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晚叹了口气,情不自禁伸手揉了揉他乌黑的额发:“没关系,其实我也不喜欢那个人。”

贺霆衍疑惑地抬起头,眼底却有惊异的光芒。

温晚知道要治疗这孩子的心理问题,首先得取得他的信任,攻破心防让他开口才行,于是坐在床边继续道:“看样子就知道很凶,平时人缘一定不太好。”

贺霆衍抿了抿唇,还是什么也没说。

温晚很会察言观色,转了转眼珠,接着说:“长得也不帅,和你爸爸比差很多。”

贺霆衍嘴角露出一点笑,很少,却还是被温晚捕捉到了。他悄悄地挨近温晚一点儿,仰着头,似乎很期待温晚继续说下去。

大概真是平时压抑太久了,贺家也不可能有谁敢在背后数落贺沉,贺霆衍好像很喜欢有人批评贺沉,一双眼亮晶晶的。温晚只得投其所好:“你爸爸看起来就很绅士,刚才照片上他们都穿军装,可是你叔叔很像痞子。”

贺霆衍依旧歪着头看她,眼神专注极了,面上已经有松动的痕迹。

温晚微微侧过头,静了静,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种男人最差劲了,只会欺负小孩子,霆衍别怕,以后我会保护你,替你教训他。”

贺霆衍一怔,眼神忽然复杂起来。

温晚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看着这孩子,她有时会恍惚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再者,贺霆衍现在是她的病人,出了事的话,她这工作可就保不住了。

失婚再失业,她可承担不起这么严重的后果。

贺霆衍不是普通孩子,在那种复杂的家境长大生存,自然不会被温晚这么轻易就套出话来。他只是表情严肃地看了温晚一会,目光移到门口之后,又利落地翻身躺下了。

温晚纳闷地转过身,刚好看到倚靠在门口的贺沉。

看着她的那双眼,玩味又戏谑——

-

被抓包了,温晚直觉刚才所有数落这男人的话应该都被听到了,否则那人的眼神不会那么让人不舒服。

温晚坦然地拿起病例记录起来,也没有和人打招呼的打算,只是余光一直警惕地留意着他的动静。

贺沉走过来,倒是没找温晚的麻烦,话也是直接对着贺霆衍说的:“今天心情好像很好?正巧,刘嫂煲了你爱喝的鸡汤。”

阿爵拿了保温桶把黄澄澄的鸡汤倒出来,诱人的香气充满整间病房,闻起来倒真是让人食指大动。

只是贺霆衍一直面色苍白地望着阿爵递过来的瓷碗,垂在床侧的手指攥的很紧,僵持几秒才低声道:“不饿。”

“刘嫂熬了一天,趁热。”

贺沉说话时语气很淡,可是无形中带了一股无法抵抗的威压感,就连在一旁的温晚也看不下去了,皱了皱眉头,侧身挡在贺霆衍身前:“他都说不饿了,他运动量小,吃多了反而给胃增加负担。”

贺沉这才看她一眼,语气还算客套:“这孩子常常发脾气不吃饭,这样身体怎么会好?温医生总不会以为,这里面也有毒吧?”

最后一个尾音从他唇间吐出来,竟然带着几分揶揄的味道。

温晚被噎住,她就是再怎么怀疑贺沉也绝对不能把话说死,刚想狡辩,贺沉忽然又说:“正常情况下,要是这汤里有毒,我又怎么会亲自送过来。不过温医生对我成见颇深,大概觉得我智商也就这么点。”

这语气实在太欠揍,温晚恨得牙根痒痒,面上却还要勉勉强强地笑:“贺先生真爱说笑。”

“哪里。”贺沉摇头,漫不经心地走到她身旁,“温医生说我长相凶暴,哪里像是懂幽默之人。”

“……”温晚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人接话了,干脆拿了病历本准备离开,转身时险些撞上那人高挺的鼻梁。

他唇角很薄,淡淡勾起一抹笑,声音低沉又带着几分黯哑:“温医生说要教训我,我等着——”

这混蛋说话时居然还绅士地微微俯身,像是迁就她的身高,一股温温的热气呵进耳蜗,温晚气得脸刷地红了。

看在贺沉眼里,倒是觉得更有意思。

第六章

“所以你被贺家老三给调戏了?”萧潇虽然问的平静,可一张小脸因为兴奋有些微微地胀红,正了正身姿,双眼发亮地望着温晚,“他说等着你教训呢,你准备怎么教训?嗯?”

萧潇几乎马上就在脑海中构思了一幅十八禁香-艳大片,贺沉那副妖孽的样子,想想其实还挺带感的。

那一脸的暧昧让温晚很别扭,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对她的用词十分鄙视:“那是捉弄好吧,没见过这么小心眼的男人。”

想起昨天贺沉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她依旧一肚子气,当时已经十分确定那男人就是在戏弄她,温晚心里恼,可是面上不动声色,与他擦身而过时狠狠撞了那男人肩侧一记。

虽然有些冲动,可是很解气。

没料到的是,那男人也实在太变态了一些,她都快迈出病房门了,忽然听到他低沉愉悦的笑声,好像畅快极了。

这不是变态是什么?简直是受虐狂。

温晚心里吐槽,忍不住沉沉吁了口气:“贺霆衍现在是我的病人,不管贺家到底怎么回事,至少在我职责范围之内得保他周全。我不能再看着我的病人——”

温晚说到这顿了顿,轻轻叹气,“我看着他那么小,无父无母,总会想到自己。”

萧潇盘腿坐在沙发上,见她情绪低落,忍不住侧过身来搂了搂她肩膀:“你到顾家的时候也正好十六,难怪对他感同身受。”

温晚沉默着,过去的事儿她已经许多年没想起,最近看着那个半大孩子,忽然往事都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

温晚其实运气一直不太好,六岁那年,父亲忽然锒铛入狱,罪名是:杀人。

她那会儿还小,真的不懂杀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只记得那晚是一年中最热闹的除夕夜,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可是父亲却执意要出去跑车。

他是个出租司机,一直老实本分,连除夕夜也想趁着最后一天多拉点儿活。温晚记得爸爸临走前用粗糙的掌心细细摩挲着她的小脸,笑呵呵地对她说:“小晚乖,和妈妈在家把饺子包好,爸爸很快就回来陪你一起吃。”

可是温晚再也没能等回爸爸,那个记忆里忠厚纯良的男人,在除夕夜被以故意杀人的罪名带进了看守所。

温晚听说死的是和爸爸换班的陈叔叔,可是他们俩平时关系那么好,爸爸怎么可能杀死他?

事情还没得到进一步证实,很快,看守所里就传来了爸爸自杀的消息。

一切都太过巧合了,爸爸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没能给出个说法,警察匆匆结了案,将爸爸的尸体送了回来。

温晚那晚抱着膝盖坐的离爸爸远远的,那面容苍白的男人有点儿陌生,她始终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爸爸。她坐了好一会才悄悄挪了过去,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爸爸的小手指,那里不再是她熟悉的温度,而是冷冰冰的,冷的彻骨。

妈妈哭得岔气险些要晕倒,她伸手拉过温晚抱进怀里,那力道,像是要把她捏碎一样:“小晚,以后……咱们俩可怎么办?”

怎么办?才六岁的小温晚哪里会知道,她侧过脸温柔地磨蹭着妈妈湿漉漉的下巴,天真地回道:“小晚会一直陪着妈妈。”

温晚哪里知道,她愿意一直陪着妈妈,可是不代表妈妈也会这么想。

爸爸才下葬一个半月,连她最亲爱的妈妈也抛弃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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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都说妈妈是和别的野男人跑了,可是温晚不相信,她天天坐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等妈妈。可是一天天过去了,那个以前会温柔地冲自己微笑的女人再也没出现过。

温晚被奶奶带回了乡下,奶奶是个古怪的老人,独居、沉默,而且很凶。

家里的存款已经被妈妈全都带走了,奶奶靠给人家做零工供她上学,六岁的孩子穿的很单薄,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

奶奶脾气不好,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打骂她,有时候还会用很难听的言辞辱骂她,咒她妈妈、咒她是讨债鬼,甚至还怀疑她是不是野男人的种。

温晚慢慢地听懂了奶奶话里那些肮脏的词汇,变得更加沉默了,其实也压根没人和她说话,连冬冬都非常讨厌她。

冬冬是奶奶家院门口养的小狗,奶奶对它很好,温晚有时坐在门槛前看奶奶喂冬冬,听着她说话,心里居然都偷偷羡慕起来。

她太需要爱了,需要有个人能和她说说话,哪怕是对她笑一笑也好。

学校里的孩子也不喜欢她,她是杀人犯的女儿,大家惧她怕她,却又总是捉弄她。她没有小伙伴,总是独来独往,连老师也很少和她沟通,课间提问从来没有她的份儿。

就这么生活了四年,十岁的时候,奶奶去世了。

奶奶走的那天,温晚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来,远远地看到院门口围了不少人,她透过人群看到奶奶躺在院子中央,直挺挺的,脸色白的吓人,就和那晚的父亲是一样的……

温晚哭了,心里特别害怕,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看着满院子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奶奶去世后半个月,温晚又被辗转接到了舅舅家,这是她仅剩的最后一个亲人。可是舅舅家条件也不好,舅妈对她很刻薄,常常使唤她干活。

温晚更加不爱说话,寄人篱下的生活依旧让她严重缺乏安全感和温暖,她成了一个怪异而且冷冰冰的人。但是内心如何冷,她从来不会在表明上忤逆任何人,她害怕被抛弃和讨厌,本能地想迎合与讨好人。

在外人看来,她是非常懂事乖巧的,听舅舅舅妈的话,从来不惹事,哪怕在外面吃了亏受欺负,她也咬着牙回来从不多说一句。

因为没有人会在乎她是不是受欺负了,能替她出头的人,早就都不在了。

十六岁那年,温晚的命运发生了转折,因为顾家来人了。

顾云山亲自来接的她,温晚在城里的时候也见过不少像顾云山这样的有钱人。他们穿剪裁很棒的西服,头发梳的光滑有型,皮鞋也逞亮干净。

温晚站在舅舅身后偷偷看他,那个温和的男人慢慢走过来,伸出宽厚的大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小晚,我是顾叔叔,还记得我吗?”

那是爸爸最要好的朋友,温晚当然记得,可是许多年没见了,他们一家早在爸爸出事以前就搬到了省城。听说他做了大生意,赚了不少钱,哦,对,他做生意的一部分本金还是问爸爸借的。

顾云山给了舅舅家一笔钱,他带温晚离开,坐在车里才悄悄冲她眨眼睛:“小晚以后会过得很好,叔叔会替你爸爸好好照顾你。”

顾云山还单独给了温晚一笔钱,当然是比当初爸爸借出去的还要多,只是温晚太小了,那钱一直是顾家保管。

温晚想起在顾家的生活,自然而然又想到顾铭琛,脑子好像瞬间就死机了,无论如何就怎么都继续不下去了。

顾铭琛,在她心里也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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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潇看她脸色不好,心疼地捏了捏她手掌,发现冷冰冰的便用力握在手心里捂着:“别想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人得朝前看,你现在不是很好吗?而且会越来越好,离了顾铭琛肯定能更幸福。”

温晚调整好情绪才抬起头,冲着萧潇发自内心地笑:“我明白。我现在就想,至少得让贺霆衍也好好活着,一个孩子小心翼翼地,太造孽了。”

萧潇沉重地点了点头,却还是不放心:“可是贺沉——”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严肃地扳正温晚的头,一字一顿道:“你记住了,贺家谁都惹不起,尤其是贺沉。和顾铭琛离婚,出了狼窝,我也不希望你又进虎穴。贺霆衍这件事,能帮就帮,帮不了咱就辞职。”

有些事她没说出口,相信温晚也都懂,贺家水深,不是温晚这个外人能淌得了的。

温晚看着这个处处为自己着想的朋友,心底涌起一阵暖意,笑着往她怀里一靠:“怎么办,我要是离了,不如跟你算了。我肯定再也找不到比你更爱我的人了。”

她是真的感激上天还对她不错,至少赐给了她这么好的一个好姐妹。

萧潇嗤地笑出声,仰起头得意地扬了扬眉梢:“那是,我对你简直操碎了心。”

她说完忽然有些犹豫,迟疑地低头看了眼温晚,见她嘴角一直带笑,便低声问了句:“你和顾铭琛结婚,真是为了……你真的一点儿也,不爱他?”

温晚的表情明显就是一僵,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缓慢地坐起身,过了好一会,她才冲萧潇露出一个悲凉的笑:“我要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萧潇难以理解地望着她。

温晚喉间溢起一阵苦涩,她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年她只想好好活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时时堤防小心,处处充满了危机感和不安全感。能吃饱穿暖好好活下去已经成了她最大的幸福,爱情,实在太陌生也太奢侈。

“或许,真的不爱吧。”

温晚话音刚落,客厅门就被打开了,顾铭琛穿着黑色风衣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个牛皮纸袋。只是男人此刻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眼底阴霾浓重,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第七章

萧潇在心里骂了句脏话,看也不看顾铭琛一眼,说:“奇怪,这是小晚的房子,你怎么会有钥匙?”

温晚也有些纳闷,可是顾铭琛显然不想回答。

他没理萧潇,直接走过来把手里的东西扔到温晚怀里,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离婚协议我看过了,没问题。”

温晚以为他已经签过字,正准备打开文件袋,忽然又听他说:“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萧潇一听这话就是冲自己来的,马上蹦了起来。她个子低,比顾铭琛矮了不少,故意踮了踮脚:“有什么怕人听的啊?”

顾铭琛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要我把你丢出去?”

这人向来没什么风度,此刻更是浑身阴郁骇人,萧潇倒是不怵他,挺起腰板挑衅地瞪了回去:“又不是没打过女人,你顾铭琛什么事做不出来。”

顾铭琛的眸色瞬间暗了几分,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紧握成拳。

这两人以前就不怎么对付,每次见了总要吵,萧潇是最不待见顾铭琛的了,顾铭琛就更不用说,只要是和温晚有关的人他都讨厌。

温晚拉住萧潇的胳膊,话是对顾铭琛说的:“我们去书房谈。”

她也想知道顾铭琛还要说什么,离婚这件事对他没坏处,他应该不会耍花样。

两人进了书房,萧潇就躺在沙发里看杂志,耳朵却一直留意着房间里的动静,像是只要顾铭琛再欺负温晚就会第一时间冲进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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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晚把文件放在书桌上,回身看着顾铭琛,他们已经许久没这么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说过话,最后一次,大概还是两年多以前。

顾铭琛坐在沙发里并没有抬头看她,额前的头发柔顺地耷拉下来微微挡住了眼眸,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嘴角。

这样的顾铭琛很陌生,像是有点……悲伤?温晚都怀疑自己一定是看错了,这么软弱的情绪,他怎么会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顾铭琛抬头时正好看到温晚在盯着他看,眼神有些奇怪。

他忍住不适,轻轻清了清嗓子,却还是有些低低哑哑地:“纪颜……到底为什么会走?”

温晚明显就是一愣:“什么?”

顾铭琛看过来的时候一双眼红的吓人,他狠狠瞪着温晚,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唇间挤出来:“我爸真的是因为想要我娶你才逼她走的,没有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