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一秒钟后,电梯门开了。

韩方抱着少女跑进了电梯,把她放下,先狂按几下关门键,再按下了最高楼层。门还没有关闭,两个时间教徒已经扒在门口,口里呼喝着一堆难懂的话,韩方一边用力推搡着,一边急问少女:“你那把枪呢?”

少女咬着下唇说:“子弹打光了…已经扔了…”教徒们还在大声嚷着:“罪人,你们不要顽抗了!快出来接受时间之神的审判!”

韩方大喝:“替我问候你们家大神!”狠狠一记肘击砸在电梯门口,迫使一个时间教徒吃痛松手,又一脚踹在另一个时间教徒胸口,把他踹翻在地。

电梯门终于合上了。韩方喘着大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图书馆楼层不高,很快就到了顶层的四楼,韩方背起少女跑出来,听到楼底下已经惊呼惨叫声连成一片。他知道这里很快也不会安全,好在过去上百天里他几乎每天都来,对图书馆也就比较熟悉。他带着少女进了四楼的阅览室,跑到借书台前拿了串钥匙,七弯八绕跑到阅览室的深处,打开了后面书库的门,带少女躲了进去,又把门锁死。阅览室里的其他人只顾往外跑,没有人跟他进来。

书库里没开灯,一片昏暗,只有高处的小窗子透一点光。韩方来到书库最里面的一排书架后,把少女放在地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顾不上说话。少女怔怔地望着他,胳膊上仍然在流血。

“你…没事吧?”韩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胳膊上…是那些教徒打的?”

少女摇了摇头,轻声说:“自己摔的。”

韩方拉过她,仔细看了她的手臂,少女没有抗拒,他发现少女上臂有一道又宽又深的伤口,伤势相当严重,殷红的鲜血一直在不住地流出来。韩方皱了皱眉头,从自己外面穿的衬衫上用力扯下一块布,为她包扎胳膊。在过去一年的动乱里,他通过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急救办法,包扎得像模像样。

“这样大概可以止血了。”韩方说,“但是没有消毒,多半要感染…不过不要紧,你忍一下,明天小心点,别再摔了。”

少女点点头,仍然用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韩方。韩方禁不住问她:“你到燕大是…”

少女深深凝视着他,“我是来找你的。”

果然!韩方觉得心跳加速,嘴唇发干,“为什么要找我?”

“那个数字…”少女说,“我只知道我必须找回那个数字。”

韩方苦笑,“上次就是因为我忘了那个数字,你不由分说地给了我一枪。”

少女脸上微微一红,“那天我确实太冲动了…后来我也很后悔。”

“你也知道后悔啊。”韩方说着还有些气,“杀人有那么好玩吗?”

“对不起,但你不知道我当时是…”少女歉然道,却没有说下去,“但那个数字非常非常的重要,我那么认真地告诉你,你却已经忘了!怎么让我不生气!”

“不。”韩方笑着说,“其实我还记得。”

“你记得?”少女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一对眸子在黑暗中熠熠放光,“你是说你真的记得?”

“我根本没忘记,只是那天一时想不起来。”韩方告诉她,“那个你告诉我的数字是257885161,对吗?它究竟代表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韩方不由得喊道,又捂住了嘴,“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本来知道,但是忘了啊。”少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连那个数字我也忘了,要不然我还问你干什么?”

“可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会忘?”

“很难说清楚。”少女皱起眉头,“因为那似乎根本不是我的记忆。那天——那是第一天,对不对?——当我昏迷的时候,恍惚之间,好像有一个人在我耳边,不,在我心里告诉了我很多事情——我知道那个数字非常重要,但我自己昏昏沉沉的,好像根本没法记下来,所以我才告诉了你。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呢?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少女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是的…第二天,第三天…后来我实在记不起来了。我只知道你知道这些数字,所以我必须来找你。恰好那天,你距离我们上次见面的地方不远…”

韩方还是理不出任何头绪,“这么说你过了两百多天才来找我,后来又消失了很长时间?”

少女叹息说:“我在一个地方,很难离开。”

“你是被人囚禁了吗?”

“别问了。”少女懊恼地摇摇头,“这是无关紧要的事。也许你将来会知道的…”

韩方对她越发好奇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艾薇。”少女说,“艾草的艾,蔷薇的薇。”

“我叫韩方。”韩方简略地自我介绍,“方圆的方,不是芳香的芳。”朋友们经常恶作剧地叫他“小方”,听起来像是“小芳”。

“韩方,韩方…”艾薇喃喃地咀嚼这个名字,“好像…”

“嗯?”

“没什么。”

“对了,”韩方问,“现在你知道了那组数字,257885161,请问艾薇小姐,你要怎么做呢?”

“现在我只知道一点。”艾薇说,“你必须念出这个数字。”

韩方哑然失笑,“可刚才我就念了好几遍了。”

“那一定是你念得不对。”艾薇说,“如果以正确的方式念出来,整个世界都会变得不同。”

“虚空纪会结束,返回正常的时空吗?”韩方问,这是他一直的猜测之一。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这少女根本就有精神问题。

“我只知道这么多嘛。”艾薇噘着嘴说,“跟你说了,那是一种很神秘的感觉,似乎根本就不是我的记忆。”

韩方大失所望,他原来以为见到少女就会知道一切,但是能知道的还是相当有限,“那好,关于那些不是你的记忆的记忆,你还记得些什么?”

“只有一些碎片。”艾薇说,“我头脑中好像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已经失去了,只剩下了一点曾经有过的痕迹而已。”

“好吧,我们从头说起。”韩方拼命想理出一个头绪,“艾薇,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公元纪的时候…”

“公元纪?”艾薇迷惑地看着他。

天,难道她也是一个无忆者?韩方小心翼翼地说:“这个,你知道现在世界的状况吗?”

“每天的世界不断重复,直到…永远。”艾薇打了个寒战,眼神中露出异样的恐惧之色。

“这么说你不是无忆者…”韩方点头,“但是你不知道世界现在的…状态被称为虚空纪吗?”

艾薇摇了摇头,“我知道现在的状态,时间永远在二十多个小时里循环,但是不知道你们叫它什么…”

“那你还记得什么?”

“还有一些…”艾薇的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有一座山,好像叫毛纳基山…”

“毛什么山?”韩方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毛纳基山。”艾薇喃喃说,如同梦呓,“我好像和…和某个人在一起,坐在山顶看日出。沉沉黑夜中,太阳从云海里爬出来,照亮了世界,美极了…”

“等等,你说的那山…是在哪里?”

“我不知道。”艾薇喃喃说,“我不知道,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只记得那个名字,和一点点场景…好像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

“毛纳基山…”韩方苦苦思索着,“听这名字,不像是中国的地方,也不像是欧美的,在哪里?东南亚?非洲?”

“我不知道。”艾薇仍在摇头,“我只记得一个名字…嗯,对了!山顶上还有几栋建筑,特别是有两个白色的球体,好像飘浮在云海上…”

“听起来像是天文或者气象台…”韩方说,“可是,究竟是在哪里呢——”

“她说的应该是Mauna Kea。”忽然从旁边传来一个男子懒洋洋的声音,“是夏威夷岛上的一座火山,山顶有世界上最著名的天文台之一。”

艾薇吓得“啊”地低呼一声,韩方跳了起来,“什么人?”他根本没想到,在这个一片黑暗的书库里竟然还可能有其他人。

在书架和窗户的夹缝中,一个男子悠然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韩方没有开灯,书库中光线昏暗,一时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到他身材微胖,声音莫名有些熟悉。那个人向外走了两步,大概也觉得看不清韩方他们,微微拉开了窗帘,一线阳光从外透入,勾勒出一张圆乎乎的面庞,戴着一副小眼镜,眉目和善,下颌微须,随便穿了件文化衫,大约三十上下年纪。

“是你!”韩方立刻认出来,这正是他在上次核爆时见过的那个黄夹克。

第366日 超忆

此刻没有穿黄夹克的黄夹克点点头,笑嘻嘻地拱手道:“上次没有自我介绍,鄙姓马,名宝瑞。”

“马宝瑞…”韩方觉得这名字很耳熟,片刻便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马宝瑞!”

马宝瑞苦笑了一下,“现在中国人民大概都知道我了。”

说来马宝瑞也是个传奇人物,燕大哲学系毕业,算是韩方的师兄。他在读书的时候就出过几本离经叛道的书,引起不少反响,后来他改行学历史,主攻上古史,写的博士论文奇怪至极,叫作《上古史精神辩证法研究》,里面用所谓元史学方法,把许多前人认为无可置疑的史料都否定了,又挖出了许多边角料,重新提出了一套假说,充满了各种奇谈怪论,什么汉语与印欧语同源,什么殷周宗教受到希伯来的影响,什么到春秋时代中国人才产生自我意识,据说他导师看到论文成稿后,气得当场晕了过去。

这样的论文当然没法通过,马宝瑞和系里教授们大吵了几架,没拿到学位就被赶出了燕大。但不久后,他把博士论文改写成了一本通俗的历史畅销书,叫《上古机密》,因为耸人听闻,一时轰动,洛阳纸贵,马宝瑞阴差阳错,跻身著名历史作家之列。许多学者愤愤不平,和他辩论,说来也怪,虽然许多人觉得他的说法不值一驳,但却辩不过他。

此后马宝瑞大概是走火入魔,放着畅销书不写,写了一本佶屈聱牙的著作叫《历史循环论》,里面提出了未来时间倒流,历史跳转的设想。这本书销量惨淡,却让他倒了大霉。虚空纪一来,就有人提出是马宝瑞的乌鸦嘴导致了时间跳转,各种阴谋论也随即跟上。最初对此人大伙儿还有几分敬畏,后来终于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暴民冲进了他家,把他拎出来游了街…

虽然人们后来都接受了LHC的实验引起虚空纪的理论,但在国内马宝瑞导致世界末日的谣言仍然传播很广,毕竟LHC的实验做过不知道多少次,为什么以前都没事,偏偏这次引起时空畸变?马宝瑞自然有口难辩,从此后,马宝瑞成了北京市民的长期固定出气筒,三天两头就要拉出来受刑问斩。

可怎么也想不到,马宝瑞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马…马老师,怎么是你?你家不是住得很远吗?”

马宝瑞苦着脸说:“前阵子的事你也知道,不堪回首哇…那些市民好不容易消停了,我想总可以过两天安生日子,想不到最近又开始闹时间教,那帮打了鸡血的教徒盯上我,说我是魔鬼的代言人,每天冲进来抄家抓人…逼得我每次跳转之后,不得不火速离家,跑得越远越好…今天想来你们学校躲躲,顺便查点资料,谁知道时间教徒又杀来了,我只好躲到这里来。谁知刚藏好你们就进来了,倒是听了你们一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