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1497日 归来

发黄的顶板。斑驳的墙壁。杂乱狭小的立方体空间。微弱的光线。一只八足动物懒懒地在角落里结网。

虚空纪。北京。燕大。516宿舍。记忆一一浮现,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又好像已经有千年之久。

我是韩方。我回来了。再一次从死亡的深渊归来,只是这一次,我已经明了了一切。

韩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6点50分,距离跳转只过了大约三分钟。周围都很安静祥和,但一片静谧中,却好像有些事情不对劲。

不,不对劲的是这种静谧本身。虚空纪的开始本该是异常嘈杂的,所有的人在同一刹那被传递回这个时间点,就好像火车到站后,人们一涌而下的热闹。人们会眉飞色舞地谈论前一天的遭遇,或者抱怨正在做什么事情被打断了,或者急不可耐地跳下床去赶飞机火车,或是去见什么人…当然久而之久,大家渐渐习惯,但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安静。

而且还有无忆者,他们往往是最大的噪声制造者,日复一日,他们在一个日益陌生的世界醒来,充满恐惧,充满迷惘。他们会大声叫着,哭着,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可如今却听不到任何无忆者的声音,甚至包括…刘烨。

韩方探出头去,看到刘烨平静地睡在自己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

“刘烨?”他叫,“刘烨?醒醒!”

但刘烨一直没有醒转,不对劲,他本来早该醒过来的。平常他们说不了几句话刘烨就会醒来,一通大呼小叫的。可今天却睡得好像死了一样。

韩方跳下床,推了推刘烨,毫无作用,刘烨甚至连呢喃都没有,仍在深层的长眠中。

“谢东,马小军?”韩方转向另外两个人,令他吃惊的是,他们都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却仿佛都神游天外。

“东子,是我,韩方!”韩方抱住谢东叫着,谢东的眼睛转了转,然后好像才见到了韩方,困惑地盯着他看了良久,然后问出了一句韩方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你怎么会动了?”腔调异常古怪。

“东子,是我!”

谢东皱起了眉头,“你…你是谁?”

“东子,你不认识我了?”

“我知道你是一直躺在那里的人。”谢东吃力地说,“可我不知道你是谁。”

“你每天都看到我,怎么会不记得我?你是不是…”

韩方停了下来,他发现谢东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木然,这好像和他认不认出自己无关,好像本来他就对自己毫无兴趣。这种奇异的神情让谢东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向马小军看去,马小军的脸上也有类似的表情。

“小军,你呢,你记得我么?”

马小军坐起身来,对他说话。一串清晰流利的音节从他口中吐出,可他的话,韩方一个字也听不懂,甚至也听不出是什么语言。

“你说火星语呢?”韩方问,“不会说中国话了吗?”

马小军没有理他,甚至对他也迅速失去了兴趣,忽然起身向外走去,走得又快又急,很快就出门不见了。

韩方一头雾水地转向谢东,“东子,小军是怎么了?你们怎么都变成这样?”

谢东没有理他,仿佛又在神游天外。韩方抓住他的肩膀,重复了一遍之后,他才不耐烦地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那他刚才在说什么?”

“我也不懂。”

“东子。”韩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听我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是好哥们儿啊!”

“不知道你说什么。”谢东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下棋么?”

韩方一呆,“什么?”

谢东重复说:“下棋。”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上才多了一丝神采。

韩方心中一动,点头说:“好啊,你要下棋么?”

也许下棋能让谢东恢复一点记忆?

韩方从谢东的书桌里掏出两个围棋盒子,取出棋纸,摊在桌子上,抓住谢东说:“来这里,下棋!”

谢东好奇地看着棋纸,轻轻抚摸着,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东西似的。

韩方随手在右下角的星位上放了一枚黑子,对谢东说:“该你了。”

谢东倒好似吓了一跳,“你在这个…纸上下棋?怎么下?”

“三百六十一个目,谁占得多谁胜。”韩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要教谢东下棋,加上马小军刚才的表现,难道所有人的智力都跌到白痴的程度了吗?

但谢东已经明白过来,想也不想地就在另一个高目上下了一枚白子,韩方又抢了一个角的星位,谢东在它下面下了一枚子,动作异常迅捷,不需要任何思索,其走法韩方看不出是否高明,但显然是正常的对弈。

韩方又下了两着,谢东摇摇头,推开棋盘,“你输了。”

“什么?”

“你的开局违背最优化法则,基本优劣已经无法挽回,接下来无论怎么高明的后手也不可能占超过一百五十目。”

韩方看着寥寥几个子,怎么也看不出胜负的端倪。谢东又说:“何况你棋力太弱,可能最后连五十目都没有。”

“原来你没有忘记下棋,”韩方说,“那为什么你刚才那副表情?难道你现在可以脱离棋纸,直接下盲棋?”

“这种棋太简单了。”谢东摇头说,用手在空中比画了几下,“我们这么下,这样横着19道,竖着19道,上面还有19道。”

韩方倒抽一口冷气:“你是说…你可以盲下三维的围棋?长宽高各19条,那得有…差不多七干目?”

“当然。”谢东摇摇头说,似乎意兴阑珊,穿着内衣就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

还是那两个字,“下棋。”

“东子,过了多久?”韩方追上了他,“自从我离开后,过了多少年?你怎么可能下三维的围棋,还不用棋盘?为什么你的口音那么奇怪?为什么马小军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为什么是这样?过了多少年才变成这个样子?”

“一直都是这样的。”谢东简单地说,“别跟着我,我要去下棋。”

谢东出门到了楼道上,韩方跟着他走了出来。看到楼道里趴着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打翻的水盆,居然是管经纬。谢东看也不看一眼,就从管经纬的身上迈过去了。

“老管?”韩方想把管经纬扶起来,却发现他和当年的罗菲一样,完全昏死过去,根本不可能叫醒。

“东子,管经纬是怎么回事?”韩方追上谢东问道。

谢东头也不回,“你说那个人?我好像记得见过他活动,不过他在那里躺了至少有一千年了。”

到了楼外面,谢东大步飞奔起来,转眼把韩方甩在后面。韩方没有跟着他跑,倒不是因为跟不上他,而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清晨的校园仍然十分静谧,人应该说不少,但许多人都来回飞奔或者疾走,有的只穿着睡衣甚至半裸,另有一些人站在路上呆呆望天,或者作出各种诡异莫名的姿势,不知道在干什么。许多人躺在路边,和管经纬类似,不知是死了还是昏睡,有几个人还颇为眼熟。

一切仿佛回到了虚空纪初期的混乱之中,但也没有当时常见的打砸抢烧和暴力冲突。但这不是秩序,而是前所未有的瘫痪,连丝毫的力量也没有剩下。韩方发现了真正令他吃惊的地方,除了到处可见的昏睡者外,来来往往的百十人中,所有人好像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结伴而行,也没有人管其他人在做什么。周围的千百人中,竟没有任何人说话,这才是那种令人不安的静谧的原因。

世界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些家伙,他们究竟怎么了?

等韩方回过神来,谢东已经消失了。他只好随手拉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路人,“请问,他们怎么了?你们跑来跑去是要去哪里?”

那个人茫然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始说话,但令韩方毛骨悚然的是,对方虽然明明是中国人的样子,说出的却是一种他完全不懂的语言,音节以元音为主,还有明显的小舌音,像是什么非洲丛林中的语言,和马小军说的话也大相径庭。

韩方放开了他,又跑到另一个女生面前。女生高挑漂亮,打扮时髦,但目光中同样带着梦游的木然。韩方重复了他的问题,女生好像根本没听懂的样子,一声不吭就走了。

韩方又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找到一个会说一点人话的,但也说得差强人意,“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他说。

“什么事?”

“每个人自己的事,过自己的…生活。”

“多久了?你们变成这样已经多久了?”

答案和谢东一样,“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是说虚空纪,告诉我,今天是虚空纪多少年,多少日?”

对方茫然摇头,“虚…空纪?”

“虚空纪啊,你们难道都忘了虚空纪的存在吗?”韩方喊道。

对方毫不搭理地走了。

韩方蹲在地上,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今天是虚空纪第2031497日,也就是第6100年的第147日。”正在他不知所措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女声清晰地传来。

韩方起身回头,看到一个不着寸缕的成熟女人向他走来,身材曼妙,步履婀娜,宛如晨光中的美惠女神。

女人走到他面前,复杂而哀伤的眸子深深凝视着他,“自从你离开之后,六千年过去了,韩方。”

第2031497日 古事

韩方困惑地看着眼前那个叫作陶莹的女人,有那么几秒钟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但很快,一个恐怖的词组就从他的脑海跃出,令他瞪大了眼睛:

“六千年?”

“六千年,”陶莹重复了一遍,“约两百万天。”

这是真的吗?韩方战栗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