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上一章:第 1 章
  •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下一章:第 3 章

文宇,你好。

我盯着这四个字不知道该说什么,索然回复了几句,约好过几天见面吃饭,十几年未见,不知我和他如今是怎样的光景,越是想要寻觅什么曾经的蛛丝马迹,越是发觉曾经的一切如此不堪一击。

我不断想象,再次见面我该如何做,是像多年未见一般来一个热情的拥抱,还是像大人一样握手,抑或是像好友一般相谈甚欢,还是已经是陌生人般客气,而当我真的见到王凯后,我才知道,这些年的时光,终究是错付了。王凯瘦了,黑了,曾经的浓眉大眼依然还在,但却搭配在瘦削的脸上,显得不合时宜,个子长高了一些,却差我一个头,穿了一件普通的半袖,领口有些泛黄,泛蓝的牛仔裤皱皱巴巴,一双运动鞋的白边已看不清颜色。

文宇,你好。王凯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了手,眼神里带着一种拒绝和冷漠,我熟悉这种眼神,他曾经在看陌生人时就是这个神情。

我赶紧握住他的手,故意夸大语气说,凯哥,好久不见啦!咱哥俩有多久没见啦?王凯松开我的手,自顾自朝里走去,我自知没趣及时闭嘴快步跟了过去,落座后他看了我一会儿说,十三年零八个月。

我没反应过来,啊?他说,我们有十三年零八个月没见面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这么久了?他点点头,嗯。

我可以预想到那顿饭吃得缓慢又焦急,各自沉默,各怀心思,而这种心思,不是我所想的因为长久不见面带来的隔阂,我明白这样的鸿沟是自小就有的,从他那一天坐在我的床前看书开始,彼此之间就已经拉开了一道口子。

菜上齐后,王凯给我看微信里的公司群,他说你看,前几天我们老总给我们群发了一篇文章,说写得特别好,让我们每个人都阅读学习,我看完后才发现那是你写的,呵呵。

我脸一红,是吗?写得不好啊。他笑笑,挺好的,不错。

谈话就此打住,王凯坐在那里认真地吃东西,我在脑子里焦急地想新的话题,但我发现除了我们共同度过的几年寒暑假,几乎再没有东西可以讲,我又不确定这些陈年旧事他是否乐意听,只能一杯一杯和他不断地喝酒,我怕只要一停下来,沉默和尴尬就会像这空气一般充满四周,任凭如何挥手都无法赶走。

后来王凯让我讲述自己的生活,我猛地喝了一杯,然后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我刻意回避掉一些成绩和闪光点,用旁观者的口吻像念报告一般说话。王凯的神情隐藏在酒杯后,看不清楚,我只是觉得他的眼睛一闪一闪,仿若多年前的模样。

良久,他声音低低地说,这不就是我吗?这不就是我曾经想要的生活吗?为什么你可以,我却不行?为什么是你?凭什么不是我?

说完,他将瓶中的酒一口气喝光,然后醉倒在桌子上。

我看着他一脸惺忪,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默默对他说,从小我就想成为你,我觉得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说要像风一样,你要去大城市,最后你没有如愿,你心里有苦我知道。曾经我想成为你,可后来我明白,长大后,我成了我自己。

你是我的哥哥,我的良师益友,我敬重你。说完,我低头干了手中的酒。然后王凯低着头,一把抓住我,他眯着眼睛看我:你好好干,加油,别像我一样被束缚住,到最后,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一把拉起他,对他低吼:没有人束缚你,是你太要强,要的太多!

后来,我回到了北京继续工作生活,直到2015年的春节前夕才回到家,姥姥去世了,办完葬礼后,我和母亲坐下来聊天,说起了曾经童年在老房子的生活,也谈起了王凯。母亲擦擦泪,叹口气说,这孩子,命不好啊。

我问怎么了,母亲说,他妈前几天还来咱家,求你爸给他找份工作,他之前在单位因为别人骂他窝囊,跟人打架被开除,家里赔了好多医药费,老婆也跟人跑了,他过得不如意啊。听他妈说他去了南方找工作,估计这春节也不回来了。

我听完心里堵得难受,回到房间关上门,偷偷哭了一场,不知道是替他难过,还是替自己悲哀,我刚满26岁,却感觉已度过了一生。2014年的那个夏天看着王凯隐约的白发,我感觉到他的衰老,而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也老了。

我的书架最上方摆着一本书,是曾经王凯在我床边读过的那本明星自传,我之前从外婆家拿了回来,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我从书架上拿出这本书,抚摸着封面看了许久,然后像下定决心般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觉得有些话想对他说,电话那头却提示该号码是空号。我又打开微信给他发信息,竟然提示此用户开启了好友验证。

毫无征兆地,王凯删除了我,他彻底退出了我的生命。

那几个晚上,我总是在做梦,梦到外公外婆,梦到老房子,梦到曾经儿时的伙伴,梦到王凯,我们都还是年少的模样,流着鼻涕,拿着玩具手枪,我们听王凯讲故事,我们在一起做游戏写作业,那时,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在梦里,王凯眼睛亮亮的,好像是午夜看到的星辰,他坐在高大的杨树下,穿着干净的白衬衣,他把一本书递给我,他说,我将来要像风一样,我要去外面的世界,我要上好的学校,去大的城市,要把我爸妈都接过去,过好日子。

你信不信?他问。

我仿佛有一种内疚感,又带着小小的庆幸,我过上了他曾经梦想的生活,又觉得这样的日子战战兢兢,我怀着一直以来的信念继续前往,却又一次次自我怀疑。但我明白,无论我如何怀疑,这条路我无法回头,我们选择了各自的生活,就注定要付出代价。

我和王凯,都一样,都一样流离失所,都一样无处安身,都一样为了青春赴汤蹈火,只是他选择了不甘心,而我选择了遗忘。

本以为,我们都是同方向的季风,最终会缠绕在一起成为风暴,却因为早已在不同的世界,最终各自背道而驰,而未来,我们终将各自归去属于自己的远方。

☆春风十里,虽然春风已尽——林特特

我所知的第一个远方是泰安。

那是我的祖籍,写在户口本上,被爸爸挂在嘴边,从爷爷的乡音里可以听出——爷爷洗脚时总让我给他端板凳,他总说:“去拿小板儿。”

其实,别说我,连我的爸爸都没在泰安生活过。20世纪40年代,爷爷的妻、子,在山东一场大灾中挣扎去世,爷爷万念俱灰来到安徽,想换个环境重新生活,这一换就是70年。

爷爷的工作和电话有关,需要爬高高的电线杆。29岁时,他从爬电线杆的梯子上掉了下来,冰天雪地,摔昏了,又被冻,一口牙就此没了,所幸捡了一条命。

爷爷在一个有很多电线杆的地方,遇到了奶奶,后来有了我爸和两个叔叔。这桩跨省婚姻无疑是成功的,饮食习惯兼容——早晚吃面,中午吃米,有极强的归祖感——我爸始终坚信,他是山东人,并把这一观点言传身教给我。

11岁,我第一次踏上泰安的土地。

记忆有些模糊,成年后,我只记得那一次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看着窗外的风景从平原变成山丘。入夜,我把头放在爸爸的腿上,在火车硬座上蜷成一个“S”形。座位挨着厕所,一阵阵风吹来一股股味儿,车逢站必停,我睡着后,摇摇摆摆、恍恍惚惚间总听到有人上车下车。

天大亮,窗外,山接着山,压迫视线。

两排座位都是我的家人,其中大部分都是第一次去泰安。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奔丧,我爷爷的母亲、我喊“太太”的,去世了。消息传到合肥,再分头下放,传到我家,我爸还在厂里上班,正在放暑假的我跑到爸爸办公室,推开门,上气不接下气,“太太死了…爷爷说,我们要马上回山东。”

我用了“回”字,可见心里也是把山东、泰安当家的。

在这之后的十几年,尤其我能独立填写各种表格时,也习惯把籍贯填成那儿。每每写下“山东泰安”这四个字,我就觉得骄傲,骄傲自己和身边那些土生土长操安徽合肥口音的同学不同,我属于一个他们完全不知道的远方。我还总用爸爸告诉我的词儿形容自己和合肥的关系,“客居”。“客居”是临时状态,随时都会走,只这一点,我和那些除了三孝口、四牌楼、大东门、大西门,没有别的地理谈资的人比,就多了些神秘和浪漫。

那一次,“太太”的追悼仪式和丧事并没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暑假归来,我成了班里最红的人。

语文课,我几乎做了《雨中登泰山》的主讲,我提起泰山的险峻,十八盘“坡连坡、弯连弯”;描述着泰山的高,“顶上能抓到云,山上山下差十几度,夏天,我们还披着租来的军大衣”…

我的结尾是:“泰山厉害吧,我家的祖坟就在泰山上。”

此后,泰安之行被分成块儿、搓成末儿,分化、消解在我的社交性谈话中。

我总是眉飞色舞,指手画脚,告诉小伙伴:岱庙的肃穆、纯铜制作的亭子;泰安亲戚喝大米粥顺着碗边吸溜的姿势、煎饼卷大葱的经典菜式;我还把回程时在火车站买的贝壳项链挂在脖子上很久很久,甚至要用紧扣的衬衫领子遮挡…

它们都是我的炫耀物、展示品,包括只是符号意义的祖籍。

这个符号的意义,许多年后,我才能精确解释:如《倚天屠龙记》中小昭的传奇有一部分来自“波斯”这个地名,对于我,祖籍、远方,是一个希望与众不同、生活又乏善可陈的少年给自己的“我不一样”的心理标签。

我向往的第一个远方是西安。

20岁,我在江边一个小城的师范学院读大三。

我读高中时,本省高考最流行的口号是“守住江浙皖,奔向京津沪”,高考完,填志愿表,我仔细分析了自己的分数条件,选择了前三位,把往外奔的心寄托在将来。

我的二婶在西安一所大学教书,该大学历史系的唐史研究全国最强。

未来,是做一个中学历史老师呢,还是读研、读博做学问,或是通过学历的提高试试走其他的路?

心好大,心好远。一间中学教师办公室显然无法容纳我的野心和梦想。

九月的一个个傍晚,我一遍遍从学校走到长江边,看潮起潮落。风声、潮声中,我有时想专业课中的帝王将相;有时想自己五年、十年后的情状。

一个深夜,我打电话给二婶,拜托她联系想报考专业的导师。很快,有了回音,二婶邀我春节去西安过年,顺带见导师。

我有了动力。

一时间,最爱去的地方是自习室。熄灯后,我会抱着书再转移到阶梯大教室,那里多一个小时的光明。我甚至爱上了总在阶梯教室坐我前排的男生,他很沉默,一直埋头看书,等到阶梯教室也一片黑暗,他会取出蜡烛,点上,继续用功。

我学他,也带上蜡烛。我还暗暗和男生较劲,比勤奋,比耗的能力,每晚都耗,不愿做先回去休息的人。

“何当共剪西窗烛”,一个月圆夜,我抬起头凝视前方男生宽阔的背影,真想拍拍他,道一声,我们出去赏月吧!

在此之前,我和男生唯一的亲密接触是在楼梯间。那天,整座楼都熄灯了,蜡烛也被一阵风吹灭了,举着蜡烛的我们俩人前后脚,男生主动说:“我拉你吧!”我拒绝了,我说,我扶着墙,就可以。我们没有拉手,却一路攀谈回了各自寝室,再见面却也无话,只是默契地点点头。

这个月圆夜,我心很乱,无意识地乱翻书,书里夹着二婶自西安寄给我的信,都是些鼓励的话,罢罢罢,“等巴山夜雨停了再说吧”,我垂头丧气,接着平心静气,教室里一如既往地有人走动,有人小声说话,有人闷头做题,谁也不知道,我在心中已瞬间走遍千山万水。

我直接从江城去西安,一放寒假就出发了,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

路上,我带着一幅可折叠的西安地图,还有一册《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谭其骧编的,土黄色封面。

我在卧铺上趴着,脸对着车窗,看南方的细水变成北方的洪波,黄土高坡扑面而来,我幻想历史和现实的重合,我的足迹将和玄奘、李白、则天皇帝的足迹重合,这就是我的朝天阙之旅。

在西安,我对所有景点一概表示没有兴趣,不想去玩。

我打量着四四方方的城,走在钟楼、鼓楼脚下,心里想,以后,这就是我的城了,什么时候去那里玩,还不是由我自己安排?

导师家就在执教大学的附近,小区很乱——楼的号牌不是根据位置顺序,而是根据建筑的先后顺序;即便二婶去过,也找了很久,及至进门,导师和师母热情洋溢地招呼我们,我还在晕头转向中。

珍珠圆子、千张蒸咸肉——这是导师一家特地为安徽来的我准备的。

其他,肉夹馍、臊子面、羊肉泡馍,是当地特色,由师母从外面饭店端来,“吃!吃!”——这些又成了我的谈资,一如小时候去泰安;当我回到江城,告诉室友们,我眉飞色舞、主动邀约:“等我去西安读研,你们来看我,我请你们吃羊肉泡馍、肉夹馍,正宗的!”

我埋在心里不想谈的是关于导师书房和那所大学的。

书房汗牛充栋,饭毕,我们喝茶。导师手起壶倾,澄黄的茶汤注在青花瓷小杯子里,他递给我一杯,手指着四壁的书,“世上最好的地方是家,家中最光明的地方是书房”,他的自得、怡然打动我,我想成为那样的人。

至于那所大学,比我所在的江城师范学院,大楼和大师都要多许多,在二婶办公的地方,我看到大雁塔,想起许巍登大雁塔写下纪念玄奘的《蓝莲花》,顿时觉得袍带生风,发誓要成为这学校、这城市的一分子。

我想留下的第一个远方是北京。

研究生毕业,为感情、为更好的前途,更多的因为从众和虚荣——应届生们都把在北京工作当作最好的出路之一,我没有理由不试。

但我的条件不好,冷门专业、外地、女。投出去很多份简历,大多杳无音讯,有时,我怀疑,读了那么多年书,能否养得活自己。

一日,一所学校通知我面试,面试点离我住的地方很远。

我从西直门出发,早高峰,被人潮裹上车,脸贴着车窗,身体像一张照片;在德胜门换一辆9字开头的长途车,窗外越来越荒凉,三个小时后,到达目的地。

眼前一片混乱,摩托车“嘟嘟嘟”一辆接一辆,问我,去哪里。

这和我住的地方、我接触过的人,简直是两个世界、两个北京、两种生活。我的白衬衫、一字裙、高跟鞋都和破败的脚下不和。

走啊走,走了很远,我在一块大牌子上看见面试学校的校名,等挨近了,发现正门上还搭着脚手架。

我从脚手架钻进去,直起身,灰头土脸。我抖了抖衣服,从包里翻出面巾纸,打算擦下鞋,一抬头,双膝都软了。我正对着的是操场,防护网很高,门神般站着,铁丝隔成的菱形格如一双双眼,俯视我,凌厉如庙里的天王。

等到我穿越整个操场,没有任何防晒措施,被太阳照着,终于站在面试的二层楼前,我竟想哭,但还要给自己打气:要谋生存,谋不喜欢也未必能得到的一份工作,以后,还都要全靠自己。

面试时,主考官告诉我,这是一家挂靠知名高校的培训机构,包吃住,收入不错,但一个月放假两天,平时不许进城。你能接受吗?我说,我考虑考虑。我考虑的是,这也许是我在这个城市生活的底。

回去的路,我靠在9字头长途车的高高靠背上,看见附近有个驾校。人们歪歪扭扭地练车,一如我歪歪扭扭地涉世、在这城市爬行。我想:这就是我要来的北京吗?离开家乡,离开家人,一意孤行要奔的“京津沪”吗?

辗转反侧的夜,还好,很快被一封邮件拯救。

第二天,我就去给我发邮件的另一家国企面试,古色古香的街道,中式建筑,对口的文字工作,我真想当场签下卖身契。

一切异乎寻常地顺利,过五关斩六将,历经好几轮,但最后,我接到通知,“不要女生”。

2005年5月的一个清晨,我站在北京和平门外一栋瓦灰色的楼前。我告诉传达室老伯,我要找某某,具体什么事,见了面才能说。某某是该单位最大的领导。我面色从容,态度坚定,老伯竟然放行,我把这话又原样复述给某某的秘书。事情比想象的甚至设计的还顺利,我敲开某某的门,绕过人力资源部,自荐成功。“你的勇气,我喜欢。”某某上上下下看我一会儿,喷出一口烟。

我不想去另一个北京,不想去驾校边的荒地,不想被防护网俯视,我只能这么放手一搏。接着是签约,人力资源部经理提醒我:“你看仔细了。”我忙不迭点头,却还是无心翻阅十几页的合同,毫不犹豫刷刷签上大名。

春风十里,虽然春天已尽。

这时,我才来得及把这条古色古香的街看仔细。明清民国现当代,多少名人走过这里,我最喜欢的作家三毛在四宝堂买过文具,启功写就的匾额整条街挂得到处都是。

我经过一间画廊,标着“大4”,日后,我再路过那里认真看,才发现是“大千”,张大千的大千。

风吹乱头发,吹得我手中的合同呼啦啦地响(我舍不得放它在包里)。我翻来覆去地看,真好,是正经工作,最重要的是解决户口。忽然觉得,这是我的北京、我想要的北京、我征服的北京。

我在电话里向男朋友报告好消息,挂了电话,冲进街对面一家房屋中介,告诉经纪,我在此地的第一个家要怎样,在哪里。

我在青岛,突然想念合肥了。

这一天,大学同学章和夫人接待我,他后来在山东大学读研,留在山东,娶了山东媳妇。