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子,你想起来了?”韩方忙问。

“没有。”刘烨苦笑,“你们说的是对的,每个人都说,真有跳转这回事,可是我他妈的一点记忆也没有。”他伸出满是红印的手臂给他们看,“我把自己的胳膊都快掐肿了,希望这是做梦,可是…”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这他妈的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没事,烨子,可能你明天就好了。”韩方安慰他说。

“明天还有跳转吗?”刘烨颤声问,“还会和今天一样…”

“恐怕不得不作好这个准备。”谢东接口说,“大概还不只是明天,不知道会有多久。日子一长,整个世界会变得大不一样,可能会有大的动乱,我们得设法自保。”

“自保?”韩方还没想得那么远,自保什么?

“嗯,未来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大家一定要相互扶持。咱们516宿舍都是自己兄弟,大家知根知底,应该没问题。不过我们宿舍的力量还是太小,也得争取团结附近其他寝室的同学,最好整个燕大都能联合起来,这样才有足够的力量抵御未来的大混乱…”

“等等。”韩方不得不打断他,“在时间跳转的世界,我们应该不会死了,对吧?我是说,万一我们那个…死了,第二天也会在原来的地方重新活过来?”词汇不够用了,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去描绘这种状态。

“目前来看是这样。”

“应该也不会受重伤?就像郑志那样,即使腿断了,跳转了之后也会恢复原状?”

“没错。”

“那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反正我们既不会死,也不会受重伤。”

“正因为如此。”谢东神色凝重地吐出几个字,“才尤其可怕。”

韩方不禁凛然,但许多天后,他才不得不佩服谢东今天的预言。

“这么说的话…”刘烨问,“如果下次跳转,我又什么都忘了,那怎么办呢?”

房间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谢东勉强一笑,说:“放心,无论怎么样,大家都会帮你的。”

【说到这里,韩方迟疑了一下。刘烨明白了,颤声问:“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第三天,我没有恢复记忆?”

“你从来没有恢复过记忆。”韩方长叹,“你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公元纪的最后一天,无论我们怎么告诉你一切,无论你怎么接受它们,但每次跳转之后,你的记忆就会被还原到default的状态,每天醒来都会完全不知所措。自从第一次大跳转之后,时间——如果还能叫时间的话——已经过去了238天,大半年了,但对你来说还只是昨天的事。”

“可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我?”

“没人知道。不过像你这样的情况并非罕见,全世界有差不多千分之一的人都有类似的问题,燕大也有几十个。后来发明了一个词,叫作‘无忆者’,就是形容这种情况。我想,可能是你们的大脑结构和常人略有不同,所以每次意识都无法保留,只能和时间一起倒退吧。有点类似《初恋五十次》里的那种短期记忆丧失症。”

刘烨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韩方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有,你大概不会信,但这已经是二百多天来我们第四次坐在这里,我跟你讲这些话了。而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跟你解释的次数,差不多有上百次了,直到大家都不耐烦了…”他没有说下去。

“我一点也不记得。”刘烨喃喃说,忽然身子剧烈颤抖起来,瞪大眼睛问,“这么说,早上你们说的那些奇怪的话,难道是要…是要…”

韩方心虚地扭过头,避开他询问的目光,盯着湖心的云影,“别说这些了,还是说下面的事吧。后来的几天里,人心骚动,到处开始乱起来。所有的工厂已经停工,公司也没人上班,交通处处堵塞,但警察和军队还维持着基本的秩序。学校里居然还恢复了一部分课程。大概是认为这能让学生保持秩序吧,可是谁也没想到,到了第九天的时候…”】

第9日 死亡

罗菲走进女洗手间的一个隔间,锁上门,撩起上衣,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皮,感觉到冰冷的手指划过温暖肚腹的凉意。

平坦的小腹看上去和平常并没有区别,仍是姣好的少女之身,但罗菲知道,那里面有某些东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至少两个多月大的胎儿,正在她的子宫里生长着。罗菲不知道,这个胎儿是否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或者仍然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但无论如何,那绝不是正常的一部分。它本不该出现在她身体里,至少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罗菲每次想到这点,就有把它挖出来的冲动。

这都怪邹文信那个畜生。

罗菲从挎包里摸出小瓶的红星二锅头,仰头喝了几口,感到一道灼热的火线从嘴里淌入腹部,要是能把那小家伙烧死就好了。最近,她已经习惯于用这种高纯的烈酒来麻醉自己。反正时间已经停止了,怎么喝都无所谓。

何况,她还需要酒精给她力量,才能有勇气去找邹文信。

邹文信,不久前她还在叫他Vincent。海归,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博士毕业,三十七岁就成了燕大教授和博导,风华正茂,前途无量。他个头不高,微微发胖,算不上很帅,但是讲话富有磁性,授课知识渊博,最难得的是生动有趣。他的课是系里选修最多的,每次旁听的学生可以一直排到走廊上。

罗菲从大一起就选了Vincent的课,并深深迷上了他。以后每个学期他的课一堂也不会落下。她一丝不苟地记下Vincent所有的话,哪怕是上课穿插的玩笑。很自然,Vincent开始注意到她,提问时叫出她的名字;很自然,偶尔在路上碰到,Vincent会和她打声招呼;很自然,Vincent会委托她办一些和本级学生有关的事务,收一下作业,传达一下信息;很自然,她开始出入Vincent的办公室,有时候会逗留得比较晚,而且越来越晚;很自然,在大半年前,罗菲成了他的情人。

那个春夜,当Vincent别扭地把她按倒,喘息着进入她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一张狰狞的男人的脸和隆起的啤酒肚,闻到的是他身上的酒气,感到的是他粗鲁的须楂,和猪一样的吭哧声。那时候,罗菲忽然感到迷惘,这真是她想要的吗?

罗菲并非全然自愿,却也谈不上被迫。整个过程并不快乐,甚至充满别扭。罗菲并非没有准备。但事后,Vincent揽住她,许诺她帮她出国和保研,罗菲才感到了愤怒。我不是为了这些!她对Vincent说。Vincent微笑着,对她说些甜言蜜语,但显然不怎么相信。罗菲渐渐明白,对他来说,他们的关系放在利益交换的范畴里,是最安全不过的。他害怕的反倒是付出情感。

罗菲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她自己也逐渐接受了这种安排,从去年开始,她频繁地和Vincent幽会,往往是在学校附近的某个酒店,有时候他也带她去外省的风景区玩两天。但Vincent非常谨慎,为了避嫌,从不和她一起在公共场合出现,后来甚至让她少来自己的办公室。表面上,自从大三以后,她和Vincent已经没有联系,虽然每周的某个夜晚他们都会偷偷见面。

罗菲的爱情不是像鲜花那样枯萎,而是像鲜肉般逐渐腐烂变质。不是渐渐消亡,而是令人恶心。她怀念以前和Vincent还在暧昧的阶段,单独在一起的时候,Vincent会耐心地给她讲解习题,回答她各种白痴问题,也很温柔地给她讲故事,喁语醉人的情话。但现在,Vincent的要求是赤裸裸的——字面上的含义。

Vincent认为自己是个中老手,但罗菲发现自己从中得不到多少乐趣。她逐渐想摆脱这段越来越令人烦恼的关系,但无法抵抗Vincent的要求,只要Vincent喜欢,她就得推掉其他的事情,不管多晚都跑到某个酒店房间里。有时候甚至一夜都回不了寝室。室友们开始旁敲侧击她是否有了男朋友,那还是好听的。她有一次甚至听到顾夕夕说她被某个大款包养了,她听到后,甚至否认都没有底气。

这些她都忍受了,但是9月的那个发现令她完全崩溃。故事还是那么老套,同一个房间,另一个女生,男人煞费苦心的防范措施终于还是露出了马脚。让她目睹了两具白花花的躯体交缠在一起的肉戏。

后来Vincent打了她好多通电话,她都没接。她再也不想见到这个男人。最后Vincent还是找到了她,坦白了很多事。他和那个女生甚至在她之前就有关系。而他的女人也不止她们两个。当然,他对她们都是真心的,也会尽力帮她出国留学,如果她不做傻事的话。

罗菲无法再忍受这些,她和Vincent大闹了一场,决心斩断自己和他之间的一切联系。但她不可能去揭发Vincent和自己或那女生之间的事,在今天这个社会,Vincent最多只是丢丢面子,但首先毁掉的是她自己的前程。

一个多月过去,一切风平浪静。她以为事情渐渐平复,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但某个老朋友迟迟未至,经常恶心欲呕,她不可能不往某个方向去想。最后,在国庆假期,一根白色的小棒证实了她最害怕的可能。她完全不知如何是好,难道让她自己跑到医院去做掉那个…东西吗?

“我…有了。”几天后,她无计可施地给Vincent打了电话。对方沉默着,大概在掂量着孩子是自己的可能性。但最后说:“好,我会解决的。”

结果,这个男人“解决”的方式,就是她账户里多了三千块钱。三千块钱!他打发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这么吝啬。不是钱的问题,她需要一个负责的男人,陪伴她面对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可是Vincent显然不愿再和她这个麻烦扯上任何关系。

她还是不得不自己预定了手术的日期,就在10月12日,那大概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一天。在等待的日子里,她还不得不强颜欢笑,和室友们讨论最近哪个牌子的衣服打折或者哪个男生长得帅之类的无聊问题,还不得不忍受邢娜和林莎莎常常用崇拜的口吻提到Vincent那个渣男,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白痴啊。

虚空纪的突然降临,令罗菲大大松了一口气,她热切地希望时间就这样循环下去。不仅仅因为父亲的缘故,也因为她不用再面对那难堪而痛苦的时刻。毕竟,那个孩子永远不会再长大,也不必再以任何方式暴露在世界面前。但几天过去,罗菲开始越来越不安,一个刚刚成形的胎儿在她身体里,却无法出生,也无法拿掉,这算什么?她不知道这种反常会维持多久,三个月?一年?十年?难道那个孽种就这样永远停留在自己身体里,每天都带给她强烈的妊娠反应,令她无时无刻不能不回忆起那些令人恶心的往昔?这又如何能忍受!这些想法快要令她发疯了。

但时间的跳转也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她这两天忽然想到的可能性。是啊,为什么不去做呢?世界上最荒谬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已经变成了现实,她还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

去干吧,来一次彻底的坦诚相见!Moment of Truth!

罗菲感到自己熊熊燃烧起来。

回到教学楼的走廊上,她看到韩方从楼梯口过来,对她打招呼,“真巧,你也来听邹老师的课?”

罗菲勉强点点头,没有说话。她此时不想被任何人分散了心思。韩方好像也感到了她的冷淡,没有再说话,有些不自然地走在了前面。

一先一后,走进了阶梯教室。谢东、彭芸和蒋雪婷他们坐在第一排,他们招呼韩方和她,韩方向他们走去,罗菲却坐在稍微远一点的座位上。举目看去,还有不少认识的同学和熟人,有些人在和她打招呼,罗菲懒得搭理。你们这些傻瓜,等着看好戏吧!

教室里稀稀拉拉坐了一半的人。非常时期,虽然学校还要求开课,但许多老师和学生早就不上课了,课上的人也寥寥无几。不过邹文信的课是一个例外,他开的“美国经济史”深入浅出,富有洞见,而且穿插了很多有趣的历史掌故,相当引人入胜。即使在现在的情况下,也有不少人来听。当然,除了彭芸那学霸,没人会再做笔记…

10点05分。那个她熟悉的男人走上讲台,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说:“同学们,我们上课。”

教室里的喧闹一时没有完全静下来,邹文信皱了皱眉头,“我知道最近大家没有心思听课。但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在大学里,在我的课堂上,大家必须遵守秩序,明白吗?”

教室安静了下来。许多人对有性格的教授投来钦佩的目光。罗菲暗自冷笑。

“上次我们说到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和罗斯福的新政…”上课后,邹文信面对着满教室的学生说,“当时的历史还有一些侧面,迄今没有被主流经济学界认真研究过,有个有趣的例子倒是广为人知的,和最近的事态也有些类似,它反映出当时人们心理上的普遍恐惧。大家知道是什么吗?就是1938年的——”

他并不打算真的问一个问题,只是想引出下面的话,但是却被一个女生的声音打断了。

“火星人入侵事件。”罗菲大声说,在场的学生们都向她看来。

邹文信稍微怔了一下,目光在罗菲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奇怪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很快反应了过来,“这位同学说得没错,就是广播剧《火星人入侵地球》,这是根据一部英国科幻小说改编的广播剧,原作者是大名鼎鼎的——”

“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罗菲再一次打断了他。这回更加突兀了,周围几个人好像已经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指着她窃窃私语着。

“是的…”邹文信开始有些紧张,隐隐感到罗菲来者不善,“威尔斯…那么,这出广播剧,播出以后,不,正在播出的时候——”他越来越无语伦次。

“由于广播电台别出心裁,以新闻形式播放,被许多听众信以为真,上百万人以为火星人来了,一时四处躲藏逃散,这是因为经济危机时期和世界大战之前的紧张局势造成的社会心理预期。”罗菲接口说,而且越说越顺畅,酒精仿佛在她脑海里燃烧,令她血液沸腾,“邹老师,你还记不记得?这是我帮你整理的讲稿,那天也是我们第一次…你不会忘了吧?”说着,她站起来,在上百人的注视下向讲台走去。

“菲菲,你干什么?”邹文信惊慌地问,慌乱中没注意自己用了亲昵的称呼。

“Vincent!”罗菲大声说,带着完全清醒的醉意,“你这浑蛋搞了我这么多次,也该让我搞你一次了!”

她大步向男人冲去,很快到了他面前,看着他惊惶下扭曲的嘴脸,感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意,随后抽出包里藏的一把8寸长的精钢牛肉刀,戳向他微胖的身躯。

教室里,一连串的惊呼声响起。多么美妙的配乐。

邹文信急忙向后退去,躲过了第一下刺戳,但慌不择路,在讲台的台阶处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他趔趄着爬起来,扭头跑去,但腰间随即一凉。迷惘地回过头,看到罗菲满脸兴奋的红晕,手上握着那把尖刀,刀身的主体部分已经没入了自己的后腰,撕心裂肺的剧痛随即传来。

“三千块!你他妈给了我三千块!”罗菲尖叫着,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拔出了刀,又对着邹文信的背上捅了下去,求生的本能让他又往前迈了几步,但背心已经被划出一道血口。他还想跑,但腰上的伤口鲜血泉涌,令他没有了力气。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邹文信惨呼着,滚倒在血泊里。他想抓住罗菲挥刀的手,但手臂上的力气在迅速流失。

罗菲疯狂地戳着,下一刀就捅进了他的肚皮,然后又是一刀…她捅了不知多少刀后才住手。然后喘着大气,看着眼前的情景。

邹文信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鲜血从几处伤口喷涌而出,但一时还不至死。他在地上抽搐,喉头发出含糊的呻吟。血四处流溢着,几乎染红了整个教室的地面。如果没有亲眼见到,很难相信人身上竟然有这么多的血可以流出来,血腥气在整个房间弥漫。其他人都震惊地目睹着这一幕,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逃走,仿佛在看凯撒在元老院被刺的古典悲剧。

在无数双眼睛或恐惧或好奇的注视下,邹文信的眼神暗淡了下去。瞳孔放大,慢慢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在逐渐冷下去的血水中,停止了身子的抽动。

“咣当”一声,牛肉刀落地。罗菲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清醒过来,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仿佛是一个无辜的目击者。

“不,不是我…”她嗫嚅着,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数昔日画面在她脑海中浮现:第一次在课上见到Vincent,他们的情话,第一次在一起,Vincent和那个女研究生,当告诉他她怀孕的时候他那张怯懦的脸。

眼前倒在血泊中的一摊烂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