苑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老人,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充满战斗力的勇士。

良久,低沉浑厚,颇有威严的声音响起:“你确定,这是你的答案?”

藤井苑一愣,呆呆地看着老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铃铃铃——”下午六点整,书桌上的闹钟准时响起,将藤井苑从凌乱的思绪中一下子惊醒过来。

藤井苑茫然地看向闹钟的方向,然后又转过头,挺直腰板端坐在蒲团上。

——软弱,无能、拖泥带水,这样的人不配姓藤井家,但是那样的人,不是我!

藤井苑呆呆地看着对面孤零零放置的蒲团,刚才她说了什么,她竟然说了那样的话,竟然当着祖父的面说了那样的话,她、她疯了么?

——要是有空,去棋社看看吧。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祖父起身后说的那句话,藤井苑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着,她一定是出现幻觉了,为什么祖父会对她说那样的话,这是开玩笑的吧,她想回答说“不”,但是中枢神经却突然传输信息失败,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甚至想不起来问一句“为什么”就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离开了。

这一定是幻觉,一定是幻觉,她出现了幻听。

不,不是幻觉,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

两种声音交织着,胸腔里似乎有什么要喷涌出来,藤井苑裂开嘴,但是却不知道应该用何种表情去表现现在的心情。

那个人怎么会是祖父,说出那样的话的人,怎么会是祖父?

藤井苑狠狠地盯着蒲团,抿了抿干涩的唇。

如果这是个梦,那就让她永远做下去吧。

起风

Part68

什么叫心如死灰,需要我给你证明么?——藤井苑

一晚上,藤井苑都是浑浑噩噩的,晚上睡觉一直在做梦,但是醒来后却想不起来梦里的内容。

当狂喜过后,便是深刻的彷徨,早上起来的时候藤井苑非常想冲到祖父的房间,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为什么突然让自己去棋社…

心里弥漫着一股巨大的悲哀,只因为老人的一句话,终止了她的围棋生涯,甚至是职业棋士的梦想,又是老人的一句话,自己竟然又可以重新回到黑白子的世界里,一瞬间悲喜交加的感觉,冰火两重天。

藤井苑苦笑着,放弃了自己那些幼稚的想法,问什么呢,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好问的,想着背上书包,向大门走去。

“阿苑,要去上学了吗?”

听到身后温婉的声音,藤井苑一愣,缓缓地回过头,竟然是母亲藤井芳子。

显然母亲芳子是刚起床,还穿着睡衣,头发只简单绑了一下,想起前几次早晨和母亲那些不愉快的记忆,藤井苑本能的对起早的藤井芳子有抵触心理,虽然这是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情节——她可以在早上穿鞋的时候回头对母亲说一句“我走喽”,然后母亲挥着手,目送自己离开小巷。

不过幻想就是幻想,它永远是凌驾在现实之上的。

藤井苑点点头,对母亲藤井芳子说:“母亲,早上好。”

藤井芳子的脸上划过一丝尴尬,犹豫了一下,“阿苑,很抱歉啊,妈妈本来想早上给你准备早点的,但是妈妈一下子睡过了,对不起啊,阿苑。”

“没事的,不用道歉,母亲。”藤井苑扯了一个笑容,没有多说什么。

“那吃饭了么?”藤井芳子又问道,因为此刻家里的人还在睡觉,因此她的声音放得很轻。

“嗯”藤井苑淡淡地点头,“吃过了。”

“真是对不起啊,阿苑。”藤井芳子脸上的愧疚更明显了。

藤井苑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撇过头,鼻子有点酸,摇摇头说道:“母亲不用这个样,我平时已经习惯了。”习惯早起,习惯一个人准备早点,习惯一个人上学放学,我习惯了。

藤井芳子欣慰地笑了,“我的阿苑一直都是让家里省心的好孩子。”

“呵呵。”藤井苑干巴巴笑了一下,母亲欣慰的眼神在她看来是那么的刺眼。默默穿上鞋子,整理好衣服书包带,转头对母亲藤井芳子说:“母亲,我上学去了。”

“好,路上小心。”藤井芳子说道。

“嗯。”

关上门,藤井苑看着院子里停放的自行车,露出一个酸涩的笑,这么多年,只有它才是一直跟着自己的吧,不过她已经很满足了,这样已经很好了,祖父同意她下棋,母亲也会来关心自己,她不奢求什么,真的,这样就好。

藤井苑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Part69

星期一永远是最忙碌的,交作业,检查功课,抽查背诵,对于藤井苑或者柳生这种好学生来说,星期一只是一个周里很普通的一天,但是对于绝大部分同学来说,这天是“魔鬼星期一”。

“藤井,你的作业,借我一下呗。”身后的大岛戳着藤井苑的后背,有气无力地说道,“啊啊啊,疯掉了,竟然累积了一周的作业,受不了了,疯了疯了…”身后的大岛洋子开始碎碎念。

藤井苑背完一个单词,转头看着桌子上凌乱不堪堆满各科作业,垂头丧气的大岛洋子,皱眉,“怎么这么多?”

“当然很多,这是上个星期所有的作业,啊啊啊,快拿来你的,快点快点啦!”大岛洋子心急火燎,张牙舞爪的让藤井苑想起了八爪章鱼。

藤井苑瞟了大岛洋子一眼,淡淡地说道:“我的作业被佐久间老师要走了,你借别人的吧。”

大岛脸一垮,再次开始碎碎念:“这是什么世道啊,我就慢了一步,作业就被别人借走了,好不容易有个学习好的坐前面,老师还把作业要走了,真是不厚道,不厚道,这样我们怎么活,怎么活啊…”

藤井苑瞥了眼一脸怨念的大岛洋子,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你有这个嘟哝时间,已经做出一道题了。”说完,转过头继续看课本。

大岛看着藤井苑的后背,干瞪眼,“藤井,算你狠。”

然后只听一阵巨大的哗啦声,大岛已经冲出教室,藤井苑看着大岛离开的背影,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个古怪的词,“八爪鱼女斗士”。

“她跑的真快。”柳生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藤井苑瞟了柳生一眼,知道他说的是刚才跑出去的大岛洋子,不明所以,为什么少年为什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好奇地看着对方。

少年推了推眼镜,嘴角扬起一抹几乎称得上温柔的微笑,慢悠悠地说道:“其实,刚才我就想说,我可以借给她。”

“…”

“但是,她跑了。”柳生从书包里拿出作业,似乎是为大岛感到遗憾,藤井苑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年,此时少年突然转过头,和藤井苑的眼睛对视了一下。

藤井苑呼吸一滞,避开了少年的目光,低头看向书本,原本欢快的气氛因为少女的回避变得有些尴尬。

柳生神色复杂地看了藤井苑一眼,转过头,不再说话。

昨天在大街上,他看到她和仁王在一起,虽然看不到两个人的具体表情,但是他知道,那个时候的仁王是非常开心的,那她呢,她也开心吗?

刚才他一直在默默注意两个人的互动,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突然来这么一句,或许只是为了缓解和她日渐变得僵硬的关系,也许她自己没有发现,其实刚才她在笑,而且是很自然的笑,就像是很久以前,她在考试中超过自己,露出的欢快的笑容。

那种纯粹的开心,他已经好久没有从她脸上看到过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不笑了?

她开不开心,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会在意呢?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少年抿着嘴,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他好像,把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给搞砸了。

但是错了,还能再改正吗?

渡边

Part70

如果可以,

我多么希望自己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多么希望那个叫“拓也”的孩子永远不会出现。

多么希望自己可以站在少年的身边,幸福的挽着他的手臂。

但是这个世界,没有如果。——藤井苑

藤井苑不记得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她和柳生还在神奈川第四小学上学。

那个时候大家年纪小,很多老师都喜欢拿着自己喜欢的学生开玩笑,记得有次她到办公室帮老师誊资料的时候,隔壁班的老师拿一个女学生开玩笑,啊,你和某某天天在一起,不会是班对吧。

没有想到那个女生挑衅似地看了她一眼,说,老师,我喜欢柳生君,我长大要嫁给他。

整个办公室的老师哈哈大笑,结果她的老师接了一句话,让她至今记忆犹新。

——那可不行,柳生君是我们小苑的呢。

柳生君是我们小苑的呢。

她的家庭一直非常严格,即使那时候的她并不是十分清楚老师话语里面的意思,但是她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是非常的开心的,由衷的,没有由来的开心。

以至于,从那以后的无数次,她会偷偷幻想,如果柳生君真的是她的,那会是怎样的一幅景象。

就像是她无数次幻想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一个叫“拓也”的男孩,父母只爱她一个人那样。

只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怎么,还不吃饭么?”耳边一个清悦的男声响起,藤井苑心一颤,缓缓地转过头,此时教室并没有别人,柳生轻轻拉开椅子,坐下,“餐厅人不是很多。”

他知道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经常是避开吃饭人数的高峰期,等吃饭的人少了以后再去餐厅,当她吃饭的时候其实餐厅的饭已经凉了,他很想告诉她,经常那么吃,对胃不好。

但是,他没有那个资格。

是他搞砸了这一切。

少年看着她,她注视着少年,她可以从对方镜片后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心跳不可抑制的加速,放慢呼吸,藤井苑只感觉嘴唇里干干的,所有那些想说的话统统都堵在嗓子眼儿里,“我,不饿…”只听喑哑的声音从她嘴里传出。

柳生眼睛划过藤井苑桌子上的草稿纸,上面演算着今天老师讲的题目和课后习题,推了推眼镜,严肃地说道:“不饿也要吃饭的。”这个模样,竟然是有几分像真田。

“嗯。”就像是一股温泉的水潺潺流过心田,藤井苑抿了抿嘴,低声说:“我知道的。”

藤井苑将演算纸夹在书本里,合上课本,“我吃饭去了。”

“嗯。”

柳生想的不错,等藤井苑到餐厅吃饭的时候,餐厅的饭确实已经凉了,不过藤井苑一向对吃的没有那么多计较,一份味增汤,几个寿司,很简单的就打发了自己的中饭。

其实藤井家是很注重养生的,祖父藤井斋一直坚持“食有时”“少吃多餐”,并一直坚持吃清淡的食物,但是到了藤井苑却没有那么多讲究,因为很少和家里的人一起吃饭,这么多年她都是糊弄着给自己弄点吃的,能填饱肚子就可以,这是一件非常小的事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藤井苑会觉得非常辛酸。

记得小时候她非常想吃母亲做的熏鱼,但是母亲总是非常小心的将做好的熏鱼留着,和祖父父亲一起吃,父亲要上班,祖父去棋社,母亲会给他们装好便当,但是当自己要去港北的棋社的时候,母亲却总是忘记给自己带饭,后来自己学会做饭了以后,母亲便再也没有提过便当的事情,其实她很想吃母亲亲手做的便当,就像棋社其他的孩子一样,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漂亮的小饭盒,骄傲地看着大家,说,这是我母亲给我准备的。那个表情别提多神气了。那个时刻,他们总是能让小时候的藤井苑羡慕不已。

想这些东西做什么呢,藤井苑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走出餐厅大门。

Part71

出了餐厅的门,一个身影挡在藤井苑的面前,来人有着同龄人中少有的端庄和贵气,好像天生高人一等一样,虽然她和藤井苑是平视,但是自己并没有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什么尊重,捋了捋好看的长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微笑着说:“藤井君,我们能谈谈吗?”

藤井苑一愣,眼前的人是渡边纯美没有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渡边纯美却和平时她看到的那一个感觉不一样,温婉平易近人已经完全从少女的脸上消失,笑容不变,但是藤井苑却感觉,少女的眼睛里凝结成了冰。

难道这才是真实的她?

藤井苑警惕地看着这个不同的渡边纯美,她知道自己应该拒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的少女那似笑非笑的眸子,一声来自本能的“好”字,已经脱口而出。

按下心里那种复杂的心情,藤井苑同样报以微笑:“可以,那我们到哪里去呢?”

论骄傲,她藤井苑,不输给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