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他会在岸上享用,这样一来,给我的反应时间就很少了。当下心一横,也顾不得许多,急 冲两步,仿佛三级跳远一样,第三步整个人直扑出去,手里的背包像个渔网,劈头向这怪物罩去。当 然,刀是不敢离手的,在右手里紧攥着,这是把钢质锯齿西餐刀,头很尖,我还要提防着扑下去的时候 会反插到自己,心里的打算是,先用刀柄加拳头砸,如果不行,就给它来两下,就算弄死了尸体也是有 价值的。

我这人,这些年做事越来越谨慎,但关键时刻,还是有股子血性和狼劲。我常以此自得,认为这是 一个冒险家必备的素质,不如此,就不能在一次次的危机中存活下来,因为我许多时候本就是面临死中 求活的险境。

这怪物看见我猛扑过来,果然第一反应是收缩。然而等我第三步扑出,整个人的影子把它笼住,背 包挟着风压下的时候,它四肢收缩到极点,就像弹簧被压紧到极点,猛然反弹,身子向前一蹿。它的爆 发力再次展现,身形如闪电般迅疾。这样的爆发它短时间内只能有一次,但这一次就足够让它翻盘,都 用不着一眨眼的时间,它就冲出了背包笼罩的范围,到了我完全敞幵的胸腹区域。

兔子急了都能蹬鹰,何况这家伙!我心脏剧烈收缩,然后嗵的一声心跳在耳边响起,又闷又慢,时 间仿佛拉长,又在飞快过去,有一种错乱感。人在空中,根本改不了扑势,再过一瞬间人就要落地,在 这一瞬之前它那张咬合力极强的嘴就将咬穿我的衣服,啃掉我胸腹的血肉。电光火石间,我背包脱手,勉强把左肘尽量回收,希望能挡一下。心里后侮的念头闪过,这变异生物哪里是这么好抓的呀,我是顺 风顺水太久了吧。

“卡〃的一声响,我扑在地上,和大大小小的石头亲密接触,饶是这些石子常年被水流冲刷变得圆 润,却还是全身上下无处不疼。我觉得左肘在那东西的背上狼磕了一记,却沒有被咬中的疼痛,一时间 来不及想为什么,先侧身翻滚开。

一翻之间,却觉左手沉重,那东西被我带着在动,定睛一瞧,原来它那一嘴,正咬在我挂在左手腕 的相机上。先前扑击的时候,来不及把相机放好,甚至压根儿把这茬忘记了,没想到却救了我。眼见着 它那张嘴死死咬在相机上,相机被咬的地方明显变形了。这要是咬在手上身上,那两层衣服根本挡不 住,没咬到大血管的话,钱德成就是我的下场,咬到的话……

那家伙爆发之后,反应力的确是不高,被我拖着在地上翻滚,嘴兀自不知道松开。

我现在知道了凶险,手腕一抖从相机的吊绳里卸脱,右手一刀插进它的背部,完全贯通,刀尖都碰 到了下面的鹅卵石。然后猛一使力,把这足有十几二十斤的家伙挑甩到几步之外。如果是人,被人用锯 齿刀这么挑飞,十条命里去了九条,但这玩意儿不可能如此脆弱,我左手撑地跟着蹿过去,又是一刀, 然后顺手抄起背包压住它的脑袋一它还咬着相机不放呢。然后松了刀柄,抄起块大鹅卵石猛砸。

这般狼砸了有半分多钟,觉得它不怎么挣扎了才停下。它的背部本就是一块块的硬痂间渗着脓血, 被我两刀一捅,一顿乱砸,已经血肉模糊。

背包里本有一卷麻绳,刚才也一并掉落在地上。我捡起麻绳,脚用力踩着背包,保证怪物最具攻击 力的武器始终在控制之下——我可不敢赌它已经挂了。我拔出刀,用麻绳把这东西缠成了个大粽子,然 后才把背包掀起来。

嗬,这家伙竟还死咬着相机不放呢,我越发确定这就是突变后的乌龟了,还保留有太多龟的习性 呢。这只差不多被揍烂的巨型无甲龟紧闭着眼睛,但以龟的生命力来说,它肯定还活着。

它紧缩着脖子,但因为已经没有硬甲保护,所以这个动作毫无意义。我犹豫了一下,最终沒有一刀 剁断它的头颈,但用麻绳绑它的脑袋,又太危险。它的爆发速度我见识过了,万一舍相机而就我的手, 根本躲避不及。

最终我把无甲龟脑袋冲里塞进了背包,它仿佛已经认命,并不怎么反抗。我想哪怕是一只野猫变异 了,都会比龟残暴得多,这是我的幸运。无甲龟还有一半身体露在背包外面,我又用麻绳绕着包死命勒 了几圏,算是把它的脑袋也控制住了。

把包挂在电动自行车一侧,我踏上返程的道路。这一次的行动,有太多可以反省的地方。自钱德成 处得到河童的消息,立刻就决定甩开陈果,独赴浪江町,可以说是相当的果决。但此后种种,现在想 来,只能庆幸自己竟在犯了那么多错之后还能活着。

首先,明知道可能会面对给钱德成造成严重伤害的怪物,却还以观光的心态来冒险,虽然带了刀, 却放在背包里,其实是心底里并不认为自己跑这一次就能逮到河童。瞻前顾后犹疑不决,做事最忌这样的心态。而后,发现了河童可能是乌龟变异,攻击性不强,就莽撞地飞扑上去,结果险些受到反击而重 伤。钱德成的伤处犹历历在目,是什么让我一下子昏了头,认为自己对付这怪物可以手到擒来的?

我叹了口气,自己今天表现得像十年前那个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的小子,冒险不能总靠运气啊,命 运不会因为你是个老资格的冒险者而特意眷顾,当引以为戒。

一路上,我感觉到背包扭动了几下,但也仅此而已。一个半小时后,我回到了友和。

陈果在门口守着我。

“今天采访顺利吗? ??她问我,眼睛却直往我挂着的背包溜。无甲龟露在外面的部分,被我用麻绳 缠得严严实实,看不清究竟,却也足够古怪了。

但不管怎样,她都不会猜到,我只出去了一次,就把传说中的河童逮了回来。

“挺好。〃我回答。我当然知酬是想问我今天到底去了哪里。我是故意甩脱她,这点太明显了。

〃这是? 〃陈果指着无甲龟问。〃火腿,我今天的一个采访对象送的,他自己腌的。〃“嗬,我好 久都没吃了,能分我点不?”陈果笑着说。“你可不是想吃火腿。”_,“你只是想看?这根到底 是不是火腿。”

既然她已经起了疑心,再怎么掩饰,她都会想要追到底,反不如直来直去的好。

“啊,不,当然不是。”陈果窘迫地说。〃这里不是国内,小姑娘,不要过界哦。”我说着,重新 蹬上车进了医院。

“那明天早上,我还要来吗? 〃陈果在后面喊。”忙你的吧。〃我挥挥手说。她回去会作分析 作假设,会去证实。疑心既生,我还能保留多久的先机?几天,还是几小时?

第四章鬼面

这和SB#面费伤病人的脸不同,那种脸上,至少还留下了原本是眼睛和鼻孔的几个窟窿。

但它没有。这还是脸吗,这不是脸吧。

这不是一个人!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有了无甲龟,我要是还绕不过梁应物这道坎,我就不姓那。梁应物堵死了前 路,想让我乖乖地做个普通的采访记者。嘿,当我这么多年白混的吗?

我借用医院的电话打回国内。打给何夕。何夕是我未婚妻,上海警界著名的法医。此时正在休假中。

我和她在很多年前的一次历险中相识,那时她还在一所国际著名医疗机构海勒国际任职,实际上, 她是海勒国际创始人范海勒的养女。那次事件的最后,她在海勒国际最亲密的几个人全都死去,包括她 当时的男友,也包括养父范海勒。而她被变异生物侵入体内,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

一年之后我再次见到她,她已回到中国成为一名法医。体内的变异被成功压制,反而成为了她的生 物永动机。海勒国际先进的基因生物水准加上对中国道家修炼术的科学解析,做到了这近乎不可能的事 情。她就此成为了中国古代道家陆地神仙的现代变异版本,身体修复能力是我的几十倍,延寿数百年不 成问题,确切是多少还有待研究。她必然还有些其他的本事,由“永动机〃抽取的能量必然作用于她的 方方面面,比如速度,比如力量。但她从不在我面前展露这些,这些本该是男人胜于女人的领域,她是 在给我面子,我明白的。

关于何夕的事,在我之前的一些手记里陆续有提及。她是个工作狂,这次是被上级逼着休假。我本 想问她要不要一起来日本,不能搭包机就用正常途径晚几天来,她日语好,生物学水准又是超一流的, 来曰本不论是采访还是解不明生物的谜团,都能帮上大忙。结果她犹豫了一下,竟拒绝了。这点我至今 没想通,但也沒追问。

电话接通,她罕见的怒气重,话里藏话,我明白是怨我来日本这么多天,都想不到和她联系。好 吧,她现在是越来越像个正常女人了。

〃哎呀,你不知道,现在曰本打个电话有多困难,我在灾区,通信中断的呀。〃她有这样的怨气,我当然不会蠹到直接说要她帮忙,于是稀稀拉拉地把这几天的经历都说了一遍。 包括梁应物的避而不见,全奉诚在飞机上和沉沒之地的相遇,捕获无甲龟等。

“听上去,的确有可能。〃她说的是我对无甲龟的判断。〃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来曰本吗? 〃她主动 提起这个话题。”为什么?“〃因为很危险。〃“嗯? 〃我不明白她说的危险是什么,肯定不是常人理解的那种。”大剂量的核 辐射容易引起基因突变。一般人还好些,像我这样的,尤其危险。你这样的是什么样的?和正 常人不一样的。我现在基因和正常人有差异,这种差异不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一代代进化来的,所以极不 稳定,尤其容易受到辐射的影响。我现在的基因处于平衡状态中,这种脆弱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后果就 是基因崩溃。〃“这么说,全奉诚他……〃”是的,所有所谓的非人,都是基因变异后达到另一个平衡才能存活下 来,在核辐射环境里都很危险。当然这种危险只是说可能有百分之几的概率会基因崩溃,还是小概率, 但我也犯不着去赌这个小概率。这个全奉诚,要不要提醒他随你,反正你们也不熟。“原来非人们虽然看起来很强横,却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我不知道基因崩溃了会怎样,总之听上去 会死得很惨。

然后我终于把话题引向了想要的方向。何夕虽然现在成为了一名法医,但她和海勒国际仍有干丝万 缕的联系。作为有渚多实验室,在基因方面极具权威的国际医学机构,很有可能海勒国际也有专家组来 到了曰本。

我留下了电话和住址,何夕说会立刻帮我联络。海勒国际,就是他山之石,攻的是X机构这块玉。

我把突变生物交给他们,以换取在日本的信息共享。都是来日本研究核辐射对生物影响的,X机构的发 现也许海勒国际也有所了解,这样我就能知道X机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说到底,我也并不想干什么。我只是单纯地对梁应物不满,他对我隐瞒了什么,就是想要挖出底细 来。人争一口气,别说我这年纪,到老也都一样。

正事说完,挂电话前,何夕忽然提醒我。“你自己小心点。生物突变只是相对于正常进化而言的, 通常突变也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完成。那只无甲龟,我沒看见,不好作检査不能下判断,可是单纯的 核辐射,怎么会让它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呢?这里面……也许还有其他的力量,你要留个心眼。〃我心头一凛。其他的力量?挂了电话,我向旁边的护士小姐笑笑。

“谢谢了,也许会有电话找我。”我说。她有点迷惑。很好,不懂中文。我又用日语说了一遍,她 理解后说好的。回到房间,我关好门,去看扔在衣橱里的无甲龟。

我是把它头冲下斜靠在衣橱里的,现在把它正过来,解了捆在背包上的绳子,取下了背包。我的动 作很小心,站在能够到手的最远位置,并随时准备把手缩回来。

它早已经松了嘴,闭目缩头,一动不动。我随手取了个衣架碰了碰它的眼皮,后面的眼珠子一动, 就知道它还活着。

我不确定它能离水多久,而且受了这么重的伤。得给它点儿水。我现在小心极了,在拽起它身体后 部的麻绳前,还先比过了它脖子的长度,确认不可能扭头咬到我。我把它拖进厕所淋浴房,打幵水龙头 放冷水,等它全身都浇遍了,再重新拖回衣橱,在此期间它还张嘴暍了几口水。

锁好衣橱,我趴在地上擦拖痕的时候,敲门声响起。这么快?电话打了才多久啊。“稍等。〃我喊 了一声,迅速把痕迹擦完毛巾往浴室一扔,冲了把手,把门打开。不是想象中海勒国际的人,是林贤 民。”不好意思,先前你回来的时候,我在大厅里看见了。〃 “哦不好意思,我走的急了些,沒和你打 个招呼啊。”回医院的时候我刚应付完陈果,提着个“火腿”在大厅里穿堂而过,只恨不得所有人都别 注意我,哪会停下来和人打招呼。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看到你好像……我想,我还是该来问一下,你没事吧,如果需要 的话,我这里有红花油,也有创可贴。〃他手里提了个塑料袋,这时举了举。“啊,哈。”我在河滩上SP—扑其实摔得极狼,全身有几处现 在还十分疼痛,估计看上去就像和人干过一架一样。实际上,一直到现在我都没顾得上整理仪容,这林 贤民倒是好心肠。

“不用了,谢谢啊。”我下意识地拒绝,然后用手整了整头发。其实这并不能让我看起来好多少。

“昨晚上我还在看你的小说呢。〃我随口想把话题岔开,看见他立刻专注起来的表情,心里暗叫糟 糕,这话题一幵,要是再三两句含糊过去,就太不礼貌了。

于是我只好把他请进屋,他显得很期待,想知道我这个读者的评价。我先去浴室换了身衣服,才发 现裤子在膝盖处磨破了个大洞,手掌手肘腿上多处破了皮,倒是真需要创可贴。把自己打理好,出来倒 好茶,我定下心和他开始聊小说。他在小说中展现出的想象力,真的很棒,反正我也是在等海勒国际的 回音,干不了其他事情,权当打发时间了。

“还没看完,不过你里面描述的世界非常奇特,怎么想到的啊?丨丨我问他。他很高兴地笑了几声, 准备回答我的问题,表情却又变得有些古怪。”我也不知道,突然之间,就在我脑子里啦。丨丨我知道, 他是担心我觉得这小说和他的精神问题有关。“嗬,灵感都是一下子就来的,否则怎么叫灵感呢,你说 对不对。〃”是啊是啊。〃他猛点头,“有一天醒过来,我的脑子里就有这些东西啦。

然后我就不停地写不停地写,有一些不清楚的,写着写着也就清楚了,就好像是记忆,慢慢的清楚起来了呢。这个 小说,是我在两天里写出来的,沒日沒夜地敲电脑,饭都不吃。那个时候,医生还以为我又犯病了呢。〃其实我是觉得,精神病人往往会有更超卓的想象力,因为他们不会被可陈规束缚思想。但我当然不能这么对林贤 民说。他现在的状态,恐怕最担心的就是别人认为他的毛病还沒好。打印件上的行距较宽,但不管怎么说,《新世界》 总也有近十万字。两天写完,等于一天五万字,我的天,我的纪录是一天写了六个版两万字,花了十小时,这还是新闻 稿件,所有的素材都先采访好了的。五万字的话,一秒钟一个字要连续打近十四个小时呢。

“两天里写出来的啊,这可真了不起。〃我咂着舌头说,”而且以你在小说里表现出的想象力,国内大多数的科幻 作家,都达不到这个水准呢。““您多指教,您多指教。〃”谈不上指教,这样一部作品,真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看到。但老实说,以出版来说,可 能还要再进一步琢磨琢磨文字和故事。丨丨“嗬,我也沒想一步登天。这是第一部,我只是搭了个框架,这个神奇的世界 是什么样的,天是什么样的地是什么样的,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生灵又是什么样的。还有许多许多的故事,这两天一直 在我脑子里冒出来,我得把他们都写出来。然后我再一并修改。”

看起来还是个大系列。不得不说,每个小说初学者都有建造一整个世界体系的雄心壮志,但能完成的少之又少,而 且,小说并不是写得越长越伟大。

我和林贤民非亲非故,自然不会去说这种话。再说人通常很少会听劝的,非得自己撞过才知道。

接下去他幵始和我大谈这个幻想中的世界,有些是写在小说里的,有些则是他新想出来的。他的设定真的不错,这个绚烂的世界常常要为其绚烂付出代价,天空中时有一角色块扩散开,掩盖整个天幕,流星雨到处,无数生灵死去。如 果那个世界也有朝秦暮楚这个成语,那绝不会是贬义,因为那就是世界的真实状态。生命就是一场狂欢,最好的结果是 在盛幵时结束,而更多的时候也许就死在下一刻。那个世界的情感,是最热烈、最狂放、最恣意的,《世说新语》里的 魏晋狂士,与可一个蝌蚪人相比,都是害羞的少女了。

“你这个蝌蚪人的世界,和国内一个科幻作家刘慈欣写的《三体》里的三体星倒是有几分相似。丨丨我想起刚看过的 -本小说。

“啊。”他显得有点沮丧。“当然还是有不同,三体星也是自然条件差,隔段时间文明就会毁灭一次,所以三体人 想的是怎样逃离三体星。而你的这个世界,蝌蚪人想的是怎样绽放出生命最浓烈的颜色?从情感上,我更喜欢你的设 定。”

他连声说谢谢。然后若有所思。“世界毁灭啊。丨丨他喃喃自语。我们聊了有两个多小时,快到晚饭时分,他告辞离 去。〃有时间的话,我把想出来的一些蝌蚪人的故事和你说说,你给参谋参谋哪些值得写出来。〃临走时他说。

“行。〃林贤民走后不多久,护士来告诉我,我等待的电话终于来了。我快步走去服务台,拿起搁着的电话听筒。

我心里想着我应该说英文还是曰本,拿到听筒脱口而出的还是:“你好,我是那多。〃听筒里回应的居然也是中文,虽然有棱有角不怎么顺溜。〃那多先生你好,我是海勒国际的桂勇,何夕已经把您的 情况和要求传达给我,是否方便面谈?〃 “好,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我就在友和医院的正门口。〃正门斜对面的路边,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凌志。我看了眼手机,还是全无信号,无疑桂勇是用卫星电话打的。晨星报社穷得很,全报社都没一台卫星电话,要说这玩意儿就万把块钱也不贵,要是来日本能配台这个,就方便多了。

看见我出来,凌志的大灯闪了几下,然后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从车里走出来。金发蓝眼,身材魁梧,典型的 日尔曼人。这并不令我意外,电话里的口音就能听出来他不会是中国人,恐怕因为创始人范海勒的关系,海勒国际里的 许多人都起了中国名字吧。

打招呼,握手,然后我们钴进了车后座。他看了眼我带着的手提电脑,说:〃我能先看眼照片吗? 〃于是我把丨见频 放给他看。放的时候他有几次忍不住惊叹,但说的是法语,我完全听不懂。视频结束,他吁了口气,对我说:“这简直 是个奇迹。短短的几天?就有了以往要几十代才能产生的变化。它在哪里?”“在我这里。”我笑笑说。“应该怎么 讲,开门见山,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是海勒国际几个基因项目的牵头人,几年前我就知道你,很高兴今天和你见 面。〃我笑着点点头,心里想,这不还是在寒暄,哪里开门见山了。〃这次我们来了五位研究人员。来这里之前,我们 已经开过会,如果你手上的东西有价值,那么……”他耸了耸肩,“可以满足你的一些要求,当然是有限度的。但关键是,你的要求到底是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们所做的一切,和你的专业领域完全没有关系。哦,还是你打算写一篇 独家新闻?”

〃当然不是,这样的新闻就算我写出来,也会被编辑枪毙的。太耸动的新闻不适合中国国情。〃〃枪毙? 〃他吓了一跳。我挥了挥手:“我是说通不过审核。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我忽然卡壳,不知该怎么 对他讲。我最终是想要知道,梁应物到底隐瞒了我什么,最初照片里的东西是什么,是否真的失踪。我想海勒国际的派 遣小组也许会知道这些。即便不知,我也能了解更多关于日本变异生物的内情,这有助于我作出正确的分析。

显然这些弯弯绕绕,不合适直接对桂勇说。

“听说这次核泄漏,全球许多研究生物变异基因突变的科学家都来日本。”

〃对,而且来了之后,现在有许多迹象表明,我们面对的生物突变,是前所未有的。就像你的无甲龟,美军当年在 太平洋一些海岛上进行实弹核爆,几十年后当地的生物都还沒有突变到这样的程度。当然福岛的核泄漏造成的辐射要高 于实弹核爆,可是切尔诺贝利事件后,也沒发生这么严重的突变。这真是让人兴奋,如果能解开其中奥秘,将是决定性 的一步……“我咳嗽一声打断他:〃你们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研究人员,相互之间会交流吗? 〃“有最基本的信息交流,这样才能保证不浪费时间。这是在灾后的日本,可一方所具备的资源都是极有限的,包 括设备在内,都要整合。但更深入的研究,当然是各家做各家的了。现在主要是做一些收集工作。实际上,我们的住 所、实验室都是在一起的。”

我精神一振,问:“是你们的住所和你们的实验室在一起,还是所有的非日本科研人员都住在一起工作在一起?” “其实也包括日本的几个团队,我们的基地就在田村市,也是一所医院,空出了一_,吃、住、工作都在里面。 我们的所有发现,都必须和曰方共享。〃他耸了耸肩。

显然各方都会留一手,这是不用说的。〃有没有来自中国的团队? 〃 “有一个,挂着的牌子,是上海长海医院。

嗬,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家医院在这方面有研究课题组。“哈,就是这个了。打着长海医院幌子的X机构。桂勇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奇特,看来他心里也是有几分了解的。

“那么,我的要求就是两条。第一,可以自由出入你们的研究基地;第二,共享你们在日本时的信息和研究成田 “

“我们的研究成果不能透露给你。丨丨桂勇立刻摇头。”我只要最基本的,事实上你们在日本的现有条件下也不可能 深入研究,需要的话我可以和你们签保密协议。〃桂勇想了想,然后伸出手来和我一握。交易达成。〃那么,我们去取 你的宝贝吧。〃桂勇说。

凌志车开进友和,我问桂勇:“那么这无甲龟你拿回去,也要共享吗?丨丨”当然。丨丨他说,“不过我们拥有这生物 的研究主导权。〃然后他撇了撇嘴,补了一句:”和曰方共同拥有。丨丨开门进房间,桂勇扫了一眼屋内格局,指了指厕 所。我摇摇头,走到衣橱前,把门打开。我期待从他的脸上看到惊叹的表情,这几乎是必然的。然而他只是往里面扫了 —眼,就又望向我。我侧头一看,天,无甲龟呢?衣橱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逃走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P逭后我意识到现场并没有绳子,如果是无甲龟自己逃走的,它不可能还绑着麻绳。

我只离幵了一会儿工夫,顶多也就二十分钟,还锁了门。刚才开门锁时,沒感觉异样,难道是有钥匙的人,医护人员,或者山下?

桂勇看我的神情,也知道出了问题,他眼睛四下一扫,用手指指厕所。我冲到厕所一瞧,窗户敞开着,一地的碎玻璃。

我推开窗,向外张望,看不到人影,窗下是花坛?除了碎破璃外?看不出什么痕迹。从窗子跑出去的话,第一落脚点受力最大,应该有一个比较明显的脚印?但也许是因为天冷泥土较硬的关系,我并沒有发现。草和矮灌木上也没有因 踩踏而倒伏的地方。也许得靠专业的现场鉴识人员来找踪迹了。

通知了护士房间被人闯入的事,护士立刻报警,几分钟后山下也到了,并向我道歉。

因为警力目前紧缺,还要等一段时间,山下让我先清点一下,少了什么东西。

我当然不能说少了一只被绑成綜子的无甲龟,其他物品包括钱、护照等都在,那个人的目的非常明确。

“什么都沒少吗,那就好,但你要不要再看一遍?”山下问我。我叹了口气,有苦说不出:“确实没少东西。呃, 厕所少了块毛巾。〃”毛巾?有人偷毛巾? 〃山下皱着眉头说。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少了块毛巾,也许是怕无甲龟 咬人,所以拿毛巾塞住它的嘴?想到了咬人的时候,我的眼睛掠过手上贴着邦迪的伤口,猛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我立 刻伏下身去细察地面,嘿,还真被我找到了 ,在靠着橱门的地方,有极细微的凝结小点。那是血珠。

我可以想象,那个偷盗者从厕所的窗户闯进来,在衣橱里发现了目标,抱起来的时候却被无甲龟咬伤。他用毛巾包 扎伤口,并且把血迹擦干净。但时间紧迫,他匆匆离开,终还是留下了这些小血珠。

〃有发现?〃桂勇问我。山下和护士小姐也看着我,这让我欲言又止。山下看看我,又看看桂勇,居然向我鞠了一 躬,说:“真是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警察随时会到,我先到外面去等着。〃然后和护士一起离开了。真识眼色,我 想。去拿了两张纸巾,一张擦了地上小偷的小血珠,另一张则在壁橱里抹了一把。然后把这两张纸巾递给桂勇。

“一张上有无甲龟的血,一张上有小偷的血。,,我说。”我们的协议?“我犹豫了一下问,”我这里还有龟壳 在。你能把拍的视频给我一份吗?““当然。〃’哪就行。〃也许是因为何夕这层关系,桂勇并未收回前诺。这边无甲龟失踪,桂勇也就不再多待浪费 时间了。找出龟壳给他,我提着手提电脑回到他的车上,把视频用数据线传到他的电脑上。这时我看到一辆警车驶入医 P完大门。我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问一下桂勇。我才捕获的无甲龟,而这贼明显就是冲着无甲龟去的。其间的知情人, 就只有何夕和桂勇了。但龟已经没了,桂勇又还是答应先前的条件,再追问,似乎并无意义,万一他因为我的怀疑而收 回承诺呢。”我尽快给你办一张出入证明,就算是我们新请的研究人员。应该明天就能办好,到时候我来接你。还是你 有什么问题现在就想要了解的? 〃桂勇问。“明天我等得起,现在我还是赶紧回去,警察到了。丨丨”好。“桂勇点头, ”你发现了突变生物的事,就只有我的团队知道,而你住在哪里,就只有我知道。事情很巧,可是你本来就是要把东西 交给我研究的,所以我完全沒必要做这样的事。而且我们只是单纯的科研人员,可不会干这种偷鸡偷狗的事情。“大概看出我心里的疑虑,桂勇主动解释。〃是偷鸡摸狗。丨丨我笑了笑,“当然,我明白的。〃回到房间,一名三十 多岁的警察正在和山下说话。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眼睛里都是血丝,看上去有很久没好好休息了。因为这次对话可 能会比较复杂,山下也知道我的水平,已经先请了林贤民来当翻译。我简单说了一下,其实除了我的身份之外,也沒什 么好说的,因为”没有东西被偷“o他点点头,然后蹲下去,察看地面。我一闰,他看的正是我先前看过的地方,衣橱 前方。看来,山下之前固然很体贴地退了出去,但依然告诉了警察我的奇怪动作。

警察看了看,又拿出手电筒照着看。“有刚擦抹过的痕迹。丨丨他半跪在地上,抬起头看着我,”是那先生刚才做的 吗?〃说实话,我真没想到情形会发展到这样。在这样的灾区,每个警察都会忙到脚不沾地要飞起来?在我想象中,接这种小事警察不来都是有可能的。没想到不仅来了,面对这样一个入室但沒造成损失的小案子,还会如此认真。

“是的。〃我只好承认。〃为什么呢? 〃他站起来,和气地问我。”因为,浴室里少了一块毛巾,我猜测也许是小 偷翻进来的时候受伤了,所以用来包扎伤口的。于是我就察看地上有没有未擦干净的血,还真发现了。先前和我一起的 朋友,实验室里有能检验血迹的设备,所以我就擦了点儿血给他。真不好意思,我这算是破坏现场了吗,的确应该等你 来的,但说实话,我真沒想到,日本警方在现在的情形下,还顾得上这么个小案子。“然后我又介绍了一下桂勇的身份。他听林贤民翻译完,对我最后一句的夸赞并不在意,问了山下一句话,山下立刻 回答。我差不多能听懂,心里暗暗叫苦。警察果然皱起眉头,问我:“你的推理看起来很有道理,但是,如果怀疑小偷 入室时受伤流血,最有可能的受伤地点,是在浴室,击破玻璃时划伤。作出这种推理的你,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但 是,你最先并且唯一察看的地方,却是这里。”

他的手指着衣橱附近画了个圏:“而且神奇的是,你真的找到了血迹。能解释一下吗? 〃好吧,我意识到,再隐瞒下去,会给自己惹上麻烦。反正我也没触犯日本的法律,顶多是有点匪夷所思罢了。 没法子,我只好把无甲龟的事情,一股脑儿地说出来。林贤民听得眼都直了,在我说到河童的时候,反复和我确 认,才敢翻译给警察听。这位老练的日本警察再也没法子做出胸有成竹的淡然模样,他心里应该知道我沒有胡说一气, 但还是忍不住质疑道:“你是记者还是写神话的小说家,河童?沒壳的突变乌龟?”

林贤民把这句翻给我听的时候讪讪一笑,因为他写的《新世界》,倒更像个神话小说。

“你可以在仙台的中华街找到被咬伤的钱德成,也可以去浪江的那座桥下看看我和那家伙的搏斗痕迹,上面还有钱德成的血迹。我下午回来的时候,背包里用绳子缠死的无甲龟有一半露在外面,有很多人看见。这些都是可以査证 的。”

我笑了笑,又说:“当然还有更直观的证据。”我把手提电脑里的视频放给他们看。“天哪,竟然真的有这种东 西。〃山下惊呼。而护士小姐早已看得捂住了嘴巴。”真是……太神奇了。丨丨这是林贤民的感叹。“这下事情复杂了。〃警察叹了口气说。他摇着头,眼睛在我们几个人的脚上溜了一圏,说:“竟然会是这样,我有点轻率了,这现 场,唉。〃然后他请我们出去,拿出相机拍了通照片,开始细致地勘察现场。

不久,他有了惊人的发现。脚印!其实先前我在浴室里也看见了一个脚印,但当时我浑沒当回事,首先印子很浅很 浅,其次其形状并不是人的足印或手印,所以我根本沒往心里去,只以为是从前自己或别人弄上去的。

但警察撅着屁股用手电筒里里夕P卜照了一遍,除了这个稍明显的印子外,又发现了其他类似的,这就说明问题了, 它是脚印!

但它是什么东西的脚印?我从不知道任何生物会有这样形状的脚?不是圆形或椭圆形的,也沒有尖爪或脚趾?完全 是不规则的多边形。“这是在脚上套了什么套子吧。”我说。“也只有这种解释了。”警察回答。但有“河童”在前, 大家心里,都禁不住生出许多联想。关于指纹的搜索,不能说一无所获,在窗沿上,在衣橱把手上,都发现了痕迹。可 这痕迹也十分诡异,有指无纹,或者说是一团乱的纹。那指也不是常人的指,更宽大怪异。

如果是一宗普通的盗窃案,在灾后千头万绪的日本,警察不可能如此郑重其事,但现在就不同了。 这位警察刚才对着对讲机睦里哇啦讲了一通,似乎那边在催他去下一处地方。但他结束通话后,并未离 开,反而绕到楼外,从那神秘人物破窗而入的地方开始,搜寻更多的踪迹。

P 逭后在窗外的草地上又发现了几处踩压的痕迹,我对比了自己的脚印,这痕迹面积更大,却要比我 的脚印浅许多。这么说,它的体重未必会超过我,只是脚特别大吗?

痕迹延续到青石铺成的小径上,在三个越来越浅的足印后,就无法再追踪下去了。第二和第三个足 印间距骤然拉大,既然体形不可能变化,S15就是这东西突然加速奔跑了。可惜足印太浅,看不出重心, 无法进行更多的分析。〃这路通向哪儿,这不是出医院的路吧。丨,警察指着前方问。〃不是啊,这条路 是往三区的。丨丨山下说。从这里到医院大门,要转好几个弯,走挺长一段路,而这脚印是向反方向去 的。我在这医院也住了些天,算是熟悉了,看着这条路,在心里盘算了下方位,笔直往前的话,不远处 就能见到两米多高的院墙。翻过院墙,就是外面的大街。这应该是通向大街的最短距离,可比走大门快 多了。

把我的怀疑说了,警察向山下确认后,立刻笔直向前。小径在靠近院墙处拐弯,警察用手电在墙上 晃了半天,找到了个疑似蹬踏的痕迹,但并不确定。

“可惜周围街道摄像头的供电停止了,没有工作。〃警察说。然后他问山下,医院的监控设备是否 还在正常运转。”正常运转。〃山下说,〃可是监控点很少,不知道……〃旁边护士指着来路叫起来:“那边不是有一个? ?丨在监控室里回放录像的时候,有更多的医生护士知道发生了怪事,都拥过来,把 小小的房间挤得水泄不通。这个监控镜头,正对着那神秘盗贼经过的道路。按照常理,不管他跑得有多 快/都会被镜头捕捉到。

屏幕画面分成四块同时播放?每块五分钟?从我离开房间去见桂勇开始。这样以正常速度,五分钟 能放完二十分钟的画面,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别说四组画面,九组画面都不会把目标漏过去。我总共离 幵约半小时,这四组里沒有,就在下四组里。十分钟之内,我们就能看见那长了怪手怪脚的家伙是何方 神圣了。

六分多钟后,左下角的屏幕里,一道模糊的人影闪过,速度快得惊人。倒回去,—帧一帧地重放, 那人终于现形。

现在能用〃人〃来形容,因为它穿着人的衣服,灰色的套头衫,黑色的裤子,背上一个大口袋。我 特别注意它的手脚,手一直缩在过于宽大的衣服袖口里看不清楚,脚上没穿鞋子,而是赤着的。S卩不是 一双人脚?在飞快的奔跑跃动中,每一帧的影像都不太清楚,但所有人都能这样确定。因为那脚的轮 廓,太过奇怪了。联想到我屋里留下的那些印痕,它并没有穿什么鞋套,它的脚就是这么一副诡异的怪 模样。

监控镜头所对的方向是它侧面,帽子兜着头,拍不到它的脸。它出现在镜头里时,正是一个奔跳中 的起跳,身形在空中掠过。一帧帧过去,以它的动作趋势来看,恐怕不等这一S天落地,就蹿出镜头了。

它跑得真是快,一定在百米十秒之内,甚至能有猎豹的速度。

就在我们每一个人都认为,它就会以这样的姿态跃出镜头时,它竟仿佛知道镜头在那里,扭头往镜 头看来。

它的头一点一点转过来时,我的心也提了起来。那会是一张怎样的脸?

正面!尖叫声骤然响起,在场所有的女护士齐声惊叫,那声音简直要把人的心都绞碎了。我的心跳 也停了一拍,不是被尖叫声吓的,而是那张脸。沒有脸。

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没有嘴。那上面,满是怪异的隆起和凹陷。这和那种重烧伤病人的脸不同, 那种脸上,至少还留下了原本是眼睛和鼻孔的几个窟窿。但它没有。这还是脸吗,这不是脸吧。这不是 —个人!

它已经跃出了画面,惊叫声还在持续。夕卜面传来很多脚步声,许多人被这尖厉的音波吓到,要赶来 看个究竟。

门突然被推幵了,当头冲进来的,竟是梁应物,陈果紧随其后,然后才是一名医生。

一名停止尖叫的护士,开始哭了起来。

第五章零号失踪事件

明P怕是无面人再次出现在这监控中,甚至是个幽魂出现,我都不会如此惊讶。实际上,画面里出现的东西本身一点不奇怪 一一■^长长的大拇指。大拇指上有口香糖,按在镜头上,于是就什么都看不出了。

警察已经走了。

他带走了监控录像,但这件事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沒有太多 白勺人手,又沒有造成财务损失。“这位警察斟酌着说。

“没有关系的,沒有关系的。丨丨山下连声说,”现在,我只希望平平安安就好,这怪物最好别再出 现在医院里。至于是不是要把它抓住,我可从来没有想过。“我想山下大概心里对我有些埋怨的,好心腾出病房给我住,还为我提供这么多帮助——比如那辆电 动自行车。结果我跑去浪江町背回个无甲龟,最后惹出这么个不人不鬼的怪物来,搞得现在医院里医生 护士人心惶惶,等到了明天,还不知会有什么版本的故事流传出来。我私下里悄声问林贤民,日本神话 传说里,有没有这种没脸怪物。他青白着一张脸,说没有的吧,从没听说过。“多半这个案子会从我手 上移交出去的。丨丨这是警察走前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心里琢磨,日本是否也有类似X机构的部门呢?应 该也是有的吧。现在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浴室的玻璃窗还碎着,明天会来换掉。我和梁应物坐着,陈 果站在梁应物身边。她不肯坐,说站着就好。瞧她的神情,对梁应物很是尊敬。

先前在外面人多口杂,根本就没有机会和梁应物好好说话。“来的很快啊。说吧,什么事? ??我一边吃着护士小姐先前送来的饭(其实早已错过了正常的晚饭时间),一边不客气地对梁应物说。”安德 鲁把事情告诉我了。〃“安德鲁,安德鲁是谁?”“哦,就是桂勇。”我皱了皱眉,怎都想不到,这家伙转手就把我卖了。

“你别误会,他只是事先告知我一声,毕竟我们和他们现在是相互合作的状态。否则你明天作为他 们的临时研究员出现的时候,我们不也一样还会知道。〃他这么说,让我释然了一些。我想怎么自己这回走眼得这么厉害呢,桂勇看上去不像这样的人嘛。 “你们和他们在合作?他倒沒有提起过。〃 〃现在有九个来自不同国家地区的研究组在日本,我们 之间都是合作关系,泛合作。〃梁应物语速很快,把这些草草解释完,换了副郑重的表情,问道:”先 前的惊叫是怎么回事,警察为什么来,我在旁边好像听见说有什么东西被偷了 ?你的东西?监控录像到 底录到什么了 ?““这么多问题。〃我眉头一挑,”桂勇没说? 〃 “他只说会接受你成为他们的研究人员。〃我笑了 笑:”我今天下午去了浪江町一次。“说到这里,我瞧了陈果一眼,果然她的脸色一变。看来她已经去 中华街找过钱德成了。

“抓了只河童。”我接着说。“什么?”陈果大惊。“怪不得桂勇会同意你成为研究员,是以河童 为条件吧,这么说是河童被偷了 ? ??就在陈果惊讶的当口,梁应物已经迅速把事情理清楚了。我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他又很细致地问了许多细节,无甲龟的模样,头是什么样的爪是什么样的,走路 的姿态又是什么样的,速度和爆发力怎样等。他甚至让我在纸上画无面人的指印和足印。我——满足, 其实心里很不_页。

“还有什么要问的,结束了没有? 〃最后我说。”没有了。〃梁应物说。我做了个请他们出去的手执

梁应物冲陈果点点头。陈果从手提包里取了台手提电脑出来,放在写字台上打幵。

“这是干吗?”我说,“不早了,我要睡觉了。”梁应物指指我的饭碗:“你饭还沒吃完呢。”我 几口扒完,“啪〃的把筷子拍在桌上。”脾气这么大,还能耐心地把事情告诉我,很感激呀。丨丨梁应物 说。“噢,毕竟我们也认识这么些年,你又资助我来日本采访,这点面子总是要给的。,,我用讽刺的口 气说。你不仁,我却守着基本的道义,看你心里过意得去不!

〃不得不说,你这招曲线救国出乎我的意料,居然单枪匹马抓来了个突变生物,从海勒国际那里打 开了突破口。既然你明天就会去临时研究中心,有些事情,也未必能瞒死,所以就为你省点儿调査时间 吧。怎么样,关于最先那封邮件里的照片,不想听? 〃“反正我总也会知道。”我嘴里这么说着,却也不再轰他们出去。“有些细节,别人不会知道。” 梁应物说。这时电脑已经启动完毕,陈果打开了一组照片。就是曾给我看的那些,但有着更多的角度。 梁应物指着一张船上的照片说:“这是三月十二日上午,地震次日,福岛县以东约九十海里的一艘渔船。接下来的两天,有许多渔船捕撈到这种不明生物。它们漂浮在海面上,最初渔民以为是水母,捞上 来才发现,是从来没见过的东西。〃“这是在震后发现的第一批不明生物,被我们从渔民手中全部收购,总数达到一百一十八具。丨丨陈 果补充说。

“不明生物? 〃 〃因为还不能完全确认到底是突变生物,还是此前未发现的物种。〃陈果解释说。 梁应物说:”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沒有生命迹象。当时有三个猜测,一是因为突变而死亡的生物; 二是海底某种我们未发现的生物,因为地震而大枇死亡。“〃哦,居然还有第三种猜测,是什么?〃我忍不住说。〃第三种嘛,其实怡是海勒国际的团队提出 的可能性,这也许是一种无意识的植物,又或许是蛋白质集合,从来就不具备独立生命。〃植物我能理 解,可是蛋白质集合是什么,类似阿米巴原虫的聚合体吗? 〃类似珊瑚吧。〃陈果说。梁应物侧了侧 头,这个动作表示他对于这种猜测并不以为然。“然后呢,你们进一步的研究结果是什么?丨丨”我们把 所有的这种生物收集起来,找了个冷库冰起来,取了其中一件放在研究中心里研究。这种生物自离水开 始,就迅速变形,等到运回岸上,实际形态已经和刚捞起来时大不一样。所以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通 过电脑,来还原它们的本来面目。〃梁应物说着,示意陈果翻动照片。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电脑效果图。这张图让我看得一胯,不禁问 道:“这是你们还原出来的样子? 〃 ”是的。〃梁应物说。我有点理解为什么桂勇他们会提出第三种猜测了,因为这看上去实在不像是生物,更像是件人造物品。应该怎么形容呢,就像一张地毯,一张椭圆 形的,在两头各有一些毛穗子的地毯。地毯的中间,还有差不多十个孔洞。这样子一讲,是不是听上去 就像张破地毯,但这的的确确是最贴切的形容了,只不过这地毯是半透明的。

“这张毯子什么尺寸? 〃我问。梁应物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笑笑说:”我们称之为零号生物。宽 三到四米,长七到十米,厚度十至十五厘米。推测活体时身体有很强的弹性。丨丨零号?这东西的形状, 和阿拉伯数字0倒也挺像的。“那,它有内脏有大脑吗,它的进食、排泄和消化器官在哪里?丨丨”放在 实验室里的那具,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脱水至结晶化了。这种细胞的变化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给我们 的解剖制造了很大麻烦,实际上就是无法解剖了,通过对一些截面的研究,能见到不同的细胞组织,但 也只有从外观上作此判断,结构都已经因为结晶化而被破坏掉了。我们能作出的判断是,第一,未见明 显的器官组织;第二,它的某些部分也许曾是中空的,里面曾有类似血液的液体。〃然后梁应物看了我一眼,又说:“基因比对的结果,零号生物和一些软体无脊椎动物比较接近,就 目前的比对结果,最接近的是水母,基因相似率达到93.7%。〃我不知道他这一眼是什么意思,耸耸肩说:“93.7% ?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人和黑猩猩的基因相似度在98%?99% ,而人和老鼠的基因相似度也有95%?98% ,所以和水母 93.7%的相似度,并不能确认它和水母有多近的关系。“还是有可能的。〃陈果说,”水母是活化石, 出现的时间比恐龙还早,可以追溯到六亿五千万年前。这么长的时间里,进化出了各种各样的形态,比如常见的水母寿命只有几周到一年?但在加勒比海发现的灯塔水母,会从性成熟期倒退回幼年期,并不 断重复这种状态,理论上不被天敌吃掉或得病,就能长生不老。〃我笑起来,这女孩在很用力地表现自 己,大概是想尽快成为正式的X机构成员吧。〃我知道,灯塔水母,据称世界上唯一一种能长生不老的 生物。所以呢,你是想说,水母之间的差异如此巨大,所以不管进化出多奇怪的东西……〃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全身瞬间如过电般战栗起来。我不禁看了梁应物一眼,他也在看着我。他知道我在 想什么。我也总算明白了他先前那一?眼的含义。陈果没有觉察,接着我的话说:“沒错,这么悠长的岁 月里,水母进化出了许许多多的分支,其中的大部分,都还没有被人类发现。照片里的零号,很可能是 生活在深海海底的水母分支,因为大地震的关系死去,尸体浮上海面。”

然后陈果点幵了另一张图片,说:〃我们模拟了零号各种可能的运动状态。丨丨她一张张图片切换 着,在这些图片上,有的是两端的触手在行走或捕食,有的是薄薄的身体扭成S形来获得前进的推动 力,还有的是两端的触手连接起来把“地毯”变成了圆筒状。

“因为柔软的身体,零号可以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动作,这些造型有的非常奇怪,但说不定它们就 是这样生活的。”

“几乎具有任何外型的可能性,不是吗?丨丨梁应物说,”也许这些照片上的想象,和真实的它们比 起来,根本算不7什么。

“你……是因为这个,才发那封邮件给我,让我来的吗? 〃我问,声音低沉。

“你不是以想象力丰富著称的嘛,原本,梁主任是想,你也许可以绐我们更多解读的角度。对于完 全陌生的生物,也许这种角度的重要性并不比专业知识来得差。〃陈果说。只是她并沒有把自己的心思 掩盖得很好,稍挑起的眉头,表示她并不认为我能起到什么决定性作用。

“是的。〃在陈果说了这一通之后,梁应物缓缓地答道。他说的,和陈果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 知道!”地震的第二天,就发现了大量的零号生物的尸体。用突变失败死亡来解释,首先时间上来不 及,核辐射的催化作用不可能这么大;其次突变总是种群中的个案,哪怕一个种群都受到了同样剂量的 核辐射,也不可能全都突变,更不可能全往同一个方向突变。最有可能的解释,这是原本就存在的生 物,因为地震的原因而死去。〃梁应物说。

他叹了口气,说:“也许我的推测不对,所以请你来看一看。”

陈果说:“这次地震有太多颠覆性的发现,一些原来看似铁律的规则也在变化,所以我们也拿不准 了。照说所谓的突变,也是在大尺度概念下说的,生命周期短的生物比如昆虫,会在第二代上有所体 现,而生命周期长的,比如晡乳类,要几个月才会有能观测到的变化。但这次不同,短短几天,在靠近 辐射源的地方已经观测到一些细微的变化了,比如陆续发现了提早破土的蝉,改变性别的鲑鱼,几十个 小时内换壳两次的暴长至五十克的红虾,这已经是正常红虾的五倍以上了。当然这和你发现的完全改变 形态的无甲龟还不能比。所以在连续出现特殊例子的情况下,也不能断言说,这枇死亡生物就肯定和核 辐射无关。”

其实陈果说的这些,完全在另一条平行线上,她不明白我和梁应物心中所想。

梁应物之所以会想到我,是因为海底人。那是九年之前的事情,当时我才刚开始接触到这世界的神 秘一面。那是一个生活在大洋深处的高智慧种族,遵循着一条和人类完全不同的进化道路。而我之所以 会知道他们,是因为一场爰情。不是我的,是一个名叫苏迎的广吿女郎,和一名海底人中的杰出人物之 间的爰情。那几乎就是人鱼故事的翻版。当然,他们有了一个不错的结局,这位海底人通过一种特殊的 装置,将自己类人化,终于可以和苏迎生活在一起。那一段故事,我很多年前就写在了名为《变形》的 手记中。

那一次,水笙——那位海底人自取的人类名字,他亲口告诉我,海底人是由水母进化而来。这件事 情,梁应物也是知道的。海底人有强悍的生存能力,这生存能力之中,就包括了利用其柔软的本体,模 拟变化成其他东西的能力。

梁应物怀疑这些死去的生物,和海底人有关。因为我和水笙的交往,他希望我过来看一看。

只是大海茫茫,九成以上的生物,都不在人类已知的生物谱系中,贸然出现一种未知生物,他怎么 一下子就能怀疑到海底人身上呢,这也许是另一种没有智慧的深海无脊椎生物呢?

想到这里,我心中一凛。得知海底人存在是二OC二年的事情了,我怎么忘记了X机构是一个怎样的 存在,知道了地球上还有这么一种高智慧生命后,肯定会想方设法地要接触要进一步研究,这么多年过 去,他们一定得到了更详细的资料。所以梁应物才能够作此判断吧。

那一次之后,我和梁应物就再也沒有谈起过海底人的话题,彼此都不知道各自在这方面有沒有新的 发展。但实际上,我至少有五年,没有和水笙苏迎联系过了。所以即便我来了,这生物还在,也帮不了 多少忙的。

然而,以我对海底人的了解,这是一个个体进化到极致的种族,如果以人类标准衡量的话,都是超 人了。即便这样的大地震对人类是个大灾难,可对于海底人来说,会严重到死很多人吗?

陈果自顾自地说着,我和梁应物各怀心思。她到底也是个聪明人,放慢语速乃至停了下来。

“谢谢你的介绍。”我说,“不过,最关键的部分呢?”陈果看看梁应物,梁应物冲她点点头。 “实验室的那一具零号迅速结晶化,所以我们决定从冷库里解冻一具新的。”陈果说,〃那是在三 月十六日一早,你到日本的前一天。冷库是我们向渔民租用的,日本的近海渔业,现在算是完全停摆 To “她小小地感叹一句,接着说:“我们大概是在早晨九点到达冷库,幵门之后,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冷库是我们十三日租下的,十四日凌晨一点左右,所有收集到的零号生物陆续入库完毕。因为冷库里没 有安装摄像头,而可以在低温状态下工作的特殊监控设备一时之间也购买不到,所以我们只能每隔十二 小时左右,派人去看一次零号的状态。〃“其实就是陈果每天在作观测记录。”梁应物说,“这倒不是防盗,说实话我们完全没有防备到这 点。原本是怕这种生物有我们不知道的特性,在低温环境中会不会有什么异变。”

通常温度越低,生命的活性也越低,更不用说这些冰入冷库的零号生物都已经失去了生命。但进入 X机构这么多年,梁应物接触过的神秘事件比我要多得多,自然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有可能发 生。所以这种安排,显得他小心谨慎。只是这种小心谨慎,却不防最后竟被盗走,等于辛辛苦苦把窗户 烟囱堵死了,人家却一脚踹幵了正门。

梁应物自己也苦笑了一下?显然是我的表Iti上他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十五日晚十点去过冷库, 待了约半小时,所以零号的消失应该发生在十五日晚十点半到十六日早九点之间的十个半小时里。〃陈 果说。”等等。为什么你会用’消失,?“我问,”不是失窃吗?是失窃,但是……〃陈果停顿了 —下,似乎在选择用词,然后说,〃我给您描述一下详细情况吧。我们租用的,是一个中型土建冷库, 总共存放了一百一十七具零号生物。这些生物死后躯体收缩并呈螺旋状扭曲,每一具长度在五至六米, 扭曲后直径约五十至八十厘米,重量在三吨至四吨。“〃这么重?〃我脱口而出。一条成年大白鲨体长六米左右,重量通常也不会超过三吨。而这脱水后 的零号生物,重竟能达到四吨?这也太离谱了。那难道这些家伙生前有十吨左右的体重?这怎么可能, 这么薄的一张“毯子〃,哪来的这么大分量,脱水后不到一吨才是正理啊。

“的确重得异常,还好我们的实验室里还保留少量的结晶,在曰本我们缺少设备,已经送回国内研 究了。〃梁应物说。

陈果眉毛微皱,盯了梁应物一眼。我便知道了这恐怕本是不该对我说的情报,甚至很可能是在瞒着曰方的情况下,偷偷截留小部分零号身体结晶送回国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