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方看混在这里不是办法,转身对刘烨说:“咱们——”但一回头,发现刘烨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被人流冲散了还是自己跑去找其他人了。韩方喊了两声,但早被周围鼎沸的声音淹没,也没有人回答。好在刘烨是成年人,韩方并不太担心。他想了想,虽然心中忐忑,还是决定出学校看看,看能不能和谢东马小军他们会合。

大街上的情形,比起校园里的更加疯狂和混乱。马路中央都是撞上墙壁、护栏以及其他被迫停下的汽车,边上是许多东倒西歪的自行车,整条路上堵得死死的。前方有好几辆车撞在一起,已经烧成了铁架子,面目全非。汽油味和焦煳味弥漫在空气中,这里就是刚才他们看到车祸发生的地方。但韩方意识到,一次普通车祸不可能是这一系列异象的根源。

那究竟是什么?

必然有某种非常恐怖,非常奇特,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但现在,韩方没有一点头绪。而周围的一切都让他有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他茫然站立,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滴到自己身上,急忙退了几步。这才看到一滴滴的殷红液体落到地上,形成了水洼。抬头看去,梧桐树枝上挂着一具血淋淋的尸首,头发长长的好像是一个女人,整个腹腔都破裂了,肠子像悬着的香肠一样垂了下来。

血腥气迎面而来,韩方再也忍不住,冲到路边,扶着墙大呕了起来,几乎要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韩方直起身后,发现视野中还不止这一具尸体。远远近近有不少肢体以各种古怪的姿势倒在血泊里。韩方不敢去看,又无法不去看,他感到自己如同陷入了最深的梦魇,忘了自己想要干什么,他像梦游一样,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走到海淀桥上,一路上没有见到谢东或马小军。这一带视野开阔,他终于可以看到发生了什么。

马路对面,一座大楼中部在燃烧,冒出滚滚浓烟,有些困在楼顶的人受不了往下跳,在空中发出凄厉的惨呼;另一边,一群暴徒正拿着铁棍砸对面的一家金店,店员似乎想阻止,却当场被打倒在地,血花飞溅。

桥下的四环马路上,各式车辆也都排成了亲密接触的长龙,一眼望不到头,仿佛两条并卧的钢铁蜈蚣。如果是车祸,那肯定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长的车祸现场。几乎没有地方没有撞车的,无数车体被撞得横七竖八,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至少几十辆翻倒的车还在燃烧着。有的地方甚至几十辆车追尾在一起,车缝隙间隐隐可以看到一具具不完整的尸体。韩方向东面市中心的方向望去,看到远方也有一道道黑色的烟柱升起,宛如烽火台的狼烟,染得本来雾霾沉沉的天空更加阴森,惨白的太阳刚刚升起,在阵阵黑云中时隐时现。

一场恐怖怪异得不可思议的噩梦。对,是梦,一定是的。

韩方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果然像梦中一样,感觉不到疼痛。难道真的——

片刻后,刺骨的疼痛传来——极度的震惊甚至延缓了他的生理反应。

韩方甩着手,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竭力让大脑保持正常运转:显然,这不只是城市一角的暂时性混乱,肯定整座都市都包括在其中,甚至可能包括整个国家,整个世界。

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似乎都是在一两个小时之前发生的,对,就是自己醒来前那一刻,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韩方感到了令他浑身冰冷的寒意。自他有生以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骚乱。自然,过去有非典,有一些地区骚乱和群体事件,但都不能与之相比。眼前突然出现的,不是别的,而是一个世界的猝然崩溃。韩方隐隐觉得,不论发生了什么,今后一切都会完全不一样。

而这一切他全无准备,天哪,虽然他也听过什么“2012世界末日”之类的说法,但他心底从未相信过半个字。昨天他还和同学们计划着考研、工作以及找女朋友这样的“人生大事”,而今天,熟悉的世界在他面前分崩离析。或许他的生命也会在几小时内结束,也许他应该赶紧跟家人告别。

事后,韩方才知道,这种想法何其可笑。但当时在慌乱中,他只想要联络家里,听到父母的声音。似乎这是他在世界上唯一能够指望的安慰。

韩方拿出手机,想给在老家的父母打电话,手机屏幕好像有些不对劲,但他没留意,直接拨了家里的号码。

占线,一直占线。想来,现在一定有不知几百几千万人都想给亲人朋友打电话呢。

打了七八通后,韩方不得不收了手机,现在能指望的只有自己了。他定了定神,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一个早点摊,摊主正忙着收拾东西,想要走人。韩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奔过去,叫住他问:“等一下…请问你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摊主惶恐地摇头,操着不知哪个地方的口音说:“我不晓得,我哪能晓得?”

“可这周围怎么会这么乱?”

“一下子就开始了…”摊主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我本来在屋里头安安稳稳睡大觉,忽然就到了这里…”

“等等,你说‘忽然到了这里’,什么意思?”

“我说…”摊主竭力用普通话说,“我本来睡得好好的,忽然感到有股冷风吹着,然后有撞车的声音,睁开眼睛,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坐在这里了,可不吓死个人!中间出了啥子事,怎么去想也想不起来。”

活脱脱又一个郑志,韩方想,这些事情一定相互有某种联系,某种根本的共同原因…

“您…平常是在这里摆摊么?”

“对呀,每天六点不到就来了。有很多人早起上班,在我摊上买早点和报纸,生意挺不错。可是今天,全乱套了,先是撞车,死人,然后很多人开始跑来跑去,哭啊叫啊的,好像连天都要塌了,哪个还来买报纸…我也吓得跑到一边躲起来,刚刚才跑回来收拾。”

“等等,您这儿有报纸?”韩方问。

“对,有《北京晨报》《新京报》《京华时报》…”

“行行,今天的报纸给我一份!”韩方问,怀着侥幸想,也许报纸上会提供一些信息吧?

“奇怪就在这里。”摊主说,“没有今天的,所有的报纸都是昨天的,怎么想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你看!”

他抽了一份报纸给韩方,韩方先是看到上面的日期:

2012年10月11日(周四)

的确是昨天的报纸,就在10月11日中午,宣布了中国作家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那是昨天的事了。但这报纸上没有任何诸如莫言获奖之类的最新新闻。

昨天的…韩方心中一动。他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那是上大学时父亲送给他的黑色西铁城石英表,有日期显示。

2012年10月11日,08∶36。

时间停留在昨天早上,不,不是“停留”,至少秒针还在不断移动着。

韩方还不敢确定,又掏出手机,日期同样是11日,难怪他刚才隐隐觉得不妥,因为日期不对。

“您有手机或者表吗?给我看看时间。”韩方对摊主说。

摊主把手上戴的电子表给他看,果然,也是10月11日,早上八点半多。

昨天早上。韩方想,时间都是昨天早上,二十四个小时前,关键或许就在这里。

昨天早上,他的那管牙膏还在。

昨天早上,刘烨也没有借那些莫言的小说。

郑志当然也没有踢球踢断腿。

当然也不会有今天早上的新闻和报纸。

这样一切都说通了。虽然整个事件还是一团乱麻,但是韩方终于明白了关键的一点:

无论听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事实是,时间以某种方式退回到了一天以前。

【“等等…”刘烨说,“你是说穿越?你穿越到了一天以前?”

“不是我穿越,是整个世界的时间退回到了一天以前。”

“那有什么区别?”刘烨不解。

“这个…”韩方苦笑说,“当然有区别,非常、非常重要的区别。”】

第1日 慌潮

“各位老师、同学、校工,下面播放紧急通知:据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台的测量,由于地球附近局部时空出现了原因不明的畸变,导致全球的物理时间倒退了二十个小时左右。具体数据和原因有关专家正在加紧研究,很快会给出详细解答。目前请大家尽量待在室内,不要外出。重复一遍,请大家尽量待在室内,不要外出…”

隐藏在燕大校园各个角落里的大喇叭好像潜伏的民兵,在紧要关头被全方位动员起来,一遍又一遍毫不疲乏地广播着没有任何意义的所谓通知,但至少传达给惊恐的听众们一个明确信号:我们还在这里,还在收拾局面。在今天,这多少是一颗定心丸。

已经过了十二点。韩方跟着室友们从本楼的电视房出来,对国家领导人的临时电视讲话还记忆犹新,虽然口头上让大家放宽心,但韩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老人那双拿着稿子都在不住颤抖的手。

几小时前,韩方失魂落魄地从外面回到寝室,又见到了谢东他们,彼此的见闻大同小异,确认了周围的一切都回到了一天之前的状况,只除了人的记忆。沸反盈天的网络各大论坛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遇到各种不可思议现象的人们在上面交流信息,传播谣言。然后就是国家领导人的电视讲话,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据网络上的消息说,世界其他国家也都一样。

“他妈的连时间都感染病毒了。”马小军哭丧着脸,“说不定过一会儿就会倒退回三十年前,那时候咱们都不存在了!”

韩方一惊,马小军的说法虽然匪夷所思,但在这种时候,没人敢说绝对不会发生。他紧张兮兮地看了一眼表盘,三根指针优哉游哉地按照自己的步子转着圈,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一下子不存在倒也罢了。”谢东说,话声中带着抑制不住的寒意,“如果再回到一两天前,说不定会在什么马路上或者车子里。就像今天…”

韩方明白他的意思。早上造成大量死伤的主要原因,他们已经大致猜到:每一个人的意识都从半夜三四点被抛回到前一天的清晨六点多,许多司机仍然在熟睡中就出现在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绝大部分事故在随后几秒钟之内发生。当然,即使当事人非常清醒,面对这种完全不可思议的场景切换在顷刻间也反应不过来,最后结果不会有多大差别。

“还有火车、地铁,特别是起降阶段的飞机。”刘烨盯着自己的联想笔记本说,“现在国内外已经有多起坠机的消息了。纽约掉了一架空中客车,直接砸在帝国大厦上,整座楼都塌了,破坏堪比‘911’,看,这里有人刚拍了照片发上来。”

众人的第一个反应,倒不是去看照片,而是去看窗外有没有飞机的踪影,好在暂无发现。

“这里说,现在美国总统在白宫也发表临时讲话了。”刘烨又说,“那家伙当场号啕大哭…好像说美国情况比我们还惨,简直是尸横遍野…”

事后他们知道,这和时区有关。东亚地区算是比较幸运的,早晨六点多,大部分人在睡梦中,醒来后逐渐发现真相,多少有一些心理缓冲。但在西半球,“时间跳转”之前是伦敦时间11日晚上七点,美国东部时间11日下午两点,西部时间上午十一点,绝大多数人还都是清醒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自己在一刹那中跳回到了前一天的某一时刻。这个完全不可思议的现象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空前的混乱。世界在一刹那陷入崩溃,本来平稳有序的大街上,所有人同时惊呼起来,大嚷大叫,四处逃窜,却不知往哪里逃,汽车彼此飞撞,飞机如陨石般坠地,相互践踏而死的不计其数。

人们一直也没来得及进行确切的死者统计。但据粗略估计,在第一天的头几个小时里,全世界至少有九千万人因为大混乱中的各种原因而莫名其妙地死去,车祸、火灾、坠机、暴乱,等等。超过历史上两次世界大战,也许超过它们的总和。

后来,这被称为虚空纪的“脱轨时代”。

讨论自然讨论不出什么结果。马小军出去打听消息,韩方又给家里打了几个电话,总算打通了,父亲在电话那头说,他和母亲倒是没事,但有一个堂弟联系不上,现在正在帮忙找。其他几个室友也陆续联系上了老家的亲人,各自都有一些损失,但总算人还都在,最严重的是谢东的阿姨,被一辆车撞了,性命垂危。

“我说你们还在寝室里干什么?”马小军忽然推门冲进来,“快去买吃的!”

韩方倒是没感到饿,但是肚子却好像响应号召似的叫了两声,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他才想起来自己从起床到现在都没有进食。

看到房间里三个人好像还不明白状况,马小军急了,“今天食堂都没开,有内部消息说学校打算把冷库里所有食物都囤积起来,以后会实行配给制,一人一天就一个馒头!现在楼里的人都去外面的超市抢吃的,迟了连狗粮都抢不上!老管他们都去了,咱们赶快啊!”

“现在超市还开门?”韩方有些诧异地问。

“几家大超市下午刚开,我也是刚听到的消息。”

“可学校广播不是让我们留在寝室里吗?”

“你信学校广播?等着饿死算了!”

十五分钟后,韩方一行走在仿佛内战中叙利亚城镇的大街上,已经全城戒严,街头有武警巡逻,有拖车在进行清理,但路面要清干净还不知要花多少时间。许多平时门庭若市的商店都关着门,一派凄清,不过却有不少行人拎着购物袋从四面八方奔向中关村广场的家乐福超市。

一进超市,一股夹杂着刺耳喧嚣和各种气味的热浪迎面扑来。和外面的冷清肃穆相反,这里简直是人山人海,货架间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就跟不要钱似的,把粮食、面包、火腿等食品拼命往包里塞,好多架子已经空了。

当然,并非真的不要钱,还是得排队付账。非常时期,出口的收银台站着不少保安和配枪警察,警惕地盯着汹涌的人潮。在警棍和枪口下,谁也不敢稍起哄抢心思。但在超市里就不一样了,许多人开始为了一包花生米或者一袋麦片的归属大打出手,地上都是撒落的商品,场面混乱不堪。韩方看到一个中年大妈推着一辆装得满满的购物车,吃力地向出口走去,忽然在货架下看到还有几包剩下的泡面,又俯身去拿。谁想等她爬起来,购物车已经被一群白领男女围住,纷纷争夺里面的大米、面粉和干肉。大妈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哭骂不已,也无人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