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倒是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谢东说,“在虚空纪,国家还有必要存在吗?”

众人问是什么意思,谢东说:“譬如说那些偏远的村落,还有其他许多地方,它们还是国家的一部分吗?因为无法逾越的20个小时的时间限制,它们没法充分参与到政治和社会生活中来,就算和外部世界取得了一些联系,也很难从中获益,更进一步来说,国家这个政治组织是否还有意义?既然有全球的时间教会了,为什么还要以国家为单位进行分割?”

“但总有些事是需要更高的机构决定和整合的,比如说全国的铁路系统,航空系统,如果没有一个核心机构进行管理的话,很快会乱套吧?”韩方说。

“但是这里也不需要以国家为基本单位。”谢东侃侃而谈,“在这个时代,国界已经没有意义,我们的飞机可以很轻松地飞到东南亚或者日本,他们的飞机也可以飞过来,为什么不是全世界的航空系统整合为一个呢?这样我们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还有铁路、网络乃至学术机构,道理也类似。在不同机构之间发生摩擦时,当然也需要协调,但是以国家为分割的,而可以有更复杂,更多元的形式,或许国家将会逐步消解掉,公元纪时代的欧盟已经有这样的萌芽了,我觉得在虚空纪变化会更快。”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毕竟这一点太超前了,需要时间消化。韩方想,我们刚刚从疯狂的黑暗时代走出来,又面对着建设一个全新世界的任务,国家的消亡,世界的大同,难道真的会在我们这一代实现?

当然了,韩方随即想到,事实上,如果这能够实现,就必然会在我们这一代实现,因为在这个不断循环的一日世界里,我们都获得了永生,我们每一个人,必将看到那个遥远又缥缈的未来。

“这就是虚空纪。”谢东慨叹说,“一个每隔20个小时就永恒重复却发掘出无限多可能性的新纪元,没有人知道历史会往哪里走,但这也是它的魅力所在,因为生命不止,时间不止,永远会有新的机会出现!”

“感谢上主,这都是时间之主的恩赐。”马小军说,如今他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了。众人也没有和他争辩,似乎大家多少已经默认了时间之神的存在,至少存而不论了。

韩方说:“为了虚空纪,干杯吧!”

“干杯!”大家都举杯说。

但是大家却注意到,有一个人没有举杯。是刘烨。

“你们都在干杯。”在众人注视中,刘烨沮丧地说,“我却没法参与进来,这一切对我就像一场梦一样,到现在我还没完全弄懂是怎么回事,因为我是——那个叫什么——无忆者!你们都与时俱进,只有我…只有我…”

“不是只有你…”

说话的竟是很少开口的艾薇,她温柔地对刘烨说:“你不是最不幸的,其实没有记忆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运。那些有记忆而无法摆脱自己厄运的人,不仅被厄运折磨,而且也被无尽的记忆所折磨,这才是最可怕的。无论这个世界变得多么美好,他们都无法感受到。”

“你又不是无忆者,怎么知道我的痛苦?”刘烨大声说,“今天早上,我一路上晕头转向,看到无数无法索解的景象,那种要发疯的感觉,简直…简直…还有,据说我曾经被杀死过无数次,捅死、掐死、摔死,我虽然不记得了,但是今后,今后肯定还会…”

“但是…但是…”艾薇嗫嚅着,终于鼓起勇气说,“但是我比你死过更多次,因为我是在从楼上摔下来的时候进入到虚空纪的。至少要死去一百次,我才能活过来一次,而这一切一切,我都记得。”

就这样,艾薇平静地说出了她的秘密,众人矍然动容,一时没有人说话,只静静聆听着艾薇的诉说。

“其实我也不算最不幸的。”大致讲完自己的遭遇后,艾薇说,“毕竟大部分死亡都很快捷,一下子就无知无觉了。而且还有机会活下来,度过像今天这样美好的一天…还有很多人比我的命运更悲惨,比如很多医院的病人。”

“是啊。”马小军说,“像我妈医院里很多病人,那简直是生不如死,有个老大爷,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发病,疼得死去活来,直到深夜。于是他早上自由活动一下,发病前就自杀,一开始还跳楼割腕什么的,后来干脆学会了自己打安乐死的针,这还算是能自救的,很多病入膏肓的人更惨…”

“还有我一个表叔——”谢东补充,“跑远洋货轮的,现在太平洋中部什么地方漂着,附近几百公里一个岛也没有,除了海水还是海水,只能偶尔通过海事卫星电话跟家里人联系,说他们船上发生的事,就连上帝都看不下去了…”

“这种情况挺多。”蒋雪婷说,“记得咱们学校山雕社那些人吧?虚空纪开始的时候他们一队人去西藏爬什么山,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也不知是生是死。”

“所以啊…”韩方说,“也许是句陈腔滥调,不我过还是要说,让我们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努力过好每一天吧。虽然未来的时光无穷无尽,但每天都有每天的价值。”

刘烨还是摇头,苦涩地说:“珍不珍惜对我有什么区别?我明天…明天又会忘了这一切,被你们鄙视,甚至杀掉…”

“不会的。”林莎莎柔声说,“我们以前是对你关心不够,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以后我会经常来陪你的。”

“真的吗?”刘烨双眼放光。

“真的。”林莎莎说,像一个母亲在哄害怕的孩子。

邢娜在一边促狭地笑了起来:“刘烨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家莎莎老早就喜欢你了,你不知道吗?之前有好几次,你们已经——”

“再说撕你的嘴!”林莎莎扑向邢娜,人们又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韩方看向艾薇,发现她也正在看自己。彼此的瞳仁中,都燃烧着爱的火焰。

第907日 冰释

曲终人散,人们一个个都找理由离开了,只剩下韩方和艾薇在宿舍里。韩方自然明白谢东、马小军他们给自己腾地方的意思,一看表已经九点半了,也觉得浑身燥热起来,没话找话地说:“那个,要不要看看片?”

“好啊。”艾薇眼睛一亮,“好久没有看电影了,你这里有什么?”

韩方电脑里只下了几部战争片和动作片,不太适合女生看。刘烨是个电影迷,收藏了不少电影的高清DVD,可惜锁在抽屉里。韩方哪管那么多,找了把螺丝刀三下五除二把锁撬开,向外一抽,谁知用力过猛,一抽屉的碟片都哗啦啦撒在地上。

“这都是什么呀…”艾薇好奇地捡起几张刻录光碟,“咦,苍井…”

韩方大窘,忙夺过去,“刘烨这小子,从哪儿找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别看别看!”

“咳。”艾薇不以为意地说,“就是那种片嘛,你们大学男生经常看,我知道的…”

韩方嘿嘿一笑,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你怎么知道的呢?”

“小说里写的呗,比如《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你看过吗?”

韩方摇摇头,“我不怎么看言情小说。”

“写大学生活的,可有意思了…”艾薇兴高采烈地说,但又叹了口气,“当然你肯定觉得没什么稀奇的,你们都是大学生了。”

“如果没有虚空纪,你也该读大学了吧。”

“哪儿啊,我成绩在班上垫底,多半考不上,虚空纪之前我爸想送我去加拿大,我又不想去,自己也不知道将来做什么好,要不然也不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其实你也不算错,现在这个世界,什么教育都用不上了。”

“但我其实心里还是很羡慕你们这样的生活,在大学里读书、考试、聚餐、和心爱的人一起计划来来…你知道么,当我发现自己得了白血病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真正向往什么。就在虚空纪的前一天,我还来过燕大,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看着来来去去的男生女生,幻想着自己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在这里生活的情景…但这一切都不可能了,那时候我真后悔没有听家里的话,要不然也不至于弄成这样。”艾薇坐在床上,出神地说。

韩方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是啊,虚空纪改变了一切,给了我再来一次的机会,也让我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和你在一起。所以虽然有过无数次死亡,无数次化为肉泥,但我仍然感激虚空纪,没有它我如今已经是一撮骨灰了。现在,我还能感到自己活着,在呼吸,在感觉,在思想,真好…可是,我还是贪心地想,如果能天天这样,那该有多好。”

韩方看着艾薇苍白而略带红晕的脸,长长的睫毛下隐隐闪动着泪光,一股爱怜从心底升起,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讷讷地说:“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还是…还是…对了,你不是要看电影么?”

“嗯,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呢?”艾薇问。

韩方一怔,才想起自己左手里攥着一张刚捡起来的影碟,他看了一眼标题,“…《美丽人生》,意大利喜剧片,还得过奥斯卡奖,应该不错,要不要看这个?”

“哎,我听说过这部片子,一直没看呢。”

他们坐在电脑前看起了《美丽人生》,影片一开始是爱情轻喜剧,讲20世纪上半叶一个小镇青年追求一个漂亮姑娘的故事,充满笑料,看得二人忍不住开怀大笑。但剧情很快急转直下,男主人公和姑娘结婚了,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当了父亲。却因为是犹太人,被纳粹分子捉进了集中营。父亲为了保护孩子,千方百计哄骗儿子说这是一场游戏,让孩子信以为真,一串串表面的笑料下隐藏着无尽辛酸和惨痛。韩方和艾薇也都笑不出来,只静静地看下去。

电影差20分钟就结束的时候,艾薇忽然伸手关掉了播放视窗,韩方奇怪地问:“怎么了?”

“没意思,别看了。”

“可是就快看完了,还有最后一点…”

“都说了别看了…”艾薇回身揽住了韩方的脖颈,“今天都快过去了,你只想看电影么,傻子…”

韩方看了看墙上的钟,的确已经接近12点。“那个…艾薇…”韩方欲言又止。

“嗯…”

“有件事我想今晚你应该做…可是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艾薇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韩方深深吸了一口气,决然说:“那么打个电话吧。”

“什么?”艾薇怔住了。

“我是说,打个电话给你爸爸。”

艾薇有些恼怒地推开他,“我…为什么要打给他?”

“刚才的电影让你想起了你爸爸,是不是?我就想起了我爸爸小时候跟我玩的情景。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子女?虚空纪这么长时间了,你一直杳无音讯,他一定很想你。”

“你别管我的事,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艾薇站起身,烦躁地说。

“好吧,这当然是你自己决定…对了,你知道马小军的故事么?”

“马小军,他有什么故事?”

“其实他家里也不怎么幸福…”韩方把马小军的事情略讲了一遍,看艾薇听得出神,又趁热打铁说,“马小军捅死了他父亲,他们都能和好如初,你离家出走又算什么呢?你真的想永远这样,哪怕一百年,一千年都不理你爸爸?你既然知道未来的事,难道在未来你都再也没见过你爸爸?”

“也许我见过。”艾薇低声说,“但我记不清了。”

“也许你不是记不清,只是你一直恨他,因为你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的不幸都是他造成的,如果他没有在电话里责骂你,你或许根本不会自杀。但你知道你爸爸根本不知道你的病。刚才你还说,你后悔没有听家里的话,说明其实你也想你爸爸…”

“别说了,你又不是心理医生!”艾薇嚷着。

“艾薇,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今天,我们不该有遗憾。”

艾薇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可我没有手机。”

“用我的好了。”韩方掏出手机,“哎没电了。楼下小卖部有公用电话,我陪你去吧?”

他们到了楼下,小卖部里门大开着,但没有人。艾薇拿起了门口的电话,犹豫了几秒钟后,按下了数字键。仿佛接通了,那边隐隐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着什么,艾薇过了很长时间才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是我,爸爸。”

韩方不想打扰她,走到门外,吹着夜风,自嘲地想,自己真是个傻瓜,现在明明可以软玉温香抱个满怀,却没来由地陪女孩子打什么电话。

他徘徊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到树梢之间,幽深的夜空上,秋夜的群星正熠熠发光,如同许许多多细小的眼睛。忽然莫名想到了自己失去神志时候的那个神秘的梦,在星空中仿佛有一只不属于人类的眼睛在望着自己,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那究竟是什么?是幻觉还是真实?真的是那个时间之神么?它是否在看着这一切人间的悲欢离合?看着这个在20个小时中永无休止循环世界中的点点滴滴?是它造成了这一切么?它的目的又何在?

韩方徒然想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大半个小时以后,艾薇才挂了电话,眼眶红红的,显然哭过,鼻子还在抽动着,被冷风一吹,不由得瑟瑟发抖。韩方把衣服给她披上,二人一起走回宿舍去。艾薇没有说话,韩方也没有问。

回到房间门口,艾薇站住了,“韩方,今天真的…谢谢你。”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一吻。韩方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艾薇苍白的脸上绽放一丝笑意,对他说:“其实我爸爸真的——”

她的话声戛然而止,身子晃了晃,就软瘫了下去。韩方看到一行殷红的鼻血从她秀鼻中流下,斜斜淌过她的脸颊。

“艾薇!”韩方抱着她,焦急地叫着,“艾薇!”

但艾薇一直没有醒来,韩方摸她的额头,竟然热得发烫,想送她去医院,但又没有意义。只好把她抱到自己床上,给她盖上被子。坐在她身边守着她,听着时钟嘀嘀嗒嗒走着,转眼已经过了凌晨一点,韩方也开始眼皮打架,撑不住爬上了床,躺倒在艾薇身边,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韩方听到身边的艾薇说:“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了?”

“没事…”小憩的韩方清醒过来,看到艾薇已经睁开了眼睛,“你就是突然晕过去了,没什么大碍。”

“我又发病了吧?”艾薇苦笑说,“白血病就是这样。”

“你一整天都在发烧对不对?为什么不说呢?至少不要东跑西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