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那个地方”!她想起来了,在她不计其数的死亡过程中,每次生死的间隙会到达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甚至比意识海更深。只是这一次,她的意识要清醒得多。她仿佛是一个魂灵,被包裹在某个古老又古老的意识里,甚至不是意识,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

但那是某种他者,某种在她之外的东西,存在着,似乎也在向她倾诉着什么…

“你是谁?”她问,又加了一句,“你们是谁?”

没有回答,但多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深于视觉和听觉,嗅觉和味觉,像是触觉,但比触觉更抽象而模糊。如同在梦中感到的抚摸。那是他者的回应吗?

艾薇用自己的意识回应着这种触摸,发现并非统一的,而是仿佛有亿万个微小意识同时在触摸着她。而且她发现这种触摸可以彼此连接起来,形成链条,形成网络。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成形中,但又无法以清晰的形式表达。

“你们是谁?”艾薇又传递出了一个意识形,仍然没有回答。但那种触摸的网络越来越紧密,连绵成片,密不透风,最后——

在触觉的压力下,黑暗出现了,深不见底的黑暗。艾薇发现自己在一片黑暗中,这意味着她的视觉被打开了,或许只是幻觉,但至少她能感受到自己有视觉。伴随着这种视觉,艾薇发现自己的身体也随之出现了。然后,在黑暗中,闪现出一些若有若无的光点。

它们来了。

那些光点渐渐连缀起来,形成一个形象,一个人的形象。一个人由远而近,向她飘来。

那是一个赤裸的少女,整个身体是洁白的,长发飘飞,但是朦朦胧胧,仿佛是从一幅水粉画里出来的,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她抬起头望着艾薇,令艾薇的整个灵魂都颤动起来。

她震惊地看到了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容颜,那竟是——

“你——是——谁?”艾薇在震惊中问道。

少女的嘴角浮起一个微笑,无声地回答:“我是你。”

“你…怎么会是我?”不知过了多久,艾薇终于能够继续询问。她望着眼前的自己,还是那么不真实,但是无疑是她自己的样子。

“我一直都是你。”少女说,“从虚空纪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是你。”

“我…我不明白。”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少女转向四边,“这里是意识海的最底层,一个孤立的原始意识层之中,即使爱德华兹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是世界上最后残存的意识堡垒,我们在深海古菌的原始意识中。”

“深海古菌?”

“是的,古菌,地球上最原始的生命形式,居住在海底火山口附近,在高温厌氧环境下才能生存,四十亿年来都以这样的状态生存着,它们和世界上其他一切生命都断绝了联系,形成了一个孤立的内部世界,堪称盖娅的秘密花园,现在,我们就在这里。这种最原始的意识构成一切高级意识形态的基底,它是潜意识中的潜意识,无意识中的无意识。一个意识越是统一而强大,就越难以接近它。至于高等生命,只有在濒死情况下才可能回到类似的状态。

“而在虚空纪以来的无数次瞬息的死亡中,我——我们的——的意识和它们发生了感应,我们的意识渗透到了这一层面。这是整个盖娅世界的根基所在。

“在一切死魂灵之中,只有我们最为特殊,我能够视生或死在两界间往返,我们的本体已经和自己最古老的祖先融合为一,和盖娅融合为一,但是仍然能够上升到世界的表面,去感受,去爱…”

“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会说你是我?你是说,我是你的一个分身?”

少女叹息着,“可以这么说,在无尽的生死循环中,我的本体一直是在这里。”

少女握住了她的手,艾薇感到了一种温暖的触感,“不用纠结,通过你我看到了外面世界,通过我你的意识永远不会被融解,韩方爱着你,也爱着我。他虽然已经被爱德华兹吞噬,但用残余的力量保护了你,利用盖娅意识重组时间晶体的空隙,把你送到这里,并且把那个密钥的全文交给了你。在你醒来的同时,我也苏醒了,回想起了一切。”

艾薇苦笑摇头,“原来如此,那又有什么区别?现在世界已经毁灭,只有我们躲在最后残存的古菌意识深处。我们又能做什么?”

少女泛起一个神秘的微笑,“我们仍然拥有希望。韩方最后把希望交给了你。那个密钥,就是希望。”艾薇看到她的手和自己的交叠在了一起,然后融为一体。她震惊地望向少女,却一阵晕眩,如同坠向她的双眸的深湖。

刹那间,无尽的记忆和思想涌入艾薇的意识中,但她的意识在极度的惊骇中已经与少女合而为一,再分不出彼此。

新生的艾薇在原始意识中停留了片刻,然后消散到了万有之中,就像海的女儿一样化为水上的泡沫。

在绝对的寂静中,在生命起源的地方,最后的那个隐藏程序被启动了。

“169296395…”

那是一个数字,长达34850340位,大得无法用人类的头脑去理解。如果这是时间的计量,那么无论用多小的单位来算,都可以横跨亿亿万万个宇宙的生灭。

而这是一个完全数,它的全部因数加起来,恰好等于它本身。它是那个大素数257885161-1自身对自身演算的结果。257885160(257885161-1)正好为一个完全数,这是数字之间最奇妙的联系之一。

这个大数字,这个韩方最后托付给艾薇的数字,就是世界重启的最终密钥。

循环仍在继续,但是不知怎么,微小的破缺被放大了,一个错误接着另一个错误出现。数据流变得混浊而冗杂,从一曲优美的交响乐变成了充满了噪音的吵闹。他试图进行调整和修补,但总是顾此失彼,他知道问题在哪里,为了构筑时间晶体,他和意识之流已经融合为一,出错的正是他自己,甚至是他自己的核心部分。

他感到了恐慌,这是亿万年来从没有的情绪。但千真万确,他无法再自我控制了。现在,他的意识从一个单元传到另一个单元都困难重重,仿佛一个瘫痪的病人,而与此同时,他的整个精神肢体都在迅速溃烂,变得臃肿而腐臭不堪。

循环仍在继续,不,现在已经不是循环,而是癌变了。一切都在疯狂失序中。他不得不抛弃了绝大部分功能单元,只保留了核心的部分,不可计数的精神成就,思想之花和记忆碎片就这样化为乌有,重归混沌。他的世界支离破碎。而时间之流满溢出来,跳出了循环,四下流泻。

但即使如此,厄运也没有放过他。他已经深深陷入无尽疯狂意识的旋涡中,被裹挟着,完全不由自主。他的意识仍然在不由自主地从自身被剥离下来,不断萎缩,直到已经完全不成比例。

无数人和生物的意识都脱离了他,韩方、陶莹、乌洛、辛格…美国总统、英国女王、马宝瑞、王子森…以及其他一切人,一切动物和植物。一切都飞快离他而去,和他毫无关系了。每一个意识的离去都从他身上带走一点力量,很快,他就不再是任何人,除了那唯一一个人,那个无知无能的保罗·爱德华兹。即使如此,虚空纪以来的无数记忆也在一片混乱中迅速消逝,如同一张正在被格式化的硬盘。

当爱德华兹的意识最后消散前,他看到了意识海的深处,某种幽深而奇异的结构浮现出来,四处飞散的意识碎片被重新聚拢,混乱渐渐停止,新的秩序出现了,并迅速生长。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终于明白了一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表层的改动,如同沙滩上的沙堡,如同水面上的浪花,至于实在的深处,他毫无触及。

“原来我终究不是神。”他想,竟感到了一阵异样的平静,自虚空纪以来,一千六百万年来从未有过的平静。他甚至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这么想。

随后,他便和万有一起,沉入混沌的深渊之底。

在世界的废墟深处,在时间的渊薮里,在无意识的基底中,当残余意识消散前,艾薇问面前的自己:“这就是最后的真相吗?”

然后是一丝凄楚的甜蜜,“你知道答案的,从来就知道。”

尾声 创世纪

那天早上,韩方在自己宿舍床上睡醒的时候,已经是8点15分了,秋日的太阳透过窗户,照在他半边脸上,暖暖的好不惬意,让他只想再睡到地老天荒。

马小军却站在床前拍着他的脸颊,“小方,醒醒,上课迟到了!”

韩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今儿周几?上什么课啊?”

“周四,11号,英语六级的课,你忘了?”

“算了,你们去吧,我不去了,不知道怎么,觉得累得很,真想再睡十个钟头。”

“今天陶老师可要点名啊,不去我们可不帮你去应,上次就差点露馅。”

“好好。”韩方无奈地坐起身,“怕了你了,我去还不行么?”

早上九点,韩方和几个室友嘻嘻哈哈,走进教学楼,看到门口布告栏上贴着一张用毛笔写得龙飞凤舞的大海报,“特大喜讯:10月15日,燕大校友、著名鬼才作家马宝瑞做客燕大,破解上古机密,不可错过。”他扭头问其他人:“这挺有意思,你们去听不?”

“马宝瑞谁呀?又不是易中天,也学人讲历史?不去。”马小军说,“对了,你们下午踢球去不?”

韩方刚要回答,这时候,无意中在楼梯上瞥见了一个黑衣少女的身影,忽然毫无来由地心猛然一跳。

“小方?问你呢。”

“啊,什么?哦,踢球…”韩方敷衍了马小军几句,等回过头时,少女已经不见了。韩方纳闷地想了几秒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很快也就忘了。

他们进了阶梯教室,和蒋雪婷、林莎莎几个女生打了个照面。过了一会儿,陶老师来了。陶老师大约三十五六,脸蛋漂亮,胸口的丰满更惹人遐思,不过今天看上去精神不太好,人有些憔悴,课也讲得无精打采。马小军等人窃窃私议着陶老师是“欲求不满”还是“纵欲过度”。韩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留神听他们说什么。

“小方,小方!”马小军忽然拽他的胳膊说,“看那边,那女生长得挺不错嘛。”

韩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一个女孩子清秀的侧脸,他的心又是一跳:那女生穿着黑色的连衣裙,雪纺袖子,长发披肩,就是刚才楼梯口见到过的少女。她手上没拿课本或者笔记本,桌子上也没有文具,就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陶莹。

“她是谁,哪个系的?你见过吗?”韩方急切地问。

“没见过啊…”马小军说,“你怎么那么急色?我觉得那女生脸还不错,就是人太瘦,胸也不够大,看上去病怏怏的,还是后面的顾夕夕漂亮啊…你这品位可不怎么样…”

韩方没心情理他。

那少女向他们这边望了一眼,和韩方似乎无意中对视了一下。韩方顿时如中电击,几乎呼吸不过来。

我究竟是怎么了?他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下课之后,陶老师心事重重地先走了,韩方和一堆同学一起往外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韩方抽空回头看了一眼,那少女已经消失了。

韩方另外还选修了一门课,这回课上没再见到那少女。到了吃饭的时候,韩方几乎已经把那个少女忘了。可当他打了一份宫保鸡丁离开窗口时,却发现那个少女从门口进来了,在食堂里转来转去。韩方不自觉地盯着她,少女似乎发现了他的注意,又瞥了他几眼。韩方每每和她对视,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终于决定去问问那少女,是不是和他认识。

他平常和女生说话就不多,何况是陌生女孩。他站起身,心里正在踌躇该怎么开口,却被一个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小方!”一个清脆好听的嗓音叫他。

韩方回过头,看到了纪冰俏生生地站在自己背后,顿时把那奇怪少女抛到了九霄云外。

自从去年当义工认识后,韩方对纪冰一直有些特别的好感,只是院系不同,年龄有别,接触的机会实在太少。最初韩方还鼓起过勇气请纪冰看电影吃饭什么的,可纪冰那边一直淡淡的,韩方也鼓不起勇气去放开了追求,慢慢也就搁下了。不过有半年多没联系,看到纪冰,韩方还是很惊喜的。

“纪师姐,怎么是你?你也来这儿吃饭?”他看到纪冰手上端着的托盘,刚打了一份菜。

纪冰点点头,“韩方,见到你就好了,我正好有点事想找你帮忙,没事的话一起吃吧?”

韩方自然十分乐意,两人在中午熙攘的人流中钻来钻去,找了张桌子坐定以后,略寒暄了几句,然后纪冰步入正题,原来是纪冰加盟的科学松鼠会周六在燕大有一场活动,请五道口工学院的方志明来讲转基因,需要几个男生帮忙布置会场,问他是否愿意来,韩方当然一口答应下来。

“你可以别以为我是来找你当苦力啊,”纪冰冲他诡秘地一笑,“师姐不会让你吃亏,我们松鼠会漂亮妹子可不少呢,回头给你介绍几个。”

韩方面红过耳,大着胆子说:“纪师姐,其实…要是能介绍一个像你这样的就好了…”

纪冰咯咯直笑,“你说我?我可——啊!”忽然变成了落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